《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三章 倉促的較量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三章 倉促的較量

關嚴實菌房的屋門,傑羅姆醞釀一下情緒,說:「我們得談談。」
「下場雨也好,」術士長慢慢沉下臉,精確地意識到「勝利」背後的代價,「盛夏時節,太多死傷會很難處理。」
最初的震驚剛過去,莎樂美緊握住丈夫的手臂,輕輕顫抖著說,「今天我不會離開你了……把淘氣包也叫進屋裡來吧!」
懷錶仍舊嘀嗒作響,傑羅姆一時拿不定主意。雖然急著擺脫眼前的困境,卻又希望能把真實情況和盤托出,徹底掃清兩人之間的障礙。反覆權衡幾次,眼看再遲片刻她就要轉身離開,下面一番話差不多脫口而出,「的確找過她幾次。可不像你想的那樣,只是隔著帘子談點陳年舊事,並沒有其他往來——」
大嗓門的男人再次發出挑釁,弗邁爾取出個血紅色的妖鬼面具。面具做工精巧,有生命似的訕笑著,幸災樂禍的表情彷彿從活人臉上剝落下來。「讓我介紹一位真正的盟友。有他加盟我方,所有讀心者會轉而為我效力,他將拆散我們的敵人,使之淪為烏合之眾……或者說,一盤散沙。」輕輕招手,細粒微塵從四面八方集中到弗邁爾身畔,眨眼凝聚成人形,身材又瘦又長。雙手為「沙雕」戴好面具,弗邁爾探食指在面具前額一點,整座「沙雕」順從地站立起來。面具雙目寒光乍現,自有人為它披上兜帽長袍,打扮妥當后簡直能以假亂真。
屁股著火仍這般好奇,求知慾恐怕是森特先生身上最強烈的感情。羡慕且不耐煩地打量著他,格魯普含混地說:「幾句話講不清楚,總之是不愉快的經歷。如果勉強要形容,找幾百尺高的懸崖奮力一躍,沒著地以前跟這過程有些類似。」術士長不願多談,迅速轉換話題道,「照目前的進度,聯合行動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妥當?」
霍格人的黃眼珠彷彿兩塊半熔融的琥珀,傑羅姆抽空與他(她?)對視一眼,對方難以覺察地擺擺頭——進展比料想中還慢。「學員」們壁壘分明,嚴守著各自的小秘密,對「整體化」抵制唯恐不及。
這提議得到不少回應,譴責的聲音幾乎聽不清楚,大多數人表示完全贊同,讓會場從宗教氣氛中解脫出來。兩支混血族裔難得達成一致,滅種危機近在眼前,惡魔的反攻卻遲遲沒有消息,被遺棄感不容他們再沉溺於虛幻的信仰、或強調各自的分歧。鋸齒形瞳孔,貓一樣的尾巴,尖銳的犄角和耳朵,血紅色布滿條紋的皮膚……所有平常深深隱藏的特徵,此時倒成了鑒別血統的標誌,那些特點不雅觀或不便展示的成員,大都選擇在臉頰標出黃綠色記號,以申明自身的歸屬。
某人大聲說:「儘快談談現實問題!我們時間寶貴!」
新登場的「面具高個」勾勾手指,大嗓門男子立即頭上腳下倒立起來,小丑般翻著跟頭,一面唾沫橫飛地唱起兒歌來。木偶劇令其他人一時拿不定主意,弗邁爾要是個三流騙子,反對他的人甚至連騙子都不夠格。表演持續了二十秒,大嗓門最後一次鞠躬謝幕,斷了線般癱坐在地,此時再沒人理會他的謾罵疾呼。
話音未落,大嗓門男子只覺如芒在背,眾人的眼光全集中在他身上。暴虐的呼喊聲中,「最無恥,最低級,最狹隘的一個」被投入了無底深洞,慘呼尚未終止,弗邁爾便喝彩起來。「虔誠的信仰!呵呵,你們令我大開眼界。」他無聲發出訊號,聚集在身邊的信徒接二連三、主動自覺地跟著跳下去,看得眾人瞠目結舌。「沒法子,奇迹的要價有點高。我說過的,無信者不配放上祭壇,唯獨勇於自我犧牲的靈魂才能博得神的歡心。」
聽見這樣的狡辯,莎樂美一時沒能緩過神來,綠眼睛里堆積的驚詫和不信令她如在夢中,甚至還來不及擦出憤怒的火星。到這地步再無退路,傑羅姆不喘氣地說:「自從遇見你,我的生活徹底變了樣。你是個稱職的妻子,一直都是。你越是無可挑剔,我對自己越不滿意,有段時間我完全搞不懂,你怎麼能忍受我造成的那些窘境?真有人——任何人——受得了居無定所,朝不保夕的日子?我甚至不敢肯定,是什麼在維繫我們的婚姻!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團糟,跟你在一塊意味著從頭開始,把過去一筆勾銷,讓自己顯得像個正常人,而不是逃亡中的喪家犬。哪怕我的過去稍微積極一點,有地方容納幾縷陽光,我也會試著跟你講明白——可我當真辦不到。」
目光游過留給密探的座位——唯獨這張椅子空蕩蕩的——傑羅姆沉吟幾秒,只好否定了單純的想法。王儲手裡的力量太過分散,整合起來難度極高,彼此還存有化不開的積怨,此刻輕信於人只會讓他淪為醒目的靶子,並因此斷送許多性命。
※※※
扭頭瞥他一眼,莎樂美繼續打理蘑菇盆栽,拿濕潤的毛刷清潔各色菌傘。刷刷刷,沉默維持一會兒。見她拒絕表態,傑羅姆只好上前握住她雙肩,不容反駁地將她扳過來。兩人臉對著臉,莎樂美含糊地望向他,眼神朦朦朧朧,嘴唇的弧度非常微妙,難說下一秒是怨是笑。
斜倚在窗帘一角,傑羅姆·森特旁觀片刻。房間內諸人面朝圓桌圍成環狀,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表情卻如坐針氈;中央擺著個小香爐,形狀酷似安魂儀式上使用的「晨昏結」,輕煙繚繞中氣氛亦真亦幻,參加者彷彿置身野蠻民族舉行「降神禮」的現場。剛加入協會那會兒,傑羅姆也曾為此飽受折騰:透過「細語戒指」下達命令還算簡單,不過藉助讀心者的思感網路、直接併入「整體」就是另一回事了。人類不適合進行過分坦誠的溝通,最聰明的個體戒備心也最重,對自身的獨立性相當執著,要這類人短暫地放棄自我、融入集體意識營造的漩渦,實在跟經受酷刑差不多。
幸好不用直視妻子的眼睛,森特先生很想撒個小謊,自稱意外重逢稍有點失態,藉機矇混過關。沒準她想聽的不過如此?打碎現有生活對兩人而言都是沉重的負擔,假設她願意既往不咎,有必要講些不討巧的實話嗎?
「摒除雜念,調整呼吸……先試著感覺其他人的心率。」手執一塊響板,霍格人不時打響拍子,極富耐心地解釋著,「建立精神聯繫要具備平和的心境,掌握節奏只是第一步。剛開始遇到點挫折可以接受,一旦成功入門,各位的生物節律將漸趨同步,在此基礎上深入交流,共享資源,進而成為『整體』的一份子。」
傑羅姆感覺自己成了反面人物,慚愧地搖搖頭。還來不及開口,房門就被猛力推開,朱利安·索爾毫不避諱地走進來。「看看外頭,有點小麻煩。」說完一把拉開窗帘。
「在歌羅梅,我發誓我試過。」他頹然若失,說,「我以為有機會贏得更好的生活,只要多點耐心,就能拿將來補償過去。等你必須為兒女煩心,再沒工夫梳妝打扮,等我變成個胃潰瘍的老傢伙,我會把一切原原本本對你講,隨你罵我是吹牛的蠢貨。我能指望的最好的事莫過於此。」鬆開緊握她的雙手,傑羅姆倒退半步,「我很抱歉,丫頭,抱歉讓你經歷的一切。是時候面對現實了。我的過去不會輕饒我,跟我在一塊沒準將來還會更加艱難,我能承諾的僅有眼前此刻……應該怎麼辦,由你自己決定。」
兩天前狄米崔主動找到他,坦誠曾向莎樂美提供過一些香料,同時拐彎抹角地暗示、女主人還要求他找些大麻來。自己的學生一向知情識趣,這回卻一臉質問表情,明白是說「你沒有背著她亂搞女人吧???」森特先生不置可否,估計自己必須聲淚俱下地哭訴,才可能挽回這場信任危機。
此時此刻,術士長格魯普冷汗淋漓,指甲在靠背椅扶手上颳得「吱吱」作響,模樣難過極了。與傑羅姆不同,他們沒時間選擇更溫和的方式,去逐步適應協會的操作規程。任務迫在眉睫,這批人只好接受為期一周的「強化訓練」,希望快速掌握思感網路的傳導特性,為馬上開始的協調行動打好基礎。
錯愕中感覺到她的體溫,莎樂美將右手探入傑羅姆懷中,緊緊貼在左側胸口,低聲道:「我要的,全在這。」此刻綠眼睛異常明亮,這句話彷彿充盈著魔力,令傑羅姆·森特渾身一震。近到氣息可聞,莎樂美清清楚楚念道,「若是他真心待我,我給他我的心。若是他心存欺騙,我只要這顆心。親愛的,」她微微仰起頭,看來美艷絕倫,臉上半是柔情、半是決心。「吻我吧。」
三個街區以東。與此同時。
「如您所願,大人。」弗邁爾示意,面具高個拿無形的網攫獲大量俘虜,把他們一堆堆投入生祭坑,十來只地獄犬隨後加入拋擲祭品的行列,半惡魔步兵列隊走出傳送門時,半空墜落的星星血點落在他們甲胄上,像一通急雨敲打著滾燙的鐵皮屋頂。
「你問我,我問誰?」朱利安·索爾理一理鬍鬚,停止撰寫手頭的毒化信,「雄性普遍比較博愛,這是生理結構早決定好的。跟你講了多少次,一對一長不了,可你總固執己見。」發覺他扭頭要走,朱利安從瓶瓶罐罐中挑一個出來,「我這有瓶裝死葯,喝下去嚇唬嚇唬她。只要她同情心泛濫,就勢往床上這麼一推……准能收到奇效。」
考慮著這條無良建議,傑羅姆只覺胃部反酸,誰叫自己一時不慎,搞到今天這地步?眉頭緊鎖的工夫,有人過來與他搭訕,張嘴便抱怨起來。「你早該提醒我,特訓會這麼……彆扭,真後悔隨便應承下來!」
抬頭看看術士長的狼狽樣兒,發梢還粘著沒抹凈的汗珠,剛才一番歷練連他都要吃不消。「我又沒試過,沒資格提點別人。」傑羅姆如實答道,「當初加入協會,就因為能抵禦高強度的精神滲透,差點給人切片做了研究。雖然試過許多次,這類特訓仍對我無效,別人管我叫『鐵腦殼』,有段時間搞得非常孤立……對了,我倒想問問,『整體』究竟是個什麼樣?融合過程真像資料上說的那麼邪門?」
刺目的陽光中,只見院子里人頭濟濟,所有觀眾都著魔般仰視著橋上發生的活劇:六、七個手持長矛的火紅身影,乘著橋體外沿的上升氣流高低盤旋,乍看像長了手腳的畸形蝙蝠。飛翔的惡魔尖聲利嘯,興奮得呼朋引伴。翼展接近十尺,惡魔穿戴的青銅護具閃閃發亮,在高聳樓宇間肆意流竄,彷彿宣告了末日的來臨。
相比之下,莎樂美已經掩飾不住疲憊,顯然對剛才的儀式非常執著。傑羅姆慚愧地輕吻她額頭,難關雖然過去,修補關係仍需要付出不小的努力。「你的事,跟我講沒關係。」莎樂美強打精神說,「不用等到上年紀,我也不會離開你。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你說,我就聽。」
一時如墜夢中,傑羅姆·森特總覺得這一幕熟悉極了,彷彿又置身於全部故事的發端處,耳邊聽聞命運齒輪彼此嚙合的運轉聲……戰戰兢兢品嘗過妻子的甜蜜櫻唇,他不禁頭暈眼花,好像就此簽下什麼要命的契約、休想輕易脫身了。片刻過後清醒過來,發現周身上下完好無損,傑羅姆總算鬆一口氣。若非自己心中有鬼,怎會被這類小把戲唬住?年輕女性念兩句「愛的詛咒」十分常見,只要她樂意,會有什麼損失呢?……除了「拿走這顆心」之類的威脅外。
對此深表贊成,格魯普細數一遍參与行動的各方,預演著可行的位置。「說得對,早就該明確劃定分工。不過軍令不等人,命令一出你我自然擔當前鋒。密探提供情報,順帶堵截敵人的通信渠道,警察維持秩序,造化師協調斷後,軍隊封鎖逃路,高智種穩住參議會……這一場勞師動眾啊!」歷史的參與感令他目光如炬,繼而惋惜地說,「唯一的問題是敵人已窮途末路,只怕一觸即潰,功勞都不夠分。」
沉默,面面相覷,在場眾人對他那超自然的鎮定猶豫不決。「拿出證據來!否則滾蛋!我們不是愚民,不會輕易上當!」
無聲觀看片刻,好像完全沒有恐慌的必要,傑羅姆說:「佯攻?老一套。叫他們多飛五分鐘,近衛軍會收拾掉下來的活物。召集所有人員,把三具『蜂巢』挪進下水道分散展開,我們的任務是,找尋並殲滅主要傳送裝置。告訴夥計們一刻鐘靜默,暫不連線,分散隱蔽,保存有生力量。送死的事不妨讓別人先上。」
「亂翻我東西。下次放個鼠夾進去。」跟初見面時一樣,哪怕十足不樂意,她臉上總保留一點準備微笑的苗頭,叫人按捺不住想再試試、沒準能勸得她回心轉意也說不定。莎樂美與他四目交投,掛著個文字無法描摹的表情,忽而清晰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過不多久,二十分鐘「特訓」告一段落,參加者各個揮汗如雨,像急行軍歸來似的忙於補充水份。傑羅姆拉開窗帘朝外望,院子里一切如常:小女孩正給烏鴉上鏈,汪汪在睡夢中低聲嗚咽,前爪不時緊張地撓撥兩下。草地上陽光有些刺眼,狄米崔·愛恩斯特里腋下夾著個小口袋,匆匆穿過前廳的門,把整包東西交到女主人手上——看包裹的體積,莎樂美的水煙筒又能陰燃不少時日了。
傑羅姆趕忙補充道:「她是個……舊相識。工作原因,旅行途中做過幾天旅伴。你知道我不擅長交際,大堆人亂糟糟的,路上鬧得挺不愉快,後來便各奔東西——都是遇見你以前的事。」
通情達理地「嗯」一句,她目光低垂,柔聲問:「來這邊以後呢?」
「顯而易見,」面對遮天蔽日的場面,朱利安聳聳肩膀,「光有避雷針看來是不夠的。」
「別再高抬自己。無信仰之輩不配放上祭壇。」一個聲音從黑洞洞的下水孔往上飄,嗡嗡地在室內回蕩。「你們急切,你們恐懼,像一群衝進死胡同吠叫拉扯的動物,可有一點你們說的對:立場不堅者不屬於任何一方。假如這時聲明『中立』能救得了諸位,儘管中立吧!但是請記住,你們正打算同白天和黑夜劃清界限。我挺好奇,這樣做以後你們準備往哪裡去?哪兒還能容得下各位?」
陣陣風響。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懸浮在空中的多面體水晶。水晶由無數平滑曲面組合而成,作為房間里唯一的光源,像樹梢上懸挂的一輪小月亮。看不出哪種原因令它違背了重力的法則,就這麼無節制地飄浮著。水晶下方早已聚集不少信徒,正在跪拜祈禱,彷彿是他們的信仰支撐起這小小的神跡。新來者陸續找到自己所屬的位置,會堂里很快擠滿形色各異、行動詭秘的男女。
傑羅姆言不由衷地說:「協會的組織方式過分嚴密,別人根本參考不來,特訓只能掌握皮毛。看上面的意思,興許想藉機修補一下彼此的關係,以免友軍相互拆台落下笑柄。至於『移植先進指揮系統』,不過是異想天開,思感網路只適合少量精英,單位時間內傳導速率並非無限,人多了會導致整體低效化……除了術士會的人員素質過硬,密探之流很難達到最低的同步率,硬插一腳反而會扯我們後腿。」
「麻醉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見她這副模樣,傑羅姆暗暗泄氣,把一包乾枯的幻覺蘑菇丟在桌沿上,「這誤會足夠糟糕了,可至少得給我個解釋的機會!一直乾耗下去……」
臉上擠出點笑紋,傑羅姆對他的自信拿不定主意,最後選擇了保留意見,「先到先得吧。但願……」話沒講完,平地起一陣狂風,院子里傳來烏鴉的撲翼聲。噼里啪啦,草籽和碎葉片不住敲打著窗玻璃,視線朝東南方仰望,只見風來自漆黑的橋洞,城市的架空部分管風琴般大力轟鳴,惹得汪汪狂吠起來。「怪天氣。」
說完這些,他幾乎體會到坦白帶來的解脫感——假如解脫不是來自於推卸責任的話。這番剖白無疑已經憋了很久,句子中的感情也相當懇切,但他心裏明白,以上並非事實的全部。畢竟,他沒法對自己撒謊,當晚面對薇斯帕時,他想乾的絕不是倒倒苦水那麼純潔。既不願失去溫柔的嬌妻,也不願跟紅顏知己一刀兩斷,關鍵時刻,「自衛的本能」再次發揮作用,將選擇的重量一股腦推給對方。這番話背後的功利用心、連說話人自己也得再三掂量和玩味,傑羅姆·森特陰鬱地意識到,朱利安總是對的:雄性的愛附加了太多前提,深究下去只會令自己無所適從。
話雖如此,等他們踏入臨時會堂,「自家人」可不像聽起來那麼團結。四十多名主要會眾自動分成兩組,將下水道最寬敞的空間佔個滿當,分別代表著首都混血圈子兩支不相溶的血脈。此地位於橋樑結構交匯處,安置了廢棄的大型金屬閘口,作為下水系統超載時的緊急泄洪槽;天頂有三層樓高,古舊的混凝土牆體灰濛濛凝成一片,表面生滿濕滑苔蘚,大型鋼閘銹跡斑斑,中央是個深淵似的下水孔,風聲單調地穿過它,耳鳴般發出無盡的呼嘯。
把注意力從訓練上移開,傑羅姆轉而幻想一會兒——幾天之後,他很可能收到一份絕密公函,信筒里裝著一長串黒名單——清算行動將全殲首都的邪教徒、惡魔前哨、混血叛徒、他國間諜、暴力尋租者,以及王儲的諸多政敵。行動本身顯著非法,不可能獲得參議會背後的各地領主的支持,規模屬於決戰級別,需動用全部資源,為求穩妥必須速戰速決。盤算著達成目標的難度,傑羅姆再次端詳起在座人眾。作為各自勢力的頭面人物,王儲一聲令下,全跑來他的地盤上受活罪,如此行動比任何保證書更能說明其忠誠。新領袖有了個不錯的開端,藉助眼前的危機,說不定真能暫緩內耗、一致對外?
腳踏著紙紮的台階,弗邁爾一步步走上平地,分別取下兩手套袖,好像剛完成一件複雜的工作。忠誠的信徒馬上向他身側聚攏,讓他不至於勢單力孤。用眼神制止信徒的幫助,弗邁爾微笑起來,露出滿口光潔的假牙。「我是個神棍,如你們所知,我應當許諾某種奇迹,緊要關頭能助我們贏得勝利。可我沒打算欺騙諸位,去相信連我都不信的事。這世上不存在奇迹——除非你親手創造一個。敵人以為我們走投無路,預備將我們一網打盡,而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他們錯了。」
據此不遠,橋樑尖端數名惡魔施法者佔據一角天台,高聲誦讀咒語,自西邊天際召來連片陰雲,為稍後登場的喜暗生物製造蔭涼。不少輕裝怪物正躍躍欲試,一待穹窿被陰影遮蔽,便相繼加入示威的行列;從遠處看去,像分批次起飛的血色群鴉、滑翔中引燃法杖,朝下方投擲一波球狀閃電的浪濤。這場紫色雷暴沸沸揚揚,激發大片人類的慘呼、以及「噼啪」的電涌聲。橋上的宮殿群多處起火,此時旁觀者們才如夢初醒。「打仗啦!!!」不知是誰大喊道。
傑羅姆像是矮了半截,磨蹭半天才開口。自己都沒聽清楚,莎樂美反而微微點頭,彷彿剛拿到拼圖中最後一塊,轉眼解開了所有疑團。
——嗚,嗚,嗚,嗚。
落入深淵的活物眨眼蹤跡全無,眾目睽睽下,泄洪用的漆黑深洞彷彿一隻遠古巨獸的咽喉,美餐之後打一通飽嗝……瞬間狂風大作,水晶光芒四射,半空像有強力雷電瘋狂集結。深淵上方硬生生破開一道黑洞,巨大的傳送裝置無中生有,當先走出來個七尺多高、渾身披甲的純種惡魔。「曼森伯爵的副官,」弗邁爾熱情洋溢地介紹著,「以及他的軍隊。」
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個單字,彷彿結合成句的過程正在瓦解他自己。「我沒勇氣做這種嘗試,自衛的本能叫我別無選擇。為了保持理智,我非得跟什麼人交交底,可又擔不起被你拒絕的後果,所以變成今天這樣……我想跟正常人一樣,拿愚蠢的往事開開玩笑,讓你能慢慢補全我過去生命里那些空白部分。可我的回憶一點都不好笑,你聽了只會掉頭走開,我恐怕在你眼裡發現別人看我的那種眼神。」
剛剛發言那人乾脆站了出來,「拒絕佈道!拒絕廢話!要是沒人來保障我們的安全,我們就自己保障自己!我們既不屬於人,也不屬於非人……當初曼森伯爵信誓旦旦,要我們供奉物力人力實施他險惡的計劃,到現在看我們得到些什麼?!犧牲品——我們全是犧牲品!」
「第一次參加?別擔心,」他的嚮導駕輕就熟,伸右臂朝幽暗的雨道一讓,做出「這邊請」的手勢。「都是自家人,這裏絕沒有叛徒。」
聽完一番表白,莎樂美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倚在放陶盆的長架子邊上,胸脯急促起伏著。突然她指指整座房間,短促地說,「這些,你給的!」逐個走向培育各式蘑菇的陶盆,推下來摔成滿地碎片。破裂聲中,她徑直來到傑羅姆跟前,拿長指甲截斷一縷捲髮。莎樂美嘴唇輕啟,彷彿默念一句咒文,細長的秀髮在丈夫右手腕部快速繞上兩圈,編成個首尾相連的發環……因為手法巧妙,發環看似相互交纏的兩股,再找不見繩結所在。
惡魔目光火燙,外形威武雄壯,背後還有成編製的精英衛隊魚貫而出。這「奇迹」不僅沒能提振士氣,反倒激起混血兒的恐怖驚叫。與兇猛外形大相徑庭,惡魔的嗓音低沉動聽,側著頭,擲地有聲地說:「要更多!」
「呸!你的把戲不過如此!」反對者不假思索地大聲疾呼,「看看這破爛玩意兒!他就是個三流的江湖騙子!現在還不晚,咱們立刻回家收拾行李,城門關閉前正好離開遠遠的……」
弗邁爾拍拍面具高個的肩膀,「操縱一名低能兒於事無補,我的朋友,把你的力量留到真正需要的時候。」他面朝眾人響亮地說,「現在我需要一隻祭品——最無恥,最低級,最狹隘的那一個。給我祭品,我會展示真正的奇迹。說到做到。」
大熱天還身披罩袍,黑色兜帽裹著男人大半張臉,牢牢抓住鐵扶手,他手腳並用,垂直墜入下水道的一列豎井。此前毫無徵兆,上升氣流突然瘋狂涌動,斗篷也波浪般倒掀起來,露出大片猩紅色裡子。男人四肢臃腫,動作笨拙,一度危險地隨風搖晃。只見他探出蛇一樣的尾巴,猛然勾住身體,然後變色龍那樣一溜到底。雙足踏上了實地,他才小心地左右探看,提防著任何可能的危險。
朱利安很快離開,傑羅姆沖莎樂美笑笑說:「來,給你瞧瞧我的日常工作。今天恐怕會相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