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四章 深井

卷三 家園

第八十四章 深井

再次沉默。道路越走越寬,前方隱約有點亮光,又像是黑暗中產生的錯覺。空氣對流變得明顯起來,窒悶的感覺漸漸消散,傑羅姆自語道:「一句祝願就能解決的事,幹嘛搞得這麼彆扭?自己不適應安靜的生活,也不必要讓別人都向自己看齊……」
朱利安不客氣地回敬道:「好好想想,差點跌死那會兒,是誰伸手拉了你一把?摔過跤,不代表今後不會跌得更難看。」
霍格人組成的參謀機構陷入了緊張的運算,左手邊並列著三部中等功率的「拉馬克裝置」,為中央一台「蜂巢增益器」供電,幾名讀心者隨意分佈在房間各角,專註于溝通前線望哨,向參謀部反饋最新的偵查結果。由於任務要求徹底靜音,大功率發電機雜訊超標,只能拿更安靜也更小巧的版本代替。受制於能源的輸出功率,眼下「蜂巢」並未發揮其最大效能,既便如此,房間里的氣溫仍憑空升高几度。
「安靜。」傑羅姆·森特明白地說,「都把嘴閉緊,敵人的斥候不是聾子。」腳步輕捷一掠而過,他巡視完雨道內集中的幾個小組,便毫不停留,步入安置指揮系統的房間。
這一方向上來敵氣勢洶洶,距離最近的指揮所派出了全副人手,很快便實力見底。前線方面依靠輪番轟炸,抵擋住不要命的狂熱惡魔步卒,但隨著法師腦中法術的縮水,這條防線眼看岌岌可危,敵人簡直在拿士兵的屍首當沙袋使用!
朱利安·索爾面無表情,指指腦袋上的頭盔。「這東西僅能阻隔少量精神打擊,屋裡潛在威脅太多,我沒道理拿自己冒險。」
環目掃視,現場曾架起整座思感網路的讀心者目光詭秘,齊刷刷逼視著自己。
傑羅姆抬頭一看,前方天花板有團灰影不斷游移,下方法杖的閃光碟機散了黑暗,七八枚「魔法飛彈」先後爆開,映出對方搖曳的身形——樣子酷似大型蜘蛛,金屬外殼和關節處的陶瓷護板泛著冷光,軀幹扁平,三柄頎長的前肢風車般急旋,活像三把造型優美的鐮刀、在頭頂上方飛轉。看上去,他們正面對一隻異種形態的巨大機械生物,整體吸附在雨道頂端,鋒利刀足封死前方去路,同時朝這邊緩慢逼近。
想到現實問題,還有一大堆麻煩等著他。傑羅姆安慰著妻子,一邊曆數眼前的困難。
聽到這話,其他矛盾暫時被擱在一邊,傑羅姆找個通風口,小心翼翼探頭出去,一看之下立即渾身僵硬。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面已然長滿暗紅色黏菌,整個雨道內側彷彿是鯨魚的腹腔,甚至存在有規律的「呼吸」作用,引來陣陣涼風撲面;打眼望去,前頭確有低光度的照明設備,將整個環境映得陰沉慘淡。不過相比隨後的發現,詭異的通道根本算不了什麼:
莎樂美馬上說:「除了讓我先回去,什麼都聽你的。」狄米崔兩眼發亮,也跟著點點頭。傑羅姆看看他倆,再瞧瞧朱利安,世上與他關係最密切的不過是這幾人,倘若此時分開,未必還有機會再見;於是不再廢話,當先朝前走去。朱利安破例取出酒壺丟在角落裡,免得液體震蕩聲暴露了行蹤。一行人躡手躡腳,沿逐漸開闊的通道一路向前,很快便聽見各式各樣的奇特響聲——包括蜘蛛怪物的爬騷聲,小惡魔尖細的嗓音,以及偶爾傳來的、用古代摩曼語進行的交談。
很快,前方現出一座蒙塵的天井,也是各條通風管彼此交匯的地點;天井下方深不可測,被粗鐵柵層層圈起,向上照射的光芒被分割成無數細小方塊。站在邊緣向下俯瞰,他們幾乎不敢相信,這裏仍然屬於陽光世界、而不是最深的魔域。
「出什麼事了,你們?」
傑羅姆對此無話可講。還以為經過十多年流放生涯,王儲殿下會好好反省好大喜功的毛病,沒想到跟當初差不多,仍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兒,什麼都想插一腳,也不問自己是不是那塊料。所幸有人樂於包攬責任,憑空送來一堆肉盾,這決定倒也不壞。
傑羅姆立即下令全員跟進!這場面若無意外,說明他們已經觸及傳送陣的所在。類似的紅色黏菌簡直像惡魔的伴生物,每當他們建立和鞏固一個長期傳送點,總有莫可名狀的活物從傳送陣中湧現出來,迅速擴散到周邊區域,功能雖不明,但的確代表著目的地近在眼前。
傑羅姆心裏明白,再等下去將有損士氣,無論是否掌握了信息優勢,開戰時限正一步步迫近,不容他持續觀望下去。一旦霍格人確認主要傳送門的位置,就意味著吹響進攻的號角,全體人員立即會捲入殘酷巷戰。起身走向隔壁房間——自己的家眷就集中在這裏——守門的狄米崔陪他轉一小圈;待他安慰過妻小寵物,狄米崔終於忍不住問道:「需要我做什麼嗎?我覺得,這次我們會投入每一份力量。」
傑羅姆同樣百思不解,兩個小組只留下「故障」的讀心者,其餘成員不見了蹤影,情況實在講不通。探路的人馬不敢久留,繼續前往下個「蜂巢」所在地,霍格人稍微落後,不知用哪種方法「關掉」了幾名讀心者。除去機警的蛋糕男子,其他人相繼失去知覺、被拋進隊尾稠密的黑暗中。沒想到扔蛋糕的傢伙格外難纏,繞著霍格人不住兜圈,伺機投擲布丁和蛋黃派,一時竟拿他毫無辦法。
連上極不穩定的通訊線路,個人意識好像一道燈塔射出的光束,動蕩中劃過漆黑的海面,傑羅姆藉助斥候的眼睛,不斷掃視前方各個角落。轉眼一看,能瞧見蘇·塞洛浦緊張的臉孔,隊伍最先是手持巨斧的壯漢,身旁伴隨幽靈般的霍格人,後頭遠遠墜著其他組員。此時他正透過塞洛浦的女友向四周張望,或許得感謝他二人的親密關係,塞洛浦的女友一直情緒穩定,並未跟隨其他讀心者消極怠工,想找個可靠耳目也只能選她了。一行人屏息凝氣穿過狹窄的雨道,前方現出幾點亮光,很快便碰上落單的己方人員。
「好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回憶一下軍用地形圖,傑羅姆攀上一處狹窄的金屬管,掀開頭頂天窗道,「走上面相對安全些。地方窄,大個怪物擠不進來。」
朱利安還想摸摸懷裡的酒壺,接著聳聳肩,說,「看樹齡,對面的城市絕不是窮鄉僻壤。瞧啊,那全是樹的氣根,像片生鏽的紅松林。」
剛被擊倒的讀心者大都雙目翻白,尚未恢復意識,所幸幾名霍格人有了好轉跡象。半分鐘后,參謀們逐漸清醒過來,大大緩解了傑羅姆的壓力。「與思感網路脫節前,參謀部陷入一個危險的邏輯死鎖狀態,可斷定是敵方秘密嵌入的破壞性指令所造成。因為嵌入方式未知,必須重新評估思感網路的可靠性,之前我們從未經歷過類似的威脅。」霍格人語氣里的困惑呼之欲出,對沒有恐懼感的生物來說,這種情緒已接近危險的底線。「我建議,架設單線式緊急通訊迴路,將『高音管』發放到人,以便限制讀心者的活動範圍。任何時候須有一名參謀保持意識獨立,監督通訊迴路的安全係數,防止敵人乘虛而入。」
「注意,有動靜!」話沒說完,就換成「有敵來犯」的尖銳警報。
巨大深井已被改造成一座超級傳送裝置,空中懸浮的多面體水晶閃閃生輝,照耀這不見天日的所在。傳送陣內探出一棵巨樹的橫枝,樹木的金屬表皮上布滿蜘蛛形態的機器,時刻往返維護,讓焊接的火花閃個不停。傳送陣一端聯結著地表世界,另一端連著巨大的玄武岩平台,數不清的增援部隊等待充能傳送,蜥蜴騎士正安撫焦躁的坐騎,半人半鳥的變種惡魔棲息在岩棚上,萊曼人的巢穴看似一隻只紡錘——用不了多久,他們將跨越數千公里直線距離、奔赴戰場上陣殺敵。
聽見這種說法,傑羅姆不禁搖頭,「沒什麼好討論的。形勢有變,這裏不再安全了,路上還有人等你照顧,」伸手輕撫她臉頰,「我保證用不多久……」莎樂美也不答話,臉上就寫著「主意已定」幾個字,傑羅姆頭一次碰見這種情形,妻子的執著令他百思不解。剛想加強語氣,遠處放哨的組員傳來信息。
「半畿尼」並不爭辯,神情卻十分篤定。傑羅姆起身離開座位,拉著莎樂美去隔壁房間,找一名霍格人到跟前,對著攤開的地圖說:「馬上把非戰鬥人員移進這條支路,必要時炸斷通道。你們可以一路走到外城區軍隊駐地,那裡是安全的藏身所。帶上她們,出發吧。」
沒等他們感慨完畢,傳送陣準備就緒,即將送來大批生力軍。玄武岩平台上出現一座五米高的恐怖機械,螃蟹般轉動寬闊的雙螯,傑羅姆·森特很快下定決心——不論付出何等代價,必須將傳送裝置徹底搗毀。目光掃過導師、學生和妻子,「電傳送」的咒文已如箭在弦。
「奇怪,其他人都跑哪去了?」隊伍里有人小聲問。
招呼狄米崔跟上,傑羅姆在最近的岔路口左右巡視。聽見蓋瑞小姐的嘆氣聲漸漸遠去,霍格人已進入安全通道,這時他才發現莎樂美還站在原地沒挪地方。「我要留下。不會給你多添麻煩。」
「這麼說就不好了,」朱利安·索爾突然出現,搖頭道,「你沒法護他一輩子,進攻是最好的防禦。何況今天找死的不只咱們一夥——剛得到消息,有人自橋上的管口進入下水系統——密探也要來湊湊熱鬧,勤王熱情很高呢。他們可是地頭蛇,熟悉路線和暗道,我建議,扔火球前最好選准落點,免得漏下活口反而不好解釋……」
狄米崔很快明白過來。「他們把傳送地點選在人口稠密的關鍵位置,明顯說明,這裡有什麼東西極其重要,必須摧毀或者奪取,以至於不惜代價發動一場瘋狂的奇襲……那會是什麼呢?」
話沒聽完,三人腦海中同時響起警報聲:該來的終究會來,布置在東北角的另一台「蜂巢」首先發現敵蹤,戰鬥也同時打響,惡魔的探子已摧毀掉兩個移動望哨。調動緊張的資源,三座臨時指揮所之間匆匆共享了情報,傑羅姆下令合圍堵截,先放點有毒氣體進去再說!
潮水般湧現的金屬甲蟲來勢洶洶,乍看時外形類似放大的金龜子,除了動作敏捷外沒什麼嚇人之處。不過甲蟲背部半透明的玻璃殼裝滿淡黃色液體,有幾隻攀爬牆壁時不慎跌下,輕易便摔個粉碎,擴散出大量毒氣……傑羅姆放棄了使用「驟風術」的念頭,眼前的蟲海全部破裂的話,他們恐怕得憋氣到明年今天。三十秒不到,周圍的自己人遭到分割包圍,沒送命的自動朝一切未封死的道路逃逸。瞬間氣浪翻湧,地面跟著震顫一次——估計是霍格人炸塌通道造成的餘波——傑羅姆完全明白,等機械生物發起的進攻告一段落,追殺他們的就會換成各式惡魔,到時連逃跑都晚了。
沉默和黑暗讓時間也放緩了腳步,悶不做聲地走一陣,朱利安習慣性地取出扁酒壺,卻沒打開飲用。如是反覆幾次,傑羅姆終於開口說:「我認為你對她有成見。這叫我很為難。」
「用閃電,把它打下來——」惡魔的突襲毫無徵兆,三條巷道同時告急,彷彿敵人是從石頭縫裡鑽出來似的。傑羅姆剛想強迫莎樂美追上撤退的霍格人,頭頂廢棄的舊水管驟然破裂,「嘩」的濺出大量半透明粘液。沒工夫再做爭辯,他扯著莎樂美向後退卻,避開不明屬性的粘稠液堆。夾雜陣陣驚叫聲,洶湧的毒氣撲面而來,根本找不見施法者的影子。傑羅姆即刻施展「驟風術」堪堪驅散了致命毒氣,身旁的狄米崔馬上說:「小心地面!!!」
傑羅姆貼著牆壁冷卻一會兒,臉上的惱火卻越發明顯,「你倒真有計劃性……幹嘛把她扯進來?!」明知朱利安行事不擇手段,拿別人的老婆做誘餌不會皺一下眉頭,傑羅姆仍感到十分火光。
「對差點跌死的人,講這話很沒禮貌。你低估了我的判斷力。」
傑羅姆為之語塞,即便朱利安在強詞奪理,他的話畢竟難以反駁。指揮官若擺明了自私自利,還怎麼呼籲手下冒死衝鋒?反過來想想,朱利安並非第一次針對莎樂美,滿口冠冕堂皇,行事目的同樣不可告人,難道莎樂美什麼時候得罪過他?抑制住到嘴邊的刻薄話,傑羅姆不解更不快地望向對方,「隨便你說,先解決現實問題!」
不得已自後方增派幾名護法師,構成簡易盾陣擋住一輪法術亂轟,隨後抵達的增援小組才有機會替換已受重傷的現有單位。交替防守之後,護法師及時架起「法力牆」,為我方提供有效的法術屏障,以彌補人數上的劣勢,這才堪堪扳回平局。隨後增援的半惡魔步兵箭如雨下,雙方改成弓弩互射,一時互有死傷。
退卻中耳邊響起咒語吟唱聲,朱利安·索爾及時出現,穩健地完成一道「游電術」。噼里啪啦,電火花瞬間瓦解了大部分無機體的活動能力,旁邊的狄米崔由衷說一句,「真是萬幸!」
發現這種場面,傑羅姆深感敵人為數眾多,不介意拿不值錢的步兵交換己方精銳,這筆生意可絕對划不來!眼看敵人逼近到危險的地步,他只得下令調來好手助陣。伴隨「電傳送」藍芒一閃,隨後加入戰團的二組指揮馬上爭取到一線轉機——朝敵群中成功投放一次「情緒控制」,效果可謂立竿見影——敵人眨眼潰不成軍,相互踩踏著四散奔逃。藉此良機,其他人設法掩護護法師,將「法力牆」緩緩前移,萬幸間堵住了較狹窄的位置,架起一堵臨時的透明掩體,稍後再與潮水般湧現的敵人展開陣地戰。
一邊做好最壞打算,一邊把目光投向霍格人,傑羅姆盼著能從參謀身們上獲得一點支持。霍格人腦中的硅元件存有嚴密的邏輯指令,讓他們的思想可還原成標準的數學語言,這一族群屬於真正的「理性生物」,因而不受精神控制制約,自然成為監控讀心者群體的最優選擇。眼下幾名霍格人圍作一圈,尚未從數據運算中緩過神來,後頸部積液的褶皺熱氣騰騰,表明神經中樞正處於過載狀態……對他們再無指望,傑羅姆把心一橫,「高等加速術」咒文已完成大半。
莎樂美突然止步,面無表情地說:「有點累。先走吧你們。」
朱利安敲敲怪頭盔,「正確的說法叫『準備充分』。對症下藥而已。」
向他追問過其他同伴的去向,「半畿尼」簡短地說:「一刻鐘前來了援軍,他們都跟著實施『縱深打擊』去了。」
「既然這樣,我派去的人手暫時由你指揮。霍格人會著手修復工作,你要確保『蜂巢』恢復正常運轉,為前線提供最低限度的通訊保障。再次連線后,我會安排自己人調整策略。」
「半畿尼」撇撇嘴,「看占卜結果,此時啟動『蜂巢』好比夜裡點燃大堆焰火,會把自己暴露給敵人的偵查兵……我不確定如何解釋,總之是種明晰的直覺,」他蠻認真地計算道,「您那頭連線時間已經不短,我感到……就快有人找上門來也說不定。」
低頭看看時間,蘇·塞洛普低聲道:「一小時!整一小時!」用不著多講,這話代表著大部分人的心聲——關鍵時刻,興許是人類所擁有的最精銳的力量卻躲在陰溝里干著急,頭頂上每秒都在發生激烈衝突,袖手旁觀令等待顯得格外漫長。
「報告情況。」找個角落坐下,傑羅姆盯著攤開的地形圖問。
傑羅姆聽得不明所以,「『縱深打擊』?哪來的援軍?」
「實在抱歉,長官。」隨手拋起一枚硬幣,他先看看是正是反,說,「下面的情形很難如此順利。也許保持靜默才是明智的選擇。」
莎樂美微微顫抖著,近距離目睹兩個世界相互重疊,只要穿過下方的柵欄,回趟老家並非隨便說說(假如「蛞蝓鎮」仍在原地的話)。森特先生一時腦筋秀逗,發現下頭竟有個他所認識的人。「瞧!那不是『黃銅剪刀』的裁縫嗎?王八蛋,我的外套還是他做的……」雖不清楚弗邁爾的姓名,親眼見他與純種惡魔勾肩搭背,令傑羅姆心裏泛起一陣惡寒,對人心險惡有了進一步認識。
不少眼光轉向他所指的方向,只見通道里或坐或卧,聚集了三五名讀心者。有的面朝牆壁直哼哼,有的臉色陰沉兩眼獃滯,最顯眼的一個正聚精會神、推著憑空出現的一架鞦韆。鏽蝕的鐵鏈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地上堆積的樺樹葉子被風吹動朝周遭的黑暗滾去,就此隱沒不見。大家不約而同揉揉眼睛,想確認一下自己現在的精神狀態,讀心者營造的幻象實在逼真,同時也把自身囊括進去,映射出內心的詭異景觀。推著鞦韆那人徹底喪失了實在感,橫看豎看,都像個沉溺於童年回憶的自閉症患者。
第二批兩支隊伍在污水沉澱池區域近距離接敵,加入戰團后便遭到強大壓力。因為地形相對開闊,水池中潛藏的蠟魔偷襲得手,重創了兩名攻擊手和前排傭兵,一旦防守陣容出現裂縫,十余名半惡魔施法者不知從哪冒出來,遠距離擲出大量「崩解長槍」,並伺機擴大戰果,幾乎上來就佔據有利位置,打亂了這方向上自己人的集結步伐。
「瑪拉,瑪拉!」扯一把女友的手臂,塞洛浦急切地小聲道,「快看那頭!我不是在做夢吧?」
「半畿尼」嘴角上抬,露出好像是笑的表情。「術士會帶來王儲的諭令,說密探增派了大量人手,由東南方向主幹道強行突破,命令我方和友軍『酌情策應密探的行動』。沒了讀心者的支援,失去了情報優勢,又聯繫不上你這位總指揮……他們很快決定響應號召,叫別人打頭陣,自己老實斷後。就這樣。」
「怎麼說?」
莎樂美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真空。六七名讀心者個個為之一震,無形的觸手瞬間放棄了傑羅姆,轉向新目標奔去。事已至此,傑羅姆被迫發難,三名讀心者遭重擊被掀翻在地,短劍劍尖已逼近下一人的咽喉……來不及痛下殺手,門口傳進一聲尖銳哨音,包括霍格人在內,所有活物頃刻間眼冒金星,耳鼓深處像遭遇鋼針戳刺般,痛叫中東倒西歪一陣。只見朱利安·索爾戴一副古怪的頭盔,將耳孔與後腦防護周全,嘴裏含著個短笛似的發音管,手持法杖出現在門口。
參謀的彙報相當謹慎:考慮到地形曲折分支又多,他們送出約十二個隱形望哨,讀心者的嗅探距離幾乎達到了極限,同一時間只能并行追蹤五個望哨傳來的信息。地圖上參照距離遠近,標出了可能接敵的區域風險級別,綜合最新進展,已初步鎖定敵人盤踞的勢力範圍,但尚未查明傳送裝置的精確坐標。
離開讀心者架構的思感網路,對戰局的把握程度降低了一個數量級,複雜地形阻斷了信號傳播,小組間的聯繫暫時脫節……傑羅姆凝聚心神,「細語戒指」僅能偵測門口待命的兩隻隊伍。考慮到各組指揮所受的充分訓練,短期內足夠勝任獨立作戰,但時候一長,深入腹地的小分隊可能會遭到各個擊破,更別提敵人有預謀的伏擊了。當務之急是聯繫其他兩處指揮所,明確損失情況,從速決定是進是退。
與這樣安靜的病例不同,另一名讀心者拖著腳步慢慢走出來,滿臉乖戾地碎碎念道:「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接著右手一揮,半空突然多出一隻飛行的草莓蛋糕,「啪」的糊在了別人臉上——中招那人不禁大喊起來:「嘿!你老實點!」一面說,一面抹了一臉草莓醬。剩下的人面面相覷,不確定這算不算一次攻擊行為。
相隔一人多厚的混凝土屏障,外面整座首都正沐浴在巨大的恐慌中,縱然出於錯覺,側耳傾聽時仍能捕捉到三兩聲嘶喊,作為戰爭的訊號隨風擴散至無限遠方。此時由上至下,迷宮般的隧道內許多人全副武裝,焦急地等待攻擊命令。武器法杖時刻待擊,任何敵手敢在此時發難,剛一接觸就會化成幾縷熱蒸汽,連點渣都別想剩下。
這一方向根本未遭遇像樣的抵抗……傑羅姆·森特苦思冥想,試圖說服多疑的自己、這並非一處陷阱。假如敵人誘敵深入再加以圍殲,進去的人只怕要面對強大的純種,就算自己身在其中,照樣沒把握活著出來。想到這裏,眼前脈動的牆體豁然瓦解,他眼前一黑,過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整個指揮系統突然死鎖——同時意味著、孤軍深入的各組失去了後方支援,轉瞬變得又聾又瞎。
傑羅姆:「感謝你的提醒。現在照我說的辦。」
「找什麼無所謂,關鍵是雙方水火不容,每場衝突皆可視同決戰。封閉空間內的遭遇勝負很不好講,太多因素能左右戰局,傷亡率會比較誇張。所以,」傑羅姆停頓一下才說,「我需要你來確保家裡人的安全,這回你在後方比較穩妥,前排的生存時間會相當短。」
「也正是精打細算的時候。」趁蓄勢待發的空當,傑羅姆簡要解釋說,「我跟你講過,『高階傳送』是真正的技術活,這方面惡魔屬於行家裡手,尤其擅長藉助傳送陣發動奇襲,突然打擊敵人軟肋,藉此瓦解士氣,達成戰術目標。不過別忘了,傳送每公斤質量都得付出不菲的代價,依靠傳送陣這麼危險的灘頭陣地,很難打贏一場局部戰爭,這法子畢竟不是正途。換句話說……」
瞑目默數,倒霉的受害者中攜帶了「細語戒指」的沒有幾個,看來密探給敵人送去不少優質肥料,其中自然也包括下水道的原住民。假如戰鬥仍在進行,不知現在狀況如何?站起身來,他做個噤聲的手勢,悄然道:「往前走,保持戒備,現在開始是敵占區!我們至少得窺探窺探,絕不能空手而回。」說完就拿眼望向狄米崔和莎樂美。
「偵測到自己人。」一番緊張的探查后,參謀部總算傳來個好消息,讓大家鬆了口氣。傑羅姆發現圖像中有綠點閃爍,安置第二台「蜂巢增益器」的地點還有不少活人的訊號。讀心者馬上施展「靈視術」,拐彎的視線繞過一道「法力牆」,發現前方指揮所內守著設備的小組。不一會兒雙方照面,此地主事人恰巧是負責看家的「半畿尼」。
冷冷地看他好半晌,朱利安過會兒才說:「她的生物節律跟常人不同,讀心者一時無從下手,這情況換別人上反倒更加危險。森特,你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身份,做表率不能總讓別人當先。」
「當然,長官。」
「那是一棵『石樅樹』?」傑羅姆緊抿著嘴問,「他們把全部能源都拿來支撐傳送裝置??」
耳邊聽見接二連三出發的號令,傑羅姆進入「蜂巢」所在在的房間,連上指揮頻率,反搶在自己人抵達現場前觀看到遭遇戰的實況。一上來,兩個小組撞見了外出撒歡的地獄犬,所幸對方組織鬆散,我方戰鬥人員又個個武裝到牙齒,還有人及時識破隱形,讓盾牌和弓弩率先發難,才避免了無謂的傷亡。轉瞬間火球亂飛,一輪飽和轟炸后,本次遭遇基本取得完勝,肅清的前方通道卻黑洞洞、危機四伏。
目睹此景,參謀部當即送去三把「蒸發權杖」,關鍵時刻祭出了殺手鐧。在三位前線指揮的操控下,「蒸發權杖」瞬間釋放出的「調死術」範圍巨大,數秒內將數不清的受害者生生蒸成了人干。從活組織內強行剝離的水分自毛孔中揮發一空,法術施展完畢,死者的哀嘆震耳欲聾、天花板隨即墜下一場蒸餾水引發的降雨——想到液體的來源,連施法者本人都禁不住嘔吐起來。恐怖的殺傷手段終於奏效,敵人暫時退卻,我方隨之跟進,每一名捲入戰鬥的活人被迫從這場「死雨」中穿行……整個過程一片死寂,彷彿這些水分加上腳下的枯骨、已然否定了他們戰鬥的價值。
不同種群間的生存鬥爭殘酷醜惡,傑羅姆完整體驗著人類為自身佔有慾所付出的代價。這時,行程較順利的幾個小組分批抵達集合地點,前線傳來的圖像同樣令人震驚:鮮紅色肉膜裹住了前方的全部去路,一行人彷彿正走進敞開的怪獸咽喉,混凝土建築至此變得光怪陸離,無不覆蓋著一層粘稠的活性物質,裡頭漆黑一片,叫人產生出面對生物內髒的錯覺。
聽見沒頭沒尾的說法,其他人都沒吱聲。再多走一陣,朱利安撥開瓶塞聞聞氣味,冷笑道:「不摔跤不長見識,丁點沒錯。」
環目掃視,現場曾架起整座思感網路的讀心者目光詭秘,齊刷刷逼視著自己。手心和後背沁出一層冷汗,傑羅姆心跳加速,覺察到不斷累積的危險勢能。空中布滿嗅探思想的無形觸手,像幾把硬毛刷子將他團團圍住,眉心的皮膚立即麻癢難當……看這架勢,自己正面臨一場嘩變!?念頭一起,右手五指已觸及短劍劍柄,傑羅姆暗叫倒霉,但願對方只求帶薪休假,而非換一位僱主!即使他個人不懼心理暗示、或致命的幻術,但此刻情勢吃緊,臨近地區讀心者的人員密度接近飽和,動起手來等於點燃了大號火藥桶,連鎖反應會變得無法收拾。
對學生的邏輯頭腦十分讚賞,傑羅姆卻沒回答這問題。據他所知,羅森里亞的確存有一樣「決定性物品」——三塊「靶向病毒模版」之一,也是長久以來威懾地下世界的戰略武器。惡魔敢於大白天衝上街頭,尋覓的無非是這件終極武器的碎片,好一勞永逸地毀滅這張王牌,從此擺脫受制於人的命運。由此看來,眼前戰鬥早就沒有任何退路,值得賭上全員的性命,因而更需要精確計算,確保一舉挫敗敵人的圖謀,不給他們留下哪怕一丁點的僥倖。
「都別激動。」先扶起癱倒的莎樂美,他沖傑羅姆說,「暴力是個笨辦法,總會有更加對症的手段可以利用。」
朱利安依次看看森特先生、狄米崔,最後才掃一眼莎樂美,「人齊了,還等什麼?」片刻過後,一行四人便魚貫鑽入潮濕的排風孔內,無光環境下甚至找不到青苔,不時有水滴掉進領子里,很多地段矮到直不起腰。傑羅姆邊走邊試,檢驗著「細語戒指」的通訊頻率,看能否找到被打散的同伴,不時回頭關照一下妻子。莎樂美臉色蒼白,但並未流露出需要幫助的意思。狄米崔不時側耳傾聽著——周圍僅有衣物摩擦聲,以及朱利安身上搖動的液體輕響。
「呵呵,好個『安靜過活』!直接把家搬進下水道來了!」
以此同時,另一邊的狀況很有些不妙。
一番爭論無果,傑羅姆只得停下腳步,準備對她好言相勸。朱利安擺明了不給面子,自己又不便沖他發作,夾在中間有苦自知。這時狄米崔猶猶豫豫地打斷道:「這附近……像有自己人的訊號呀?」
心想只能這麼辦了,傑羅姆點頭同意,朱利安腦袋上的裝置便一式五份,迅速裝備到最需要的地方。小組指揮和參謀們各自掌握一隻「高音管」,萬一讀心者嘩變也好早作準備(讀心者產生生物電脈衝的器官位於耳蝸內,特高頻聲音能嚴重干擾該器官的正常運作,造成強烈暈眩感,可有效遏制這群烏合之眾)。五分鐘不到,在霍格人嚴密的看管下,三名讀心者被迫重新連線,同時傑羅姆派出自己身邊的幾人充當耳目,到前線採集最新動向。
紅色黏菌表面布滿環狀器官,從圓環中央的小孔滲出不少膠質物,跟遭遇突襲時金屬管中冒出來的差相彷彿。不過眼前膠質物凝聚成梨形,倒吊在天花板與地面中間,每個梨形中央模模糊糊的、都裹著一具人類軀幹……傑羅姆見過岩洞中捕食小飛蟲的黏菌,不走運的昆蟲被牢牢粘住,接著被消化成液態,可他從沒見過拿哺乳類開刀的……腳下數尺之遙便是一棟生肉倉庫,掛滿待分解的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足以轉化為大量電能與熱能。惡魔果真不會浪費任何資源。
「去你的!隨你找誰當活靶子,她可是我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