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五章 晶振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五章 晶振

嗓音極度雄渾,超出可能分辨的最低音,對方每吐出一個單字,便帶動空中微塵做一波不規則的震蕩;左右延伸的犄角狀似健碩的北山羊,呼吸時胸腔起伏,附近的氣壓隨之生出細微變化……很難想像對面的活物「只是」個純種惡魔,而非某種早已滅絕的爬行動物。
惡魔不言不動,無表情地端詳他幾秒鐘,然後緩緩挺直腰桿。兩人之間接近一倍的體型差距展露無疑。「任何人不許插手。」用一口氣填滿全部的肺活量,四周的亂流忽然消失殆盡,惡魔平靜地說,「我會將這句恭維轉告給伯爵大人。」
距離剛拉開十幾尺,前方氣流翻騰,耳畔風聲霍霍,面前憑空現出一堵肉牆……半回合短兵相接,硬撐過兩下震碎骨骸的交鋒后、傑羅姆逐漸明白過來。惡魔所說的「死路一條」並非虛言恫嚇,敵人剛施展一次「視距內傳送」,直接封死了他的逃逸路線。相比需要金屬導體的「電傳送」,敵人的技能在某些方面更勝一籌。憑空位移令起始位置上湧現出小塊真空,周圍的氣體不斷試圖填補這空白,間接造成爆炸性的氣壓變化。
霎時間萬籟俱靜,傑羅姆只聽漫卷的氣流拂過周身血肉,朝各個方向歡快地遊走。短劍同敵刃輕輕一觸,震波立時遍及全身,將片刻膠著擊得粉碎。
——既然沒留餘地,就請你跟我一同上路吧。
狂風呼嘯,前後左右壓力劇增。高大的惡魔挺身疾進,身軀移動時竟發出「砰」的巨響,像只被點燃的禮花迎面撲來。惡魔手中劍由下至上反撩,破開一道凄厲缺口,四周的氣體甚至還來不及充塞進去……假如傑羅姆原地不動,此時已被分成零碎的幾塊!退卻時短劍橫持胸前,感官的靈敏度被迫升至極限。傑羅姆像個高空墜落的將死之人,大腦功率全開,對時間的感應反倒遲緩下來,未經處理的感官訊號瞬息填滿了神經迴路——
惡魔亮黃色瞳仁輕微蒙塵,空洞地大張著,鏡子般映出兩張慘白臉孔。強力揮舞令長劍劍身向後折彎,金屬形變引發一陣低沉的呻吟,表面鏤刻的蛇形血槽好似蝰蛇吐信……敵人右臂肌肉怒張,鮮血伴隨劇烈的心搏壓向四肢末端,令前臂動脈小蛇般抽搐。惡魔的呼吸透著股硫磺味,湧出口鼻化作蒸汽,在暗紅鎧甲上結出一層水霧……
「自然是被選中的。」露出白森森的假牙,弗邁爾笑得恣肆而猙獰,「敘舊到此為止,活動時間到!」
「有準備『羽落術』嗎?」傑羅姆無奈問道。
傑羅姆·森特面色慘白,彷彿是對自己說:「只殺敵,不辱敵……」這話尚在兩人之間回蕩,惡魔眼前一花,被釘死的傢伙竟然不翼而飛!半秒鐘后,青銅短劍往前輕探,刺入他第三、四節頸椎之間,截斷了脊髓神經的傳導路線。致命一劍輕得彷彿一句低語,「真正的戰士不會污辱死者。」
傑羅姆不明所以,捧起她臉龐搖晃幾下:「堅強點!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只要切斷傳送路徑,他們不過是些裝備精良的耗子……」起身對朱利安說,「你帶他倆先走,聯絡剩下的『蜂巢』,讓弟兄們重新部署,把情況向上通報。我還沒打算為國捐軀,會找個角落躲起來。走吧,等情報收集完畢,天黑前跟你們會合。」
不假思索,「鋒快術」為短劍蒙上一層氣幕,兩人第二次展開追逐。高個傀儡般的動作可笑又誇張,步態詭異卻極端敏捷。早領教過這傢伙的厲害,傑羅姆盤算著怎麼將他徹底消滅——要幹掉一團散沙,單靠刀劍效果甚微,況且對方像一具受人操縱的提線木偶,他所慣用的定身、震懾法術對木偶毫可無效力,須藉助更直接的手段才能奏效。奔跑中奮力擲出短劍,傑羅姆精確命中對方的大腿,利刃滑動彷彿熱刀切黃油,令長袍下緣轉瞬多出兩隻對穿窟窿,高個的行動速度隨之大打折扣。奇怪的是,對方既未出聲示警,也沒做任何反抗,就這麼帶著柄利刃來迴繞圈,聽憑構成身體的細沙撒出長溜尾跡。
藉著微弱的光線,附近似有人影一閃,傑羅姆本能地左右搜索,馬上鎖定了目標——那人沒打算隱藏行跡,正靜悄悄地望過來。看一眼長相身形、穿著打扮,傑羅姆赫然發現,上次被燒成灰燼的面具高個竟還有命在!鮮紅色妖鬼面具笑容可掬,高個子沖他友善地招招手,彷彿熟人見面打招呼的架勢。
「打算往哪去?」話音未落,半尺厚的混凝土牆體應聲裂開,斷口處齊如刀裁;噴濺的岩屑結成絮狀雲霧,邊緣平滑,酷似一道實體化的犀利劍風!切割混凝土的力量暫時成謎,半截牆壁沿裂口飛墜向地面,水泥甬道隨之坍塌了一小半。煙霧迷離中,只見高矮兩個身影堵住去路。「啊,不速之客……」高個人影交疊雙臂,用古代摩曼語說,「可惜這是條死路!螻蟻,瞻仰你們的末日吧!」
話雖如此,他的語氣並不肯定。高階傳送的關鍵在於出發點和目的地各自保有的兩塊晶體,傳送過程中,固有頻率一致的晶體充當著整個系統的諧振器,只要掌握這一頻率,就能破壞同步以瓦解傳送企圖。不過計算固有頻率是專家才敢嘗試的活動,資深鍊金師們需要進行大量實驗和論證,相形之下粉碎一塊水晶反倒容易得多。問題是,普通傳送陣使用的「晶振」至多像塊鵝卵石,眼前這枚卻大得不成比例,縱身一躍恐怕會給敵人增添一段笑料。
藉助非常短促的隱形狀態,傑羅姆游魚般側身急旋,沖准對方左邊肋骨無情發力。由於解剖結構與人類不同,他無法百分百確認對方心髒的位置,某些品種獨特的惡魔甚至生有第二顆心臟,因此這一劍瞄準的是左側肺葉。只要精確命中,連續發動的「寒冰之觸」將瞬間結束戰鬥——任你強壯如雄獅,帶著一半灌滿冰晶的肺葉還能跑了不成?念頭尚未轉完,短劍鋒尖已刺破密實的表皮,瞬間嗅到對方鮮血的硫磺味。
即使沒有喇叭相助,這傢伙的大嗓門也足夠刺激耳膜了,噪音過處人人暫停下手頭的工作,把注意力一致指向傳送陣中央。懸浮的水晶體開始嗡嗡作響,它放射的光線不住變化,光怪陸離的場面標志著爆炸性的能量鬱積;空氣中漣漪般發散的震波令旁觀者感到頭暈目眩,連倒計時都變得斷斷續續。發現妻子手捂著胸口,表情十分痛楚,傑羅姆馬上扶她到一旁坐下。手心滿里是冷汗,莎樂美緊握住他右臂,虛弱地說:「再往南走吧、咱們?總有地方能離開這裏遠遠的……」
十分鐘不到,他細緻地勘察一周,除去抵達此地的通風管,周圍共有六、七條管道彼此匯聚,像塊多孔的舊乾酪。管路四通八達,比想象中還要複雜曲折,如此地形堪稱戰術的噩夢。迎著撲面而來的涼風,傑羅姆記下所有能過人的寬闊雨道——至少這點對我方有利——直接減緩敵人展開立體搜索的進程。不過剛兜完這圈,他便發覺其中幾條雨道滲出了稀薄的黏菌。緩慢卻毫不留情,黏菌改變尋常的堆積方式,轉而結成層層蛛網,紛紛附著在雨道深處。敵人的觸手伸展極快,這樣一來隨意穿梭的時候即將結束,前進時必須一路披荊斬棘了。
「假如年齡增長意味著甘於平庸,大人,我寧願自己還是十四歲!……等等,」弗邁爾眼光閃爍著,忽然歡暢地笑出聲來,「誰能想到呢!又來了一個!」
連句再見都沒有,朱利安率先踏上返回的通道,洒脫程度令傑羅姆有點不是滋味。叮囑狄米崔小心斷後,他把鎚子塞進挎包,開始獨自一人繞整座天井兜圈子。臨走莎樂美沒做無謂的爭辯,回看時的眼神卻令他心臟悸動幾次。竭力維持著鎮定,傑羅姆強迫自己理清頭緒,心裏說成敗在此一舉,可容不下半點疏忽。
明知對方說出了唯一可行的建議,森特先生仍舊惱火地反駁兩句,開口時被準備傳送的警報所淹沒。只見傳送陣周圍的後勤人員有序退開,一名腦袋半禿、長了張鳥喙的半惡魔手執銅喇叭,用古代摩曼語大聲道:「九十秒清場!九十秒清場!運輸期間嚴禁施法,所有法杖保持鎖定狀態,提高警惕……倒計時開始——九十,八十五……」
妖鬼面具差不多裂成三片,殘餘的星點水銀滑下面頰,看似一串閃爍的淚珠。面具高個伸出右手好像有話要講,不等傑羅姆做出回應,他已然「嘩」的散了架,殘肢墜向地面時傳來兩下金屬碰撞聲。
朱利安·索爾正觀察同一段搖搖欲墜的管線。收起冷嘲熱諷,他以罕有的耐心答道:「行不通的,未落地就會變成個蜂窩。人數太過懸殊,把防禦法術全加上,單個目標存活的時間也很難超過半分鐘。」
眼前星花亂顫,傑羅姆像海嘯中狂搖的水草,差點離地翻騰起來!敵人俯身前撲,力道不遜於發狂的奔牛。幸好他擅長應付體魄強健之輩,短劍僅僅虛迎向敵刃,用一組狡猾的側劈避開鋒芒,引導長劍往側翼徒勞揮舞。儘管如此,消受這一擊仍極為吃力,也令他意識到對方氣勢正盛,正面較量毫無勝算。
「什麼意思?」傑羅姆戒備地問。
言猶在耳,長劍又發利嘯——惡魔倒退一大步,舒展長臂全力揮舞。摒棄了一切花巧招數,金屬位移快到眼光難及,被招呼的森特先生無從肯定,到底是先聽到風聲、還是劍刃先貼上了咽喉?揮劍的惡魔手下一輕,長劍徑直「撕裂」對方頭頸,猛撞在一旁石壁上,發出牙酸的刮騷聲。劍尖傳來的觸感說明、剛才斬殺的只是一具光學幻象。惡魔不禁自問:哪去了!?
拾回短劍,傑羅姆拿劍尖撥開長袍跟手套,由殘骸中挑起一件硬物。拂去表面的沙礫,他凝神細看,竟是塊眼熟的懷錶,仍「嘀嗒」走個不停。回想片刻,森特先生不禁渾身輕顫——這塊懷錶來自協會收編的萊曼人,曾跟隨他不少時日,途徑「蛞蝓鎮」時被無良岳父順手奪去……想起莎樂美臨走所說的話,一陣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砰!」
利用戒指的通訊迴路,傑羅姆無聲送出另一段訊息。
竭力搜索一番,傑羅姆終於找到最合適、也是唯一可能的下行路線——嵌入水泥牆體內的一段鉛灰色金屬管。拿目光比劃一下,暴露在空氣中的管線早已嚴重鏽蝕,表面氧化成一簇灰頭土臉的「柱狀珊瑚」,導電性能十足可疑。況且有部分管線被混凝土遮蔽,冒然攀附下去沒準會陷入死胡同,給人當成箭靶收拾掉。
聽完這話,惡魔七尺壯軀隨即癱倒在地,跳動的電芒為他鑲嵌一層靜電光環,斑斕色澤映在勝利者臉上,卻照不見絲毫喜悅。目睹這一幕,雨道盡頭的弗邁爾立定不動,舉手揮出銳利劍風:一張差不多沒有厚度的硬紙片裹在氣流中央,輕易穿透傑羅姆的軀體,將背後石壁破開一條深刻的創口。風聲飛掠而過,傑羅姆·森特好像短暫消失了一眨眼的工夫,閃爍的身形重又出現在原地。他只是點點頭,「紙片?了不起。」
難道岳父大人親自前來收拾不聽話的女婿?或許莎樂美已接到最後通牒,即將被捉回「蛞蝓鎮」長期禁閉?只要以上猜測大致吻合,追上去極可能白白送命,很難帶來任何改觀。推斷,懷疑,焦慮,不信……傑羅姆·森特腦中浮現不少晦暗的可能。習慣了嚴酷的軍旅生涯,他對以身犯險早就十分麻木,前不久世界末日還是別人的難題,自己不過適逢其會、貢獻點廉價的同情;倘若妻子一去不返,大崩潰的漣漪無疑也將他照應了一把,繼續扮作旁觀者便淪為自欺自嘲。
腳步一頓,弗邁爾帶著無法形容的表情,用微弱的聲音道:「惡魔是有力的,他們的確具備自傲的資本。可惜,他們不像你和我,敢於成為自身命運的主宰!」
「半分鐘勉強夠了。只要接觸到水晶,就有機會破壞傳送裝置。」瞧瞧腳下懸浮的晶體,傑羅姆彷彿在勸自己相信,「這麼大塊頭真夠誇張。選准落點應當可以跳上去……」
危機迫在眉睫,使命感和妻子的安危必須得二擇其一。想到「半畿尼」隨時可能與自己聯絡,傑羅姆懊喪又躊躇,臨陣脫走的念頭油然而生:一面是無底深淵,一面是親密伴侶,理智和情感的較量很快便得出結論。眼睛掃過氣窗外的光幕,傑羅姆掂量著掌中利刃,嘴唇被矛盾與決斷壓成了一條線,毅然朝返回的雨道邁一大步。
當頭一劍只砍中空氣,但所過之處立時引來劈啪作響的詭異電芒。傑羅姆暗叫不妙,手中的青銅劍無疑是個優良導體。強烈的麻木感順著手肘向上伸延,他整個身軀馬上變成了半透明、舉著一根避雷針的顯眼造型。猛然抬頭、發覺惡魔正大頭衝下,「站」在天花板上舉劍橫掃。手中長劍變成個電光四射的奇特掃帚,不住舔舐他所攜帶的一切金屬物品。這一招不僅抵消了隱形產生的優勢,而且電光過處引發陣陣抽痛、令他手中的武器變成火苗的引線,在頻繁電擊中屢屢受挫,整個動作都走了形。
冷笑聲中,長劍毫不費力、徑直貫穿他右側鎖骨,將他牢牢釘在牆上。尖刀般的眼神凝成一線,慢慢接近垂死掙扎的傑羅姆,惡魔語帶奚落地評論道:「我承認,這有隻螻蟻中的好漢,可也不過是只螻蟻!以你現在的水準,可悲的傢伙,你的頭只配插在龍騎兵的矛尖上——」
傑羅姆思索片刻,微笑道:「原來,你是曼森伯爵的手下!真奇怪……不管過去多少年,他使喚的總是一群孬種。」
朱利安與他對視片刻,沒做多餘的規勸,解開腰包后伸手摸索一陣。「像我說的,對症下藥能收奇效。我有種預感,今天它會派上用場。」不知口袋究竟有多深,他尋覓半天、取出個外形臃腫的金屬鎚子。「這是個一次性共振裝置,內部存儲了二十倍于『敲擊術』的能量,會在擊打瞬間釋放出來。使用前以適當頻率旋轉幾圈,倘若運氣奇佳、引發了共振,再堅硬的物質也會化成齏粉。」
心中疑竇重重,若不是周圍危機四伏,傑羅姆幾乎想要停下來試探對方的反應。可惜深入敵陣沒留下敘舊的餘地,轉眼發動一輪「鋼釘齊射」,高個應聲變作千瘡百孔的破沙袋。細沙從所有的小孔中滲出來,對方驟然矮了一截,瘸著一條腿背轉過身體。傑羅姆提高戒備步步緊逼,隨時可以施展「驟風術」,將他化成一陣短命的沙暴。
朱利安答道:「工程機械。他們正不惜血本鞏固陣地,向敵後投放設備縮短補給線。一旦穩住了陣腳,還會撕開更大的缺口。」
朱利安對此心知肚明,不過形勢危急,懶得多調侃他。「從現實主義者嘴裏聽見這類夢話還能說什麼呢?就算你上去了,打算拿劍柄搗碎半噸重的結晶礦物?還是先設法撤退,再研究對策吧。」
追隨杜松轉戰數年,傑羅姆從未見過如此密集的機械化裝置,惡魔的作戰方略往往比較極端,執行起來卻思慮周全,因此長於出奇制勝,充分體現著熱衷投機的秉性。懷裡的莎樂美喃喃地說:「聽見嗎?那聲音,到處都是……正朝這刮過來……」傑羅姆側耳傾聽,唯有風聲嗖嗖掠過耳畔。她勉力撐起身體,忽然清楚地說,「別讓我離開吧。我走了,誰來照顧他呢?」
賭命搶到了一線喘息的機會,傑羅姆調整呼吸,將全部憂懼拋諸腦後,只留下單純的鬥志。衣角在亂流中獵獵飛舞,他眼神灼灼,那意思再明白不過。
「什麼鬼東西?」狄米崔問。
眼見獵物被困在閃電囚籠中苦苦掙扎,惡魔猛然加力,兩柄劍毫無技巧地硬碰一次,發出「鏘」的一記脆響,外加大量亂竄的電火花。傑羅姆虎口交裂,在物理打擊與電震的雙重傷害下不住敗退,後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血水沿劍鋒一滴滴滑下來,他似乎再無還手之力,痙攣的右臂勉強還沒丟下自己的武器。
——情況危急,把我的原話向頂頭上司複述:戰局十分不利,建議巷戰各部轉入佯攻,動用軍區的炸藥儲備將橋底炸穿!「半畿尼」身邊還有幾名讀心者,命他架起通訊網路立即與我聯繫。實施爆破前,參謀部需要此地的精確坐標,除了勘察建築強度,仍多工作等待完成……不論如何,答應我好好照顧她!
傑羅姆全神貫注完成施法動作,直至打著卷的薄片逼近了頸側要害,一瞬間寒毛倒豎,皮膚已覺察到刺人的涼意。間隔不足五分之一秒,「加速術」促成一次快速反應:縱身騰躍,半空中擰腰屈體、分毫不差地避開這一擊,蝙蝠似的怪東西上下撲騰著,嵌入身後的石縫中。正常狀況下如此行動勢必造成肌肉拉傷,藉助千錘百鍊的反射神經,傑羅姆不假思索便應付過去;待他重新踏上實地,才有餘暇體驗脊柱糾結、筋肉過載造成的劇痛。在生死邊緣遊走一遭,傑羅姆強忍住暈眩感,確認著對方的面目,同時加快呼吸為血液充氧。
她眼裡的絕望如此真切,急於逃離的一切終究找上門來,令恐懼攫住她,也預示著短暫的休憩將被另一段逃亡所取代。傑羅姆少有啞口無言的時候,現在卻找不到方法稍加安慰,只好將她擁入懷中。九十秒在坐立不安中過去,白光頻閃,遙遠彼端送來的機器酷似一隻體型巨大的金屬螃蟹,寬闊背脊佔滿了玄武岩平台。冷卻過程剛剛結束,新一輪傳送又進入倒數。金屬螃蟹就地鋪開,露出了中空的腹部——內里攜帶著大型刀具、砂輪和機床,兩座吊臂充當起重機,竟然是座雙層的加工作坊。半惡魔工兵為工坊接電,電弧跳躍一陣,各色詭秘的戰爭武器立即開始配裝。
沙漏型的鎚子一端中空,一端注滿液體,看起來頭重腳輕,像個砸堅果用的小玩意。腦海中響起朱利安的聲音:只有一次機會,別搞砸了。關鍵時刻你運氣向來不差,最好先試試「預言術」,反正沒什麼損失。我對你有信心。
弗邁爾再度鞠躬,「過獎了,大人。這話應當用來形容閣下。」他從容上前,邊走邊說道,「剛開始,你對惡魔自高自大的秉性把握神准,料定他受不了言語相激,定要與你一分高下……盛怒中難免犯錯,這位先生恰巧忘了,每一個『藍色閃光』的成員都受過嚴格訓練,對電擊的抵抗力遠超常人。藉助這次失誤,你主動示弱誘敵深入,必須承認,剛剛的表演逼真極了!再往後,把握住生死之間那最微妙的瞬間,及時施展一道『閃現術』,讓自身的肉體在兩層空間往來穿梭,恰到好處地擺脫了敵人的轄制,然後簡單擊垮了他……我認為,大人,你的作為已經超出了常人所能達到的極限。利用『閃現術』使自身短暫虛體化,明滅的概率並非人力所能操縱,而你顯然對此頗有把握……」
肩膀流血,傑羅姆冷笑道,「先生,你的野心未免有些太過誇張。自由總是相對的,主宰命運?你以為我還是十四歲?」
傳送的爆響令他撲了個空。一頭扎進急驟縮減的真空區域,那滋味著實叫人難忘。就地翻滾幾尺,眼光360度搜索……除了不遠處觀戰的弗邁爾,惡魔的身形竟不知所蹤。來不及多動腦筋,傑羅姆只聽天花板沙沙作響,一柄閃光的長劍向下猛斬,鐘擺般掠過他剛站立的位置——劍身下部多出個手鐲大小的機械裝置。
鬥爭的本能抹平了猶豫,傑羅姆眼底充血,體內激素含量飆升,迅速進入搏殺狀態;既亢奮又鎮定,血肉之軀調節為一台揮劍機器,自絕境中迸發出如虹氣勢來。見他彷彿換了一個人,面臨死亡卻躍躍欲試,惡魔不禁彎腰俯首,送出一串低笑。
無論在體型還是氣勢上,傑羅姆都差了一大截,敵人佔盡優勢,這場會面堪稱命懸一線。危機關頭傑羅姆本能地施展「高等加速術」,不論是打是逃,行動迅速才是保命的關鍵。惡魔對此視而不見,抽出腰間佩劍,眼孔牢牢鎖定住獵物。同一時間,惡魔身旁的矮小人影右臂發力,擲出一片手掌大小的物體,循著蝙蝠般飄忽的飛行線路、繞個半圈側面襲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腳下遍布來犯之敵。一旦認清了身處絕境的事實,傑羅姆·森特反倒定下心來。再次面對蓄滿狂力的敵劍時,他不閃不避,用掌中短劍直插向惡魔左肋,任憑自己半邊頭顱暴露在猛削的刃鋒下。雙方手中都挺著精良利器,施展了「鋒銳術」的短劍會像戳破兩層皮紙般洞穿惡魔的軟肋;倘若對方拒不理會,即使能削掉傑羅姆大半個腦殼,自己的心臟也會遭到致命穿刺……生死抉擇不過稍一閃念,最後關頭,惡魔的長劍驟然下挫,同短劍落力糾纏、摩擦出大量火星來。
順著他目光望去,阻塞出口的大量黏菌漸趨紅熱,隨即被人大力劈開……手持一柄無堅不摧的雙手劍,新來者赫然是密探首領,尼克塔·魯·肖恩。
一時間兵器交擊的火星被噼啪聲淹沒。惡魔無視重力約束,像個輻射電芒的倒十字,在天花板與四壁間遊走,出劍的角度越發狠辣刁鑽,長劍所至映得周圍亮如白晝。傑羅姆所修習的劍術學派被稱為「西波古典防禦」,一向以手段靈活、詭計多端著稱,可連他也沒見過這樣全方位的打擊模式。對一般戰士而言,不論技藝如何精湛,最多只能在水平面上搏殺較量,眼前這位卻徹底擺脫了限制,上下左右揮灑自如;好比用匕首對抗空中的飛龍,再這麼下去,自己絕撐不了幾個回合!
反手一劍奔出三五步,傑羅姆的逃逸速度亦相當可觀,惡魔不急著追趕,龐大身軀再次擺出發力起跑的態勢:「砰!」
「人類,你自認是名鬥士?就憑你???」兩張臉相距不過尺許,血紅色皮膚被自身瞳光照亮。惡魔臉上掛著由衷的輕蔑。
撥開瀰漫的塵屑,弗邁爾面帶微笑,走出來沖他鞠躬,「幸會,大人。請接受我對老主顧的問候。很遺憾要在此種情形下會面……聽,下頭仍在倒數呢!」五十五,五十四,五十三。側著頭出神片刻,弗邁爾收拾起笑容,露出一絲惋惜神情,「你的性命也一樣。」
從天花板一躍而下,惡魔渾身甲胄閃光,亂舞的靜電觸手一多半回饋在他自己身上,表情恍若未覺,惡魔一步步逼近傑羅姆。戰鬥已近尾聲,兩柄利刃再度扭結片刻,惡魔便逐分寸地瓦解了他最後的抵抗。面對一次大力刺擊,短劍在最後時刻稍微撥開敵刃,避過了直透前胸的致命傷,卻把右肩暴露給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