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六章 帷幕背後

卷三 家園

第八十六章 帷幕背後

相比之下,立在吊臂頂端的邪教裁縫外形詭秘,狀似長滿尖刺的蒺藜,表面找不出任何平滑之處,質地和上過釉彩的瓷器差不多。斜下方那位手執大劍、四處收割生命的,此時像一柄巨型鐮刀,渾身開刃,新月狀刀鋒每奪走一條性命、就被打磨得更加鋒快,是不折不扣的殺人機器……
「成了!」弗邁爾微笑,臉上掛著個孩子般的得意表情。
——什麼嘛,我才不信這一套!
騎士的屍身在凹凸不平的碎石間拖行,差點拽倒了坐騎。兩足蜥蜴像扯著塊碎鐵皮的挖沙船,在慣性作用下截頭猛拐,將傑羅姆的去路悉數堵死……一時間走投無路,傑羅姆跟鼻孔噴氣的爬行動物臉臉相對。菱形眼孔眨了眨,蜥蜴低聲嗚咽著,轡頭上鐵索橫甩,環佩閃閃發亮。不知怎麼,傑羅姆發現、蜥蜴三角形腦袋邊上掛著個小小的紀念品——「收割者」狄拉克西姆的護身符。這位負責生殖健康的神祇面色不佳,笑容跟打呵欠似的,正豎起右手大拇指,彷彿在鼓勵別人「好好乾!」
老裁縫笑笑,「這事嘛,或遲或早。」
見對手毫髮無損,弗邁爾不禁默然,頭一次露出苦惱神情。「你前進的步調出乎預料,令我十分困擾。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提醒兩位:現實中不存在公平競爭。這句話的重點是,」右手再次畫圈,老裁縫不禁笑笑,「誰勝誰負,交給概率裁定吧!」
欣賞過弗邁爾和尼克塔的聯袂演出,傑羅姆由衷生出一股厭惡。假如這就是所謂的「自由」,這類「自由」可說毫無價值,相形之下,人性所含的虛偽反倒難能可貴!動蕩中「細語戒指」傳來信號,傑羅姆發現通訊頻率上有人小聲發言,數量不多,組織也很鬆散。看樣子自己人終於穿透重重阻礙,抵達了核心區域。
蜥蜴騎士環佩作響,策動坐騎繞著彎子放蹄狂奔,空中的鳥妖在號令聲中重新集結,分別負責堵截幾個逃逸方向。閃光的萊曼人如同一根根木樁,半惡魔步兵則結成人牆,很快圍個水泄不通……眼看逃逸路線越來越短,飛速移動中,傑羅姆耳聽得箭矢呼呼掠過,四面都是圍追堵截的腳步聲,施法者的吟唱此起彼伏……他只得送出最後一段對敵情的反饋,但願自己提供的信息足夠將入侵者扔回漆黑的老巢。敵我雙方實力差距太大,眼下他的性命已經進入了倒數。
他徑直退開,身畔立即湧出大團跳蕩的影子,潮水般佔據了半個甬道。手中巨劍邪氣凜然,尼克塔反而作勢旁觀,任憑大量陰影先打頭陣。影子移動時發出沙沙聲,外加叮噹的輕響,彷彿一群被豢養的隱形豺狼——或者說,大量潛行的遊盪者——衝出了囚籠。密探手裡的連射十字弓都是真傢伙,傑羅姆確信自己同樣處在射擊範圍內,對「盟友」的指望煙消雲散。他找一堆垮塌的石塊作掩體,對肩膀施展一道弱化的「寒冰之觸」,暫時麻痹了傷口。
當然,與時平台上只剩他一個目標,弗邁爾友善地笑笑,接著擲出無以計數、捲雲般的碎紙片來。傑羅姆就地散開,緊貼著腳下的金屬外殼四下流竄。不少紙片徑直嵌入他所站立的位置,堅固的合金簡直不堪一擊。密集攻勢未能對他構成什麼威脅,順著平台外延周遊一圈,待到碎紙片動能耗竭,森特先生完完整整回到了原位。踩兩腳滿地紙蝴蝶的碎片,紙張質地再平凡不過,想不通是何種力量造成這誇張的戰果。
弗邁爾:你幹得不賴……
差點忘了仍處在敵人地盤上,傑羅姆竟有些幸災樂禍,老裁縫不急於照顧自己,這下密探們可有的瞧!作為指揮全局的人物,弗邁爾臉上帶笑,說起話來卻殺氣騰騰。
此刻,甬道中的慘呼浪潮般回蕩,夾在弗邁爾和尼克塔之間,打頭陣的密探被轟擊成重重血霧,與其說像大量慘叫的活物,更像某種氣象災害。弗邁爾催動紙蝴蝶往來穿梭,進去時是亮白色一大團,繞上兩圈就變成淋漓的深紅,猶如一堆目標一致的兵蜂,對入侵者展開無情的叮咬。
弗邁爾嘴角抽搐:「如你所言……身在局中,別無選擇。」話音一落,他抽出根錚亮的金屬絲,伸拉時琴弦般閃著光。細線滾扎盤卷,眨眼畫了三個半圓,憑空勾出一溜紋路來,看上去竟頗具美感——直到它輕易切碎了大塊混凝土,傑羅姆才放棄這友善的聯想,確定自己必須得逃命了。
面對眼前奇景,傑羅姆只能推測、自己不慎觸發了一道「預言術」,並且在法術效果結束后未能及時脫離,才會陷入這般奇特而尷尬的境地。整個世界扭曲為象徵符號構成的「象限」,這與他多次施展「預言」所進入的場景如出一轍——至少以上猜想比認定自己突然發瘋要好一些。
最後瞥一眼面目猙獰的弗邁爾。對方顯然沒料到失敗來的如此輕易,又如此不可理喻。手中的鎚子當先粉碎掉,腳下懸浮的水晶體繼而出現一道蜿蜒裂痕,並最後一次大放光明。傑羅姆如釋重負,知道剛完成了既定任務,在破裂聲中朝下一躍,就勢打個滾,背後射來的強芒猛得熄滅了。
弗邁爾說:「一局過後,所有棋子都得回盒子里躺著。所有。」
電團舉起前肢,極度陌生地打量著自己,無法肯定剛發生何種狀況。由於得不到任何解答,傑羅姆·森特只得將注意力轉向四周:半空懸挂的水晶射出耀目光輝,照亮了所有尚未斷氣的活物,模糊形體下,他們像隨風搖擺的星星燭火,在概率汪洋中載沉載浮。那些半死的個體眨眼就要熄滅,其他個體情況各自不同,但都隨概率的潮流波動不已。
另一端尼克塔揮舞著雙手劍,劈散鮮血編織的帷幕,將紙蝴蝶攔在尺許之外。他很快向前舉步,周身包裹著不可侵犯的低壓渦流,赫然打算穿越血淋淋的雨道,跟弗邁爾來一次近距離接觸!傑羅姆毫不懷疑,剛剛斃命的惡魔副官也不具備這般氣勢——不含絲毫妥協,不具備任何寬恕,他彷彿來自另外一個時空背景,消費人命跟喝兩杯淡啤酒差不多。此人對殘酷場面的嗜好登峰造極,神色十足鎮定,穿越一陣血雨好比閑庭信步。
不論哪種視覺器官,光明到黑暗的轉換總需要時間加以過渡。水晶碎塊雨點般落入下方空洞,還來不及打開黑暗視力,耳邊就響起弗邁爾夜梟般的嘶鳴。對方痛恨的目標明白無誤,傑羅姆貓著腰連竄出好幾步,方才站立的位置已嘩嘩響成一片。
弗邁爾使勁搖頭,「不得不說,您真是位逃跑專家!」
追逐,嘶喊,狂亂的尖叫。一半置身於「現實的側面」,傑羅姆朝中央水晶邁出一步。周圍暫停的時間隨之流動起來,像一首恢復演奏、還有些倉促的舞曲。再一步,他聽見弗邁爾拉長腔調的叫喊,目睹尼克塔極度緩慢地斬殺一人。水晶彷彿觸手可及,前方強光攢射,傳來的斥力幾乎令他再難寸進。
下一刻發生了許多狀況。
第一波齊射來得又快又急。
與此同時,亂搖的吊臂火花一閃,傑羅姆瞅准機會,沿充當導體的機械臂向下流動,暗藍色電芒反而比其餘兩人運動得更慢。弗邁爾獰笑中揮出紙刃,毫不吝惜地斬斷了一條吊臂,令機器急速下墜,徑直掉入下方大群半惡魔步兵叢中。
靜海的流波拍打岸礁,長草坡上生滿了野花,酒窖里瀰漫著葡萄初釀的甜香。母親哼著一首兒歌,洗衣盆冒出色彩繽紛的水泡來……暴雨,初吻,灼人的焦渴……薇斯帕似笑非笑,迎面甩他一記耳光……婚禮正大聲綵排,莎樂美緊抿著嘴唇,獨自坐在岩壁一角,對未來的夫婿挺不滿意……大雪將至,牆上的石臉一本正經地望過來,嘴裏還說「多吃點,都指望你呢」。
背上的騎手早已斃命,身畔還裝著三棱尖的長矛,蜥蜴短粗的前爪緊貼在前胸,夾起尾巴放蹄狂奔,沿「S」形路線反覆擺胯,試圖甩掉背上披甲的累贅。青銅轡頭叮咚亂響,身後涼風頓起,傑羅姆幾乎感覺索命的金線搭上了肩頭。激烈的破碎聲傳來,眼角餘光無意識掃過:只見金屬線兜住了大塊混凝土,接著向內緊收,將兩束「方尖碑」並排剖成整潔的石頭積木……蜥蜴長尾末端也被細線掃中,立即發出尖銳嘶叫,將背上的騎手側拋下來,右腿卻還卡在腳蹬里。
「對不起,哲學非我所長。」傑羅姆平心靜氣地答道,「毫無意義,你不也玩得挺開心?要真如你所說,大家是同一隻棋盤上的棋子,我寧願好好享受這場戲法。沒準你該到戰場上走一遭,去看看什麼叫無價值的死。人要是填飽了肚子,還真以為自個比動物高等許多,非得為兩句口號而活呢。」
光刃平推縱切,弗邁爾逐分寸地剖割著,揭開外殼露出下方的高溫陶瓷。此刻平台表層紛紛化作冒煙的條塊狀,彷彿久旱龜裂的粘土地,令閃電鏈失去賴以流動的介質。眼看傑羅姆即將在致命高溫下重塑成肉身,收起遊走的光刃,弗邁爾無聲瞻仰著對手的結局:電芒劈啪作響,一具人形在逆光中半跪起來,四肢猛烈掙扎,映出三片花瓣狀亂舞的影子。塵埃中星星點點的可燃物噼啪發響,裹著大片火星朝四周彌散開。再經歷一波痛苦痙攣,掙扎的人體忽然凝定不動,彷彿灌滿了氫氣的圓球離地升騰,中央僅略具人形,外觀化成一團飄浮的球狀閃電。
「相當好,」弗邁爾沉聲說,「你們的確惹惱了我。」
巨大爆炸的衝擊波追上他們以前,傑羅姆·森特拍拍蜥蜴的腦袋,臉上掛著個難以言說的表情,彷彿對這結局還有些拿不定主意。
雙手劍橫穿過光線編織的「帷幕」,像撞在剃刀刀片上的燈芯草,立即分成左右兩股,優雅地對稱展開——可惜再無法造成殺傷效果。弗邁爾像一位耍木偶的人,用手中無形的絲線牽拉著下方的表演,他手指一動,劍刃頃刻化作虛體,只好在某個平面內獨自張牙舞爪。雙手劍的主人渾身發震,顯然沒經過揮劍落空的情形,近乎無限的自信正遭遇強勁挑戰。
盤算未果,「細語戒指」的通訊迴路突然浸入一片涼意,沿脊柱快速向下傳導,彷彿血液中傾注了大量水銀。傑羅姆感到額頭冰涼,連打兩次寒戰,短暫的通訊已被敵人識破。喊殺聲四起,「長矛法杖」霎時擊穿了下方走廊兩道防禦工事,接著湧現出一批亂糟糟的人頭,都趕來聲援他們的指揮官。比我方援軍早到了半步,弗邁爾就站在破混凝土柱子旁邊,表情空洞,眼睛里的冷酷足夠冰鎮半個夏天。「要麼我高估了自己,要麼我低估了你。」
臉上的褶皺都在發光,他愉快的表情不像面對死敵,倒好比碰見了生平一位知己。「向閣下致敬,」老裁縫躬身行禮,接著抬起頭,懇切而遺憾地說,「如果可能,開始逃命吧。」
勉強蹩進幾塊碎混凝土構架的小角落裡,傑羅姆透過縫隙向外探看:伴隨著水晶的破滅,巨型傳送陣被擠壓成為可憐的半球狀,恰似褪色發黃的立體鑲嵌畫。傳送陣彼端,雄偉的「石樅樹」時暗時亮,竭力穩定住水晶分解造成的電力回饋,短路的火花此起彼伏,大量金屬蜘蛛往來奔走,照亮了地下城的無邊夜色。
知道慌張失措也沒法延長生命,傑羅姆推開亂石塊,拍拍灰塵道:「我聽說,棋子不必執著于勝負。」
動用全部意志,傑羅姆勉強觸到水晶的實體。最後一步,球狀閃電的外殼收斂殆盡,他總算恢復了正常模樣,看上去萬分狼狽,所幸渾身部件都還處在原來的位置。一面按住水晶外殼,一面摸出挎包里的共振裝置……傑羅姆感覺有人手把手地指導著他,憑空揮舞金屬錘,沿既定速度快速空轉兩圈——金屬錘立刻變成個關著小惡魔的鳥籠,強烈的震顫令他幾乎握持不住。眼下旁觀者再沒有機會阻止破壞過程,鎚子「咣當」一聲落在水晶表面,瞬間迸發出二十倍于「敲擊術」的力量。
只聽一通「嘎吱」亂響,金屬螃蟹突然失去平衡,讓空中的弗邁爾險些滾落下來。六條腿斷了兩條,粗壯的支撐足還在陸續解體中,巨大的金屬工坊瀕臨垮塌。只見中央水晶的照耀下,第三條支撐足從中斷裂,大片陰影也震顫不已。金屬螃蟹緊接著朝人流密集處側滑,追逐傑羅姆的大量活物立即作鳥獸散,除了會飛的那些,連行動迅疾的騎兵也來不及逃逸,頃刻被碾得粉身碎骨。一陣電芒閃過,傑羅姆·森特出現在螃蟹嚴重傾斜的脊背上,堪堪避開了化成肉泥的命運,聽見下方絞肉機般的動靜,他挺後悔多吃了一頓飯。剛斬斷第四根支撐足,尼克塔踩著慘遭碾壓的軀體出現在五步之外,手中武器陣陣轟鳴,準備將弗邁爾站立的最後一根吊臂攔腰削斷。
剩下一台蜂巢處在「半畿尼」看護下,對方必定是集中了全部讀心者,才能與他取得聯絡。加密線路的通訊相當費力,傑羅姆全神貫注送出一條緊急訊息,將實施爆破的意圖轉達給對方。這回「半畿尼」出奇得合作,彷彿在仔細聆聽前任指揮官卸任前的遺言,用最快速度向上請示,抽取他所提供的數據,準備實施定點爆破。
雙手劍不帶絲毫勁風,像塊吸水的海綿將所到之處洗劫一空,劍刃傳來陣陣異響,恰似墳地里蟾蜍的低鳴,響聲令人心生寒意。傑羅姆頭一次有機會「安全」地觀察這件武器:像裹了熱空氣的幻影,劍刃虛無縹緲,充斥著非實體的感覺,略一揮動四周便泛起燃燒鹵素的怪味。同迷幻外表相比,它造成的毀滅貨真價實——就算金屬吊臂比人還粗,一劍下去必定會斷成兩截。雙手劍無堅不摧的印象太過強烈,連傑羅姆也不敢想象其他結局。
——「喚起屍體」???
尼克塔爆發出驚天怒吼,全力抽回劍刃,彷彿咆哮的獅子。「今天你哪也去不了!」喉嚨深處悶雷陣陣,他作一次短促的深呼吸,挫折感帶來的憤懣反而引發駭人的鬥志。一震手中劍,尼克塔雙目寒光四射,轉而用無起伏的音調說:「你已經是個死人。」
「過獎了。」森特先生不客氣地消受下來。「不如將這面牆放下,讓我也給你兩下。有來有往,這場戲才有看頭。」
「不出所料。」密探主管無表情地評判道,「不過如此。」
這場較量必須用兩敗俱傷來形容。待到傳送窗口濃霧般散盡,平台邊僅剩一桿旗標,斜插在蜥蜴騎手的屍身旁。剩下的光源立刻變得屈指可數。戰略上的潰敗令敵人無心戀戰,尼克塔的屠殺計劃卻異常順利。他像只追逐火光的猛禽,全速掃蕩任何舉火的活物,憑一己之力震懾住半數敵人。也許是快速運動產生的視覺偏差,尼克塔彷彿被雲霧狀甲胄所包裹,構成甲胄的物質虛無飄渺,形如一簇簇索命冤魂,細看時卻空空蕩蕩,叫人懷疑自己的視力出了問題。可以肯定的是,激烈殺伐不但沒能絆住他,反倒明顯增強了力量和速度,令他越發類似收割苦麥的長柄鐮刀,放進人堆里准能爆出血泉來。
剛剛抵達現場,尼克塔·魯·肖恩掃視一圈,然後才將視線鎖定住其餘兩人。不論走到哪,他身上從容不迫的氣度總能佔據全場焦點,傑羅姆很懷疑眼下與他的敵友關係,弗邁爾則毫不掩飾對新來者的激賞——作為見面禮,舉手拋出一道呼嘯的勁風。
掌中劍全力一揮,利如刀鋒的紙蝴蝶分成兩列,攔在中央的部分像秋風中的落葉,一層層橫滾開來。尼克塔乾乾淨淨地穿過大片血雨,腳下還踏著幾至暗紅色足印。
傑羅姆確定,戰術的要點在於搗毀敵方傳送裝置,只要擊碎晶核、甚至炸穿橋底,一個瘋狂的邪教裁縫左右不了大局;假若敵人站穩腳跟,成功席捲了「權杖迴廊」,這次突襲反有可能對地表世界構成重大威脅——確保高智種保留的病毒模板的安全、才是他應當在意的部分,手下人小小的野心可以忽略不計。
「精確地說,此地屬於『現實的側面』。同一區域若聚集了太多特殊人物,現實的森嚴壁壘被迫讓出一道夾縫,你所處的位置就在其中。」耳邊響起熟悉的女聲,傑羅姆渾身僵硬。距離如此之近,他完全肯定來人就是「只存在於想象中的」C女士——概率的一面,母性的集合體。
傑羅姆手持半截鐵杆奔出幾步,重新審視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兩秒鐘后,他一夾胯下坐騎,轉身返回出口方向。此時弗邁爾已經移動到中央的獻祭深坑附近,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尼克塔扭扭脖頸,緊隨其後消失在深坑邊。看完這一幕,傑羅姆不再猶豫,下令帶好傷員、全體撤退!術士們負責殿後,臨走一齊放出火球,震塌了撤離的坑道,將對方的殘餘力量封鎖在廳堂內。
腳踏著遍地礫石碎屑,空中落下不少鳥妖的羽毛,右面則是一片狼藉。金屬螃蟹紅熱的外殼正溢出陣陣燒烤味,像個倒扣的巨型煎鍋,頂部煙塵四散,往牆上映出扭曲的紅光。加速跳過兩塊方尖碑似的水泥殘體,左側響起紛亂腳步聲,傑羅姆一偏頭,赫然瞧見個疾行中的兩足蜥蜴。
斬斷同死亡的最後一絲瓜葛,傑羅姆拋下屍首,口中低聲喝叱,兩足蜥蜴猛得掙脫了束縛,全力賓士起來。目睹指揮官騎著蜥蜴大跨步跳過亂石堆,剛衝進來的組員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亮相之後,傑羅姆大聲下令停止追擊!繼而用「細語戒指」發出對爆炸物的嚴重警告。他抽出身畔長矛,用力兜轉坐騎,沿一條狹長的弧線持續加速,回頭迎上追殺他的弗邁爾。
閃電般抬頭,弗邁爾再難掩飾震驚的表情,傑羅姆·森特眼光閃爍,一雙死敵近距離交換了最後的共識。
對下屬仰慕的眼神無動於衷,眼前還有其他難題比接受奉承急迫許多。因為缺乏霍格人分流信息,他與兩個小組只能透過一問一答交換情報,至於遠離戰線的「半畿尼」,除非對方主動發起聯絡、幾乎沒辦法互通聲氣。這樣一來,安放炸藥並引爆必將摧毀許多友軍,這場仗堪稱進退兩難。算算時間,倘若「半畿尼」手腳利落,爆破程序應該正在布線中,再猶豫片刻,變成煙火表演的犧牲品可就太不值了。
「敘舊到此為止,活動時間到。」弗邁爾沖新來者微微鞠躬,姿態無懈可擊,臉上笑靨森然,活像個智力深湛的嗜血暴君。
弗邁爾認真思量,眼望著他問:「就算明知道所作所為毫無意義,仍然要垂死掙扎嗎?」
集中精神打開指揮頻率,傑羅姆第一時間聯絡上二組和三組,得知他們身邊不僅有自己人,還跟著不少術士和密探。由於通道狹窄戰況又激烈,三股力量已然擰成了一股繩,暫時沒法分得太清楚。兩位指揮員對上司的生命力十足驚訝,沒想到森特先生在敵人心臟部位折騰了許久卻依然健在,真叫人由衷欽佩!
蓄勢待發的金屬吊臂迸發出全副力量,一舉搗毀了周遭能站人的空間。金屬蟹鉗傾斜展開,先穩穩托起弗邁爾,另一條吊臂再隨意揮舞,差點打爛整條通氣甬道。弗邁爾如同馬戲表演中的馴獸師,表情專註,不顧頭頂不住墜落的血肉和碎屑,立在整個場景的制高點向下俯瞰。
弗邁爾不慌不忙,右手食指指尖向上,連畫兩道小圈,動作就像揮舞一根並不存在的指揮棒。時間上配合得分秒不差,蟹鉗般的機械臂輕易擊碎巷道側壁,及時出現在弗邁爾面前,把射來的敵箭悉數格擋在外。雨點般叮叮咚咚響過,石屑四散中,只見裂口下方螃蟹似的機械立在六條腿上,竭力跳著腳;另一條金屬長臂高舉著,只等弗邁爾一聲令下,隨時可發動攻城錘似的猛撞。
回憶湧上心頭、一幕幕、快速閃爍著。
目睹牆壁般黑壓壓的來箭,真不知道這些傢伙怎能把射擊動作搞得如此集中?傑羅姆懷疑,要麼他們是踩著夥伴肩膀、人疊人地進行射擊?想法固然荒誕,可密探淬毒的箭尖過分密集了些,把人變成刺蝟或者篩子簡直輕而易舉。
眼看一人一獸即將變成滿地碎塊,他狠拉韁繩縱身一躍,兩腿夾住了蜥蜴的鞍韉,同時用全身重量朝反方向猛壓下去。蜥蜴滴溜溜原地繞個彎,竭力平衡著背上新增加的配重,堪堪避開了致命的金屬線……攀附在蜥蜴背上,傑羅姆一手拉扯轡頭,另一隻手用短劍截斷死去騎士所踩的腳蹬。緊密膠著的兩三秒,他大半身向下俯探,嘴唇微啟,在死者耳畔低語兩句,彷彿在感謝對方出讓坐騎的義舉。金屬細絲的外緣刮斷了幾縷額發,弗邁爾距他不足五步,這一刻生死之間幾乎難分彼此。
目睹此人兼具理智與獸性,傑羅姆忽然意識到、不論弗邁爾是否贊同,他所展現的稟賦仍未跳出人類的範疇,反倒成為一具「人性的標本」,充滿對自身矛盾的象徵與自嘲。聯想起久違的「多足燈籠」賽琉金,有那麼片刻工夫、傑羅姆感到這二人背景雖然迥異,生存狀況卻十分接近,彷彿出自同一位熱衷反諷的作者之手。身為征服陽光世界的急先鋒,假設眼前此人直接受命于混沌的黑龍,基本上合情合理。
傑羅姆突然感到荒謬絕倫。
手中劍高舉過頂螺旋形揮舞,尼克塔下墜的身形不禁一滯。周圍的空氣像突然改變了比重,產生出強烈的水平吸力,讓他的身體從一塊頑石化作一片落葉,輕巧橫飄出十尺遠,然後腳踏幾塊落石快速騰躍,穩穩地落了地。整個過程極其短促,令觀者瞠目結舌——假如真有人能捕捉到如此迅捷的動作,除了張大嘴觀望,實在來不及琢磨其他反應。
傑羅姆眨眨眼,只感得似曾相識。這場面他肯定在哪見過。通天塔的實驗室,光學與礦物學課程飛快閃過,他挎包里還裝著一塊方解石……假如把雙手劍視作一道入射光,將「光幕」假定為某種晶體,弗邁爾利用恰當的介質造成了光線的折射。方解石對入射光的分解實驗他做過許多次,這道「帷幕」產生的效果相當類似。倘若猜測成立,正面的攻勢只怕全是徒勞。
傑羅姆瞧一眼仍在呻吟的血肉,雖然尼克塔利自己做誘餌,一舉殲滅了大量生力軍,但餘下的敵人即將重新集結,他們在火球攢射下被擊斃也花不了三五秒鐘……此時敵眾我寡,被迫將尼克塔列入友軍之列,傑羅姆緊緊手中短劍,同樣向上抬頭:真正的強敵正冷冷地瞧著他們。
站穩了身形,尼克塔·魯·肖恩兩劍結果掉觸手可及的敵人,接著一路披荊斬棘,割草般粉碎了大量活物。一時血肉橫飛,無人敢稍加抵擋,任由他步步逼近金屬螃蟹的支撐足下緣,終於隱沒在視線難及的死角。弗邁爾收回目光,朝另一方向俯瞰:只見森特先生也未束手待斃,反而身形閃爍、拖著條若隱若現的尾跡,不時揮劍格開亂飛的流矢。他沒急著找尋掩護,倒是繞場急轉,彷彿在勘察著地形,想找一個洞鑽進去就此消失掉。縱然淪為眾矢之的,增益法術為他帶來不少實惠,空中撲騰的惡魔與各類步卒暫時追不上他移動的速度,只得跟在屁股後頭大聲疾呼。片刻混亂,倒計時再度歸零,這會兒傳送陣中央一陣閃爍,新來的人馬劍拔弩張,立即加入搜捕逃敵的行列。
傑羅姆原地沒動,只將左手探入挎包,輕輕摸索一遍施法材料,彷彿這樣做能帶來什麼靈感,借法術的力量以小搏大,克服眼前的危機。假如不考慮眾多散兵游勇,單獨鎖定邪教裁縫一人,他尚有不少陰招可以利用。指尖滑過不同質地、不同形狀的容器,容器中盛滿各式觸媒,只消提供一條釋放的捷徑,閉鎖在物質外殼下的能量足夠粉碎任何有機體。
弗邁爾不慌不忙,不在乎即將垮塌的立足之處,卻用兩隻手組成個「取景框」,對著空中射落的光線專心比劃著,儼然是位外出寫生的畫家。雙方一動一靜,只要劍鋒再滑翔三分之一秒,老裁縫就要從邪教領袖變成一條落水狗。
弗邁爾禁不住大呼鼓掌,「一語中的!!!」
他和顏悅色道:「鼠輩們,歡迎歡迎!我這裏正缺少腐殖質滋養源源不斷的大軍……這句話的重點是,」機械臂移開數尺,露出他閃光的眼球,「自然界是殘酷的,生命何等無謂!你們連扮演配角的機會都沒有,可惜,我不會憐憫你們——」
傑羅姆:求生本能而已。
尼克塔巋然不動,空出左手往身後一拽,赫然拉出個替死鬼來!那人身穿下水道居民的灰色短袍,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被平飛的紙片打橫截斷……髒兮兮的臉上掛著個吃驚的表情,這名帶路的食腐者甚至沒發覺自己遭到了腰斬,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在場三人瞧著可憐的傢伙,傑羅姆皺起眉頭,弗邁爾則微微聳肩。距離最近的尼克塔用心觀察他片刻,然後像個玩厭了舊玩具的小男孩、伸出手大力推搡;那人隨即撞在牆壁間摔成兩截,發出絕望而含混的尖叫聲。尼克塔慢慢扭過頭來。
「別回頭,」對方安靜說道,「試著依賴自己的直覺。觀察這塊水晶。敵人全部的力量便來源於此。打碎它,勝利在你手中。」
這表情既陰險又誠實,黑暗的動機加上單純的喜悅,二者同樣不加掩飾,結合起來竟格外匹配。弗邁爾小心引導一段光線在他手中結成「帷幕」,彷彿憑空取下大塊薄薄的水晶片,分秒不差截住了劍鋒。傑羅姆本打算施展一次「目盲律令」,給對方製造點不便,接下來的變化卻令他動彈不得,只得歪著腦袋觀看了整五秒。與他相比,尼克塔臉上的表情才是真正的震驚。
說完這話,弗邁爾手勢微變,充當掩體的光幕馬上聚攏成線,變成一列鋒利的刀具,將金屬外殼裁紙般剖開兩半。光線所過之處青煙頓起,金屬殘片紅熱崩裂,同時溫度飆升。螃蟹的脊背像巧克力般翹曲塌陷著,傑羅姆四處騰挪,跳躍傳送,落腳點轉瞬淪為熾熱的熔融狀態。只見他整個人片刻不停,變作流動的閃電鏈,與中央一道光刃共舞。熱蒸汽裹著大量塵埃,藍色電芒仍不住畫圈,不肯跳下業已滾燙的金屬表面。
抵著臼齒說完這句,他輕揮手,漫天紙蝴蝶被爆炸的氣浪托承,瞬間撲向陰影中的密探。這時傑羅姆為自己加上了必要的防禦法術,並不急於參加混戰。眼看紙蝴蝶像切入奶油的碎冰渣,現場眨眼變成個人間煉獄。必須承認他對密探的下場缺乏同情,倒更關注食指上「細語戒指」傳來的動靜。
像排隊追逐鵪鶉的獵犬,大量紙蝴蝶聚成螺旋狀,緊貼地面飛舞嗅探,讓他連回頭確認的工夫也沒有,不得不手腳並用,踏著瓦礫堆找尋掩體。金屬螃蟹背上依舊射出暗紅色光芒,弗邁爾彷彿兀立在舞台中央,被一圈燃燒的布景所包圍。灼熱灰燼為他戴上一張可怖的面具,整張臉乾癟乖戾,迫不及待地轉來轉去,搜索著敵人的影子。
不進反退,尼克塔轉身躍下金屬螃蟹寬闊的脊樑,落地時舉手劈死距他最近的半惡魔步兵。犧牲品第一時間支離破碎,像岩灘上迸裂的浪頭,彌留之際發出簡短的慘呼聲。慘呼令雙手劍精神一振,接著旋風般橫衝直撞,視野中所有活物被列入斬殺的名單。傑羅姆對此十分不解,尼克塔顯然沒打算夾起尾巴逃逸,也沒有放過弗邁爾的意圖,誇下海口卻縱身撲殺次要目標,這種行為著實令人費解。
「我和你們的區別在於,我了解自己的處境。」弗邁爾笑容不減,臉上展露出無所謂的表情。他聳聳肩,用調侃的語氣說,「我看得清楚明白,先生們,這是場無目的、無價值、且無意義的遊戲。這句話的重點在於:棋子們需要執著于勝負嗎?假如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輸贏又有何妨?偏偏你們還萬分凝重,自以為敵我分明,為各自秉承的無聊價值而戰……沒錯,黑棋是邪惡的,白棋即將拯救世界,呵呵!然後呢——」
微弱訊號斷斷續續,叩擊著他的神經。
雖沒有充足距離作全速馳騁,蜥蜴仍然壓低上身,擺出迎風面最小的架勢。騎手不住調整衝鋒角度,一副同歸於盡的態勢。弗邁爾乾脆織起漫天羅網,放出全部的金屬絲,隨時可將對方剮成碎塊!長矛尖端還在顛簸中震顫著,穿過兩次心跳的間隔,流動的金屬絲猶如奪命的圖騰,支開兩翼迎頭壓上……勝負簡直毫無懸念。弗邁爾正待收拾此人,忽然感覺有股巨力在拉扯自己的足踝——稍一低頭,就瞧見死去蜥蜴騎士那張破碎的臉。
蜥蜴騎士狠狠一拉,老裁縫立刻失去平衡,空中的羅網被迫斷開一道裂隙。長矛趁虛而入,幾乎洞穿了對方的左肋——來不及造成致命傷害,金屬矛桿便斷作兩截。傑羅姆一掠而過,空中留下他小半句沒說全的髒話。帶著功虧一簣的憤恨,森特先生回頭看看:尼克塔鬼魅般現身,及時解救了敵人,駭人瞳光比某些種類的惡魔更加刺眼。弗邁爾負傷跌退,尼克塔無聲望著傑羅姆,手中劍輕輕一拖,腳下的蜥蜴騎士便身首異處,停止了活動。
主意未打定,傑羅姆左手尾指觸到一樣冷冰冰的硬物,馬上記起朱利安留下的怪鎚子。據說,這小玩意兒在適當頻率下可以擊碎任何硬物。傑羅姆動動心思,卻又暗自搖頭,就算冒險觸發「預言術」,找到所謂「適當頻率」的可能仍極其渺茫,何況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半空中的水晶。念頭沒轉完,身旁的尼克塔已主動出擊,朝弗邁爾站立的金屬吊臂猛揮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