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七章 隨機數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七章 隨機數

視線鎖定城區一角。轟隆一聲,下水道的鐵柵欄被強力推倒,不少狼狽的活人湧現出來。雖然個個灰頭土臉,他們行動時卻秩序井然,在統一指揮下一分為三;離近些細看,指揮官騎著頭高大的蜥蜴,其餘人員大都全副武裝,警惕地觀察四周的情形,隨時準備投入到對殘敵的追剿中去。反觀空中的敵人,好像一群倦飛的野鴿,稍一下降就在硬弩關照下接連墜地,幾乎找不到可行的落腳點,只好乘著氣流繼續亂飄。勝利的天平在不斷傾斜,敵人被迫各自突圍,試圖延長對抗的時間。有些飛行的惡魔一頭扎進橋樑下緣的排水孔、就此隱沒不見,有的則落在鐘樓頂端,敲響掛鐘呼喚同伴的支援,還有一些俯衝時捅破了屋頂、徑直掉進居民家裡,激發出駭人的尖叫聲……爆炸餘波未平,狹窄街道繼續展開巷戰,情形之混亂一時令軍隊也無法兼顧。
清脆的馬蹄聲傳來,用力擺擺頭,森特先生從胡思亂想中擺脫出來,強迫自己重新凝聚起注意力。
焦渴外加嚴重心虛,犯錯這傢伙已然不知所謂,道歉的句子半哄半騙、含含糊糊時斷時續,兩隻眼卻四處尋覓著可能的人蹤。反倒是吃虧一方很快鎮定下來,不片晌恢復了五成神智,解決難題稍嫌不足,打發一名慌裡慌張的笨蛋相當夠了。薇斯帕暫停拭淚,搖晃著起來平整下衣角,面前這傢伙隨時十二分戒備,狡黠得過了分,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同樣無從猜測此時應該做何感想,心思如風中亂絮理不出個頭緒,只好重新去摸索馬韁。經過兩度嘗試,她在對方協助下勉強回到馬背上,平地慢行幾步,對面會議廳里遠遠走出個人來。薇斯帕一見,不得不先開口,語帶顫音道:「快攔住我叔叔……他知道,准要你命!」
抽空胡思亂想著,傑羅姆墜後幾步,表面上還在回應向他示好的各色人等,心裏卻謀划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將來。腳下石磚地變成了礫石路,礫石路又換上夯實的赭石沙壤,短暫出神的工夫,前面人聲漸漸稀疏,來賓都匯入三層樓高的主建築。主建築外觀平淡,就像個會議場所的模樣,旁邊一棟蓋有尖頂的塔卻無人問津。塔形建築物頂部築有複數飛拱,飛拱簇擁著外擴的角樓,上大下小,視野開闊,可將院落及其周邊盡收眼底。傑羅姆對它多留意幾眼,假如自己有座小堡壘,他一定蓋一所類似結構的塔,以便監控四方動向。
「逮到啦!嘿,逮到啦……落我手裡往哪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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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登上最近的二樓陽台,傑羅姆朝黑雲集結的方向清點數目。敵人的散兵或許會讓治安廳頭疼一陣,但遲早會被分割殲滅,惡魔施法者集中的地方才是首要目標。他正搜索侵入「權杖迴廊」的小股頑敵。只見斜上方頻繁出現法杖對射的光暈,一夥有組織的敵人正在宮殿外圍流竄,鋒面壓縮得極窄,穿透了禁衛軍的圍追堵截,仍不斷朝王宮方向推進。這伙敵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傑羅姆將自己人分成三股,命二組指揮率領餘下的密探協助軍方清掃殘敵,術士會作為友軍加盟支援,藉此將不懂配合的外行剔除掉確保指揮效率。將協會的整編小組則一分為二,左右包夾「權杖迴廊」的敵軍敢死隊,同時告知各組指揮員點到為止,沒必要太過拚命。
不等它當真撲上去,洞里的傢伙卻搶先發難。「吱——喳喳喳!」蝙蝠似的叫聲近距離聽來令人頭皮發麻,玩偶似的身軀一下展開,露出一張扭曲的面孔,上頭刻滿細膩的花紋。活物周身像只拋光的皮口袋,體表呈暗紅色,顯得異常光滑,肉翅和尾巴卻短小到不成比例。這副模樣彷彿來自某一本恐怖的兒童故事書,小怪物正努著嘴,發出連串口頭威脅,滿口尖牙尚未長齊,尖尖的腳爪卻已頗具威脅。
相隔兩扇厚檀木門,造化師的代表還站在大玻璃窗後頭,分析著病毒作用於肉體的致命過程。若非頭頂裹了天花板,將實驗裝進小塊密閉的空間內,美好夏日頃刻會被房子里跳出來的恐怖染成臘黃色。狄米崔有種古怪的感覺:這些人兩手沾滿惡魔的血,態度像處理家養牲畜,對惡魔生理結構的了解深入骨髓,明白如何著手才能造成最大傷害。受害者與加害者突然調換了身份,原本雙方黑白分明,此時再看卻灰濛濛一片,讓是非曲直也顯得曖昧起來。
沖汪汪豎起一根手指,小女孩「噓」的一聲,神秘兮兮踮起了腳尖,眼睛打窗口偷望進去。偷窺讀心者是她玩過最沒懸念的遊戲:通常不等瞧見目標人物,對方已經嘟噥著猛拉上窗帘,甚至會把細碎物品「咣當」一聲投擲過來,砸在窗框上以示威脅。蓋瑞小姐時常纏住霍格人,打探如何才能避免被讀心者識破。據說讀心者可以察覺有針對性的腦電活動,只要在偷窺時強迫自己心無旁騖,想象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便能隱藏得稍微久一些。
傑羅姆偶爾跟怪傢伙交換幾個短語,列維·波頓在一旁幫腔,談話的氣氛還算融洽。「嘿嘿,最近想見你一面實在不容易!雜貨店?這年頭逃命都來不及,哪有工夫正常營業……我說老兄,呃,能不能幫我個小忙?最近治安官跟我有點誤會。對對,就為了一點破藥丸……列維說,老兄你風頭正勁,擺平這事不在話下——」
瓦礫堆的縫隙就像個正方形手提箱,當中蜷縮了一團紅撲撲的肉球,大小像女孩玩的布娃娃,躲在陰影里實在看不真切。犬類的感官顯然更加敏感,汪汪甚至沒費勁大聲吠叫,反而退開小半步,毛髮直豎地嗚鳴起來,擺出一副虛張聲勢的嘴臉。
細數自己所認識的人物,說到我行我素首推杜松將軍——那是個不服從任何權威的自由人——剛上來像條落水狗,最後卻成了不起的猛虎。傑羅姆頭一回意識到,自由更需要充分的實力加以爭取,不想聽憑外力的擺布,自立門戶也許是正確的選擇?小領主固守一隅,卻比鬥爭旋渦中的王國重臣自在許多。這樣看來,自己需要的恰好是一塊立足之地,從浮萍變成參天樹木,方能抵得住暴風雨的侵襲。
馬蹄聲、呼呼的風聲、草葉漫卷聲織成團塊狀,顏面觸地的前一刻,森特先生腦中一片空白,後悔都來不及了。彷彿有人釋放一記「時間停止」,刮碰過程像加熱的麥芽糖被越拉越長,傑羅姆的聽覺穿梭在緩慢流逝的聲浪中,精確捕捉到對方所發的嘆息——恰似一片綠葉提前滑下枝頭,嘆息聲既表示怨恨的冰釋,也代表著期望落空——有如僅餘下回聲的空曠深谷,為往昔種種畫上一道休止符。
雲層不像剛開始那樣氣勢洶洶,反倒有些力不從心,無法完全遮蔽鳥籠般的城市主體。夕曬從每條縫隙間向下傾灑,為街景注入幾抹亮色。橘紅色暖光夾在大片陰霾之間,空中密雲不雨,假如換個角度觀察,詭異的天候倒呈現出別樣的美感。突然,爆炸彷彿兩聲悶雷,震得眾人耳鼓生疼,腳下的混凝土橋體也開始水波般震蕩。各色建築物吐出了漫天碎玻璃片,夕陽一照五彩斑斕,猶如凱旋門下方隨風沉降的風乾花瓣。
「嗚——嗚——汪汪汪!」
等他也走沒了影,站在塔樓窗口邊,愛德華先生停止觀望,轉身面對身後的灰眼睛婦人。「『占卜者』,我不清楚你打算幹些什麼,可她是我侄女,不是任何人的玩具!」語氣雖硬,怒意卻隱而不發,四顆灰眼珠在黯沉的光線下對視良久,像散發熒光的天青石。
傑羅姆聽他講完。雜貨店老闆哈瑞先生外表十分狼狽,好像因為販賣致幻劑遭到了短期拘捕,才放出來沒幾天。沒想到,戰爭狀態下非法藥物的生意反倒更加興隆,哈瑞先生攜帶大量藥丸向閑人兜售,結果被治安官人贓並獲,要不是兩天前一場大亂,他現在還蹲在鐵柵欄後頭。傑羅姆很快點點頭,同意幫他講兩句好話,順便打聽了一下「兩棲動物」老闆、死靈法師奧森的近況。
目送學徒轉身離去,傑羅姆臉上若有所思。有意留下隨行的保鏢,反倒把狄米崔帶在身邊,他本打算給年輕人長長見識,讓他多接觸光鮮背後的陰暗面,許能打消掉投身軍旅的念頭……傑羅姆對此並無把握,狄米崔身上有種他所熟悉的味道,那是一股子越挫越勇的狠勁,拿自己作為範例,等閑挫折沒準只會適得其反。
小女孩抿著嘴,靦腆地眨眨眼。
深棕色母馬活力充沛,背上穩踞一名騎手,人與馬配合格外默契,行動起來彷彿足不沾地。騎手身穿緊身黑色呢料上裝,小翻領斜嵌著單排銅紐扣,馬褲和短靴乾淨利落,越發顯得兩腿修長。傑羅姆定睛細看,只見那人體態輕盈,隨坐騎的動作微微起伏,手背和面頰白得耀目,顯然具備精良騎術;下頜尖尖,腦後挽著層疊的黑髮,灰眼睛像結晶礦物般熠熠生輝。此刻她雙頰泛起兩團紅暈,要麼因為大量運動、要麼出於惱怒或羞憤,容貌之美令人見了自慚形穢……看清楚騎手的長相,傑羅姆暗叫不妙,心理先矮了一大截——來人赫然是自己的聊伴、愛吃胡蘿蔔的薇斯帕。
辦事處外牆倒塌,緊挨著湖畔的建築物也垮了好幾間,裡頭叮叮噹噹正在重建。軍警停下腳步,發覺門口兩位值班人員沖他們露出公式化的表情。「抱歉,夥計們。『政府機關,閑人免進』。」
「她還是我唯一的學生。」尼儂夫人用恆速不慌不忙答道,「假如未來可以預知……我只會提供最好的選項,以免他們追悔莫及。」
空中滯留著不少惡魔,但下方多數制高點已被蜂擁而來的軍人佔據。偶爾能瞧見洛克馬農的祭祀手執小香爐,對飛行的怪物比比畫畫,施加一段聲情並茂的詛咒;治安官拖著受傷市民退到官署中暫避,老紳士佩戴好臂章,引導人群有序地撤離險地;某些角落還能發現手執鉛筆、不斷描畫怪物輪廓的傢伙……羅森人彷彿生來具備亂中求穩的天賦,善於在尖叫的空當理出些頭緒來,把自己的事情處置得有條不紊。倘若此刻還有人在冷眼旁觀,這座城市所表現出的頑強生命力實在令人驚訝,沒準值得大書一筆。
——不對呀?我可是個明白人!
臉上還印著橫豎的淚痕,薇斯帕左手輕拍馬頭,右手稍稍一提,亮出一柄纖細的馬鞭來。薇斯帕木然望著傑羅姆,這二人不再言語,五秒后辮梢一振,「啪」的斜抽在他肩膀。老實挨了一鞭子,森特先生表情卻越發古怪,其中的輕重緩急、唯當事人自知。
比天鵝絨更加滑膩,接吻瞬間像點燃一品脫甘冽的酒漿。傑羅姆渾然忘我,卻記住了她曾講過的故事——小女孩時刻含著粒櫻桃種子,猶如唇齒之間醞釀的半個美夢。接下來,探索過程妙不可言,她也從震驚中恢復了一部分知覺,只象徵性地反抗一下,然後沒了動靜。
半個街區範圍內,市民們遲疑地暫停下工作:他們彷彿聽見某種恐怖的聲響,又好像自己突發耳鳴,不自覺地將這聲音併入嘈雜的背景之中,很難再用理智分辨出來。就在別人疑神疑鬼的工夫,張牙舞爪的小怪物兩眼翻白,成了恐怖尖叫的直接受害者。蓋瑞小姐猛一伸手,大著膽子將它拽出來;手臂還輕輕哆嗦著,她臉上的表情卻蠻有把握,介於未來的動物學家、以及冷酷的兒童之間。
傑羅姆任憑對方繞到身後,只聽馬蹄頓地的「得得」聲不止,自然感覺心驚肉跳。他情知理虧,沒膽量再陪人家亂轉,跟個木樁似的呆立在原位。兩人一個原地假死,一個恨意漸濃,短短十來秒陀螺似的僵持、緊張到透不過氣來……終於,薇斯帕一聲輕斥打破了沉默,猛夾馬腹衝出好幾步,蹄鐵落地時的震感都連成一線。
晨曦還在地平線以下徘徊,城市一角追逐與廝殺方興未艾,眼下他臉上的表情很難用語言來形容……不眨眼地端詳了一分鐘,把妻子安穩的睡姿深深印入腦海,傑羅姆只覺這一刻恰好處於晝夜交替的節點上,四周萬籟俱寂,逐漸隱沒的星辰像朝陽照耀下的露水。伸手虛按著妻子溫暖的面頰,傑羅姆慢慢定下心來,重新掩好房門,到院子里靜待破曉的來臨。
此刻雙方的關係不適宜做近距離接觸,經過上次的不歡而散,曾經微妙的好感只怕已化作滿腔怨懟。傑羅姆眨眼間假設幾種可能的結局,沒一種稱得上「全身而退」。他很想施展一次「預言術」,看看自己是否有必要夾著尾巴溜走,轉念再一想,妄自揣測女性複雜的心理活動、會直接導致腦溢血也說不定。
聽到圍牆外頭傳來狗叫聲,汪汪也發出短促回應,很快爬上倒塌的牆體跟那隻軍犬打著招呼。周圍儘是些忙碌的身影,蓋瑞小姐窮極無聊,坐在西北角的瓦礫堆邊上,用力打了個呵欠。其他人都有事可干,唯獨她所在的位置無人問津。矇著層淡淡濕氣,瓦礫堆彷彿長出了一層青苔,牆根里新冒出幾株蘑菇來,讓被遺忘的角落顯得越發蕭索。小女孩陷入半睡半醒中,不知多久過去,汪汪的動作喚醒了她。
確定來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森特先生再沒工夫大驚小怪,薇斯帕所言不虛,再遲片刻自個的腦袋也就差不許多。今天他的狼狽程度生平罕有,苦水都浸到喉嚨邊上,傑羅姆至今沒徹底搞清剛發生的種種狀況。比較而言,對方經歷的情緒波瀾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小聲跟我說說,就當成咱倆的小秘密好了!你瞧,這個球圓圓的,又涼又滑,多好看……你想要嗎?」往空中一彈,再伸手接住,她催眠般的語氣誘惑力十足,手中道具變戲法似的若隱若現。
背對她的傑羅姆·森特活像個稻草人,上身搖擺,下肢分毫沒見挪動,彷彿閃避危險的本能違背了他個人意願,硬是挺著脊背呆立在原處……這一瞬間,臉上的表情想必十分慘痛。
※※※
比起紛亂的三橋地區,首都城郊並未遭受戰火波及,氣氛平和到催人入睡。游目四顧,莊園附近綠草如茵,對面山坡上有梯田錯落,漿洗乾淨的白床單排成兩列,風一吹像新下水的船帆,看來格外惹眼。不少溫室和苗圃四敞大開,遠望時花團錦簇,滿載怒放的野百合與五瓣蘭。四周的景緻平和而安寧,盤山路上幾乎看不見行人,草叢裡窸窸窣窣的、被鼴鼠掘出的洞倒有不少。
「造化師帶來了全新的病毒樣本,專門針對幾個品種的混血惡魔研製,經過二期檢驗即將投入實戰。作戰任務對人員素質要求太高,只能由我方承擔……參謀部估計,病毒的效果很難預測,理想狀況下最多是種輔助手段,對敵人造成一定的威懾。」
兩天以前,首都羅森里亞撐過了嚴峻的考驗,接著經歷小半天的瓢潑大雨,修補工作才得以陸續展開。雨水雖然造成了不便,同樣撲滅許多火源,讓橋下的木質建築群僥倖擺脫了火災的威脅。
房屋廢墟中似有活物快速掠過,要麼是體積很大的耗子——因為下水道炸開了鍋,大老鼠也變得相當常見——要麼就是掃蕩中遺漏的危險殘敵。狠拽著軍犬的繩索,幾個人追追停停,拐過湖區最外側矗立著的水泥橋墩,很快瞧見「林業辦事處」的大招牌。
距離天黑還有個多小時,黑壓壓的雨雲盤踞在橋區上空。
拖著一身疲憊,傑羅姆終於返回了湖區駐地。在藥物幫助下強打精神,他清點一遍這場混戰所造成的損失,將其餘工作移交給參謀們處理,然後才有機會稍事休息。超負荷運轉令他身心具疲,放開看似無法解決的各類難題,勉強壓下的焦慮感馬上佔據了他。心中忐忑不安,一踏上臨時住所的花磚地,傑羅姆三步並作兩步推開卧室房門,眼光牢牢鎖定住沉睡中的莎樂美。
薇斯帕拍馬急進,毫不猶豫縮短著與他的間距,然後拐個急彎、坐騎腳步不停,眼光落在對方頭面部。近距離掃視,她發覺傑羅姆反應奇快,表現得好像一個無辜路人,滿臉遺憾令人切齒。薇斯帕只手把持住韁繩,怒意愈加明顯,雙唇緊繃原地兜起圈子。粗瞄上兩眼,深棕色駿馬隨時可能踐踏這位無良男士,送他到床上去躺幾個月。
傑羅姆沒吭聲,不得不重新編排自己接下來的日程表……莎樂美和朱利安生死未卜,他卻有可能在隨後幾小時內失去人身自由,結果如何還很難講。愛德華對他的憂慮了如指掌,罕有地露出一絲笑意,「『法眼亭』是個招惹是非的地方,過去十年,我曾接受大量質詢和審查。身在其位,總得履行職責和義務,相比之下,你所面臨的壓力不過是個零頭。不必擔心,本次事件人證俱在,他們不會拿你怎麼樣。記住,只說最顯著的事實,不問就不要講;不管問題如何刁鑽,回答起來確保頭腦清醒,事情總會迎刃而解。今晚的宵夜提前兩小時,聽證結束後到宮內見我,不少大人物等著你的迴音呢!」
左聞右嗅,小狗踩著兩塊磚頭,在每個夾縫間探探腦袋,尾巴緊貼在身後,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蓋瑞小姐觀察片刻,不禁有樣學樣,也蹲下身子陪它到處摸索。很快,汪汪像發現了什麼,突然全力挖掘起來。仗著自個靈活的上肢,小女孩掀開天花板似的扁平石板,先拿裙子一角擦擦手,再朝裡頭看一眼。「嘿!」
「兔隼」的女主人面色一凝,不禁追問道:「紅色的?在哪邊?」
「不用對此斤斤計較,敵人出拳的時機幫了王儲殿下——也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接到你傳來的警告,王儲喜不自勝,準備組織參議會的反對派到橋下瞻仰目前的嚴酷形勢,還打算拿布幔子將現場圍起來,按人頭收取門票。事情明擺著,」愛德華陳述道,「戰爭需要大筆預算,整個王國的財政計劃都得向軍隊偏斜。敵情越猖獗,越有利於集中人財物力,好穩住他自己的位置。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王儲即將開徵新稅,本來一系列舉措阻力重重。若非形勢危急,各地領主們可不會乖乖就範。」
「嗯……怪東西。」扯著一隻腳觀察半天,小女孩得到了初步結論。沒準是受聲波的侵擾,也可能由於陽光直射、驚嚇或者飢餓,小怪物渾身僵直,像落入貓吻的耗子般直挺挺一動不動。汪汪擔憂地繞著她亂轉,蓋瑞小姐則無所謂地抖動肩膀,突然跳下石磚堆快跑起來。
身後木門旋動打斷了他的聯想。狄米崔直起腰,發現傑羅姆·森特正與人交換意見,對方是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他記得此人曾在王儲耳畔竊竊私語,應當是位有份量的幕僚。自己的導師與那人親切握手,兩人都掛著頗具張力的笑,彷彿談成了一筆大買賣。緊隨其後,陸續出來的賓客三兩個結伴,也在探討著類似話題,態度或親密或敷衍,還有沖別人後背使眼色、露齣戲謔微笑的。假使自己沒參与剛才的種種,這般表現就好比戲院散場后的寒暄,觀眾們神色如常,看不出絲毫詭異之處。
傑羅姆計算著宮內的守備力量——禁衛軍和宮廷法師都不好惹,更別提始終按兵不動的造化師——王儲和選侯身邊的衛隊足夠應付小規模戰爭了,等自己趕到許能參加點收尾工作。即便如此,熱心救駕的姿態總還要擺一擺,表現得過分清高、比貪功冒進更叫人反感,不如演演配角顯得知情識趣。
愛德華迅速點頭,不禁用心打量他幾眼,「很好,反應很快。」
哼著不成調的歌,她腳踩著步點,一路跑過冒著炊煙的食堂,跑過亂糟糟的臨時營房。小怪物就這麼隨著她身形胡亂晃蕩,那模樣完全是只兒童玩具,所有發現它的人頂多搖搖腦袋,表示一下對野孩子的惋惜,然後繼續完成手中的活計。蓋瑞小姐一路跑到坍塌的圍牆根上,視線穿過一叢叢支架,可以直接望見嘈雜的街景。
下午四點左右,幾輛毫無特徵的馬車先後抵達城郊莊園,將原本寬敞的馬房擠個滿滿當當。車上乘客神色各異,在僕人接引下很快進入內院;沒多久過去,附近只剩打著響鼻的馬匹,發出有條不紊的咀嚼飲水聲。蟬鳴陣陣,懶散的下午好像會永遠持續下去。
尼儂夫人轉過身去,冷冷丟下一句:「他們輸掉的不只是自己。」
「汪汪汪!!!」軍犬的吠聲引發短暫的混亂,幾名穿著軍警服色的壯漢匆匆圍攏,手裡端著四尺長的爪形長矛,緊張地互相打著眼色。
朦朧中暮色初降,「巴哈姆特」昂首嘶鳴,接著猛然一躍,消失在閃爍亮光的角樓之間。傑羅姆對異常活躍的光暈出一會兒神,下方的城市依舊半明半暗,像一張縱橫交錯的羅網。
傑羅姆邁開步伐,暫時放下對別人的隱憂,自己的煩心事又輪番上陣,攪得他心緒不寧。回想過去劊子手的生涯,他所擔負的壓力遠不及現在,如今指揮起一干劊子手,照樣搞得夜不能寐。如何才能擺脫這類怪圈呢?事實證明逃走絕對行不通。麻煩事會一路尾隨著他,慢慢積攢到不可收拾,再留下個爛攤子叫他束手無策。
沒工夫進一步聲討決堤的慾望,傑羅姆·森特硬把人家拖下馬背,大咧咧地一旋身,輕巧化解了巨大衝勁。佳人在抱,天旋地轉,若不行動情理難容……他一面追悔和狡辯,一面不失時機地煨上去,牢牢黏住嚇壞了的姑娘,就這麼吻上她軟如棉絮的雙唇——
傑羅姆思量片刻,「會議地址呢?」
奇怪的是,附近腳步聲一響,屋裡的讀心者立刻作鳥獸散,只留下半昏迷的受審者單獨趴在矮桌上。耳邊傳來霍格人的兩聲咳嗽。雕像般凝固的蓋瑞小姐不知該不該感到慶幸,恐怕是霍格人的出現驚散了這場非法集會,此時他剛走到營房門口,撞見原地打轉的汪汪,尚未發現偷窺的小女孩。躡手躡腳、同時儘可能快的跑步出來,蓋瑞小姐異常識趣,舉手奉上了自己的新玩具。霍格人倒沒怎麼責備她,像所有職業教師那樣,不過伸手拍一拍小姑娘的腦門。接過紅色肉球,對方端詳幾眼,和聲說:「跟我來。」
不知多久過去,傑羅姆從窒息中緩醒過來,頭腦渾渾噩噩,懷中人儼然是位淚汪汪的搪瓷娃娃。發覺自己正半跪著,背後還有揪住他領口亂扯的母馬,森特先生這才感覺闖下大禍。自己一向謹慎有加,辭別杜松后少有失去控制、任性妄為的時候,這回光天化日下如此這般,萬一被某個目擊者隨口一傳,造成的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相撞前兩秒,對方狠扯韁繩,任憑棕色母馬前腿離地,半跳躍著側偏幾尺。馬匹險險擦過他右肩,然後繼續向前,傑羅姆·森特明白得很:這下錯身而過,自己跟胡蘿蔔妖精絕就算一刀兩斷,擦出的星星火花也悉數湮滅,今後各走各路,再難有重逢的一天。
「新變種。」霍格人肯定地點頭,「街上還有不少造化師,到處搜集前天分散逃進城裡的惡魔殘餘,大部分混血惡魔的屍體也輾轉落入他們手中。橋上剛傳來新消息,要我們派出代表,參加下午舉行的重要會議。據說……」霍格人停頓一秒鐘,傑羅姆對蓋瑞小姐撇撇嘴,小女孩不情不願地走開了。
十小時后。
上下打量幾眼,此人腔調圓滑眼神靈活,更像個軟骨頭的政客,周身氣味聞起來極不對路。心說我打生打死那會兒你小子不知在哪呢!傑羅姆懶得跟他廢話,目光越過封鎖線,打量著不遠處一頭巨獸蹲伏的輪廓。大塊頭貌似披甲的猿猴,模樣跟先前失控那隻「巴哈姆特」如出一轍,只是腦袋附近多了一圈頭盔形的裝置,正迎著夜色安然待命。不用問,造化師吸取教訓,給自己的生物兵器套上了保險裝置,但願這回無需他人出面收拾殘局。傑羅姆眼光環視,還想在人堆里尋覓幾張熟面孔,不期然發現了灰眼珠的愛德華先生。
不等她完全蹲下身體,屋裡的讀心者一致做出傾聽的架勢,從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里迅速擺脫出來。看樣子,剛剛偵測到周遭存在某種威脅……渾身血液仿若凝結,小姑娘兩腿發軟,屋裡人的目光像四處逡巡的重鎚,危險感覺呼之欲出!讓她有點後悔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了。不必刻意為之,腦子裡各式念頭亂成一團,只盼能馬上一溜煙跑掉,免得變成別人瓶子里的標本動物……
羅森的夏天來得快去得也快。盛夏時節灼熱多雨,可沒堅持幾周已現出疲態,午後的天空總有一層雲幕遮陽,清新空氣令人精神一振。
蓋瑞小姐怯生生退開兩步,像下定了決心,一下子把新玩具擺到胸前。她兩手扯著做出個展覽動作,同時動動嘴巴,恰到好處的配上音樂,「梆梆梆梆——這可是咱倆的小秘密!」發覺對方暫時合不攏嘴,小女孩嘆口氣,「可惜,下午還有解剖課……姐姐,你要是拿只青蛙過來,這會兒已經跟你換了。下回再請你參觀我收藏的標本吧。呵呵,再見啦——」
一匹年輕的母馬擺動著鬢毛,緩步朝馬廄方向馳來。
愛德華似乎沒把對方放在眼裡,提到王儲時敬意缺缺,表情略顯不耐。傑羅姆隨著他加快腳步,跨過氣氛凝重的花園走廊,穿越兩道半月形拱門,路上只交換了寥寥數語。傑羅姆忍不住提到炸壞橋樑造成的後果,愛德華立刻停止腳步,面對著他明白地說。
並不寬敞的單間里赫然集中著六、七個人,中間坐的那人臉龐尖瘦,模樣像只受驚的食草動物,恰巧是自己所認識的一位——蘇·塞洛浦的女友、名叫瑪拉的讀心者。小姑娘下意識地感到,她正接受同類的嚴格盤問。周圍或坐或站,其餘讀心者表情嚴肅,殭屍般包圍著她,場面類似一場集體對個人的審訊。倉促間不容多想,她發現瑪拉滿臉焦慮,彷彿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其他讀心者全都死盯住她,與其說像一個臨時法庭,看起來更接近於濫用私刑。無聲審訊透著濃烈的危機感,蓋瑞小姐寒毛直豎,不禁捂嚴實嘴巴,逐分寸地壓低身形……屋裡的情形可不像開玩笑那麼簡單!
愛德華沉聲說:「自己選,雖敗猶榮。」
老實追在霍格人身後,回頭瞄一眼灰濛濛的狹窄拐角,安全感令她舒一口長氣,后怕也逐漸被僥倖逃脫的竊喜所取代。一離開讀心者的視線範圍,剛才超自然的危機感馬上變得模模糊糊,反而更像是一場小探險的調味料。低頭跟隨霍格人東拐西拐,蓋瑞小姐再回想片刻,禁不住嘿嘿地笑出聲來。不知不覺走進了自家院子,剛好有人大聲說道:「酷啊,老兄!這邊全是你的人??」
雖說城郊美景宜人,狄米崔·愛恩斯特里卻額頭見汗,兩手按住膝蓋,竭力安撫著自己翻騰的胃部。在科瑞恩當學徒那會兒,他曾見過大嚼胡蜂的土著島民,打理過準備下鍋的甲蟲幼體,手把手蒸煮了許多可疑臟器……生在一個不忌口的國家,尤其還當過稱職的廚師,他滿以為自己對血呀、肉呀早徹底麻木,不會再顯露剛才那種張慌失措的表情——看來這估計有些過分樂觀。現在只要一閉眼,剛目睹過的噁心場面歷歷在目,令他禁不住渾身打顫,後頸的皮膚也一片冰涼。
借一輛高智種使用的有軌機車,拖著長溜蒸汽尾巴,一行人觀光似的抵達了王室領地,同守衛「權杖迴廊」的禁衛軍取得聯繫。「感謝您的好意,上校。」禁衛團長的副手面帶微笑,讀出軍銜時表情微妙,還主動點一點頭,彷彿傑羅姆屬於被整編的地方軍閥,掛著個自封的頭銜。「情況都在控制之中,我方的鉗形攻勢已牢牢釘死了敵人,令他們再難寸進。照目前進展,預計下個整點前即可悉數殲滅來犯之敵。」
「去瞧瞧會客室的幾位,」傑羅姆·森特提醒狄米崔,「我這邊會議才剛開頭,叮囑他們稍安勿躁,跟其他客人好好聊聊。」
某個古怪的傢伙鬍子拉碴,站在院子里和傑羅姆大聲交談,旁邊還跟著傻笑的列維·波頓。汪汪自動開門進屋,去找來訪的維維安了,小女孩在霍格人身旁站定,瞧一會兒森特先生與客人的問答。
頂頭上司駕到,傑羅姆還來不及開口,對方就揮揮手說:「跟我來。『准國王陛下』正等著聽你的報告。」
考慮到事業家庭,這事該不該干且不論,至少得找個有屋頂的地方再行事吧?種種顧慮幾乎把他拉回了常態。困惑中傑羅姆不斷質問,自己怎能變成這樣一名白痴?!深吻告一段落,薇斯帕也逐漸開始無力的推拒,喘息中顧自抹把眼淚。見她近在咫尺,處境極端困窘,卻依然清艷絕倫,傑羅姆也算找到了答案:怨只怨自己生錯性別。閑話少講,先考慮如何善後吧!
蓋瑞小姐著迷地盯著琉璃球,兩眼直勾勾的,小聲道:「那兒有隻……大老鼠,大紅色的老鼠,長得可丑了。有翅膀,還有尾巴……」
「這樣說來……參議會需要對我提出質詢吧?」傑羅姆繃緊了下嘴唇,意識到自己扮演的角色恐怕不是簡單的配角。
小女孩把新玩具背在身後,被「兔隼」瞧得渾身彆扭。也許是性格上有衝突,蓋瑞小姐對假正經的「兔隼」沒啥好感,吃過虧的汪汪更是走避不及。看到這一幕,穿長袍的女子很快上前叫住自己的寵物。她走到距離塌牆不遠的地方,等架子上的工人露出警覺的表情,也就不再前進,未語先笑道:「你好呀,小傢伙!我的夥伴有趣兒吧?」
家中還有嬌妻苦候,肩負的使命絕非泛泛,況且自己並非不識大體的等閑之輩……傑羅姆·森特掐指一算,理智告誡他原地立正,行注目禮,最後給人家留個好印象。等撐過了這一陣,終究利大於弊,倘若將來年歲漸長,還落個值得反覆追憶的素材。很快理清楚頭緒,森特先生肅然頷首……接著右臂平伸、一把攬住對方的纖腰、往懷裡就勢一扯,粗暴程度叫人刮目相看。
閑話完畢,雜貨店老闆匆匆消失掉,傑羅姆這才把注意力轉向霍格人手裡的紅色怪物。「新變種?」
就算膽量奇佳,眼下她也意識到偷窺所含的風險了。
汪汪被對方張牙舞爪的神情嚇了一跳,差點失足滾下瓦礫堆。蓋瑞小姐蹲在一旁嗯啊片刻,突然間雙手合攏成喇叭狀,沖洞里發出一聲尖叫。「啊——!」
「城郊小莊園。不論如何,在城裡進行生物實驗也太冒險了些。」
短短兩天前,惡魔手中的法杖仍在頂著雨點逆風攢射,相比之下,現在的情形基本恢復到正常人可以接受的程度。街上輕易看不見死亡的半惡魔入侵者,人們交談時也不必發出大驚小怪的噓聲。首都像一塊清創后的傷口,正忙著上藥包紮、拿繃帶一層層裹起來。
鐵鎚和鋸條片刻不停,工人們走來走去,交談和爭吵聲傳來,人們正忙於修復戰爭造成的損失。周圍的空場上擺放著大量建材,磚瓦碎片被草草加以集中,和爛木頭一起堆在靠牆的西北角上。戰鬥打響后不久,湖區駐地便遭到一輪密集轟炸,雖未造成人員傷亡,許多建築物卻給碾成平地,連外牆都被轟塌了一大半。此時霍格人端著幾張平面圖紙,指揮自己人迅速修復駐地的防禦;據此不遠的方向,橋下「夜半區」同樣處於修葺狀態,偶爾能瞧見翻弄著廢墟的市民,從斷壁殘垣間刨出幾樣破傢具,不時拿奇怪的眼光朝這邊探看。
若非親眼所見,這場面更接近於一場白日夢。輕煙還未散盡,橋身下半部多出個不大不小的坑,殘骸紛紛落入下方「夜半區」的市集,剩下的則串在捲曲鋼筋的末端搖搖晃晃,火苗與塵頭為這一幕增添不少戲劇性。即使面臨著動蕩征伐,羅森里亞看上去仍然活力充沛,沒有顯現出絲毫軟弱或妥協。
馬匹嘶鳴,上半身持續人立著。他糾結的思緒令這一幕反覆閃爍了三遍。側過頭眼光深注,傑羅姆最後望一眼薇斯帕:憤憤與不甘再難以抑制,她表情凄楚,身體危險地傾斜著,清麗的面龐一觸即碎,叫人心臟像裂成了三瓣、斷口齊如刀裁。傑羅姆稍一迷糊,對方的美貌狠揪住他,眼神交觸,飽含無以言說的默契和幽怨……就算她這半秒失態馬上被一臉矜持掩蓋,短短一瞥也夠他銘記十來年。
腦中胡思亂想,蓋瑞小姐心怦怦亂跳,眯著眼向內窺探,好像這樣做能把自己的目標再縮小一點。這回窗帘已說提前落下,幸好還留了一條細縫,透過細縫向內看,入目所見令她狠眨兩下眼睛。
一見是她,施工人員甚至沒費心思轟她走,之前已領教過野丫頭的難纏勁兒。街上還有許多閑人,附近的居民大都忙著收拾爛攤子,牽狼狗的軍警正在和某人講話。發現了剛才那隻軍犬,汪汪很快來了精神,準備跑過去跟它打打交道。軍警的談話對象是位穿長袍的年輕女子,模樣還頗為俊俏,不過等她稍一側身,就現出了跟在她身邊的小動物。只看一眼,汪汪便灰溜溜地扭身回來,女子身邊的動物卻不依不饒,幾步蹦跳到跟前,赫然是只表情專註的「兔隼」。
兩人繼續前行,前方空多利斯基宮的金頂折射著氣燈燈光,像戴了頂亮銀色發套。愛德華放緩語速,說:「人類群體的組織模式並非朝夕鑄成,傳統的力量極其強大,『習慣法』滲透于王國政治的方方面面,沒有任何單一力量足夠與之抗衡。換句話說,是傳統、而非某些個人將王國組織成一個整體。參議會掌握著大量資源,不會聽信一面之詞,內部矛盾同樣相當尖銳。作為本次事件的直接當事人,你必須做好充分準備,答覆對方的一連串質疑。」
伸手指指招牌下頭的警示語,看門的勉強擠出點笑,右手卻扶正了腰間斜插的法杖,另一人乾脆叉著腰,一副急於送客的模樣。這兩人怎也不像文職人員,威脅的語氣異常稔熟,臉上的警惕連瞎子也看得出來。幾名軍警老實退開,轉而去搜尋其他廢墟——他們早接到明確命令,這塊區域不屬於軍隊的統轄範圍,「林業辦事處」被一群危險人物所佔據,最好跟他們保持點距離!可惜軍犬不像主人那麼識趣,扭著繩索遲遲不肯轉身,兀自大聲吠叫著、提醒近在眼前的敵情。
「兔隼」快速張嘴,把一張鳥喙咬得嘎嘣作響,同時一個勁朝前探身,目標沖准了蓋瑞小姐背後的新玩具。帶著它的女子咳嗽一聲,「兔隼」便委屈地縮回原地,不過已經引起了主人的注意。只見蓋瑞小姐猶猶豫豫,像有什麼難言之隱。對方笑容不變,掏出粒外形渾圓的琉璃球,在她眼前繞來繞去,陽光一曬十分漂亮。
「叫齊自己人,我親自前往。」傑羅姆緊抿著嘴唇說,「一味挨打不是辦法。就算手段不光彩,遲早總要開始反擊。」
左右權衡未果,全出於反射的、他擺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兩手微分,掌心向外,姿勢跟繳械投降差不多,又像朝拜荒涼雪原的異教徒。這副模樣喜憂參半,看上去逆來順受,低調得嚇人。在走鋼絲一樣的職位上歷練過,森特先生的應變速度有了長足進展,更習慣同開罪不起的大人物長期周旋。如此應對恰好以靜制動,表面上俯首帖耳,反避免了先開口的難堪。至少這一方面,他收穫了不少寶貴經驗。
一番攪擾過去,薇斯帕轉瞬隱沒不見,驚魂初定的傑羅姆·森特也慢慢找回了心跳。幸虧愛德華先生只從遠處沖他一擺手,就轉身步入旁邊的尖頂塔樓。傑羅姆滿臉悻悻,連做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回復舊觀,然後魂不守舍地參加會議去了。
擺擺手扔下「兔隼」和它的主人,小女孩按原路折返,身後傳來「兔隼」持續的吵嚷聲。哼著歌加快腳步,前方一位戴面紗的霍格人若有所覺,朝這邊望過來。霍格人放下圖紙,手撫著下頜,似乎發現了一樁咄咄怪事,眼光片刻不離小女孩的新玩具。蓋瑞小姐沖他吐著舌頭,心想解剖課還沒到時間呢!轉身蹩進院子盡頭的拐角處。一直追在身後的汪汪突然止步不前,不安地嗚咽兩聲。小女孩四處看看,這才想起旁邊營房裡住的都是鬼祟的讀心者。
見她傻乎乎的,對方改用哄小孩的語氣說:「真可愛呢,呵呵!小妹妹,你家就住在這裏頭呀?剛才有見過什麼古怪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