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八章 白夜

卷三 家園

第八十八章 白夜

莎樂美支起上身,肌膚立即浸透在滿月光輝下,恰似簇新的黃銅結了層薄霜。她蜷起左臂枕著面頰,自然側身向內,將注意力投向自己的配偶——傑羅姆·森特睡得很不安生,緊閉的雙眼茫然四顧,微弱呢喃僅有枕邊人可以覺察,興許夢見了什麼詭秘情形。
完全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傑羅姆拋下其他,徑直上前握住朱利安肩膀,大聲質問道。
「紙老虎」由暗處逡巡幾步,逐分寸接近了哼著歌的莎樂美,相距不過數尺之遙……無論如何,傑羅姆也來不及制止將要發生的慘事!朱利安右手一凝,麻痹感順著他肩膀向下蔓延,堵住了將要出口的叫聲。傑羅姆只得絕望地大睜兩眼,這一秒鐘比半個世紀還要綿長……接下來的情況卻出乎預料。
格魯普冷然道:「姦細!姦細無所不在!宮裡塞滿污穢的行政官僚,這夥人時刻等著被人收買,連近禁衛軍都大不如前了。除非體內流著同樣的血,這世上就連身邊人亦不可輕信!」
她側耳細聽:蝙蝠剛從窗邊掠過,叫聲猶如漣漪擴散,就像一隻千里迢迢趕來喚醒女主人的夜鶯。卧室內光線半明半暗,綠眼睛碧色湛然,入目只見亂丟在地板上的零散衣物。窗邊涼風習習,衣料上的體溫尚未散盡,說明自己睡下還不滿半小時。隔壁院落正有蛙鳴聲四溢,空氣也格外潮潤,莎樂美半弓著脊背、慢慢伸一個懶腰,全副感官貓一樣四處遊逛著。附近的蟋蟀和飛蛾感到她的照拂,有的低鳴以對,有的則忽閃著翅膀、向她送出暴風將至的訊號。
老虎低聲咆哮。這咆哮彷彿貓科動物歡暢的笑。它起身,拱拱莎樂美的足踝,彷彿在催促女主人儘快騎上自己的脊樑,就此遠走高飛……莎樂美搖晃著五面體,背影也隨之震顫,不知臉上作何表情?突然間手指一松,五面體跌入噴泉池中,水花四濺的工夫,莎樂美站起身、為某個推門進來的幻影脫下外套,照例在他臉頰輕輕一吻。
占卜者揭開面紗。灰眼珠背後異象紛呈,彷彿醞釀著一場風暴。
參謀很快答道:「一刻鐘以前,值班人員偵測到橋上存在大量友軍活動,『權杖迴廊』的宮廷法師已傾巢出動,集結方向沿『鋒火曲徑』一路向下,只看動員級別,問題可能相當嚴重。我們正在聯絡其他消息來源,馬上就該有回復傳來。」
腳下不停,傑羅姆·森特無視致命威脅,繼續追趕妻子的腳步。眼看雙方即將遭遇,老虎的利爪當頭罩下,莎樂美幾欲側身回望……凝練的咒語聲響過,「時間停止」當真停住了時間。
隔著厚實外牆,森特先生瞧見、代表友軍的光點閃爍后很快熄滅了,餘下的則陷入連串震動與混亂中。用不了多久,其他人憑自身感官也能捕捉到屋裡傳來的嘶喊聲、嘈雜的尖叫以及法杖發射的強芒。
冷月光輝下眾人劍拔弩張,無法言說的情緒再度襲上心頭,令他生出面臨重大危機的錯覺。今晚的困境接二連三,看來這一夜不會輕易讓位給白晝,日出前定要有一番變故!
傑羅姆半心半意地聽著,對妻子的擔憂讓他懶得出言附和。術士長似乎頗為義憤,「早就建議過,宮裡應該只用有把握的人!看著吧,馬上所有能調動的力量都得加入搜捕了!」格魯普深深搖頭,車窗外已望見齊刷刷的月光地帶,橋樑的遮蔽基本快走到頭。
敲定了打頭陣的人選,高智種和術士會各派一半成員,極謹慎地進入酒吧間內。這間屋被圍個水泄不通,敵人再怎麼頑強,也敵不過力量上的絕對劣勢,關鍵只看達成目標前我方需要付出的代價了。
吊燈蓋著兩塊蒙布,織了一半的蛛網還黏在天花板上,餐桌中央只剩歪倒的空花瓶。他用力搖頭,現實轉瞬被回憶所取代……只見男主人踩著張椅子,袖口挽到手肘,正努力維修損壞的吊燈。莎樂美掐腰抬頭,指揮他動動這邊、動動那邊,綠眼睛卻總不離丈夫的脊背。
一陣靜謐襲上心頭,莎樂美準時蘇醒過來。
「人呢???」
老虎像只溫馴的大貓,匍匐在女主人腳邊,小心翼翼地磨擦幾下,然後抬起頭,深深凝望著她。月光下的莎樂美端坐不動,歌聲斷斷續續,依然編織著往昔生活的碎片,讓老虎也略顯焦急。呼出陣陣白氣,它搖晃碩大的頭顱,圍繞莎樂美飛速奔走三周,渴望能吸引她片刻的注意。莎樂美仍然不為所動,獨自沉浸在傷感的曲調中。老虎臉上現出濃烈的悲愴,垂下頭無力退開……然後它張嘴一扯,脖頸間的項鏈被拽了下來。
「出事了?」這話聽起來就是個陳述句。只看幾位來人的打扮裝束,傑羅姆搶先開口發問。
這樣一來,問題不在於我方是否遭遇了「神罰」,而是敵方顯然具備額外強援,協會小組陸續恢復了完整的戒備,各組指揮開始清點人數、核查損失。關鍵時刻,不同勢力組織化程度的差異表露無疑,他們這頭井井有條,別人卻還在恐慌中亂竄。與此同時,傑羅姆·森特著魔似的盯住火場邊緣,他赫然望見了骨瘦如柴、渾身濕漉漉的罪魁禍首——裁縫弗邁爾——正拖著腳步往外走!裁縫的脖子上多出一條結實的項鏈,末端懸挂著收藏物品用的金屬小盒,這會兒弗邁爾正氣喘吁吁,右手舉起造型誇張的老虎面具,往自個臉上直扣下去。
「我的人隨時待命。」沒想到格魯普一口應承下來,末了不忘加上句場面話。「這事關係到地面諸王國的根本利益,人人義不容辭!」
老虎仍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像有個明確的目標在前方指引它。回顧經過的路線,這條道根本無處可逃,不惜跨越大半個鬧市區,弗邁爾的動機令人摸不著頭腦。難道他真打算到處展覽一番,然後被製成標本不成?傑羅姆疑惑地想到,或者還有更好的逃逸路線……
廚房泛起鍋碗碰撞的響聲。傑羅姆跌跌撞撞推開了木門——爐灶空蕩蕩的,餐具早收拾乾淨,櫃櫥半開半閉。傑羅姆近乎絕望,朝空中猛一揮手……像揭開一層薄紙片,就在他眼前,金屬烏鴉剛打碎一隻漂亮的瓷盤,莎樂美面色不愉,支起蠅拍狠拍幾下,最後放棄地嘟起了嘴,扭頭收拾滿地碎渣。
「帶上我組裡的人,把這附近徹底清查一遍!她應當不可能走出太遠,」面對朱利安,傑羅姆沒必要掩飾焦慮表情,不自覺地使勁搖頭,「找到她后好言相勸,先穩住情緒,千萬順著她點兒!如果我沒猜錯,橋上的事只怕沒法善了,我一時也沒機會直接向她解釋——」
眾人一旦緩過神來,過度驚詫所造成的情緒震蕩很快發揮作用。倖存者們淪為烏合之眾,無目的行為瞬間得以展現。只見受傷者慘嚎,受驚的則躺在原地渾身直打哆嗦,更有不知所謂放聲大笑的,以及單腳跳躍、像耳朵進了水的……奇特姿態不一而足。
斂起微弱的同感,傑羅姆抽出法杖,沖老虎激射一枚火球,落點卻選在斜上方建築的屋檐處。一時光華燦爛,照亮了下方徘徊的猛虎,也把大部分人自慌亂中拉了回來。
只見月華如水,小黑點似的人影在曲折橋面上快速移動,不時鑽進建築物所構成的掩體和陰影中,躲避從街道中央發出的各色法術光球。追兵乘坐著行駛在鐵軌上的蒸汽機車,速度雖然可觀,前進路線卻受到嚴格限制。每次捕捉到屋頂或巷尾流動的敵蹤,一面車廂的全部窗口立即放射出萬花筒似的光,將施法者舞臂戳指的上半身化成大幅投影,半月形潑灑一地。除了準頭不夠理想,打擊瞬間漸次點亮的繽紛光束賞心悅目,可惜目標人物奔跑奇速,動作起來像某種四隻腳的野獸,時刻都在騰挪轉折,幾乎不可能被一擊命中。
腦中靈機一觸,森特先生差點直起身來:附近的確有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坐落在自家舊宅的地下室內,恰好安了一扇開放的傳送門,能瞬間把人傳到冰天雪地的歌羅梅……再沒有更好的逃跑路線了!
微風吹拂,今晚的夜空格外晴朗。
口中銜著寶物,紙老虎傾斜上身,全然一副向上獻禮的姿態。歌聲止歇,莎樂美稍停片刻,然後將目光轉向這名崇拜者。她徑直伸出手,從利齒和虎吻間取得項鏈,自末端的小盒裡倒出一枚硬物——像個小小的金字塔,五面體在她掌心反覆滾動,毀滅與希望都集於一身。
紛亂攪擾過後,再上路的友軍人數銳減,各自登上載具全力賓士,傷者只好先留在原處。手下損失嚴重,術士長對敵人咬牙切齒,另一邊的高智種也蒙受不小的減員。幾分鐘不到,蒸汽機車二度綻放禮花,場面卻沒有剛開始那樣壯觀了。順著下行的橋體一路尾隨,傑羅姆能聽見地面與空中圍追堵截的連串呼喝,窗外法術光焰流轉不息,再橫過一處彎道,前方正是「黃銅剪刀」被查封的店址。
「給我的信上說,漏網的邪教首領——一個裁縫——剛從『權杖迴廊』盜走了裝有病毒模板的容器。」傑羅姆面無表情,倘若沒有莎樂美的問題,他此時定然是語帶譏嘲。「我們這邊有資格參与搜捕的人數不會太多吧?了解病毒模板存在的僅限於少數幾人,況且又不能亂下殺手,說明那東西還挺脆弱的,人多反而會造成不便。我倒奇怪,一個裁縫是怎麼長驅直入,把最緊要的寶貝偷到手?」
等待比想象中還要難熬。
術士會的通訊藉助附著了魔力的小首飾,進去實施搜索的人眾半天沒傳回消息,傑羅姆反而先接到反饋——讀心者的思感網路非常靈敏,馬上感應到建築內發生的變動——參謀部直截表示:少了一個。
傑羅姆腳步虛浮,被半明半暗的光和影子拉扯著,走廊與前廳狀似紙板做成的布景,正朝他身後不住捲動。同時置身於子夜和白晝,涼浸浸的月色忽而換成了溫暖夕曬,寂靜,配上妻子手掌傳來的體溫,讓這間屋裡填滿了灰塵……和記憶。
朱利安·索爾眼神極其複雜,欲言又止,最後只衝他輕輕搖頭。他後面卻是個一面之交、戴面紗的占卜者。尼儂夫人的灰色眼瞳閃閃生輝,跟朱利安站在一塊,看上去關係匪淺。傑羅姆不明就裡,剛想掙脫朱利安的手,對面的景象令他渾身血液凝固、連脖頸都發出了摩擦聲。
眼前是條狹長的走廊,衣帽架的銅質彎鉤泛著一抹暖光,矮桌上丟下本購物指南,頁面給人隨意翻開,只見「劍麻抽絲燈籠褲,異國情調六折優惠!」的廣告。旁邊還擺著個陶瓷茶杯,杯子里積塵良久,淡褐色茶漬均勻沉澱了一圈。木頭小勺橫架在杯口附近,腳步聲令它輕微翻轉,卻依然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權杖迴廊」已經戒嚴,王儲正大發雷霆,逐個盤查協助竊賊的姦細。盜寶者確系邪教裁縫本人,盜走的也的確是三塊病毒模版之一,外形像個能捏在掌心裏的五面體。宮廷法師可精確定位五面體的空間位置,眼下就在這間酒吧內!使用火球閃電將威脅到模板的安全,因此行動務必謹慎,以第一時間擊斃竊賊為準……敵人狡猾,形勢也極危險,自告奮勇的請上前一步。
一行人再度聚集停當,傑羅姆搶前躍下馬車,心裏已經極其不安。造化師很快抱怨說、這棟建築是混凝土澆築,根本沒法動手拆除,往裡沖又是險死還生的局面。不少人都把目光投向戶主森特先生,想從他那得到些可行的建議,這時傑羅姆·森特渾身僵硬,呆看著剛趕到的朱利安·索爾,以及他身後自己的一干組員。
結局之沉痛出乎預料。森特先生腦袋裡「咯噔」作響,渾身打個激靈驚醒過來,立刻瞧見莎樂美憤懣的表情——自己剛把她摟個滿懷,心裏卻另存他人,實在叫人無辭以對。恍惚小半晌,負罪感讓他心律不齊,更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滋味正在無聲滋長。
傑羅姆剎住腳步。
傑羅姆屏住呼吸。只見對方跨過不連貫的兩處陰影,從第一排影子里出來,他還是個半人半獸、不倫不類的怪物,等邁出第二排影子的範圍,已化作戴著頸圈的猛虎,外觀質地接近一整張牛皮紙,爪牙都是鋒利的三稜錐狀。這頭「紙老虎」步態堂皇,顧盼間凜然生威,從瘦骨嶙峋的普通人一躍成為雄姿煥發的獸中之王……此刻人聲嘈雜,森特先生突然感覺有些落寞——如此人物無人喝彩,只能在僻靜處俯首咆哮,難怪他會選擇逆潮流而動!
變形過程叫人嘆為觀止。
卧室,中廳,兩間客房,樓梯轉角處外加浴室和廚房……男主人眨眼搜索了一遍,還輕手輕腳地拉開儲藏室、甚至大一點的壁櫥,伸進腦袋逐一探看。除非莎樂美人間蒸發,這間屋再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院子里靜悄悄的,傑羅姆焦躁地意識到,假如她開門出去,層層把守的執勤人員早示警多時,可眼下連聲蟲鳴都聽不見。清涼的窗外人跡渺然,除非她變作鳥兒飛過了高牆,否則完全解釋不通啊!難道自己的確身在夢中?用力捏一把大腿,傑羅姆疼得倒吸著涼氣,心中既悔且憂,暫時也拿不定主意。
敵我雙方短暫對視,老虎放聲咆哮,預示著追捕仍將繼續展開。
傑羅姆憤然四顧,「正確錯誤,全由你來判斷?你有什麼權力干涉我的選擇!?你到底是誰?!」
莎樂美與他近在咫尺,一根一根扳開丈夫的手指,綠眼睛里填滿懊惱和不信。連眼淚都省了,她的表情屬於切膚之痛,絕不是三言兩語能夠矇混過去。傑羅姆開始還渾渾噩噩,很快就想到個嚴重問題:難不成自己夢中失言,說出了某個不能直言的名諱?這假設一旦成型連細節都生動起來,他彷彿看見、自己摟著妻子卻低聲呼喚他人的場面……想到這,森特先生真有些渾身脫力,後悔的底氣都沒了。
臉色彷彿泛著波紋的死水,傑羅姆奮力擠出幾個字,「我親自帶隊。」然後頭也不抬,讓自己的組員準備戰鬥。其他人即使不明所以,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紛紛擺出後退的架勢,恐怕再經歷一回從天而降的火柱。被概率的重壓所迫,傑羅姆·森特此時再無言語,否定了參謀部傳來的連串質疑,大步推門進去,很快被屋裡的黑暗所吞沒。
拆屋專家出面,眼看房子即將不保,傑羅姆忽然接到強烈警訊。參謀部並未傳遞出危險信號,只是原本清晰的通訊線路瞬間填滿雜音,佩戴「細語戒指」的協會成員馬上都提高了警覺。還來不及做出反應,空中聚集的異常天相讓所有人不約而同、仰起臉來觀看:
傑羅姆把自己人集中到建築物背陰面的街道上,陽面則留給高智種施法者加以監控,術士會成員陸續趕到,我方一時人頭濟濟。緊隨其後,空中也嗡嗡作響。抬頭一看,漫天蟲雲凝聚成人形,身披大衣頭戴寬邊帽,站在二樓房緣外無聲肅立——傑羅姆沖剛趕到的造化師舉手致意。這位擺弄小蟲的友軍跟他兩度合作,留下的印象相當不錯。
森特先生靜悄悄分出一條線路,轉而聯繫朱利安,詢問莎樂美的去向。朱利安傳來消息,或許莎樂美是趁剛才人手混亂越過了守衛人員,他正追蹤一條可靠線索,相信很快便能把人截住,找到后將第一時間向他轉達。傑羅姆心中稍定,朱利安沒有說大話的習慣,如此答覆說明一切向好。此時星星閃光躍入眼帘,從他們的角度、剛能望見斜上方天空爆出的法術強芒。格魯普湊近車窗,隔著橋樑的夾縫細看,傑羅姆則根本沒挪地方。參謀部剛送來一幅遠景,夠他一覽無餘。
時間倒流一小時,他像個無名無姓的闖入者,不由分說把莎樂美按倒在地,一面氣喘如牛、一面將齒痕頻頻印在她脖頸和胸膛。慾望的滿足刻不容緩,兩人抵死糾纏直到精疲力竭,沉入夢鄉前,交談的次數一隻手便能數全。自打夫妻倆重歸於好,他始終被繁重的工作所累,這還是頭一回認真交流下感情。
外頭的人面面相覷。格魯普臉色變得很難看。傑羅姆仍舊保持緘默,顧自接收著倖存者數量不斷遞減的壞消息。造化師的代表直接發言,「把房子拆掉!」高智種考慮片刻,點了點頭。
接下來,造化師用發射粘性蛛絲的法杖牢牢扳住外牆,然後擰成花朵似的螺旋形,強韌的纖維朝四面八方用力,末端一半固定在槓桿裝置上,一半由新趕到的幾頭「巴哈姆特」巨力拉扯。同時,若干植物種子被播撒開來,用不了多久,整幢建築物所有縫隙都鑽出了蛇一樣扭曲的藤條,綠色觸手還在以驚人力量不斷萌發……植物生長的巨力加上蠻力撕扯,看似堅固的木石混合結構、眨眼變成搖搖欲墜的危房,速度之快,唯有親眼所見才敢相信。
門裡門外兩重天地。
前半夜如膠似漆,後半夜夫妻反目,傑羅姆呆望一會兒天花板,這戲劇性的變化委實相當突兀。他冒著冷汗自我安慰幾句:顯然,白天的經歷構成了嚴重負罪感,到夜裡才會陷入以假亂真的惡夢。再度兩眼緊閉,從一數到十,強迫自己回到現實中來。十個數數完,枕邊人仍不知所蹤,傑羅姆這才一躍而起,慌慌張張找尋自己妻子去了。
理論上,這條線是他預留的緊急退路,隱秘程度極高,除了幾個吃過虧的協會會員,誰也不曾當真見過,弗邁爾根本無從知曉。不過話說回來,老裁縫本是位近鄰,登門拜訪也不是一次兩次,難保他沒有什麼特殊手段,能覺察到自己埋下的密門。想到這裏,傑羅姆越發不安,眼望著灰白色動物腳踏月色不住跳躍,怎麼看都像衝著橋下舊宅子去的。不消片刻工夫,森特先生的預感眼睜睜變成事實:紙老虎先右轉,再一個急拐彎,徑直躍入橋下小公園內,然後三步並作兩步,消失在森特家舊宅院附近。
帶著劇烈運動后的慵倦,莎樂美保持側卧姿勢,回憶著剛才的親昵痴纏。通常他更喜歡循序漸進,對妻子的冷暖關注得過了分,但偶爾迸發出的駭人的熱勁總令她魂為之銷;反過來一想,這耐心周至的男人倘若變得躁動不安,說明正發生著某些異狀,足以打破原本就很脆弱的生活節律。丈夫的動機不甚明了,莎樂美不禁貼上他前胸,默數半分鐘心跳,一隻手輕輕撫弄著、對他的迷夢充滿好奇。
早就從一位女神口中得知,無名天火來自邪惡「黑龍」的強力吐息,傑羅姆至少還有點準備。就算他根本不信所謂「黑龍」的存在,眼前事實也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原本當成童話一笑置之,現在他必須從其他角度從新加以審視了。聯絡參謀部,調出剛記下的短暫畫面,傑羅姆一連五遍觀看天火迸發的全景,腦子裡開始琢磨其中的機理。這會兒現場人仰馬翻,他自己清清嗓子,由指揮頻率居高臨下,發出兩聲呵斥。組員們接到直接命令,條件反射般穩定下來。幸好霍格人隨時保持鎮定,參謀部各位稍一合計,迅速炮製出一個簡陋的猜想。他們斷定,剛才的場面來自一次「遠程定向施法」的、有預謀的打擊,不論這種說法存在多少漏洞,至少可以安撫六神無主的個人。
莎樂美一言不發,沒要求他做任何解釋,靜悄悄掩門而去。
巨大落差令他無所適從,憂懼,悔恨,焦慮和失真感融為一爐,漸漸消磨著戰鬥的意志。緊握法杖的手鬆弛下來。不知怎麼,傑羅姆感到這地方不該妄動刀劍。他摸摸自己的腦袋,像剛進門的男主人,要把一頂帽子規矩地懸挂起來。恍惚中,妻子腰扎圍裙笑容可掬,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對面廚房傳來小茴香燉肉的香味。
既沒有被追捕的自覺,環境也很平和,他極少經歷如此溫吞的夢。傑羅姆·森特腳下生風,像個均勻加速的鐘擺越轉越快,與對方的距離反倒越來越遠。陌生人笑得似曾相識,渾身充盈著水分,銀鈴似的笑彷彿解渴甘果。原地踏步令他口乾舌燥,傑羅姆用盡渾身氣力,一陣風似的裹上去,大口吮吸著水分。那人被他圍住,不禁面現嗔怪,舉手給了他一下。「你妻子呢?……她又該怎麼辦?」
拉出大隊人馬尋覓自己的老婆,難說一干手下會做何感想,況且枕邊人無故失蹤足以釀成笑談,傑羅姆皺著眉頭穿戴整齊,決定先到院子里自己找找。莎樂美畢竟無處可去,把這事捅開只會鬧得不可收拾,還是關起門來自行解決為妙。
撕開尚有餘溫的火漆印,傑羅姆粗瞄兩眼,然後就把紙片揉碎,丟進火盆燒成了灰,嘴裏低聲嘟噥一句,「果然!」他猛抬起頭,沖其他人下令道,「準備馬車,到橋區入口處兜截一名危險逃犯。我們先動身,喚醒其他幾組隨時準備協調行動。暫不動用致命武力。」
老虎雕像般凝固住,繼而一步步倒退著,勉強回到了陰影里,無聲凝視他人的幸福。傑羅姆·森特感覺視線模糊,此時的心情也混亂之極,矛盾和激情同樣尖銳,再沒什麼能阻止他衝上去問個清楚。離開幻象的糾葛,綠眼睛終於朝傑羅姆看過來——莎樂美臉上不僅是喜悅,創傷也表現得異常明晰。往日情景灰飛煙滅,她木然轉身、朝另一方向舉步離開。老虎卻張開滿口利齒截住去路,對傑羅姆低聲示威,儼然準備懲治這不識好歹的負心男人。
他分明聽見有人正在小聲哼唱。眼前冷月如冰,噴泉半已乾涸,邊上無疑就坐著自己的妻子!屏息凝氣,傑羅姆狠咬舌尖,疼痛反而帶來一陣狂喜:披長袍的莎樂美並未煙消雲散,仍坐在那兒沒動——
他幾乎沒勇氣再往前走,又急於一步登天,將她徹底擁入懷中。尚未挪動身形,右肩搭上一隻有力的手掌,他一回頭,發覺身後竟還跟著兩人。
話音方落,一行人分乘幾輛馬車,穿過橋下深沉的黑夜,往「鋒火曲徑」下緣全速展開。傑羅姆的馬車半路稍停,帶上了剛好出現的術士長格魯普。術士長表情嚴峻,上車就說:「竟然會發生這種事!」
朱利安完全明白,聳聳肩膀說:「行了,我自有分寸,你安心打理另一邊吧。不打算瞧瞧最新線報嗎?」
念頭沒轉完,門軸吱呀作響,森特先生跟迎面而來的自己人撞個滿懷。今晚的天候基本無需燈光,只見打頭的參謀霍格人神情凝重,身邊跟著兩位全副武裝的組長,月涼如水,院門外更是人影憧憧。當他們發覺森特先生半夜起床外出散步,表情也顯得相當意外。
傑羅姆很想上前一步,安慰一下回憶中的莎樂美——或者說,這正是莎樂美的回憶,如流沙般從自己五指間不斷滲漏。他不再遲疑,朝二樓卧房一路前進。此地無比空闊,到處是莎樂美的形象,或坐或卧,與他自己形影不離。穿過裝有噴泉的廳堂,回憶中莎樂美守著個搓衣板,不時拿手背拭汗,酥胸半露,哼著莫名的曲調……
傑羅姆簡單地「嗯」一句,同時一心兩用,先派人去找朱利安,再吩咐參謀們提高警戒,嚴密監視著幾名讀心者,命他們向外搜尋任何可疑狀況。高智種法師少有踏足「權杖迴廊」以外地區的時候,這回悉數出動,傑羅姆對事故緣由也衍生出若干猜想。再過五分鐘,朱利安·索爾抵達庭院門口,霍格人也送來了官方的加急密告,一前一後,森特先生一手接過通知,沖朱利安招呼兩下,接著用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向他說出莎樂美失蹤的情況。
凌晨時分亮若白晝,萬里之外,鐵月亮俯瞰著一干人等離合不定。參謀部再次轉來消息,為傑羅姆的視線打上點點暗紅記號,他朝四周掃視,制高點和方便偵查的位置都被已無名人士所佔據,腦袋現出紅暈的可以確定為王國密探,霍格人推測,腳下交錯的下水道也被密探牢牢看管,確保對方無法向下逃逸,鬆散布局像在等待統一指揮。既然弗邁爾有幸逃生,相信尼克塔據此也不太遠,幸好此人沒有拋投露臉的習慣,看不到他多數人都會鬆一口氣。到齊的幾方迅速碰頭,一名上了年紀的高智種代表宮廷法師發言,幾句話就講明了情況。
「讓她去,否則你會後悔一輩子!」尼儂夫人一字一頓地說。「凡事有果必有因。倘若順應概率的發展,你與她終生都是陌路人。你們的結合本是一個錯誤。沿這條路走下去,她會毀了你,你會毀了她。現在是你做出決斷的時候——」
在夢中,傑羅姆·森特正穿越大片麥田。田裡的苦麥長勢萎靡,耳邊流水聲回蕩,既不見江河,也不見其他活水。天空像沾滿了沒調勻的油彩,色塊間隨意媾和,看上去自由愜意。他朝前邁步,景色荒草般瘋長……正有個嬌小的身影不住回頭,勾勾食指沖他發出挑逗的笑。那人跑起來輕若羚羊,曲線十二分窈窕,像一團沒有稜角的線段集合,長相卻蒙在水汽里,總也看不清楚。
寧靜夜空原本雲量稀少,視野一覽無餘,現在彷彿一滴水落入藍色平滑的湖面,令上方帷幕般的背景驟起波瀾。由中心點開始,暗淡天幕朝無限高處強力收縮,接著被拉扯成即將破裂的半透明腸衣狀,最後一瞬竟真給一股強力狠狠「搗碎」,現出個巨大的黑洞來!……這一幕造成的震驚讓觀看者找不到合適的表情。不僅因為天崩地裂超出常識的範疇,更因為咽喉似的深洞出現得太過輕易,簡直沒費半點力氣,幾秒鐘不到、就攪碎了個人對「正常」的全部定義!
※※※
震驚來得太快太急。緊隨其後,眾人目睹巨大深洞噴出一股烈焰、形成一道卷著火舌的規則的圓柱體、如同法官手裡的重鎚徑直落到建築物頂端……這時候,大家已沒必要再表現出更大的慌亂,只需隨著滾滾熱浪向後跌退便已足夠。
傑羅姆一見便覺頭疼。要說這奔走的野獸就是老裁縫弗邁爾,他實在很難以接受——弗邁爾的模樣氣度雖與眾不同,可畢竟還是兩足動物,眼前這位四肢著地,口中銜著件異物,外觀特別得過了分。再經歷一輪花車遊行般的連續攢射,逃犯一躍竄入一棟建築,暫時便沒了動靜。細看那建築打著個酒吧的招牌,「瑪麗·梅倫」這名字無甚特別。蒸汽機車倉促間剎車,短暫停止給後來的援軍提供了包圍良機。
朱利安瞥一眼亂糟糟扎堆的目光,「應當就在裡頭。」
彷彿一下跨過了嘀嗒的秒針,傑羅姆·森特有種走到時間前頭的錯覺。身後的喧囂被寂靜所取代,前後兩下心跳都隔著漫長停頓,他茫然掃視:月光如煉乳,凝固在窗欞和茶几之間,屋裡瀰漫著一股確定無疑的憂傷氣味……聞上去好比風乾很久才點燃的苦艾枝條。
后一句猶如晴天霹靂,讓傑羅姆半晌沒能說出話來,一想到可能的結局,最糟糕的局面不外如是……混沌中勉強理出點頭緒,他唯一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親手擊斃逃進自家的猛虎。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橋區入口,這一帶傑羅姆十分熟悉,下面不遠便是自己建在公園旁邊的舊宅。老虎遊行般的逃逸路線引發大量混亂,完全打破了後半夜的沉寂,附近居民奔走相告,局勢也變得錯綜複雜。可以想象,這場亂讓高智種丟足了面子,擺明是在他們臉上抹黑。任憑雙方打生打死,傑羅姆重新聯絡起朱利安,很快聽到個好消息——已確認莎樂美出走的位置,過不多久即可把人原樣奉還。傑羅姆總算定下心來,重新關注起這場亂糟糟的角逐。
火柱來去匆匆,下一刻塵埃已散盡。假如圍觀者中包含虔誠的宗教信徒,方才歷時不足五秒的場面可總結為一個詞,「神罰」,僅此而已。至於那些懷疑論者,仰頭再看天空已恢復寂靜,下方遭遇天火洗禮的建築物卻化成斷壁殘垣,灰燼如燒透的木炭,短暫火柱明顯伴隨著巨大壓強。回想以上種種,這番經歷說出去都沒人相信,連當事人也開始懷疑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更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集體幻覺。
相形之下,傑羅姆·森特算是一堆人里最鎮定的一個。
危機近在眼前,格魯普越發表現得冷峻多疑,與平常判若兩人,傑羅姆對此無話可說。馬車載著他們一路上行,沿「鋒火曲徑」的S形路線不住攀登。傑羅姆就坐在半閉的窗帘後頭,任憑月光一行一行拂過面頰,腦中傳來參謀部發出的大量資訊:前後不到半小時,參与追捕的各方已經聚齊,逃亡者看似孤身一人,身後卻綴著大量宮廷法師,造化師的增援也緊隨其後。而另一方向迅速合圍的,包括我方四個小組外加術士會臨時抽調的人手。密探雖沒有集中行動,但到處都是他們暗中窺伺的眼線,其他反應較為遲緩的力量根本來不及參与,只能等待收尾或斷後。可以想象,若非盜寶者身懷關鍵物品,令追捕之人有所顧忌,這種多打一的追逐根本不會持續到現在。
傑羅姆不置可否,弗邁爾的厲害他親身領教過,才不會叫自己人隨便送死。無論由誰協助,高智種有義務找回被他們弄丟的東西,因此打頭陣最好讓別人先走,自己看看動靜再說。
鐵月亮在無風的靛青色帷幔間滑動,金屬環形山和大裂谷縱橫交錯,落差動輒以百公里計量。月暈周邊縈繞著若干枝蔓,彷彿被遺棄的巨型鷹架,灰敗的投影歷歷可數。雲彩被驅趕到天空一角,罕見的滿月映得四周纖毫畢現,午夜未至,北方天際卻提前透出了魚肚白。
「我拉你上來的。森特,我栽培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