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八十九章 傷痕

卷三 家園

第八十九章 傷痕

這時衝進走廊追逐傑羅姆·森特的一小撮人逐漸倒退回來。男主人還是進去時的模樣,身後只剩下朱利安·索爾,兩人被各式武器團團圍住,表情卻異常平靜。
再往前走,朱利安仍站在原處,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諸多可能性被事實所否定,選擇既已做出,沒必要再為無可挽回的過去傷神。傑羅姆輕聲說:「如果為我好,替我攔住他們。我需要一分鐘。」對方點點頭,甚至沒做任何規勸。
浮城追隨日光,伴著陰影向東南方撤離,臂彎之間一幕幕回憶也不住減弱、繼而完全熄滅了。沉默的第三人回復了無精打採的模樣,原地坐下,聽憑紅皮膚繞著他捉蟲捕鳥、驗證各式奇妙的生理組合,卻不再多言半句。
夾在時間的罅隙里,傑羅姆·森特像被狠狠劈成三份,深情、絕望和自私的念頭各抒己見,把困難抉擇變成一場亂糟糟的內訌。他本人反倒沒了主意,只等著其中之一在撕扯中暫時勝出,好決定自己下一步的去向。呆立不動,荒誕的感受湧上心頭,傑羅姆被迫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審視一遍自己的生活。法術作用下,這一過程好像出生到死亡般漫長,實際還不滿半眨眼的工夫:
傑羅姆向窗外望去。洗滌衣物的莎樂美正以手拭汗,哼著一首說不出有多熟悉的曲調。眼望她的動作神情,裝束坐姿,甚至嘴角若有若無的笑……傑羅姆同時望見了自己的妻子和母親,望見一個無論如何、他也恨不起來的女人。
致命攻勢華麗流暢,比熟睡中的呼吸更加輕盈,充滿舞蹈般的韻律感。除非親眼所見,大部分人根本不會承認這樣的舉動可能出自人類的身體結構。重心轉換的瞬間,周圍看客們被視覺誤差所惑,不約而同用力點頭,像乘船途徑一處暗流、必須搖晃幾下以確保身體的平衡。做到這地步,刀劍似乎也同藝術掛了鉤,現場若有個軍用的鐵皮鼓,為他的驚人技藝配上鼓點應當是水到渠成。
「慢點走!請你先解釋清楚剛才那一幕!」
「C女士」眼睛里神光流轉,平平伸出一隻右手——手心擺放一個小首飾盒,盒中裝有兩枚銀耳釘。傑羅姆不必多看,首飾盒底部自然刻著一句話:克拉麗絲的饋贈。「我無法向你解釋概率運行的基本法則,那不是你所處的位置所能理解的東西。但我的確做出過嘗試,危險的嘗試——假如你當初將這兩枚耳釘贈給了她,假如你親手為她戴上,便可立即阻斷她與『集體』之間的溝通聯絡,你們的生活也將完全呈現另一種面貌。無論如何,如今說這些確已太遲……森特,你的岳父、『面具之主』、正受命于黑龍,仍在遠方虎視眈眈,遙測女兒的動靜。此時她收集了充足的訊息,一旦落入敵手,便意味著無法收拾的重大危機。我要求你審時度勢,跳出等閑人物有限的視野,做出關乎一生的重大抉擇。」
熟悉一會兒室內溫和的空氣,旅行者撥轉了視線——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棋子、骰子、地圖和各式卡片被隨意堆疊,一股腦塞進半透明的匣子里。匣子並不惹眼,邊上平放著三五本厚書,中間夾兩張散發熒光的書籤。這些小玩意顯然時常被主人撫弄,20面骰幾乎已經磨圓,書本則邊角泛黃,像從童年的玩具箱里徑直挪過來,透著說不出的親切感覺。比起剛才那些光鮮之物,骰子和舊書反倒更討人喜歡。
——王八蛋,你小子可真會挑時候。
「跟我來,森特。事實會向你解釋這一切。」
一分鐘。
疑惑,震驚,憤怒,加上顯著不安,與傑羅姆三度交手,尼克塔還是頭一回感到強烈驚悚,從心臟部位一直蔓延到毛髮末梢。對他而言威脅並不可怕,他能輕易對付大多數挑釁者,掃平威脅是他前進的動力,可怕的是「無法確定」本身。多年來,只有他帶給別人巨大的恐怖,他才是施加恐懼的專家,是掌握全局的首腦人物,再詭詐的頑敵也經不起抬手一劍……不論如何,沒人敢挑惹尼克塔·魯·肖恩!
傑羅姆數來數去,自己總共才走了三十五步,分離的時刻便到了。
踏著敵手的影子全力衝刺。傑羅姆摒除雜念、縱身一躍,短暫掙脫了地心引力,朝尼克塔發起猛攻!對方不言不動,僅僅舉起手中劍靜候他送上門來。如果說紙老虎的撲擊直來直往、氣勢洶洶,傑羅姆短促的騰躍好比晴空下搖曳的風箏,只需微弱氣流即可穿越大半個白天。眼看快撞上冒煙的利刃,他突然渾身舒展、手腳齊動,在牆壁和窗框附近輕點幾下,靈巧程度不亞於天花板上的八腳蜘蛛。
——你從我這帶走一樣東西,我從你那裡拿回一樣。你我兩清了。
緊緊偎依在他懷裡,莎樂美仰起臉找尋丈夫的目光。每當兩人眼神交觸,他眼中的柔情便安撫她,令她感覺不到此刻身處危境,也把那些順走廊而來的追兵拋在腦後,只想到片刻過後遠走高飛的歡暢。但與此同時,抱著她的男人又不只是她丈夫,除了一顆玻璃心,傑羅姆·森特同樣是個鐵皮娃娃——冷硬鋒利,與青銅短劍不相上下。他曾千方百計在她面前隱藏這一面,但面臨嚴酷抉擇時,這身擲地有聲的裝甲已經與他融為一體。不論心臟如何易碎,此時的他表情冷峻,將自己扮演的幾個角色合而為一,在她眼中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意識到這點,莎樂美突然顫抖起來,前方等待他們的再也沒法確定。她逐漸感到,有一些男人認為必須完成、而她永不會理解的東西正隔在兩人之間,為將來平添太多變數。
恢復了尼儂夫人的表象,「C女士」輕聲說:「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畢竟,誰也無法替你做出選擇。」
任憑他思量一會兒,「C女士」總結道:「該說的你皆已知道,想想她令你付出了何等代價?現在重回正途尚且不遲。假如你一錯再錯,選擇她,猶如選擇除不盡的死循環,就像自己主動踏上無盡深淵的邊緣。森特,你恰好處於概率的拐點,更應當扼住命運的喉嚨,而非任由黑暗勢力的擺布。」一陣暈眩過後,傑羅姆重新面對著紙老虎的利爪、凄然回望的莎樂美……以及待定的前程。嚮導落下面紗,小房間和窗外的諸多情境也消散如浮雲。
與這兩位相比,第三名少年自始至終端坐不動,雕像般沉思著什麼。此時半空中現出大片暗影,遮擋了春日的暖陽,抬頭仰望,一座飄浮的城市恰好從不遠處低低掠過,引來大量飛鳥在倒置的尖塔群外圍齊鳴穿梭。沉思的少年彷彿一直等待著這一刻,站起身來輕輕收攏雙臂,臂彎中央立即現出大量鮮活的影像——掛在「浮城」窗外的晾衣繩正隨風招搖,城市中央積水的湖泊漂著茂密的水浮蓮,「浮城」在星月無光的夜晚途徑漫無邊際的茫茫水體,朝馬尾藻海傾瀉著生活垃圾……臂彎所環抱的光令人目眩,第三位少年彷彿人類思維的放大鏡,將那些最易被忽略的記憶分類播放,不知截取自多少內心陰燃的焰火,牢牢吸引住其餘兩人的目光。
「這些生物是現存最危險的個體,也是文明推衍中不可忽視的干預力量,他們的身影時常出現在歷史文獻的邊角片段中,鍥而不捨為實現特定目標所努力……傑羅姆,好好想想!多少次你在睡夢中驚醒,而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你?不同於讀心者粗糙的伎倆,她的所作所為堪稱一門藝術——通過敏銳直覺涉足他人的夢境,日積月累汲取潛意識的種種元素,由此重構人格,在本質上還原他人完備的心理特徵。終有一天,她會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自己,即便是現在,她也找准了你的軟肋,在你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她就穩佔了上風:想想吧,她豈不是像極了某個人,某個無論如何你也恨不起來的人?」
話音未落,窗外景色又變。傑羅姆見到了手持「石樅樹」種子的自己,正從某個亂糟糟的傳中裝置中大步走出來(見第十六章《焦土和小徑》)。「C女士」放緩語氣,像給了他最後一次提示:「逝者不可追,但糾正錯誤總不嫌太遲。假如沒有敵人橫加阻撓,剛開始你本不會受困於地下,更不會與她相識相遇,你甚至意識不到,他們從你身上奪走了一些什麼——」
平定一下喘息,再開口時他已完全鎮定下來。「先生們,這裏還是我家後院,照羅森的老習慣,我的地盤我說了算。希望諸位能對主人保持起碼的尊重……有誰再想繼續挑釁,我會叫那人像條狗一樣滾進爛泥坑裡爬不出來。不怕自取其辱的,盡可以試試。」
聽到這裏,傑羅姆第一次開口發問,被絕望和痛楚裹挾,聲音里已沒有責難對方的必要。「現在說這些,你不嫌太早了些?」
尼克塔大聲怒吼,不遲不早的,他只感到背後給人輕輕捅了一下——接觸物不軟也不硬,既不像劍尖,也不是要命的法術攢射,倒更像一根無害的手指頭——傑羅姆·森特的左手食指。這根手指大大咧咧、在他背上瘙癢般連續動彈兩下……然後竟沒了下文。
超出人類反應力的極限,負傷的老虎化成了離弦之箭,一舉撲倒女主人,用自己咆哮的正面生生兜住敵刃……怒嘯聲在劍鋒下戛然而止,尾隨紙老虎多日,尼克塔終於一擊得手,給強敵施加了致命傷害。雙手劍過處,紙老虎的腦袋被十字形劈散開,雖然尚未咽氣,低伏的身軀幾無再戰之力。方才紙老虎越過身側時,傑羅姆聽見牛皮紙包裹下肌肉組織的迸裂聲,此刻強光引導著密探頭子的身影四處逡巡,邊角外緣投進來的視線則神情各異,全盯住坐倒在地的莎樂美,以及誓死傍護她的危險野獸。形勢變化迅如閃電,令她從受害者一舉淪為重要嫌疑人,事實俱在,這處境可不是兩句便宜話能夠抹平的!
傑羅姆幾欲挪開目光,又禁不住著魔般繼續觀看。時間持續推移,圖像和解說也片刻不停。因為覺察到潛在風險,灰眼睛及早設下周密陷阱,一舉抹平了第三位同伴帶來的重大威脅。驚心動魄的較量之後,懷有心靈異能者變得勢單力孤,幾乎被消滅殆盡,只留一支具備顯著生理缺陷的族裔,作為協助統治的工具而存在——就是後來稱其為「讀心者」的小團體。灰眼睛從古老的智庫中導出霍格人,作為導師和監視者,長期掌握「讀心者」族群的生存狀態,多年來如臨大敵。蓋因清洗異己的過程中尚存若干漏網之魚,這些身具危險異能的敵手潛伏在天涯海角,時刻伺機而動,誓要對高智種展開同等強度的報復。
「她愛你,毫無疑問。」聲音忽左忽右,變得異常凝重和低沉。「你是她全身心投入的第一件作品,無疑傾注了大量心血,也令她泥足深陷,難以自拔。沒人能在不付出真情的前提下獲取他人無保留的信賴。直覺告訴你,關鍵時刻她會毫不猶豫站在你身邊,一切誤會和秘密將隨之冰釋,愛情的名義下,你們總能找到共度難關的途徑……現在聽我說,森特:愛情不過是種電、化學反應,而她與常人最大的不同,在於她只須斷開頭腦中一系列化學鍵,刻骨銘心的愛即將變成過去式。退一萬步考慮,就算她不願意放棄與你之間的點滴柔情,她卻不只代表著她自己,她身後所聯繫的整個思維網路仍將向她施展巨大壓力,就像集體意志長久以來藉助她所實施的各種行動一樣……個人與集體的較量,勝敗並無多少懸念。一旦我所說的成為事實,擺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擺在你面前的唯有悔恨與失意……」
目睹兩人不留退路的打法,旁邊觀戰的協會成員有些呆不住了,頻頻觀望幾名指揮員的表情。四周蹲伏的密探們早就弓弩上弦,面罩下只現出警惕的雙眼,不知還有多少人在陰影中待機。除了當事雙方,其他勢力均來不及發表高見,利刃過處,掉下來的傑羅姆·森特被直接剖成兩截……沒有劍鋒加身的觸感,斷裂的「上半部分」甚至扭頭回敬了一劍——極度逼真的光學幻象借「過硬身手」愚弄了所有人。
五秒鐘之後,尼克塔·魯·肖恩「騰」得立起身來,衣不蔽體,一隻袖子仍在冒煙。他從手下人那兒奪過一柄軍刀,黑乎乎的臉上表情難辨,眼裡已沒有了目空一切的優越感,介於羞憤和混亂之間。畢竟是出身豪門,這一位所經歷的挫折雖然嚴酷,卻從未試過眾目睽睽下在塵埃里打滾、被人玩命踢打臀部……一時有些進退失據。目睹密探頭子慘烈的窘況,誰也沒對他表現出半點同情。高智種照舊靜觀其變,造化師的隊伍里甚至有人咯咯笑出聲來,術士長格魯普則冷然點頭,顯然在說「殺殺他們的銳氣也好」。結合密探平常的作為,此時陷入孤立可謂順理成章,連陰影中的蒙面人都朝暗處縮得更緊了。
聽了這番冠冕堂皇的指控,傑羅姆估計自己最好兩腿一軟,主動交代通敵賣國的事實。「半畿尼」的高明之處,在於沒有一句明指他叛國,卻又句句敲在痛處,就算別人對這番表態不以為然,甚至有人還小聲嘀咕兩句,「國家利益」壓下來也只剩點頭的份兒。傑羅姆把心一橫,準備在人堆里上演大逃亡的戲碼……尚未開始動作,身後傳來兩聲慘呼:有人手持長木杆逼近半死的紙老虎。可惜他們的對手絕不是什麼動物園裡的馴獸,而是垂死掙扎的恐怖殺手。紙老虎爪子一揚,不知深淺的試探者便魂歸天外,它昂起血淋淋的腦袋,硬是銜住莎樂美的腰腹、將她狠狠拋向半空!
沒過多久,精力充沛的紅皮膚找到了新玩法——似乎生吞下一隻身份可疑的鳴禽,他竭力吸氣、灌滿兩腮,接著像只體型超大的布谷鳥,迸發出驚人的轟響來。叫聲所及,花草球莖胡亂翻騰,紛紛堆砌到靜坐那位的腳邊。沾了一身蒼耳,狹長的葉片也在強風中為他添幾道淺傷,持續長鳴已超出遊戲的範疇,轉為一次顯著的挑釁。據此不遠,灰眼睛倚在機器旁打眼觀瞧,像在用心度量著對方自制力的底線。
頂頭上司凝視他整兩分鐘,最後冷冷地說:「站起來,跟我走。」傑羅姆木然照辦,對方卻移開目光,轉身發出一聲嘆息。「……走吧!為你辯護將是一場硬仗。」
窗外的月光像被一層黑影所籠罩,兩道寒芒涼意沁人,由窗口向內短暫掃視著。還來不及多想,堅厚的水泥牆體土崩瓦解,接近人類體長的巨劍切乳酪似的一揮,大量碎屑立即朝內亂飛。裹著風聲和紛亂的呼喝,整個牆體被一股巨力破開道缺口,冒煙的劍鋒毫不停頓,繼而逼近了搖晃中的莎樂美——顯然想借這一劍公報私仇!
據此不遠,院子里的戰鬥也臨近尾聲。紙老虎渾身帶傷,又挨一記兇狠的點射,兩條後腿幾乎完全被肢解。要不是活捉的命令,現在已然變作原地一攤灰燼。只見他把嘴一張,吐出大股閃爍火星的灰雲來,老虎的外殼僅剩一層牛皮紙做的殘餘物。灰色雲朵沖向最接近的敵人,自對方的口鼻強行灌入,然後那人摁住咽喉部位,像個氣球似的膨脹起來……砰的一聲,可憐的犧牲品從中爆開,灰雲也重新凝聚,翻過籬笆飄向橋下「夜半區」的方向。其他人面面相覷,開始對敵人的生命力感到了恐慌。假如他們當真網住化成「孢子云」的逃敵,對方會不會再變成一群耗子逃進下水道去!?
明知對手極度狡猾,行事每每出人意料,尼克塔仍被這無害的小動作徹底激怒。他再度抽身回劍,全力斜斬一記,劍鋒過處籠罩了面前大部分空擋。這一劍聲勢駭人,周圍的空氣猶如驚濤駭浪,激起大量粉塵。隱身狀態的傑羅姆終於在灰燼中現身,像個潛伏許久的獵手,沖對方輕一點頭。尼克塔眼前一花,閃爍的小鏡子攔住了雙手劍的去路。劍刃與鏡面接觸磨合,片刻膠著過後,像一道撞上反光表面的光柱,瞬間呈銳角向內激射、狠狠戳中揮劍人的右側肩頭!
傑羅姆不禁自問:究竟我該何去何從?
自己人的隊伍里有人排眾而出,赫然是後備小組的指揮員,「半畿尼」盧·楊格。照舊是唱反調,照舊把時機拿捏到分秒不差,傑羅姆有種快要功虧一簣的預感。「半畿尼」接下來一反常態,連珠發問道:「即使現在,你妻子還與逃犯身在一處,就藏匿在你的私宅內,這應當如何解釋?方才你聲稱王國官員向你發起挑釁,請問是你的私有權重要,還是國家安全更重要?你也說大家同屬友軍,執行公務時不僅不做讓步,反而鼓勵內鬥,引發矛盾,難道這就是指揮官應有的行為?長久以來,長官,你一直是我全力效法的榜樣……可我不得不說,今晚你的表現令我痛心疾首!」
灰眼睛指揮身畔追隨他的兩足機器搬運大宗物料,不時停下來規劃一番,像個成竹在胸的建築師,將點、線、面從圖紙變成了實物。另外一人對建築工程不感興趣,他身量異常高大,渾身淡紅色皮膚彷彿透著無盡的活力,正伸手捕捉一隻飛行中的甲蟲。甲蟲竭力掙扎,紅膚少年卻滿臉好奇,將獵獲物放到鼻子底下嗅嗅,接著一口吞下肚去!短短半分鐘,紅皮膚像裹著沸騰的體液,表面蠕動不已,然後陸續浮起一層堅厚的甲殼狀物質,將昆蟲的外骨骼據為己有……紅膚少年哈哈大笑,若再配上犄角跟一雙肉翅,這副扮相可算十足眼熟。
這句話沒說完,尼克塔舉劍欲動,至少兩打法杖指向了他。其中不只包括傑羅姆的下屬,許多人純屬自發,維護著羅森的優良傳統。造化師中間還有幾位女士高聲譴責密探首領,擺明支持男主人的立場。一眼望去,術士會與傑羅姆結盟在先,理當出手相助,若非格魯普術士長未明確表態,這會兒術士們應當都擺出了施法動作。造化師因為立場難辨,不少人全憑個人好惡,自不會支持惡名昭彰的密探。看到密探成為眾矢之的,高智種的首領沒法再保持中立,不得不發話。「請大家克制一下,我是說『所有人』!誤會可以通過磋商加以澄清!」
背景伴隨轟鳴的巨浪,個人的小世界像只玩具盒子,在兩個浪頭間逐次展開……歡笑與憂愁還歷歷在目,雖然也收藏過慘痛打擊,但這些折磨已不像當初那樣令人費解。與他所處的時代相比,個人承受的重壓並非特別不公正;況且一路走來,許多有力的臂膀都對他施以援手,助他穿越曲折多難的狹路,登上險峰飽覽無數神奇風光。逆流而上這許久,倘若輕言放棄,他所辜負的又何止是他自己?
目睹著太多費解的場面,傑羅姆表情始終充滿迷惑。女神輕微頷首,時間便向前飛轉……眨眼工夫,窗外繁花似錦,原本還停留在胚胎狀態的三個小肉塊這會兒已長成活潑的少年人,在沐浴日光的野地間徜徉。其中之一白膚灰眼,雙目如一泓深水,鏡子般反射著日光。確認了對方顯著的特徵,傑羅姆彷彿咽下大顆苦果,再沒法無動於衷。
「各位,我要說的就兩件事。」
旅行者渾渾噩噩,像穿過一條無盡的長廊,半空飄蕩著數不清的細小微粒,掠過面頰時恰似飽含鹽粒的海風。前方的出路時有時無,指引著他移動的方向……不知多久過去,單調場景總算走到盡頭。清理模糊的視線,眼前是一間整潔的工作室,案頭一塵不染,靜靜躺著紙張和繪圖尺,小杯薄荷茶仍舊冒著熱氣。透過百葉窗,光在米色牆體上塗塗畫畫,唯獨看不見屋主人的影子。水晶獎盃就擺在玻璃拉門後方,上面刻著某個辨不清楚的人名,恰好將一束光分解成不規則的半圓形,紅橙藍綠隨意鋪開,映著陳列櫃中其餘的紀念品。
解說者的語氣一頓,窗外畫面倏止,一躍變成風雪漫天的北國屬地。身穿厚實的棉袍,某個孤獨背影獨個步行在封凍的河流表面,空中僅有紛擾的雪花與之相伴,場面看上去格外蕭索。
配合生動的畫面,傑羅姆眼前浮現出一個各司其職、金字塔型陡峭的社會模型。統治者結成幾大集團,白晝探討著無止境的哲學斷想,夜晚則離開所居住的宮殿樓宇,幽靈般穿行於大街小巷,採收莊稼似的收集起臣民的紛繁夢境……藉助于神秘儀式,夢境被釀造成美酒,令他們暢飲他人的喜怒哀樂,體驗著百味人生。這高度異化的社會圖景讓旁觀者心生寒意,兩相比照,自己生活的年代簡直溫和得太多了!
直到這時,深刻的疲憊佔據了他,傑羅姆·森特同時感到一陣寬慰。他嘆息著坐到自家台階上,等待有人來給自己帶上手銬。不知出神多長時間,抬頭只見板著臉的愛德華先生。
再看另一方面,雖然首當其衝,尼克塔反而比其他人從容得多。識破了對方要逼他後退的意圖,尼克塔不退反進,朝莎樂美又多邁進一步,避開敵刃后平揮一劍,將左右兩翼擺放的物品全化成了灰。這一劍恰好封死傑羅姆所有可能的落點,除非他再度憑空位移,否則唯有掉在劍尖上。先後三次交手,兩名死敵彷彿早有默契,輪流交換著攻守角色,給對方留出施展看家本領的空擋。這次雙手劍摒棄了全部花哨動作,出手極其樸實,卻擺明要制敵于死地。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向來都是不移的真理。可有這樣一個時代,人對自然的干預超過了底線,天擇原理失效,意味著種群退化伊始。為挽救現出了疲態的人類族群,他們便應時而生……如你所見,這是新紀元的第一縷曙光,是足以撼動歷史潮流的轉捩點。」
正琢磨到難解難分,「時間停止」效力告終。秒針輕移,老虎的爪子隨之揮出勁風,眼看要替他做個了斷。傑羅姆恍若未覺,徑直望向莎樂美,對方恰好也無聲回望著他。無需藉助什麼特殊手段,四目交投,彼此的心思已交換妥當。吐盡胸腔里的餘氣,傑羅姆眉頭一動,前額上方現出一麵茶盤大小的單薄剖面,鏡子般反射著微光。
簡單比較后傑羅姆再無顧忌,停止關注五面體或者任何其他,眼光正對前方,緊一緊袖中的武器,整個人立時像柄出了鞘的劍……見他如此反應,耳邊傳來朱利安的叫聲:「森特!」
「永遠關上它。」吐出這句話,傑羅姆·森特照原路返回,再沒勇氣面對綠眼睛里滿溢的淚水。
灰眼睛略一思量,沖紅膚少年招招手,在他耳邊低語幾句。新長出了一層甲胄,紅膚少年正躍躍欲試,很快就沖沉默的第三人走過去。
目標已經明確,他始終保持著沉默,全心思量自己與妻子共度的時光。當初她接受一名劊子手作為伴侶,那人居無定所,晝伏夜出,回家時每每掛傷,需要妻子繡花般為他縫合傷處。男人好像一隻裹了玻璃心的鐵皮娃娃,不僅關節需要定時加油,半夜裡常被夢中的野獸驚醒,需要一個溫暖懷抱才能再度入眠。天知道她必須付出多少熱量、才能令他暖和起來?就算跟著這人亡命天涯也沒多少抱怨,傑羅姆只得承認,生活對自己還是慷慨的,所有付出都已取得了報償。
傑羅姆反弓起脊背,雙足和左臂輪流充當支撐點,讓身體赫然轉一個直角,堪堪繞過了高聳的劍尖;他右臂一舒,在半空中做出小角度倒立的姿態,整個人彎成一輪新月,短劍同時縱割向敵人頭面部。
回答彷彿停頓了半世紀之久,「我沒有。」語氣無比灰頹,幾個字出口已經令他精疲力竭。不論事實如何,傑羅姆明白,朱利安永不會承認此事。「有許多真相我不能對你講,可我活得太久了,見過生活的全貌!森特,你需要一個嚮導,別急著趕我走!假如有天你眾叛親離,全世界都與你作對……你知道,我將是最後一個背叛你的人。」
混沌中,四周一片沉寂。
「剛開始,他們代表了三個不同的進化方向。紅皮膚意味著『多樣化』,儘可能開枝散葉,造就大量變種,以適應哪怕最嚴酷的生存環境,為可能的災變存留足夠的生命火種,保證種群的延續。灰眼睛則標志著平衡與自律,他們總能充分利用現有條件,做到物盡其用,爭取任何可能的盟友,縱使路徑曲折,最終總能迂迴達成目的。」
「我知道。」
先被自己的武器所傷,然後遭正拳猛轟,尼克塔不得不踉蹌跌退,空中垂下的碎紙片還沒落地,他又挨了當胸一腳,耳邊只聽敵人喃喃的咒罵聲,「王八蛋……看我怎麼踹死你!」
——選擇。
傑羅姆低聲贊同,一句訣別不外如是。說完這句,他便俯身前沖,奔向看似無解的重重困境,同時諒解了朱利安的一切舉動。時間不待人,傑羅姆沒機會多說,向他表明這最無奈的事實——自己早已長大成人,不能再依賴別人提供前進的方向;至於朱利安·索爾,目送親手養大的雛鷹迎著午夜的暴風雨起飛,即便知道他羽翼未豐、此行生死未卜,所能做的也只剩下一句「祝好運」。
「咣當」一聲,雙手劍應聲跌落地面,如同墜入火海的冰柱憑空蒸發乾凈。收起閃光的小鏡子,傑羅姆·森特終於在敵人面前爭得片刻上風,用一面「不存在」的盾牌制住了同樣「不存在」的利劍。半個照面過去,這場戰鬥基本回到常人可以理解的水平。傑羅姆半隱形的拳頭轉繞著彎兒抽在尼克塔鼻樑上。不用問,這下子一定很疼。
畫面中的傑羅姆·森特表情輕鬆,半途與造化師和薇斯帕依依惜別,然後一路北上,成功護送樹種返回「執行委員會」的秘密駐地。考驗已然足夠,再經歷一番冗長審核,傑羅姆·森特正式升任協會的五級命令者,「執行委員會」的席位同時也向他開放……短暫慶賀之後,傑羅姆返回「通天塔」法師公會,取代原本由弗格森擔當的作戰指揮角色,同敵人展開長達三個月的殘酷拉鋸戰……伴隨敵人灘頭陣地的不斷鞏固,對通天塔空間裂隙的爭奪很快接近尾聲,親率手下主力由兩道傳送門悉數撤離,下方等待他到來的正是現任上司,灰色瞳仁的愛德華先生。只見愛德華做出「走這邊」的手勢,審慎表情令他很有些受寵若驚。相比于畫面外焦頭爛額的這位,畫面中的傑羅姆堪稱平步青雲,生平第一次由暗轉明,在授銜儀式上雙目炯炯有神;就在同一天,他第一次結識面帶微笑的尼克塔·魯·肖恩,兩人握手時互致問候,友善表情令旁觀者再度無辭以對……短暫分離和殘酷的征伐過後,傑羅姆終又見到靜待他消息多時的薇斯帕,半夜攀上花園的鐵窗格,兩人逃離周圍的種種拘束,冬春之交暢遊夜空下的躍馬湖……另一位傑羅姆·森特似乎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禁叫人陷入比較和沉思中,半天無法成言。
絕望的打擊下他臉上紅白不定,另一種感受卻逐漸浮上心頭。外界的壓力就快超出承受力的底線,沒準還有其他解脫痛苦的途徑?收拾這滿地碎渣縱然無法辦到,將碎片打掃乾淨卻意外的簡單——只需聽任微風吹拂,過去種種便了無蹤影,明天對他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畢竟,十多年前就經歷過生離死別,若當真走進了死胡同,一切推翻重來算不上多新奇的體驗……你欺騙我在先,誰又能怪我做得不對?
傑羅姆手一拋,五面體划著弧還給了高智種。他先對自己人說,「抱歉,諸位,讓你們失望了。」再把臉轉向「半畿尼」,和聲道,「現在請解除我的職務。作為一名軍人,我準備好接受軍法審判。收下我的徽章和武器……假如能辦到,也請你照顧好弟兄們。」
放下顫巍巍的妻子,他很想親親她額頭,對她露出最後的微笑。或者直接告訴她,她有權追求更好的生活,只要她活得稱心如意,自己願做她故事里一名匆匆過客……但時間不等人,傑羅姆已來不及剖白心跡,抽出櫃櫥中的絨毛外套披在她肩頭,他只說一句「多穿點,別凍著。」然後就把莎樂美交給了對面的金屬巨人。
尼克塔並非白痴,這時犯了眾怒會死的不明不白,只好勉強咽下一口惡氣,卻被胸中鬱積的憤恨憋得兩眼發黑。見最大威脅變成了籠中困獸,傑羅姆主動讓步,「放下武器,夥計們。完成任務以前沒必要和『友軍』翻臉。」協會小組紛紛服從調遣,其中雖有幾位猶猶豫豫,但傑羅姆的表現實在太過搶眼,基本代表著全場的走向,此時對指揮官提出質疑同樣不智,只好先向別人看齊。他接著道,「我已確認重要目標物的所在位置,給我三分鐘,會把它交還給主人妥善保管。因為事關重大,格魯普,你跟我來,得請你幫我一把……」
雖然看得入了神,旅行者仍感覺兩道目光集中在自己背上,他回過頭,便瞧見引領自己抵達此地的嚮導。褪去了「尼儂夫人」的外殼,「C女士」依然神采飛揚,先做個噤聲的手勢,轉而拉開了百葉窗,任憑耀目的光芒向室內傾瀉……強光輕易洞穿兩人,卻未在牆面留下絲毫投影,也讓旅行者在短暫的失神中驚醒過來,開始意識到自己此行所懷的種種目的。
許多大部頭著作寫滿費解的符號,只看書脊已叫人望而卻步,印刷高度精美,與其說拿來閱讀,更像讚頌過人才智的活道具。獎章和獎盃打橫羅列成三排,各式簽名被鐫刻在平滑的鍍金鏡面上,反覆印證主人那不可思議的輝煌成就。以上物品佔據了大半個柜子的空間。
今晚屢遭極端狀態,森特先生基本撕破了臉皮,嘴裏爆出連串粗口,手底下的肘擊膝撞卻都是精妙的招數。剛才調動「誤導術」造成驚人幻覺,施法這位的身手卻只高不低,令搏鬥場面化成大團亂舞的氣旋,痛揍敵人的間歇不斷放出增益法術,將尚未失效的隱形優勢發揮到了極致。只見尼克塔被大團亂流猛抽,一時口鼻溢血頻頻敗退,整個人從未如此狼狽過。剛截住敵人的拳鋒,「寒冰之觸」就把拳頭變成一對急凍啞鈴,搗在下巴上揚起長溜碎冰渣來;左手揪住了敵人的衣領,卻在「加速術」作用下被擰成小股麻繩,差點扭斷兩根手指;尼克塔雙目噴火,不眨眼地尋覓敵蹤,沒想到一瓶滑膩燃油憑空澆下,迫使他矇著面跳出戰圈——敵人此時已拋過一隻打火匣,「轟」得點著他整個上身,迫使他扯下衣衫滿地打滾……
圍觀人眾目不暇接,觀賞到一場極生動的「無差別格鬥」。這類肉搏唯一的規矩就是擊倒對手,通常只出現在市井街頭,屬傭兵和罪犯的慣技。任何有位階的施法者、或水平較高的戰士由於自重身份,至少會避免在人前運用相關技巧,比較而言,一劍定勝負的紳士決鬥跟請人喝茶差不多。尼克塔顯然低估了傑羅姆·森特的難纏程度,作為一方派別領袖,森特先生明目張胆使用這類打法,流露出一股桀驁不馴的傭兵本色,也顯示了他對尼克塔的極端痛恨;將法術和肉搏結合到天衣無縫,最挑剔的觀眾見了也唯有嘆服,其他人連一句評語都講不出,假如杜松將軍在場,肯定會為得意弟子的表現大聲喝彩。
傑羅姆·森特再度施法,動作恍若一陣微風。他周身環繞的各色增益效果煙消雲散,主動驅除全部的防禦,就這麼赤手空拳面對著武裝強敵、外加難分敵友的人眾。傑羅姆四面環視,同那些或友善、或激賞、或者懷疑警惕的目光做短暫接觸,最後才停在尼克塔臉上。
傑羅姆·森特慘笑。身畔響起腳步聲,朱利安·索爾向他遞出濕淋淋的病毒模板,五面體的色澤猶如上過漆的靈柩。尼儂夫人早不知去向,傑羅姆耳邊偏又響起動蕩的迴音:由她去吧……面對此情此景,森特先生徹底醒悟過來。命運不會對他特別垂青,日積月累的矛盾今晚全部擺上了前台,小秘密堆砌得太高,遲早會有垮塌的一天。面對此情此景,要麼放手一搏,主動承擔起嚴峻的後果,要麼選擇做一個臣服於「必然」的庸人,對照台詞演好自己的小角色。
臉上還掛著迷茫的表情,傑羅姆湊到窗邊……片刻工夫,眼前所見令他目不暇接:工作室座落在一處巨大豎井中段,下方的「溶液池」均分為三,被各色閃爍亮光的裝置所包圍:層層導管、繼電器、熱敏電阻、環流泵、以及從事精密作業的機械臂交相輝映,傍護著中央三個拳頭大小的肉塊。人造胎衣裹著羊水,肉塊們浸在溶液池中,在金屬保姆的照看下不時動彈著手腳,僅僅初具人形,還遠談不上其他。
旅行者晃晃腦袋,再次轉移著焦點。玩具匣邊上,一座精緻的船模吸引了他的注意。不同於曾見過的任何一種交通工具,眼前的模型裝有三面魚鰭般的「風帆」,「風帆」末端連在正圓形金屬滑竿上,彷彿能做360度全方位滑行。中央船殼呈現出液滴般的流線型,接近一枚長了三隻翅膀、水銀製成的奇異鳥蛋,不客氣地懸浮在半空中。模型的背景上滿布繁星,下方卻是鋼鐵月亮那狹長的金屬山巒,此時斜上方射來一道水波似的陽光,三面「風帆」立刻忙碌起來,不住調節著與陽光的夾角,策動「帆船」在寒冷真空中作無聲翱翔。
「至於第三種,代表著時間賦予人類的偏執秉性。他們所追逐的目標虛無縹緲,試圖通過不斷內省發掘心靈的奧妙,擺脫人對物質的過分依賴,實現超語言的思想交流,再由此出發,消弭文化差異,構築起從未有過的大統一的社會架構。他們不僅具備充足決心,同樣有著化思想為行動的魄力。可惜這宏願一開始就把大部分普通人排除在外,唯有生理和心理高度調和的個體,方有資格加入理想國度的統治者之列,其他男女只得化成工蜂,為蜂巢頂端輸送源源不絕的養料。」
下巴總算同手臂相分離,第三名少年半眯著眼站起身,轟鳴聲也戛然而止。紅皮膚有意展示一下手臂的肌肉,臉上還掛著半真半假的笑……不待他有所動作,第三名少年一引左臂,幾步開外微笑的挑釁者雙足離地,像踏進了套索的獵獲物,頃刻跌個仰面朝天。勝利者慢慢側過頭,與灰眼珠寸步不讓對視片刻,臉上就寫著「離我遠些」……只見一雙眼碧色湛然,專註神情令傑羅姆心神悸動,不能自已。
紙老虎尖利的爪子狠拍在「鏡面」上,雖然看似羸弱,但「鏡面」紋絲未動,老虎卻發出一聲痛叫,彷彿被自身的倒影所傷。同時一枚冰箭自他身後急速掠過,深嵌入老虎體側。像只負傷的大貓,紙老虎半空中兩度受創,落地後腳步蹣跚,勉力取得了平衡,回頭面對著兩名敵手。經過無數次並肩作戰,朱利安抓住機會,剛完成一次精確配合。念誦咒語的響聲還未散盡,走廊盡頭再度發生重大變故——
尖叫聲中,傑羅姆拔劍猛擲,給老虎添一道新傷,也阻止了自己的妻子被人從中撕裂。拔腿疾行兩步,落下來的莎樂美剛好掉進他懷裡。傑羅姆·森特聽見陣陣虎吼,亂響的弩箭,以及身後各式叫嚷聲,此刻他百感交集,再分不清誰是敵人,誰又是朋友。紙老虎做了仰慕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犧牲,身為男人和丈夫,他甚至趕不上一個陌生人!懷抱著妻子,森特先生沒費力氣回頭多看,徑直朝地下室走去。
傑羅姆盯住手持大劍的侵入者,一時沒法接受眼前的殘酷事實,嘴唇無聲嗡動著,顯然問了句「為什麼?」尼克塔·魯·肖恩表情也很古怪,結果雖與他預料的不同,目的卻已完美達成。塵埃尚未散盡,他嗓音高度凝練,越過現場雜訊和種種質疑,讓傑羅姆聽個明白。
呼聲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介於痛心和無奈之間,傑羅姆想象不出此刻對方注視自己的眼神。五分之一秒過去,他忽然用蚊蚋般的聲線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上次法杖『誤射』,既不是愛德華,也不是弗格森。朱利安,你想讓我恨你一輩子?」
傑羅姆·森特感覺自己像落入深水區的薄鐵皮罐子,受到來自八個方向氣勢洶洶的脅迫,沉降過程片刻不停,多猶豫幾秒、致命水壓會將他碾成硬幣大小的殘骸。目光還在身畔游移,一會對準利齒尖牙,一會兒對準十分鐘前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此時的他心情極其複雜,過去種種猶如三百尺高處掉下來摔成粉的玻璃瓶,想恢複原狀再無可能……倘若自己隨波逐流,下一秒便身死敵手,也免得多經歷兩難處境。傑羅姆在苦澀中想到,「C女士」說對了一件事:任何時候,人至少可以選擇放棄抵抗,犯不著拿「別無選擇」做為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