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三 家園

第九十章 準備遠行

卷三 家園

第九十章 準備遠行

傑羅姆·森特臨行前似乎說了句什麼,狄米崔沒能聽清楚。他呆立在原處,目送自己的導師拔出一肘長的劍,走向這片凝望他的金屬灘涂,像走進一片長滿五月菊的長草坡,孤單背影好比海上渺茫的白帆……接下來電光四溢,殊死搏鬥竟顯得格外寂寥。最後時刻來臨前,頭顱們停止沉默的注視,忽然集體哼起歌來。
伴著歌聲,黑色雲朵急劇收縮,繼而化成強烈而短暫的降水,噼啪落入下方閃光的田野中。
「準備到哪去?」朱利安問道。
思慮無果,一行人照舊由舊神廟出發,走過沐浴在陽光中的「權杖迴廊」。一路沒見到其他人影,這裏顯得格外蕭條,恐怕這段時間城裡的氣氛也好不到哪去。步行大約五分鐘,參議會正門出現在前方,兩側豎立著王國先烈們筆挺的雕像。手持一隻檔案夾,愛德華先生分秒不差,孤身出現在十多級台階盡頭,靜候幾人走到他面前。很快的,傑羅姆望向他臂彎里的厚夾子,拿眼神發出疑問。
狄米崔擼一把前額的短髮,右手立刻沾滿點滴水珠,就算戴了遮住口鼻的面罩,每次呼吸仍像在表演陸上溺水的活劇。一行三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前進速度極為緩慢,朝遠處觀望,只見連綿的陰雨地帶望不到頭……水汽聚在天花板和泄洪通道附近,與其說像下水道,更接近於不停滲水的狹長溶洞。羅森王國的南部地區秋季多雨,但此地畢竟屬於室內,大量水汽從何而來很讓人摸不著頭腦。四周空氣又濕又冷,溝渠表面還漂著油亮的水浮蓮,像一隻只小船湧入漆黑湍流中,眨眼被沖得不見蹤影。
無心欣賞身畔美景,三人駐足觀察,很快發覺自己正踩著一條「枯萎的小徑」。彷彿被專門吸吮生命的兩棲動物貼地滑過,留下了長溜死亡植被,這條路明白指出強敵所在。再深入半分鐘,連鳥叫跟蟲鳴聲也聽不見了,可以想象捕食者一路吃干抹凈的習性。掀開擾人的藤蔓,再翻過一道倒塌拱門,眼前忽然浮現出大片枯死的常青藤來。
一,二,三。窗外陸續傳來三聲鐘鳴。
主人放棄地嘆息著,衝車夫說:「我們走。」
沒什麼特殊表示,傑羅姆只發出「嗯」的一聲。他本想問問其他人的近況,不過考慮到周圍幾名看守,只好繼續保持沉默。
「……
第二天一早,厚木門「嘎吱」一聲被人拉開,只見傑羅姆·森特早已穿戴整齊。屋裡極其安靜,僅有他伏案書寫帶來的沙沙聲。
傑羅姆·森特場中立定,剛想報上軍銜職屬,過一秒鐘才反應過來。他微微搖頭,只好照規矩梳理一遍個人的履歷表。先後效力于羅森王國少年禁衛軍、協會的外籍雇傭兵團、以及協會外勤機構「藍色閃光」,長期擔任一線指揮工作,奉命守備「通天塔」法師公會的時空裂隙,還執行過不少敏感任務。隨後他歷經波折,輾轉返回首都羅森,負責掌控對內的特種作戰安排,幾個月前甚至親歷了針對凱恩執行的除奸行動,最終手刃這名危險人物。作為協會培養的精英,他與變節的杜松將軍份屬師徒,妻子更是人魔混血,學生來自海峽對岸……因為自己同許多重要人士關係密切,好幾次必須把話挑明,免得讓別人受到自己牽累。聽完這番不含感情的陳述,連負責押送他的禁衛軍都露出驚異神情,愛德華先生不時穿插幾句,將這份履歷補充到有聲有色,顯然還掌握著不少內幕情報。
面對這樣一個同時掌握著交戰雙方眾多隱情的關鍵人物,他的辯護者最後只提了一條建議:「要麼我們僅考慮個別派系的政治前途,臨陣換將、甚至主動扼殺最優秀的軍事人才,徒令敵人旁觀恥笑;要麼把他交給高智種來處置,拿適當手段循循善誘,好讓他能繼續為國效力,發揮重大作用。諸位大人見慣了大場面,但大場面未必就強於和風細雨,有些議題不發言卻比發言妥當得多。不是嗎?」
幾位法官不得不認真翻閱起嫌犯的生平資料,意識到案件不像想象中那麼單純。從一開始便行走于兩個世界之間,森特先生所處的位置極其微妙,以他為核心鋪展開的聯絡網遍及地上地下各個角落,有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盤踞在他腦海中,萬一不慎泄露出幾條,是良機還是禍端誰也難以預料。
馬車已備妥,遠行在即,傑羅姆隨手把一盒子勳章丟進行李箱。
幾分鐘前信誓旦旦,準備充當導師的左膀右臂,這會兒狄米崔甚至連嘔吐的力氣都沒了。頭頂光天化日,眼前卻是個語言無法描摹的殘酷幻境。只聽空中傳來幾聲異響,大團黑雲從棲息的角落裡探出頭來,很快發現有天敵進犯巢穴。
經過片刻醞釀,上來便輪流發難,審判者顯然準備從他嘴裏套出有價值的信息;半小時過去,幾位法官額頭見汗,不得不幾次暫停、重新商討質詢內容——事情越來越不對勁,再這樣問下去,沒準自己也快給拖進要命的死胡同。直到森特先生大略提到、協會在羅森王國邊境地區展開的「有爭議的實驗」,六名法官才面面相覷,徹底明白了剛剛涉及到何種危險話題。「變狼狂事件」本是刻意被擱置的懸案,此刻得到當事人現身說法,極可能對現有的條約框架構成嚴重衝擊,這般後果可不是隨便誰都能擔待得起!
前後左右緊跟五名裝扮惹眼的禁衛軍,傑羅姆拿餘光掃兩下:這幾人腳步有力,雙目神光閃閃,施法用的小包裹貼身攜帶,腰裡還別著長短不同的趁手武器,這身打扮令他想起初學藝時的自己。眼看「護送」他的幾位警惕老練,明顯久經沙場,倘有任何意外發生,他們應當早攥著對嫌疑犯的格殺令,不懼他耍出什麼花樣。傑羅姆有點吃驚,不知禁衛軍里何時多了這類特殊分支?當初要沒有杜松的提點,半途改學施法者八成會誤入歧途,更別提從實戰中通過層層篩選了。
他微微偏著頭,出神地想象著遠山對面、那一片向他招手的土地。
(卷三《家園》完)
有意沉澱一下話音,愛德華讓他自己想想清楚,一時間大理石廳堂內只剩幾人前後交疊的腳步聲。傑羅姆和他的看守們保持中速前進,畢竟出身相似,步伐也標準到像一個人似的,讓看管他的幾位交換著難解的眼神。愛德華步子不疾不徐,落腳時卻穩健輕盈,一直保持在幾個人的前頭。直到前方現出兩名榮譽護衛,左右傍護著會堂正門,他才再次開口說:「你不是頭一回到這來,記住我的忠告。」這句尚未聽完,大門已經朝兩個方向洞開。
十天後。舊城區下水道。
短暫休整兩天,傑羅姆等人便踏上追蹤旅程,一周內四處奔波,準備和化成雲朵的敵人作最後的較量。此時此地,傑羅姆·森特出神傾聽片刻,伸手指指西南方向一條甬道,並率先朝前走去。朱利安回頭叮囑狄米崔,「準備法杖。記住,現在你還駕馭不了戒指的力量,只能用作最後手段,以免危及到自己人!」
轟響中傑羅姆朝里看看:穿亞麻的書記官、加上六名冷峻的審判者都顯得極其嚴肅,陽光從正上方投下,只能照見這幾人。此外每個屋角還立著一名榮譽護衛,手持鋒利長戟,身披三角掛穗搭肩,標準的站姿如同盔甲樣品。用不著真走到中央接受一輪質詢,這場面只要見過一次,任何說謊的企圖都會不翼而飛。體制帶來的巨大壓力化成了實體,在這些身份與角色面前,個人轉瞬淪為社會的一個齒輪,只能服從群體意志的運轉方向。
嗓音純凈不含丁點雜質,一如湛清的湖水,每處轉折都恰到好處,旋律又這般熟悉……鄉音入耳,讓傑羅姆情難自禁,很快丟下了全部矜持。那人被他雙臂攬住彷彿軀體輕顫,曲調也生出細微動蕩來。雖然感覺有些異樣,重回母親懷抱的體驗他連做夢都鮮少遇到,大多數時間只會被迷亂的情節所取代,此時抓住便再也松不開手。
從參議會的角度,動用森特先生一干人只是個時間問題。或遲或早,總得有誰對此做個了斷,不如交還給原來的負責人貫徹到底。倘若雙方同歸於盡,等於同時剷除了兩個禍端,高智種方面也無法一味袒護他們。計劃一出,王儲殿下欣然應允,立即頒布一紙調令。
傑羅姆露出半個微笑,坦然道:「我早無家可歸啦!聽說那邊有大塊土地準備易主,只等著夠膽量的人前往耕種。我覺得,只要下定決心,再建一個家總不嫌太晚。」
狄米崔·愛恩斯特里眼前一花,把對面場景看個清清楚楚。
幾步跨進廳堂,身後大門正徐徐關閉,傑羅姆最後想到的並非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反倒是昨晚那首朦朧的曲調。
森特先生不再答話,只把目光投向遠方群山,彷彿那裡有他畢生尋找的、無價的寶藏。
三人走走停停,傑羅姆完全服從於自身直覺,總能在最隱蔽的角落發現蛛絲馬跡,讓追蹤不至於半途而廢。一路向上,他們逐漸接近了下水道開口,舊城區的斷壁殘垣就橫亘在斜上方。這片土地被高牆和法令所保護,不得隨意出入,只允許歷史學家定期來訪。頭頂上雨水漸漸稀疏,微風驅散了嗆人的怪味,半塌陷的走廊自動被陽光隔成幾節。有光的地方遍布著綠色植物,將遺址妝點到碧意盎然,穿行其間像走進開了天窗的日光浴室。植被的縫隙間布滿石刻勾畫,記載著王國最早的興衰歷程,極具考古價值。由於地點特殊,誰要是率眾前來鏖戰半晌,不知會引發多少譴責的聲浪。難怪都不願意接受這棘手的任務,不僅有害無益,而且危險異常。
其餘二人相對無言。黃昏時分他們登上馬車,隨碌碌車輪漸行漸遠。離開「權杖迴廊」之前,傑羅姆彷彿聽見陣陣清脆的馬蹄聲若即若離,像有人正為他們送行……穿越最後一道宮門,馬蹄聲才消散無蹤。矛盾心情無從言說,他只得強迫自己停止胡思亂想。十分鐘不到,前方傳來小女孩和小狗的聲音。馬車剛停穩,上來的卻多了一位。
「唉唉,這年頭幹什麼都不容易!聽說你們要出發去東部?剛巧我準備到那投奔一位親戚,路上不安全,不介意讓我同行一段吧……」主人尚未答話,奧森先生便一屁股坐定,拿誠摯眼神眨個不停。
「國王死了?」
傑羅姆瞧著好久不見的來人——身量纖瘦,臉上貼了對假睫毛,沒準把全部家當都穿在了身上——赫然是烏鴉嘴的死靈法師。
一段搖籃曲不慌不忙傳入他耳中。歌聲近在咫尺,讓睡夢中的傑羅姆·森特不由自主伸出雙臂,想攬住唱歌那人,口中吐齣兒童般的微弱呢喃,生怕又是場草草收尾的迷夢。他雙目緊閉,絲毫不敢抬眼觀望,只盼能在這懷抱中多逗留片刻,其他奢求連想都不敢去想。
……」
「紙老虎」脫殼產生的雲團或許智力不高,卻先後吞噬了大批追蹤而至的「友軍」,在圍捕中進一步發展壯大,膨脹到十分危險的地步。數度圍捕造成傷亡數字激增,後來追逐卻變成了走過場:誰也不願包攬這種危險活動,讓別人坐收漁利。為此還爆出不少內部矛盾。
雖說小家庭四分五裂,畢竟還有家人需要擔心,傑羅姆思量著小女孩和汪汪的去向。兩周前聽說薇薇安一直在照料她們,考慮到術士會的立場、以及非常現實的格魯普先生,這份好意能維持多久實在沒有把握。他不禁瞄一眼厚木門——雙層包鐵,大顆銅釘被摩擦到發亮——只要一句咒語,就能遠離此間無止境的盤問和對質,遠離那些令他神經衰弱的繁瑣爭執,帶上她們遠遠離開這個國家。念頭沒動多久,理智告訴他這一切不外乎某種假象,有人正盼著他能夠一走了之,好把全部罪責歸結到這名倒霉蛋頭上。簡單逃走不僅是死路一條,而且會連累所有為他做擔保的人。再說朱利安也被此事所困,自己的學徒狄米崔想必正接受同樣的審查,當事人豈能走得如此輕易?傑羅姆嘆口氣,翻身面朝牆壁,強迫自己閉上眼慢慢數起綿羊來。
狄米崔頭一次有機會從頭至尾了解導師的生平,剛開始的疑懼很快煙消雲散。腰板越發挺直,他心想、若真有人可以勝任這類工作,哪還會有什麼不可解決的難題?
蠟油即將燃盡。長明燈被風一吹、星星燈火忽閃幾下便熄滅了,傢具一下被夜色吞沒。奇怪的是,屋裡並未陷入一片漆黑,反倒蒙上一層特別的灰,有如北方落日林地沐浴在極晝下的剪影。傑羅姆聽著下個清晨臨近時的動靜:風聲伴隨雨絲,隱約還傳來幾聲狗吠,不過一時辨不真切。聽見了狗叫聲,總令他懷疑是自己產生的錯覺。
狄米崔回想起被一群灰眼珠簇擁進入宮殿後宮的滋味。從朝不保夕的嫌犯、一躍成為禮遇周全的貴賓,這種經歷堪稱兩重天地,絕對令他終生難忘。倉促間掃視一眼,只見殿宇的陰影中,朱利安和傑羅姆共同面對一名戴面紗的女子。傑羅姆半彎著腰低聲咳嗽,沒有僥倖逃生的喜悅,他兩肩聳峙如山,背影竟十分凄涼……
收回凝望的目光,狄米崔也從宮殿長廊回到了多雨的水道。相比那一天,傑羅姆·森特更加沉默了,偶爾獨處時總忙著記錄些什麼,好像要把現在的生活用字詞固定於筆端,以免被一陣風吹散。
傑羅姆·森特似乎對個人命運不太熱心,面對最嚴格的審判卻應對如常,法官質詢時有問必答。審判開始不久,其他兩名嫌犯很快到庭比對證詞,三人的供詞找不出什麼矛盾之處——相比于傑羅姆揭開的種種隱情,狄米崔的來歷、甚至莎樂美的血統問題很快顯得無關痛癢起來。倒是森特先生所表現出的鎮定、以及個人的傳奇經歷喧賓奪主,佔據了審判的許多議題。
不幸的是,這項大海撈針的工作正好落到他們頭上。
「基本上,這裏頭記錄著你的一生。」他主動轉身,當先朝里走去,「參議會破例答允,騰出一個特別對策小組,專門核實你的案件。小組成員個個時間寶貴,這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最大寬限了。不必懷疑,上午十一點前基本可以決定你的命運。」
「抱歉啊抱歉,我說,能不能也把我帶上?」
晝隨風,乘落葉,日暮翻山渡重洋。
勉強穩住呼吸,狄米崔仰起頭瞧瞧破碎的拱頂。他們所處的位置像一座規模巨大的、中空的神廟,許多藤蔓盤繞在三根石柱外圍,正奮力向上攀援。頂端的裂口處雨水、陽光都不缺,剛好滋養下頭一小群綠色植物;至於匍匐在石縫跟軟泥里的,就只剩下暗紅色的鹼蓬以及若干苔蘚了。親眼目睹以上情景,狄米崔對舊城區下水道的吞吐量有了直觀認識。難怪這裡會變成逃犯和危險分子躲避緝拿的首選地點。環境嚴苛且處處危機,連考古學家工作時也需要嚮導引路,換做普通人不出意外已屬不易,更別提大海撈針、揪住某個危險的傢伙了!
馬車再次起步,此時首都已日薄西山。遠處傳來陣陣鐘鳴,傑羅姆暗自計數。十九聲響完,死靈法師才左右瞧瞧,片刻后小聲問道:
※※※
風雨聲漸漸止歇,四周安靜得叫人發慌。傑羅姆第一百次想到,沒準敵人指望拿命運未決的壓力讓嫌犯自行崩潰?他禁不住咧開嘴笑笑——現在最不必擔心的就是自己。牽絆無所不在,沒有家人和信任他的人存在,興許他早認罪伏法,在筆記本上寫滿供狀了。正因為仍有義務和職責等待履行,本子到今天還空蕩蕩的,至少不能便宜那些胸懷叵測的陰謀家們!心中不忿,腦子裡的綿羊也咩咩叫起來,一律昂首挺胸繼續表演著繞圈小跑。
老國王還沒咽氣,兒子就忙著接手各方權柄,下命令時信心滿滿,王儲正審閱工匠打造的全套「常青藤」徽章序列。盒子里羅列著王國能夠授予臣民的大部分榮譽勳章,據說王儲當時面帶微笑、躊躇滿志,許諾將這盒勳章一併授予得勝歸來的勇士,作為加冕當日送出的頭一份紀念品。好像那天喜事臨門,三位敢死隊員必定能夠傳來捷報似的。
「我以為你本打算回家看看。」
「是它。」傑羅姆清清嗓子,隔著面罩讓聲音十分窒悶。
水流不斷發出嘩嘩聲,層層雨幕包裹下渾身的關節彷彿都生了銹,動起來只覺得深受禁錮。狄米崔·愛恩斯特里禁不住臉色發白,掀開面罩試著多喘一口氣——雨點刮在臉上如同摻過磷酸的蒸餾水,伴隨深度發酵的異味狠狠灌了進來——這股味兒令他咳嗽出聲,吸進去的微量顆粒物更叫人膽寒,手忙腳亂好一會才回複原狀。幸好其餘兩人沒往這邊看,都還立在原地,像剛發現什麼重要線索。
晴雨夏秋行不止,朔風起時回家鄉。
蒲公英,飄啊飄。小男孩,快睡覺。
朱利安·索爾,傑羅姆·森特,加上狄米崔·愛恩斯特里,師徒三人十天前剛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背負的罪名包括嚴重瀆職、間諜罪、陰謀叛國等,只要其中一項得以成立,頃刻就會小命不保。結果三人不僅重獲自由,還得了個最危險的兼差,用以抵消記在他們名下的嚴厲指控。伸手抹去睫毛上的水滴,狄米崔朝導師的背影凝望幾眼,就像看著某個尚未離世已豎起了雕像的傳奇人物,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前頭還有大筆爛攤子等他們收拾,另一方面,就算此時身處險境,能追隨這樣的導師也叫他頓時生出不少自豪感……想到這裏,庭審當天的情景歷歷在目:
隔著鋸齒形交錯的石壁,風從鐵柵欄的間隙流過,月亮卻無法繞著彎投射進來,唯一的光源來自壁龕里的長明燈。將枕頭塞進木桌子下面,倚著打橫疊起來的幾件衣物,傑羅姆表情清醒,在失眠困擾下兩眼發直,不知腦中正轉些什麼念頭。
傑羅姆心懷忐忑又欲罷不能,歌聲強弱起伏了一陣,終究還是穩定下來,只聽蒲公英的故事從容展開……縱然歷盡坎坷,終有回返家園的一天,歌聲中既有高聳的塔樓面朝夕陽,也有梯田種滿玉米大豆、和那些山谷間盛放的野花。獨自承擔得太久,傑羅姆·森特完全陷入歌聲所營造的平和境地,徹底放下了對未來的恐懼和迷茫。
狄米崔點頭,瞧一眼左手佩戴的「破魔之戒」,導師把這件武器正式移交給他,等於把後背交給學生來保護。狄米崔暗下決心,用不了多久,自己要成為他的左膀右臂,絕不會令對方感到半點失望。
鐵柵欄擰成了多刺的螺旋狀,屋角上方雕刻一尊「沉默者」半身像,俯視著下頭唯一的房客。這間「沉思房間」被棄置許久,自從羅森廢除公開的苦修制度,此地除了偶爾接納幾名特殊人物作短暫逗留外,就只剩布滿塵埃的神像。小房間看似從石壁中央開鑿而成,僅容一桌一椅,床鋪是未經切割的大塊方石鋪了兩層褥墊,仍遮不住絲絲寒氣。橡木桌子散發一股石蠟味,鉛筆被丟在桌沿,掀開的筆記本上隻字未動。羊皮紙平攤著,這會兒影影綽綽,像一張了無生趣的臉。
再往後,溫暖五指拂過他面頰,自他左耳廓附近勾留片刻,完全打消他心中的疑慮……這小動作唯有母子之間心領神會,第三人自然無從知曉。睡夢中的他彷彿大哭了一場,終於在重重壓力下掙脫出來,獲得一個期待明天的渺茫機會。很快,他在迷糊中再次沉入夢鄉。
看看他,再看看自己的學生,傑羅姆平靜地說:「我們往東北走。霍頓勛爵的『將軍領』就在那個方向。」
朱利安端詳著石柱側後方,這裏的攀援植物一片焦黑,葉片與藤蔓完全脫水,用手輕觸便化成了灰燼。「孢子云」如同某種過度電離的產物,在野外遊逛時間越長、吞食的有機體越多,體積便越發膨大,危險性亦隨之攀升。普通「孢子云」的壽命不會太長,終究會因耗盡電解質分崩離析,不過眼前追蹤的這一團顯然要高明許多。
「先生,今早你必須接受參議會質詢。請時刻保持肅靜,隨我來。」
灰暗中數到二三百隻,傑羅姆變換一下僵硬的姿勢,無意間觸到右手腕纏結的發環。
換做十年前,只是叛國罪的嫌疑足以將他推上絞刑架,除非身為密探收拾不了的達官顯貴,需移交給灰袍法官一一甄別,有幸接受審判堪稱某種奢侈品。經過「血腥統治」的洗禮,今日的羅森雖稱不上特別開明,至少某些方面有了不小長進。在舊神廟被單獨拘禁至今,除去隔三差五擾人的提審、以及數次嚴厲盤查外,他還沒見識過其他程序。傑羅姆心知肚明,外頭不僅有愛德華先生全力爭取,各種勢力也藉此時機勾心鬥角,暫時還分不出勝負,他才能有機會獨個數著綿羊,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
與剛才那些植被相似,乍看常青藤好像被洗到退色的破布條,乾枯枝杈荊棘般彼此糾結,脫水的灰燼簡直一碰就碎。傑羅姆伸手輕觸,暗灰色藤條立即分崩離析,「嘩」的撒了一地。
飲甘露,食蜂糖……」
從此不遠遊。飲甘露,食蜂糖。
※※※
愛德華叩兩下硬邦邦的外殼。
不出所料,當天正午過五分,由參議會偏廳出來的三名嫌犯很快被移交給高智種派出的代表。愛德華先生明確表示,他們會動用最好的附魔師審查嫌疑人的心理狀態,確保他們並未賣國投敵。用不了多久,會有一份詳細報告遞交給參議會過目審核。
斥退無關人員,連庭訓筆錄也暫停下來,六位法官改用商量的口吻同森特先生逐一對話。個多小時過去,六人里共有三人主動退場,拒絕再聽嫌犯的任何供述,並準備聯合簽署聲明,要求參議會無限期擱置針對此人的任何聆訊——最好把他塞進鐵罐子就此投入大海。
大片積水的窪地,四周半明半暗,上方覆蓋破雨傘似的半圓穹頂,日光從每道縫隙間向下照射。橢圓窪地邊緣擺滿了大型電堆,繩網跟導線,以及各式叫不上名字的機械裝置。低洼地帶猶如一隻淺碟,中央堆滿金屬碎屑,表面卻勾出縱橫交錯的導液槽,引導機油和潤滑液均勻滋養所有的「作物」。地盤不大不小,栽種的數十棵「作物」彷彿是些金屬製成的頭顱!?部分脊椎骨加一個反光的腦袋,導線層層環繞,此刻它們無風自動,或頷首搖頭,或瞑目小憩,臉上掛著極安詳的表情。有些分明還在竊竊私語,不知交換著何種生命的真諦?
「……朔風起,回家鄉。
莎樂美曾截下一縷秀髮,並親手將它們繞在丈夫手腕上,時至今日,這一幕恍若隔世。不用看他也知道,發環首尾銜接早連成順滑的一溜,不僅沒有枯萎、反倒生長茁壯,令人百思不解。髮絲彼此糾結顯得異常柔韌,彷彿預示了兩人之間未完結的種種。傑羅姆嘆氣,無聲撫弄兩下,承認自己心煩意亂,全部思緒再度回到了原點。這些天來,每個無眠之夜他都要梳理一遍類似的情緒循環,精疲力竭后才能小睡片刻,算作是種煎熬並不為過。看時間已經差不多,綿羊們集體打個呵欠,漸漸淡出了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