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卷四 將軍的陰謀

做完了全局規劃,他很快推開門步下馬車,先左右看看:朱利安和狄米崔已經收拾了大部分襲擊者,仍有幾名殘敵做著垂死掙扎。「別留情面,」森特先生低聲喝道,「前頭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要一塊沃土,四時耕作,供兒女和兄弟們食用。要經歷許多荒年與豐收,磨礪意志,永不放棄希望。我要親手架起屋脊與圍牆,建一所高塔,令猛獸和寒風再不能輕易奪走這一切。然後點燃篝火,請敵人和朋友坐成一圈,靜聽拂過田壟的風聲……到我死時,但願篝火播撒向四方,溫暖更多曠野中無助的靈魂。不論他來自何處,只要還有向上仰望的勇氣,這裏即可成為他的歸宿。」
還來不及訓斥她,一隻大鳥的影子由平地間掠過,有那麼一會兒,羽翼夾縫裡顫抖的絨毛都清晰可辨。大型飛禽引發一陣波浪式的氣流,枯草根與塵埃翻卷著,轉瞬清出一塊空地來。爛葉子隨風湧入車廂,噼啪聲中貼上傑羅姆的臉頰——小女孩自覺關閉車窗,端正了坐姿,還衝汪汪小聲嘟噥著,「明明不是鳥,天上有個怪東西……」
「直到有一天,狂風將屬於我的小塊土地連根掃凈,種子和燭火轉瞬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具殘破軀殼、被迫在無邊曠野中流浪。此時我才發覺,曾經賴以維生的種種是何等脆弱,災難來的毫無道理,結局卻格外真實。下面的日子里恐懼和飢餓無所不在,到處是警惕的眼睛,連採摘幾粒野果也可能送了性命。為生存展開的較量晝夜無休,獵人與獵物並無定數,荒野的法則唯有汰弱留強……
「成為獵人的時間里,我見過極光照耀下百年不化的冰川,我見過稀薄高空自由飛翔的異獸,和那些活在無盡深海里的沉默巨物;我見過開放在冷卻熔岩上的花朵,目睹過真空中群星的璀璨光芒;我也曾聆聽著鯨群的傾訴,孤身遠涉重洋,和異域來客擦肩而過……萬物生長不休,晨昏光景美不勝收,這遼闊天地間總有一塊等我前往的地方。有人問我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我的回答很簡單。
並未下達「抄書五千遍」的命令,男主人這回出奇的和善,只是面朝車窗抹一把臉。望著玻璃那頭的自己,傑羅姆動作稍停,忽然沉默了好幾秒。他發覺,前額附近剛浮現出一道深刻的橫紋,只等他抿嘴皺眉、思慮纏身時便會顯露無疑。這變化令他暫且無言,心中迸出一個念頭來:瞧瞧吧,時間不會對你手下留情。
剛好用完最後一滴墨水,傑羅姆闔起筆記本,嘆一口長氣。
馬車不住顛簸,沿盤山道路緩速前行。旅程接近兩星期,一伙人才穿過大量山谷隘口、跨越狹道與溪澗,步入東部省份的核心地帶。秋季氣候宜人,哪怕相隔一層厚玻璃,彷彿也能聞見道旁野花的芬芳。其他乘客正關注著半山腰上生長的櫟樹、甚至大搖大擺橫穿路面的野豬一家,傑羅姆·森特卻悶不吭聲,腦中想念著上次旅行的情景。
用左手拉好窗帘,傑羅姆·森特重新把注意力轉向羊皮紙。這回他下筆如飛,猶豫和遲疑不復再現。
「……白天枯守著萌發的種子,但願能長出蔬果稻穀,令三餐不致匱乏;夜間看護著搖曳的燭火,生怕北風吹熄了亮光,失去這取暖的依靠。環視四周,鄰居們的生活不外如是——保留一點期待,等候註定來臨的死亡。當然,好運氣似乎能讓某些人擺脫千篇一律的重複,就此邁入自由境界,可誰也拿不準這些人最後的歸宿……所幸平凡者眾多,我的一點疑慮很快被拋諸腦後,照舊看守著種子和燭火,任憑時間點滴滑過,其中自有一份安樂平和。」
「日落時分我遠遠望去,燭火照亮的僅是方寸之地,周遭總有猛獸徘徊。那些邁入了『自由』的男女,要麼是放牧的猛犬,要麼是饑渴的豺狼,而守著種子的那些人,渾不知自身是被圈養的動物,是柵欄后的群畜,依舊在等候命運垂青,甚至草草浪費掉短暫的生命。」
「我不是最優秀的獵人,我同樣遭人追捕過。但我所經歷的一切告訴我,狩獵並非我的歸宿,我不以殺戮為榮,生活遠比相互吞噬高級許多。尖牙利爪只能提供食物,無法令生存變成真正意義上的生活。
那時她就側卧在對面,上身披了件毛皮外套,咬著筆桿計算旅程的花費,綠眼睛不時轉過來,簡直像一雙無暇的翡翠。倘若她不太高興,嘴唇的弧度會生出微妙變化,任誰見了總想上前深吻一記……那滋味恰似雲端漫步,頃刻能叫人忘乎所以……
「曾幾何時,我的生活與他人無異,不過是一盞燭火、一粒種子。」
朱利安·索爾輕輕搖頭,顧自帶著他下了車,沒去打攪全神貫注的傑羅姆。筆尖無聲滑過,逐漸稀疏的墨水很快塗滿了整張羊皮紙。
傑羅姆使勁搖頭,掀開手中的筆記本,筆鋒飽蘸濃墨,繼續書寫他的備忘錄。車廂內安靜了沒多久,小女孩暫停撥弄自個的頭髮,突然拉開玻璃窗,探頭出去大叫起來:「哇——!」
正午時分,陽光仍有點懈怠。一條蜥蜴低伏在路旁的岩石上,脊背反射著多彩暖光,正享受一段日光浴。半閉的兩眼忽然大張開,蜥蜴警惕地挺起前肢,朝山路盡頭眺望:一輛馬車正在吃力地爬坡。黑色車體斑痕累累,既不像燒灼的痕迹,也不像遭硬物划傷,似乎經歷過一番莫名動蕩。車輪碾過碎石塊,讓地面生出不小的悸動。蜥蜴朝不速之客低嘶兩聲,敏捷身影很快消失在岩隙間,只留一對淡黃色眼珠在黑暗中窺視。
分出一半心神,傑羅姆緬懷一下過去生活的片段。這會兒車行漸緩,窗外傳來馬匹密集的嘶鳴聲,像走到了什麼關卡障礙。手捧沉甸甸的羊皮紙,他沒理會外面的嘈雜人聲,低下頭繼續書寫著。
看幾眼外頭,狄米崔低聲說,「又一批。」同時抽出了法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