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一章 苜蓿嶺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一章 苜蓿嶺

「何必這麼咄咄逼人呢,森特先生。」對方臉上依然堆笑,不過已沒有半分笑意。「即便到今天,我們仍然願意與你接洽,豈不是給足了面子?別忘了,大人,你可是我們一手培養起來的!不能為了一句『原則分歧』,就把過去的同僚貶得一無是處。」
就算心懷敵意,兩位聽眾仍有些愕然。協會的監聽網號稱無所不在、巨細無遺,偏偏忽略了敵人最大的動靜,失察到可恥的地步。看表情,至少這一點上三人達成了共識,吟遊詩人彷彿講了個大笑話,嘴角咧得都快露出臼齒來。
吟遊詩人飲下半杯啤酒,輕笑著說:「從東到西,由南至北,我游遍了勛爵的領地……霍頓閣下的封臣人才濟濟,他本人又指揮若定,拓荒之說並非一場兒戲。嘿嘿,兩位若有興趣,明天可以跟我一道攀上鎮子後頭的『苜蓿領』,我恰好知道一條上山捷徑。」
進來的共有兩人,年紀較大那位沒什麼特別,分明是位賣藝的吟遊詩人,背著把舊魯特琴,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旁邊那矮個子就有些奇怪:渾身裹得嚴嚴實實,腦袋快垂到胸前,整個罩在兜帽跟圍巾里,走路姿態接近於患關節炎的老人。偶爾抬起頭,帽子下面藏了張受驚的臉——大眼睛深陷在眼窩內,鼻樑短小,鼻翼內收,如此形象好比兒童的信手塗鴉,乍一看叫旁觀者十分彆扭。
沒搭理對方的冷嘲熱諷,傑羅姆想起威瑟林提供的重要情報,開口打斷他說:「談談『晶石教』。」
傑羅姆抬起目光,平靜地說:「抱歉,先生,我已經不是圈子裡的人,來這就想種幾棵蘋果樹,過一段安穩日子。我是個素食者,你該找那些長著獠牙的紳士,這類人滿大街都是。何況以我的經驗,沒有救世主,世界會運行得更好,不管願不願意,自然法則會判斷誰勝誰負。」
「……」
「獨嶺鎮」鎮如其名,坐落於孤零零的雪山腳下。
解下馬匹,走進客棧前門,溫暖爐火和飯菜的香氣叫人徹底放鬆下來,只想洗個熱水澡,一覺睡到天明。傑羅姆一行人遠道而來,眼下身心俱疲,總算找著一塊友好的小地方,今晚不必擔心郊野的狼嚎了。看情形,小鎮居民見慣了武裝訪客,他們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少關注,接應得井井有條。從這裏算起,人煙稀少的局面也將大為改觀,地圖上標出的城鎮和聚落很快會密集起來。
表情介於費解和冷笑之間,吟遊詩人緩緩搖頭,「我只覺得,剛才我是自說自話呢。」
傑羅姆沒做聲,朱利安考慮著問:「條件,和目的?」
「看天氣吧。」
在其餘兩人目光的壓迫下,「吟遊詩人」很快定下神來。傑羅姆清清嗓子,冷然道:「交個底吧!別逼我把你踹下去。」
說完這句,兩人都不再言語,很快照原路返回,把嚮導扔在了半山腰。剛下到一半,傑羅姆聽見空中傳來陣陣長鳴。一隻翼展超過十尺的動物藉著上升氣流不住盤旋,身形非鳥非人,滑翔起來卻格外輕盈。匆匆一瞥,怪物的臉像極了吟遊詩人的同伴。不同於昨晚怯生生的模樣,他顯然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翻騰俯衝,焰火般向上升騰。
「現在是中午,等太陽下了山,勛爵的新首都花里胡哨五顏六色,照明的光點比天上星星還要密集。假如有幸進去兜兩圈,大街小巷到處出售著神秘的『外國貨』。多面鏡、火花石、蘑菇燈,還有什麼磁畫板、自鳴鐘、集風器……小東西應有盡有,很能唬人。見過半透明的絲襪沒?花邊胸衣、情趣睡袍呢?一律用數百碼蛛絲織成,件件貴比黃金,還附贈特效壯陽葯……嘿,穿出來震驚全場,那場面隨你猜!自打正式開戰人家再無顧忌,看這架勢,本省的物產不光自給有餘,還有閑錢擺擺闊綽。惡魔為勛爵提供無間斷的電,從點亮白熾燈泡,到晝夜工作的車床與高爐,原料大都來自地下。可以想象,勛爵身邊的顧問全都換成了混血兒,除非徹底獨立,地面世界豈能容得下他?
對方暫時找不到說辭,只好用力撓頭。森特先生繼續說道:「地方小,人又多,這麼一來,食肉動物非得爭個你死我活才行,否則吃的根本不夠啊。是打算當一隻獨行猛獸呢,還是到山羊群落中去,全看個人意願,強求不來的。你說是吧?」
乾脆找塊石頭坐下,詩人發出幾聲嘆息,活動著腰板說:「下面的消息聽來好像一串流言蜚語,別懷疑,是這樣沒錯。因為情報來源很有限,我們只好拼湊一點稍有把握的東西,可信度請兩位自行判斷。」他不負責任地笑起來,「據傳說,勛爵不僅心理變態,還娶了個神經病作老婆,夫妻倆堪稱絕配。最近我親自前往筑波,在春季慶典上見過那位將軍夫人。年紀輕輕,樣貌又出眾,身上有種難以捉摸的味道。整個人漫不經心,像事先嗑過葯……換種說法,想象某人兩周沒睡覺了,隨時半夢半醒的模樣。不過有沒有毛病和別人無關,只要把丈夫打理好,聽兩句閑話無傷大雅。這點上她乾的挺漂亮。從頭到尾,勛爵對老婆寵愛有加,甚至發展到言聽計從的地步。幾年前的一天,她自稱受到『神啟』,心血來潮跑去挖地洞——這位神祇八成跟耗子有姻親關係——勛爵還派幾個工程師供她差遣。挖兩下原本無所謂,沒想到卻給她惹出個大麻煩——
「先讓我喘口氣,咳咳……」
受小狗的提醒,蓋瑞小姐難得離開一會兒餐盤,臉上沾著菜漬茫然掃視。只看幾眼,視線就鎖定住一位矮個子旅客,「他、他、他……好像上午的那個!」好眼力頃刻發揮了作用。與其說是警告,更像發現什麼稀罕的標本,想上去好好研究一下。
摘下魯特琴,詩人撥動琴弦,伴著奇特的韻律說:「勛爵閣下剛打勝仗,三度擊潰來犯之敵,幾位朋友趕得巧:早兩天刀劍叢生旅途不詳,晚兩天關卡一閉進出兩難。下肚幾杯黑啤酒,道一句『高地多福!』嘿嘿,諸位且寬心,行樂須及時……」
打個手勢叫來三杯啤酒,朱利安若有所思。「有什麼新說法?」
「所以說,假如協會也能做一件好事,」對方直直地看過來,「現在就是最後機會。我們需要夠分量、值得信賴的好手響應徵召,身份模糊會比較有利,行動起來可以不著痕迹,重點是探探那邪教的虛實!我們對這一帶失去控制太久了,久到忍無可忍!缺乏第一手資料,已經嚴重威脅到協會的生存,當然,更為了人類的將來打算。當初跟協會翻臉,必須承認你的舉動勇氣可嘉,某種意義上,你比那些功利小人可信得多。協會不需要英雄,但特殊情況另行對待。以前雙方存在的不快可以一筆勾銷,眼下是全面聯手的時候!說了這麼多,最後的立場頂多隻有兩個,非此即彼,選擇少的可憐……我看不必猶豫了吧?就讓咱們握個手,說一句『合作愉快』……」
語氣透著十成把握,吟遊詩人抹擦兩下右手,重新掛好笑容,已經準備與新盟友客套一番了。
「啊?」一隻手伸到半路,對方不知所謂地瞧著他。
詩人作出不解的神情,「難道幾位還不知道!?」咂一口泛著泡沫的啤酒,他故作神秘地湊近些,「效仿羅森·里福斯一世,勛爵閣下頒布了『拓荒令』,邀請四方豪傑彙集於此,將西南部大片閑置土地賞賜給披荊斬棘的勇士們。先到先得,逾期不候。嘖嘖,我要是年輕二十歲,難保不會拔劍響應,成就一番事業!可惜,可惜呀!」
森特先生往下瞥一眼——鎮里的獵人確有真實本領。腳踩著乾澀草甸,有懼高症者倘若攀上他們站立的位置、頃刻就會嚇暈過去。乍一看,下方不像雲霧籠罩的山崖,更像大片海水衝擊下破碎的灘涂。山風掠過岩壁定然會引發厲嘯,雲霧像湍流般遮蔽視線,讓三人彷彿置身孤島,連周圍的美景都染上幾分肅殺。
「趕在我們前頭,好幾批有組織的人員途徑此地。聽旅店老闆說,最早那批在仲夏之前已經抵達,不光人數多,沿途還惹了不少麻煩,像是勛爵招來的傭兵隊伍之一。」
傑羅姆與朱利安面無表情。霍頓勛爵不光領兵打仗才能卓越,想象力也頗令人欽佩。把針對王國政府的軍事挑釁稱為「拓荒」,還拿別人治下的領土大方贈給「各地豪傑」,這類空頭許諾難說能產生何種效果。不過與勛爵對峙的山地旅連吃敗仗,這期間王國軍隊的實際控制線節節後撤,事實上丟了不少領土,這些土地的歸屬要視戰局而定。勛爵準備用歸附他的豪強填補空白,等於拿一群烏合之眾騷擾敵人側翼,效用如何暫時沒法預料。一般而言,只有無賴兵痞,曾服役的罪犯或那些沒落領主之子才會趟這趟渾水,這批人經過了良好軍訓,又孑然一身,沒什麼是他們不敢嘗試的。
「所以?」
雖然對方年紀不輕,微笑時幾乎叫人忘了他面頰上的褶皺。傑羅姆很想說我長了一張好客的臉嗎?不過初來乍到,表現得大度些准沒壞處。「請坐,這兒恰好有多餘的椅子……請原諒我孤陋寡聞,朋友,今天有什麼節慶嗎?」說到這兒,目光被對方領口的一枚別針所吸引,聲線馬上降低兩度,表情也產生不易覺察的變化。
磕兩下煙斗里的灰,朱利安說:「我聽到的也差不多。才兩周不到,剛有一伙人結伴抵達此處,短暫停留了幾小時就朝內地進發。其中幾位裝扮特殊,像我所認識的某個小團體。倘若懷疑證明屬實,潛在敵手的水平就相當可觀了。」噴出一股煙霧,他揉揉額頭說,「不用懷疑,這場戲咱們來得有些遲,好座位就快給人搶光,得及早找塊容身之地才行。你那封信上怎麼說?」
朱利安取出扁酒壺,喝下兩口烈酒,拿眼望著傑羅姆。傑羅姆掂起一片燙熟的古柯葉,遞到嘴邊咀嚼幾下,同樣瞧著對方的眼珠子說:
相比附近曲折的地貌,鎮子周圍顯得相當平緩,路況良好,適合往來商旅暫停歇息,鎮民基本上以此為生。小鎮背靠一座高聳的山峰,山上缺乏特產,雪線以下卻廣泛分佈著低矮的苜蓿。多年來,牧草養活了一支北山羊群落,隨季節變化在陡峭山地間上下遷徙,除非遭遇飢荒,北山羊從來不必離開居住地半步,試圖狩獵這些動物自然是件危險的差事。正因為如此,「獨嶺鎮」的獵人遠近知名,極擅長攀爬與潛伏,小鎮入口處便掛了對氣勢不凡的山羊犄角。客商們進入鎮內,吸引視線的共有三樣:旅店、良弓和動物標本。
「惡魔贈給勛爵的,除了幾樣漂亮玩具,和一點物質享受外,主要是這強大的邪教組織,充當同化思想的工具,展示過不少的『奇迹』。舉例說明,協會在這一區的眼線幾乎成了最早一批死忠教徒,很快開始向我們傳遞假情報,敬業程度比拿薪水那會兒還要誇張。惡魔的滲透工作之所以如此順利,一方面有勛爵充當幫凶,另一方面全仰仗『灰燼社團』的異力。如今混血種遍地開花,走在街上沒準對面那人就跟你分屬兩個物種。與你們過去所見不同,這不是簡單幾個傳送門的問題,上下兩層的隔閡實際已被打碎,眼前擺著大片的灰色地帶,一不小心走岔了路,抬頭可就不見天日了!總之混亂程度一言難盡。
「勛爵的『將軍領』包括一片水蝕荒地,當地人管這叫『長矛迷宮』,地貌崎嶇不說,石灰岩岩架下散布著大量空洞,半夜起風時鬼哭狼嚎,能聽見怪異的水流聲。不用問,破地方人跡罕至,連整天賴在野地里的遊俠也不願踏足,正常人進去只能跟猴子作伴兒。不知她是誤打誤撞呢,抑或受到惡魔那邊靈能者的啟發,派人左右前後亂挖一氣,直接讓這塊不毛之地發生了嚴重地陷……等塵埃散盡,荒地下頭竟然浮現出一座地下城,紅皮鬼們正打算收蘑菇呢!陰差陽錯,兩伙人就這麼照了面。當時羅森東部邊境遭到蠻人的重兵滋擾,仗打得辛苦,後方又流言四起,什麼提法都有。勛爵下令嚴懲不貸,不過在大量謠言庇護下,這條訊息沒得到應有的重視,以至延誤了戰機,搞到今天這種混賬局面。」
天色已晚,傑羅姆領著其他幾位先到旅舍落腳,朱利安·索爾獨自進鎮里閑逛一圈,對這的狀況了解到差不多,然後再同他們會合。靠在暗紅色爐火邊,盤子里盛滿白菜豌豆湯,隨行的死靈法師低垂眼瞼,不知不覺開始了抱怨。「吃太多肉對血管心臟可不好了。你別不信,人的身體吶時刻要出毛病。」小心翼翼嘗了半勺濃湯,咂嘴的同時不喘氣地說,「鹽分太高,肉還不新鮮,用的油味兒也不對,像從泔水裡瀝出來似的……我覺著吧,這頭豬給做成腌肉少說也有一年半載,聞著似乎來路不正。生前它應當是半放養狀態,食性雜,性子還挺野,可惜啊!五個多月就給人逮來殺了……下手這麼狠,難道是頭病死豬?那個,你嘗嘗,宰殺時放血不凈,這嚼勁跟生皮子差不多。」
「單說最新抵達的這一批吧。包括雇傭軍,強盜團體,還有本地的領主們,商業組織的暗探,若干雙料間諜,加上大量遊民……甚至還有腦筋秀逗的觀光客。叫得上名字的勢力都想插足進來,目的卻各不相同,不用我說,你們來這的路上已經收拾過不少。乍一看,四周地廣人稀,其實使勁擠一擠,掉水裡淹死的不在少數——這條船早就嚴重超載,裝的全都是食人猛獸,開飯鈴聲馬上就會敲響……」
這口氣喘了近五分鐘,任憑嚮導扭腰拭汗,餘下兩人各懷心事,都不願首先打破沉默。傑羅姆無意間發覺高處一頭離群的北山羊,和這隻優雅的動物對望幾秒,山羊踏著碎石塊躍上一片石脊,淡栗色瞳光很快消失在秋風中。
齊刷刷將目光轉向新來者,傑羅姆和朱利安正不知所謂,沒想到「吟遊詩人」卻先笑起來。「高地多福!朋友們,今天這樣的好日子,不介意讓我坐到你們旁邊吧?」
對方一抖手,將一枚別針丟給了他。傑羅姆·森特板著臉接住,用右手拇指拂拭兩遍。「北海巨妖……」口中默念幾聲,這枚別針在他手裡閃爍奇特光芒,頻率與他的心率同步,像個久未謀面的老友。精巧的別針仍在上演海妖襲擊船隻的活劇,傑羅姆只感覺恍若隔世。
「經過幾年的經營,地下的工業品不斷向上輸出,勛爵的部隊迅速換裝精良武器。腰裡別著精鋼刀劍,背上是狙擊用的弓弩,身披輕量化鎧甲,一身打扮可說引領潮流,比政府軍耐看多了。其中遴選出一支精銳部隊受訓于地下,對著羅森的優勢兵力還屢戰屢勝,氣焰十分囂張。據推測,勛爵大人接受過多番洗腦,完全投靠了敵人,成為惡魔在地面的左膀右臂。從個人角度講,我挺佩服羅森的用人機制,連霍頓先生都能坐到將軍的位置,下回選人直接進瘋人院好了!」
「先生們,還不清楚嗎?」對方沖空蕩蕩的遠景猛一揮手,「瞧瞧這地方!——要真有一場末日決戰,你們正盯著主戰場呢!」
旁邊的狄米崔沒接茬,先看菜湯的成色,再湊近些聞一聞,很快挑出所有肉丁丟給下面的小狗,自己轉而吃起黑麵包來。蓋瑞小姐邊吃邊聽,對這番說辭不置可否,胃口絲毫不受影響。傑羅姆只喝添了古柯葉的熱茶,等朱利安回來,再與他交換所見所聞。
朝四周看去,能望見各式各樣曲折的地形,雪峰湖泊盡收眼底。遠方矇著霧氣的海水已超出了視線所及,只好用想象力加以補足。所幸霍頓勛爵的「將軍領」大半還能看清,正好位於群山懷抱中,扼守著多條天然走廊,戰略位置十分險要。將眼光拉近些,附近最鮮明的地貌包括幾條河流,尤其是其中呈淡紅色的一條,汩汩流經大片平坦的台地。這片台地也是糧食作物主要的種植區。
站在原地欣賞片刻這自由的舞姿,再看下方的河流山川,傑羅姆若有所思,沒緣由地笑出聲來。
「這麼說吧,協會總有恢復元氣的那一天,『執行委員會』對閣下近期的舉動考慮再三,決定再度與你接觸。我的大人,現在協會可沒打算向你下達命令,而是帶著誠意而來——面對面,平等相待。好比聘用一位第三方人士,在合理範圍內簽署一份互利的短期合同。」詩人聳聳肩,「為什麼不呢?我想象不出拒絕的理由。」
※※※
差不多用去一上午,三人才爬到半山腰,立在北坡一處荒涼的山坳向外眺望。傑羅姆對高地環境適應很快,行動起來乾淨利落,跟在嚮導身後不得不放慢速度攀爬。朱利安·索爾墜在最末,到地方時還神色如常,帶路的那位反倒氣喘噓噓,一副年歲不饒人的樣兒。
傑羅姆摸摸口袋。袋子里裝了一封愛德華先生給他的信,能助他聯絡上附近一位小領主,從而獲得關鍵性的援助。還沒來得及講話,椅子下面傳來汪汪短促的吠聲,同時,旅店正門也給人推開一大半。
無視吟遊詩人的好意,傑羅姆低聲道:「實際上,下面野地里能吃的東西很多,小到青草灌木,大到半噸重的野牛。以前我以為,只有食物鏈頂端的才是最成功的,食肉動物總比食草動物高明。現在看來雙方不過各有所長,生存策略不同罷了。吃草的數量多,食物到處可得,大夥緊靠在一塊、安全也就有了保障,至少被吃的幾率降低許多。至於食肉動物,捕獵需要承擔很高風險,吃了這頓未必還有下一頓,經常暴飲暴食的,這種習慣不值得提倡。反觀山羊跟羚羊,胃口雖小,少食多餐,運動又很充分,這才是田園生活。自然的規矩不過如此,各有各的好處,適者生存罷了。」
邊說邊擺弄領口的別針,在這距離上,傑羅姆能看清別針的圖案——赫然是只水中沉浮的大型動物——詩人徑直盯住他:「到時候,地形一覽無餘,各方形勢聽我一一道來……兩位都是明白人,要覺著我的話有理呢,不妨再與我深談兩句?保你們不虛此行。」
「勛爵的腦子裡不知轉些什麼念頭,背後明明立著一座要塞,不僅沒帶兵夷平敵人的前哨,反而決定發展什麼『友好貿易』,跟地底來客做起了生意……好一位和平主義者!另一方面,惡魔剛開始也措手不及,後來發現撞上個正牌白痴,自然捨得花大價錢羅織甜言蜜語。」隨手指指遠方谷地,山腹中座落著勛爵的大本營「筑波」——被峭壁與高牆環繞的城市,結構呈碗狀,中央深陷,四周的天然屏障堅不可摧。山壁建有涵洞以供出入,漫長坡道緊附在半山腰,串起無數拱門,圍欄和石級在日光下白得耀眼。
傑羅姆把玩著別針,對這番說辭充耳不聞。像頭一回觀察四周的景色,他扭過臉細看一圈,才開口道:「這是塊挺不錯的地方。我一直想找一片臨河的地,能種下蘋果樹就更加理想……」彷彿在自問自答,他忽然眨眨眼,「你聽過『自然平衡』沒有?」
詩人一拍大腿,再度露出微笑來。「我敢擔保,準是個大晴天!」
剛才還嬉皮笑臉的,一聽見「晶石教」這名字,笑容很快凝固在臉上。收拾起玩世不恭,對方呼出口白氣,「正中紅心,先生。剛想跟你談談這個話題!『晶石教』是外人起的諢名,教徒們通常稱它為『灰燼社團』,或者『拜熵教』,名字就蠻邪門。表面上組織鬆散,等級規條模模糊糊,好像某種氣氛開放的同好會。不過迄今為止,它都是個吃人不吐骨的血盆大口,普通人進去,要麼成了虔誠信眾,要麼死路一條、再不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