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二章 麥芒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二章 麥芒

空氣潮濕,天空顯得又低又平。蓋瑞小姐找齊了東西,坐下來取出點心盒,拿一粒蠶豆嚼得嘎嘣作響。
聽說野狼是山區的常客,不僅常常襲擊家畜,攻擊落單村民的消息也時有耳聞。一行人路上就確定傳言不虛,野外宿營時聽夠了狼嚎,為旅途平添幾分風險。這群野狼神出鬼沒,追隨他們良久,聽叫聲數量還不少,沒準聞見了食物的味道?馬車穿行在田間路上,兩旁皆是青綠色高大植被,為潛行的動物提供了完善掩護,著實叫人心煩。雖然找不到狼的蹤影,蓋瑞小姐卻擺脫了無聊感,眨著眼往外探看。其他人沒有這種好興緻,傑羅姆再次翻翻地圖,計算抵達的時間,狄米崔開始檢查身邊的裝備。
「沒關係,沒燈光我也能看清楚。」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死靈法師靜悄悄地擺弄著自己的臉,「不著急,慢慢來……卸妝可是件精細活,一點急不得。唉,戴著這張臉個把月了,一直找不到機會換一換。」
分開來聽,兩種聲音都在可忍受的範圍內,一旦同時爆發,很快產生了令人心悸的效果。座位下面打盹的汪汪被怪聲驚動,跳起來團團亂轉,其他乘客也好不到哪去。小女孩手下不停,哼著歌恍若未覺,準備測試一下這夥人沉默的底線。唯獨死靈法師不受噪音影響,臉上反而掛著感興趣的表情,不自覺地打起拍子來。「對對,是這節奏沒錯,多熟悉啊……仔細一聽,渾身的寒慄都起來啦!兩股聲音的干涉恰到好處,正卡在要命的頻率上,有種洗蒸氣浴的幻覺呢。」
「哼!跟我走!」
押送幾人的小頭目搶前一步,添油加醋地說:「肯定錯不了!瞧,還帶來戰書呢!這幫雜種!」
話音未落,馬車右前輪迸發一聲爆響,車廂里的乘客差點首尾顛倒過來,被劇烈顛簸震得不輕。守在窗邊的小女孩沒發現什麼野生動物,眼角餘光倒瞧見一隻變了形的車輪碾過路旁土溝,滾進苦麥叢中消失不見。心說五顆星……這下可有事做了!
車行至此,旅程陷入了最難熬的階段,道路像總也走不到頭,景色卻越發單調,植物的影子看得人昏昏欲睡。早膩味了各種小遊戲,蓋瑞小姐的耐心消磨殆盡(假如她曾經有過的話),鼻子里哼哼唧唧,目光掃過對面的幾位旅伴。
※※※
腦子裡數著綿羊,耳邊只聽對方慢騰騰的動作。綿羊數過了三百,傑羅姆心裏開始一陣陣發慌:搞什麼?卸妝用得了這麼長時間?不對啊!剛才是什麼聲音!?他大睜著兩眼,耳邊傳來假牙掉進鹽水罐里的咕嚕聲,揭下假眉毛的挫裂聲,莫名的刮擦聲,還有拉拉扯扯的怪響……舌尖舔舐上顎的輕響,臘膜和膠質相互剝離聲,指關節脫臼的劈啪聲,揉搓、拍打皮革發出的濕響,液體均勻的噴洒聲……一,二,三,四,五,先後有五件物體被裝進液體小瓶中保存,天知道是那些部分……做著無謂的揣測,森特先生腦子裡的綿羊都變得怪模怪樣了。經過一番折騰,死靈法師終於平躺下,用拐彎兒的聲線說了句「做個好夢」,然後就沒了聲息。
窗外的麥田千篇一律,讓她看得直打呵欠,幾乎產生了原地踏步的錯覺。收割季節未到,田裡的苦麥長勢旺盛,植株將近一人高,想必今年會有個好收成。與大多數「好客」的植物不同,苦麥田地周圍安靜得異乎尋常,微風拂過,只聽見葉片搖擺發出的沙沙響,似乎所有的養料都拿來供給作物生長,沒有多餘的份額勻給小蟲和小鳥們。退一步觀察,整個場面更像一幅裝裱精良的油畫,掛在耀眼的石灰牆上,下方用紅筆圈出大標題:「寂靜」。
兩分鐘不到,堡壘前門左右洞開,射出來燈光眩人眼目。一通皮靴亂響,三十幾名武裝戰士將他們團團圍住,其中之一冷然道:「把這幫蟊賊給我抓起來!領主大人正等著審問他們!」
「知道啦!」通往樓梯口的側門應聲轉出一個年輕姑娘。她身穿淺綠色裙子,走起路來叮噹作響,好像裙子下面是一雙舞鞋?這姑娘模樣嬌俏,一直躲在後面偷聽,面對生人時靦腆地低著頭,臨走卻向刀疤男輕施一禮,露出個模糊的笑臉。對方心領神會,禮貌地點點頭,見他們走沒了影,刀疤男斥退一干人等,準備把信交還給傑羅姆。
對悶罐子組合做出了不及格的評價,蓋瑞小姐轉過臉來關注起旁邊的死靈法師,這傢伙看上去要活躍許多:不時講兩個冷笑話,對著鏡子顧影自憐,每天三遍檢查全身關節,發出的異響類似一台發條鬆動的老爺鍾。奇怪的是,如此一位怪人偏偏會自動遭人無視,像天生與他人的注意力絕緣,連對面幾位都要比他惹眼。只需走神三五秒,奧森先生立馬會人間蒸發,給擠進某個視線難及的角落裡直至曲終人散,那些用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小動作也幫不上什麼忙。一句話,他的醒目程度跟後頭的行李箱有的一拼。
老頭子不耐煩地嚷嚷道:「別提那死鬼,我一聽就偏頭疼!馬蒂達,馬上扶我到樓上去!」說著使勁咳嗽起來。
「畢竟還有個小孩兒,要說姦細真有點講不通……」
微風吹拂,麥田報以沙沙的迴響。一行人重新啟程,遠方的地平線似乎遙不可及……
十分鐘不到,森特先生換下一身濕衣裳,該知道的內容已經問得差不多。老頭子原本是個放債的,不知用了什麼卑鄙手段擠兌走了原來的領主T先生,領主換債主,結果他們也就「舉目無親」了。當然,債主大人不光彩的手段難以服眾,半個月前,一支來歷不明的隊伍發出威脅,聲稱準備伸張正義,把高利貸者製成鹹魚干晾起來。對方勒令他交出地契和一大筆贖罪金,否則便性命難保,還示威地點燃了鎮上幾家商鋪。不用問,附近幾家領主中必定有一位需要對此負責。債主大人給嚇得不輕,趕忙召來最可靠的傭兵隊伍確保自身安全,免得到時真被人掛起來風乾掉。幾天前,有人在債主房間的鏡子上寫了幾句胡話,說要在一周內取他小命,把他的寶貝女兒賣到海外給人當奴隸、云云。可以想象債主大人當時驚恐的表情。傑羅姆他們來得不巧,因此才被誤認為下戰書的蟊賊,幸好疤面男比較識趣,否則現在只好大開殺戒,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狄米崔亦有所發現,他拾起路邊幾顆「豆莢」說:「剛才被車輪碾碎的就是這些吧?仔細看的話,更像是蟲子褪下的硬殼。」
「嘀嗒,嘀嗒,嘀嗒」。懷錶還在計算分分秒秒溜走的時間。窗外車輪滾滾,很快將另一段鄉間道路拋在身後。天空覆蓋著棉絮狀的雲,陽光半明半暗,穿透瀰漫在空氣中的小水滴、散射出一地奇妙光影。極目遠眺時,地平線彷彿被壓縮成指尖大小,灰濛濛的看不真切。
無需多看第二眼,傑羅姆·森特對這景象再熟悉不過。王國的邊陲地帶散布了許多同樣規模的墾殖據點,設計思路幾十年來未曾變更過:制高點上安放一棟小堡壘,提供基本的防禦,村鎮主體環繞它建造,住滿了照管農作物的各色人等。隸農和依附民的居住區單獨成片,有時豎立著尖木柵作圍牆,牆內常建有大型污水坑;自由民聚集在村鎮的主幹道附近,小酒館是醒目的標識,隔三差五,總有醉漢給人扔出來,被等在路邊的小屁孩搜括一空。軍隊駐地就設在堡壘近前,鐵匠鋪高聳的煙囪很容易辨認,軍人也是當地主要的消費者。
撥開數量不菲的硬殼,朱利安敲打著地面,推測道:「很明顯,這是種變態發育的昆蟲。或許幼蟲脫殼后鑽入地下,掘出了適宜孵化的巢穴,再經歷第二次形態變化,然後發育成成蟲。既然苦麥造成了附近土壤的鹼化,能吃的東西並不多,挖掘和孵化卻需要耗費不少能量。到處找找,說不定存在儲藏食物的空間。先確定一下蟲子的食性。」
繪圖板橫放在膝頭,蓋瑞小姐神情專註,右手固定好畫板,左手大力碾壓蠟筆筆尖,刮出一陣刺耳怪聲。看她賣力的模樣,與其說是練習繪畫,更像在刻意製造噪音。剛巧這會兒馬車穿過大段石子路,不知是誰這麼無聊,路面上到處撒滿豆莢狀的不明物體,一待車輪碾過,立即爆出尖銳的「啪啪」聲。「蹦豆子」的動靜此起彼伏,簡直讓人坐立不安。
期待地觀察一會兒,苦麥叢中傳出一陣怪聲。幾秒鐘過去,麵包圈同樣獲得了回報:「噗」的一聲,七八顆青色果實迎面飛來,悉數粘在他身上,再也不肯離開。好容易從頭髮絲里取出一粒,奧森先生無奈地嘆口氣——不管怎麼說,這是他見過的最大的蒼耳。
「成交。」傑羅姆乾脆地付了錢,心想這世界可真現實,你都這樣了,你手下的嘴能把多嚴?傭兵就傭兵嘛,這麼嚴肅小心死得早。
狄米崔直接擺出了施法動作,卻發現另外兩人都沒動靜。他瞧一眼自己的導師,只見森特先生微微搖頭,只是把小女孩攬到自己身後。
奧森眨眨眼說:「早就派信使出去找了,一直沒收到迴音呀。兵荒馬亂的,真害怕他們都遭了不測,那我可就沒地方去了……唉!」
沒過多久,他們已經進入了領主的會客廳,一路上到處是摩拳擦掌的武裝人員,充滿如臨大敵的氣氛。奇怪的是,這群人里並沒有身著軍裝的成員,倒像一群普通的雇傭兵。此時「領主大人」就站在廳堂盡頭,身穿紫色袍服,是個乾癟瘦小的老頭;他身邊還跟著一名健碩的男子,右手時刻按在劍柄上,額頭有兩道顯眼的傷疤。
這才想起今晚上被迫跟死靈法師住一間客房,傑羅姆暗嘆倒霉。剛才分房間時朱利安·索爾先發制人,問了句「晚上誰打鼾?」結果狄米崔不好意思地舉了手,兩人便成了室友……莫非他們早有預謀?「對了,你不是說來這邊投奔親屬嗎?怎麼一直都沒動靜?」
聽到這,傑羅姆不得不插話道:「抱歉,你說的『前任領主』是……」
「嘿!幹什麼的你們幾個!」
耳邊傳來幾聲驚雷的餘波,電光照亮了遠方霧蒙蒙的群山。秋雨忽然轉急,一行人拉緊雨披,牽馬步入小鎮。恢復農墾尚不足兩年,這裏的人口比預想中要少,考慮到身後麥田的面積,不知道他們準備拿什麼應付收割季節?
一片沉寂中,傑羅姆眼望著微微起伏的窗帘,突然體會到其他人跟隨他前來此地所付出的重大犧牲。自己真有把握化腐朽為神奇,在廢墟中重建家園嗎?想來想去,他疲倦地打個呵欠,心裏說到明天……明天一切都有可能……
沿著朱利安手指的方向,傑羅姆貼近地面細看。引起本次事故的土坑原來並非天然形成,坑壁上攀附著不少拇指大小的爬蟲,坑底還有些黑乎乎的蟲蛹,看似某種昆蟲的地下巢穴。用鑷子採集幾隻樣本,森特先生疑惑地說:「像蝎子跟蜘蛛的混合體,前肢像對夾鉗,沒找到顯著的視覺器官。奇怪,苦麥的毒性對它不起作用?還沒聽說過有什麼蟲子能在麥田邊紮根,何況這東西長相怪異。外來物種嗎?」
「過來看看,這些小傢伙數量真不少。」
師徒三人被新發現的怪蟲子吸引,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蓋瑞小姐站在路邊走來走去,懷裡抱著她自己的包裹,忙於清點個人財產。汪汪趴在側翻的馬車跟前,不安地左右觀望著。
至少這屋裡有兩張床。傑羅姆安慰著自己。他暫停數羊,開始計算自己眨眼的次數。用不了多久,他就確定另一位房客的確沒打過鼾。
「再見啦!嘿嘿嘿!」
傑羅姆大聲回答:「我是本地領主T大人的親戚,給他帶來一封家信!這會兒雨很大,請先把門打開,讓我們進去再說吧!」
傑羅姆抹一把臉說:「先生,我們淋雨走了好遠的路,我侄女身體不好,天又這麼晚了(蓋瑞小姐連打兩個噴嚏)……你看這樣行不行,」取銀幣在手,他擠出點裝飾性的笑,「讓我們在客房休息一夜,至少等天亮雨停了再走。我們只是生意人,說實話,連你們都這樣緊張,叫我們自己半夜出去住旅店可怎麼睡的著?」
「T什麼玩意兒?……好好!且等著你們,馬上把門打開!」
果然,躲在苦麥地里的某人接住這枚奶油泡芙,這回「窸窸窣窣」的響聲更大了。幾秒鐘過去,另一粒野果精確地飛回點心盒裡。這次的果實呈淡紫色,一層薄薄的種皮裹著豐富漿汁,散發出誘人香氣——蓋瑞小姐還沒見這麼大顆的藍莓,叫人一見便食指大動。
幸好不必繞彎路,他們頂著壞天氣一路穿越沉寂的麥田,幾小時過去,眼前豁然開朗,終於浮現出此行的目的地——一座種植區外緣的小村鎮,坐落在東南角空闊的平地上。
收拾起零零碎碎的行李,傑羅姆打發車夫原路返回,到獨嶺鎮找人來幫忙搶修車輛,剩下的人則步行上路,繼續朝目的地進發,但願不會撞上野狼的面。死靈法師的烏鴉嘴果然靈驗,馬車剛才壓上一處鬆軟的土坑,立即造成車輪脫落的惡性事故,幸好乘客們只受點輕傷,沒法要求更多了。除去車夫騎走的一匹馬,剩下三匹負責馱運行李,幾個人浪費不少工夫,才重新收集起散落一地的物品。
「非常時期,都有點過度緊張。」刀疤男恢復了傭兵本色,信紙被懸在半空,他嚴肅地掃視著新來者的面孔。這幾人表面上相當狼狽,怎麼看也不似危險人物。「前任領主把地契賣給了別人,你們要找的T大人早不知去向。幾位還是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免得惹上大麻煩。」
傑羅姆未作停留,繞過外牆朝堡壘方向前進。尖木柵年久失修,很久沒起作用了。聽說幾年前勛爵大筆一揮,釋放了許多隸農,此時看來,臭水坑附近依然還有不少人家。或許這是個更經濟的選擇?反正一下起雨來,鎮里的衛生條件也好不到哪去。
蓋瑞小姐撅著嘴,半跪在椅子上,面對濕潤的秋天下午無所事事。
傑羅姆一出現,麥田馬上恢復舊觀,巧克力球如同石沉大海,沉悶的秋季重新佔據了整個下午。「你剛扔掉最後一塊巧克力,」他不含感情地評價說,「我有言在先。這是一片窮鄉僻壤,食物只有馬鈴薯跟豌豆,如果不學會節儉度日,沒糖吃的時候可別來找我。」
「我也想見見這位『領主大人』。各位,沒必要搞得這麼緊張吧,我只是來探親,對你們沒有威脅。咱們何不直接進去澄清一下誤會?」
傑羅姆不過隨口問問,跟死靈法師離得太近,不說話時很容易胡思亂想。反正他也有自己的計劃等待實施,到時這傢伙再賴著不走,一腳踹開便是。迅速梳洗完畢,把自己裹進了毯子里,傑羅姆含混地道過「晚安」,顧自熄滅了燭火。這時奧森先生剛把瓶瓶罐罐擺滿床頭櫃,罐子里裝有各式各樣的液體和膠狀物,傑羅姆只在翻車時見過一次,天知道都是幹什麼用的。
用不了多久,通過她的手,杏仁酥、核桃糕、黃油卷和各色點心飛進了寂靜的麥田,四周只聽見小姑娘嘿嘿的笑聲。盒子很快見了底,取而代之的是桑葚,酸梅,櫻桃,醋栗……不僅個大味美,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奇異果實輪番出場,令蓋瑞小姐大開眼界。交換著各式各樣的美味,她無從猜測對方從哪弄來這麼多清甜的野果,好像隨身攜帶著四個季節的雨露精華,讓她從無聊的下午一步跨入童話般的世界。
南下拓荒時期,這樣的墾殖據點支撐起整個王國的經濟基礎,當年還設立過規模極大的農業基地……苦麥的海洋中,城堡星羅棋布,騎兵在金黃色麥浪中追逐殘敵,「耕種——征戰」循環不休,曾有人建議把國徽上的常青藤換成拔節的苦麥。如今苦麥的種植面積大大降低,很多據點陷於荒廢,餐桌上的空間被更討巧的食品擠占。雖然還是產量最高的作物,苦麥製品日漸淪為貧民的主食,早已經風光不再。
自言自語的奧森先生?(應該不是他,見到這東西他非嚇死不可。)找蟲子的朱利安?(假定他想毒死我,應當拿胡椒餅當誘餌才對!)手持試管的傑羅姆?(呃,這個還是算了……)收集土壤的狄米崔?(嗯,可疑程度四顆星!等我找到了證據,哼哼哼——)
「咦?」撥開小甜餅和椒鹽餅乾,點心盒中間赫然出現一隻鬆脆蚱蜢!!小姑娘無法掩飾震驚的表情,不清楚這恐怖零食從何而來,油炸飛蟲總不能自己跳進來吧!?眼睛「唰」得掃視一周,將可能的嫌疑人迅速篩查一遍:
保護領主的男子接過這封「家信」,瀏覽一遍后板著臉說:「什麼戰書!你小子認識幾個字!」他轉身對老頭說,「這封信是捎給前任領主T大人的,請求對方暫且提供一個容身之處,沒什麼特別內容。看他們拖家帶小的,我想,應當是夜裡守衛緊張過度,抓錯了人。」
想想自己的旅伴們,小女孩忍不住直搖頭。唉聲嘆氣著,她翻出一塊繪圖板,打開了盛蠟筆的盒子,眯起眼尋找著目標。發現汪汪縮在椅子底下,鼻孔發出微弱的鼾聲,蓋瑞小姐比比劃劃地測量起來,準備拿它做為練習對象。
這些天森特先生光顧著做筆記了,甚至騰不出工夫處罰她,著實讓她興奮了一陣。但沒過多久,無人呵斥的生活卻顯得空蕩蕩的,似乎少了點什麼……望著男主人缺乏光照的、尖銳的側影,蓋瑞小姐愣神半晌,慢慢地緩醒過來,禁不住往自個手背上狠扭一記。呸呸,怎麼能這麼想呀!要注意心理健康!她一面告誡自己,一面把注意力偏轉幾度,繼而偷看起閉著眼睛的朱利安。
「廢話!咳咳,你這什麼眼神?我雇你來可不是演好人的!」
拋接遊戲玩到尾聲,蓋瑞小姐手中只剩一塊原味巧克力球,點心盒已經空了,四壁只餘下鮮果帶來的露珠。她沒猶豫多久,把巧克力也拋了出去。等待持續了半分鐘,對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物品交換這枚特別的點心,窸窸窣窣聲響個不停。這時天空下起小雨,森特先生捉蟲歸來,徑直走到馬車邊,解開了馬匹的韁繩。
——他他媽的連個呼吸聲都沒有!
低著頭前進一段,雨點頻頻擊打著地面,製造出大量泥濘。傑羅姆抽空瞄一眼,爛泥中豎立著尖木柵,圈起了許多低矮的窩棚。他們正經過隸農的居住地。兩座箭塔空蕩蕩的無人值守,從柵欄門望進去,裡頭污水四溢,幾個行動遲緩的人影停下來,打量著新來的陌生人。
死靈法師左看右看,故作輕鬆地說:「沒事,咱們跑得快。除非半路上翻了車,荒郊野嶺的……咳咳,沒入夜以前,野狼不敢上大路。」
足有五秒鐘沒敢吱聲,蓋瑞小姐分神往點心盒裡瞧瞧——圓滾滾,紅彤彤,外表還有些斑點——飛來的東西其實再平常不過,是顆成熟的山楂,果肉飽滿,看著就想咬一口。坐在原地沒敢動彈,她側耳細聽,麥田中彷彿有人正大嚼剛飛進去的鬆脆蚱蜢……眼珠子轉兩圈,小女孩似乎明白過來。她挑挑揀揀,又從盒子里掂起一枚奶油泡芙,試探地丟進苦麥叢中。
眼看其餘幾人的背影漸漸稀疏,墜在隊伍最後,死靈法師靜悄悄來到小女孩曾坐過的位置。他掏出一個上周沒吃完的麵包圈,確定沒人注意,才有樣學樣、把硬邦邦的食物拋進了麥田。
一路穿過小酒館和鐵匠鋪,半路撞見幾名鎮民瘋狂毆打著某人,嘴裏還送出連串駭人怒罵聲。傑羅姆只好快行幾步,免得招惹是非,被迫濺上一身爛泥。小鎮簡直是個臨時搭建的狩獵營地,居民們灰頭土臉,甚至沒有剃鬚的習慣,講起話來跟東部山區的野人相去不遠。放棄了找旅店的意圖,他們徑直走到堡壘正門,弔橋兩側均無人把守,城垛上倒傳來一句喝問。
整個下午,秋雨淅淅瀝瀝撒個不停。積雨雲時刻在頭頂徘徊,天空像隔著一層厚窗帘,旅客們只能大約判斷入夜的時間。
經受不住漿果的誘惑,小女孩低頭抬頭好幾回,終究把果實往嘴裏一送,臉上很快浮現出吃到蜜糖的表情。
雖說朱利安表現得挺紳士,小女孩總感覺對方面熱心冷,胸懷叵測,最好少跟他打交道……至於卷頭髮的狄米崔,照例還在溫習法術書,專心程度不亞於舞台上的戲劇演員。這人比剛來那會兒稍微順眼點(尤其在下廚時挺叫人舒心),不過狄米崔仍舊是個假正經,人前人後兩個樣,沒意思透了!對面的師徒三人湊在一塊,半天也擠不出一句話來,不知這算深有默契呢、還是溝通障礙?總之一顆星。
雙眼半閉,面露微笑,奧森先生難得展現一點正面情緒,偏偏讓人沒法子配合。雖說個人喜好誰也管不著,但這種惡趣味真有些過火。「啪」的闔起筆記本,傑羅姆皺著眉頭望過來。沒等他發表高見,車窗外驟然興起大量狼嚎……黃昏時分行駛在荒郊野外,聽覺淹沒在動物的哀叫中,蹦豆子和摩擦畫板立刻顯得無關緊要了。汪汪停止追咬尾巴,重新瑟縮成一團,緊偎在傑羅姆腳邊直哼哼。
蓋瑞小姐聽話地點頭,蓋好點心盒,她起身收拾行裝。臨走時回頭瞧一眼安靜的麥地,小女孩微笑著擺擺手,向素未謀面的某人告別。
「是、是他們嗎?!」老頭子顫巍巍地問。
暫且記下這次潛在威脅,蓋瑞小姐用指甲尖掂起油炸蚱蜢,強忍住噁心往苦麥田裡一丟。蚱蜢畫著拋物線消失不見了。
老頭子接過書信粗看幾眼,心煩意亂地擺擺手,「先關起來再說!萬一是對方派來的姦細怎麼辦?這時候我誰也不信!」
刀疤男拿眼睛掂量著銀幣的份量,相當務實地說:「好。就算收你們二十四小時短期保險費用,你們可以住到明天天黑以前,我們信譽可靠,行李待會兒如數送進客房。這期間的規矩是,不準隨意走動,不準打探消息,一旦發現可疑行為,別怪我沒提醒過你。總么說?」
小心地翻找一遍,確信點心裏再沒有外來物品,蓋瑞小姐很快恢復了食慾,又摸出一粒蠶豆來。剛想把豆子送到嘴邊,方才蚱蜢降落的地點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吸引住她的目光。接下來,光天化日下,苦麥叢中竟然飛出個小圓球、砰的掉進盒子里!
半小時后。
每隔四五年,類似的據點就會迎來一輪休耕,隸農跟隨軍隊向下個據點遷移,為土地留出恢復肥力的時間。單純的農業據點在休耕中猶如死地,留下的守軍還不及野狼數量多,擁有其他產業的鎮子相對更景氣些,不過也發生過盜匪殺死領主、盤踞小鎮的情形。
「怎麼辦才好呢?唉唉,到處兵荒馬亂的,老實人簡直沒法活。」
二號觀察對象正翹著一條腿,舒舒服服地靠邊坐著,倒沒有打瞌睡的意思。跟往常一樣,朱利安·索爾顯得從容不迫,領口衣角找不著半分褶皺,絨面長袍剪裁得體,加點燈光上去就跟上過釉的花瓶差不多;濃密鬚髮遮住他大半張臉,很難看穿背後的情緒波動,蓋瑞小姐敢打包票,就算一顆流星從天而降、掉在五十碼開外,他也不會挑一挑眉頭!彷彿覺察到別人的目光,朱利安身形沒動,嘴角卻浮現出一抹笑意,讓偷窺者從心裏打了個突,趕忙別過臉去吹幾聲口哨。就算她天生不信邪,短時間內也不敢再瞧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