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五章 宴會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五章 宴會

房門微啟,他第一時間皺起眉頭。
傑羅姆打量著走過來的波·馬碩,「呵呵,我倒忘了,您勉強也算這家的人呢。爬牆進來的?」
傑羅姆覺得血管里充滿氣泡,說不清哪種滋味。他很想繞過一切試探,直接帶她遠走高飛,但理智反覆提醒,也許這隻是一廂情願,他應當早就把機會用完了。
前院的旗杆上弔著一具屍體。
尖叫的可憐人是吊在絞架上的演員。那人頭一回目睹漫天怪蟲子,竭力掙扎著想從架子上下來。飛舞的「蜻II型」被聲音吸引,分出幾隻猛撲到他身上,過會兒那人便不叫了,搭拉著腦袋被蟲群吞沒。傑羅姆從朱利安口中了解到,這些飛蟲至少有部分裝備了蓖麻毒素,其他則攜帶成分不明的毒液,通過尾部的鰲刺注射,挨兩下就意味著死亡。面對以量取勝的怪物,誰也不願充當活靶子,何況有人剛做了表率。聽到恐怖的吮吸聲,現場幾百隻飛蟲有效威懾住大片區域。
他感到頭皮發麻。突髮狀況刻不容緩,必須在宣布之前公開挑戰,而且要把事情儘可能鬧大,才有機會多爭取一點緩衝。照這樣發展肯定有人會在暗中偷笑,難不成自己中了圈套?
「你嘗不出味兒。」薇斯帕半閉著眼,纖細的指尖撥弄著外套衣領。
「對啊,前幾年歉收咱也啃過苦麥餅來著!喂騾子的粗飼料啊!」
傑羅姆頭痛欲裂,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搞壞了腦子。不知何時,短劍已在手中,傑羅姆注意到「鏡像迷宮」的開口被劍鋒所破,裂縫綿軟蒼白,像砧板上破了膛的魚。
傑羅姆掏出懷錶:差一刻八點。
這個為普通朋友準備的笑把傑羅姆·森特一下劈成兩半。
平時他不可能主動入彀,但現在只能無奈去擰門把手,但願腦袋上不會掉下擺錘來。
「這人被剝奪騎士資格,根本無權繼承土地!」
薇斯帕睡得並不安穩,身體畏縮一下。透過這短暫的接觸,傑羅姆發現她的體溫稍低,光潔的額頭上矇著層細汗。如果仔細分辨,她周身還散發一股獨特的甜香,其中某些成分惹起了他的警覺。
「閣下,您讓我一番好找。」
傑羅姆重新感到雙眼緊閉,心跳像單調的擂鼓聲,腦袋裡多出個嗡嗡叫的馬蜂窩。來不及等到完全清醒,提取出的法術的核心幾乎已粉碎了,傑羅姆立刻把它化成咒語,歇倫字母小飛蟲似的脫口而出。
傑羅姆唯有點頭。「你累了,我不該繼續打擾,只想確定一切正常。一切都還正常吧?有什麼不對勁的話,我就在附近轉悠。」
「哼,勛爵到了。」
半分鐘里沒人說話,這對男女保持著異樣的平靜。傑羅姆眉頭深鎖,從法術材料中掂出根鵝毛,拿末端輕刺她中指,見她仍然昏昏沉沉,方才意識到大事不妙。照目前的癥狀——體溫下降、心跳加快、瞳孔擴張、反射減弱——今晚哪兒都不用去了!
被掌心傳遞的金屬的寒意喚醒,薇斯帕慢慢睜開眼。
不過想歸想,傑羅姆還得提前與人質接觸,接著快馬加鞭消失掉。假如變成公開劫持,會給敵人留下攻擊的口實,不只他逃不出城門,連手下的性命也得搭進去。
傑羅姆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盯住波,「告訴我,你沒有算計我。要有半句謊話,我會看出來。」
「勛爵的『假體』,半人羊。」見傑羅姆驚訝的模樣,波用對土包子的口吻說。「死靈法師最漂亮的玩具叫『假體』,表面很像是活物,和人偶不同,『假體』靠本人操縱,被當成替身來用。」
憑藉多年訓練獲得的專註,傑羅姆冒險實施自我催眠,無視漸漸迫近的敵人,精神沉入到意識底層。褪去了肉體外殼,他只剩一縷遊魂在幽暗中下潛,視野收縮成細細的光束,來回探查頭腦中的記憶碎片……一次粗心誤判,遊魂觸摸到某個危險區域,被澎湃的絕望擊中,構成他的部分元素輕易折斷了、墜落到黑暗中……遊魂負痛前進,如他這般存在於一閃念的脆弱意識,周圍那些強烈的波動總是致命的。他像個不幸的探險者,因為洞穴越來越窄,只得拋下鍾錶和指南針、甚至部分肢體,不惜代價地繼續前進……經歷無限漫長的旅程,遊魂終於鎖定了目標,「預言術」如同棲息在地窖中的捲心菜,被病態的葉子裹得嚴嚴實實。接下來提取核心的步驟將永遠是個謎,他只記得失去意識前、曾懷著巨大的恐慌向上逃離。
這東西貌似定做的道具,配方獨特,度數還不低,只可能是投其所好、討人歡心的罪惡工具。傑羅姆呷一小口,「太甜。」
「布置很可愛。」傑羅姆取一杯冰麥酒,隨口問,「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傑羅姆一臉迷惑,「哈?」
傑羅姆強壓怒火,取出法術書,翻到錄有「預言術」那頁。雖然瀕臨絕境,但他仍有兩個選擇:要麼預測接下來的發展,伏擊轉移人質的敵軍,然後一路狂奔逃到天涯海角;要麼堅持最初的構想,把僅有的「預言術」用在破解迷宮上,最後狠賭一把。
能挺立超過百年,這棟大宅必定防禦周全,只是表面不容易發現。
看看桌上的粗飼料,高登爵士敬謝不敏。「今晚城內舉行重要晚宴,考慮到您急於面見馬碩閣下,我擅自預留了一個座位。馬匹在營門外等候,方便的話請直接隨我來。」
面對兩個渺茫的希望,傑羅姆很快放棄伏擊計劃。這樣做意味著與馬碩開戰,以他的軍事實力必將不戰自潰。只剩下破解迷宮這條路了。傑羅姆在頭腦里勾勒草圖,基本的構想很快清晰起來:
視覺和聽覺最先恢復。
二樓的第四個房間就這麼被抹掉了。
「剛才我沒注意,跟你一起的造化師在附近嗎?」
「你、你明知道,我父親嚴重中風……」羅伯特情緒激動地說。
「肅靜!」半人羊再次叩響權杖,「馬碩的家族事務由家長自行決定,此事只能尊重馬碩爵士本人的意願。誰是合法繼承人,不妨請爵士公開表態。」
接下來是男人的工作,她沒義務參加一場大呼小叫、血肉橫飛的醜劇。想到這裏,傑羅姆說:「屋裡有股霉味,沒覺得不舒服?」
「玩陰的?我喜歡。」波邪惡地笑起來,「那你可得抓緊!再過……一刻鐘吧,你的小情人就成別人的未婚妻啦!沒準今晚上就把事兒幹了。」
院子里有人在高聲尖叫,空中撲騰著昆蟲振翅的異響。經過窗口時他短暫一瞥:來搗亂的不只波一個,今天顯然有場大麻煩。前院停駐著百十隻「蜻II型」攻擊蜂,巨大的複眼綠芒閃閃,夜幕下有蟲群不斷增援,像千百隻蒼蠅撲向污水池;背插雙翼的紅色身影在幾十米空中緩慢迴旋,控制著蟲群的落點。廣場已被凈空,大部分人龜縮在建築物和防禦工事背後,牆頭的射擊孔弓弩上弦,領主宅邸的彩窗反射著武器的寒光。
——成了?
桌邊泛起一通抱怨。忽然有人說:「好像,紅水河那邊的大農場主換人了。」
「秘密,使命,命運……還有『野櫻桃甜釀』。」傑羅姆在床底下摸索,不出所料找到個廣口瓶,照著標籤念道。
看清楚是他,薇斯帕蜷起身體,有些迷惑地望向天花板。「什麼?」
一記亮點發自兩眼之間,然後膨脹成深邃的開口。開口包含強烈白光,將他脆弱的腦與一片未知領域相互貫通;沿這條捷徑,無限的信息瘋狂井噴,暴風雪般自由飛舞,每片雪花代表一道未解碼的密電文,他需要全世界的密碼本才能一一破譯。傑羅姆眼前金星亂冒,耳邊哞哞亂叫,身體像飛旋的硬幣……突然,某種東西猛然頓挫,雞蛋般裂開了。
半人羊和嚴陣以待的馬碩對視了一分鐘,突然改變語氣,平靜地說:「你令我很失望,爵士。對你來說有個不幸的消息:落網的刺客已完全招供,我獲得一長串名單,以及諸位策劃數月的全部陰謀細節。你的前盟友們,施密特伯爵、布蘭切特先生、財政長官卡爾·羅根、威廉·道爾頓爵士……紛紛表示了懺悔,願意將功折罪,投入更有前途的事業中去。陰謀已經終結,你現在孤掌難鳴。」
不幸的是,整套理論還停留在假想階段,而且沒機會做試驗了。腦子裡正好記憶過「預言術」,他孤注一擲開始冥想。
薇斯帕注視他良久,忽然微笑說:「謝謝,我好著呢。」
「夠了……夠了!夠了!」
「她在二樓左轉第四間。記著,」波說,「羅伯特還不能死!」
「俗話說『毒餌甜如蜜』。」傑羅姆為她抻平外套,借勢握住她手腕。維斯帕並不反抗,也沒有其他表示。傑羅姆默默計算著脈搏,放一半心思到走廊附近。目前已過了撤離的極限,還沒人前來騷擾,波這傢伙一定開始搗亂了。但願他把戲碼演足。
旁觀者議論紛紛,當事人守口如瓶,估計還有複雜的內情。傑羅姆看得十分感慨。要扶持強盜頭目擔當一城之主,短時間內絕不會成功,但用他來攪局卻很合適。勛爵定有其他手段進一步施壓,逼羅伯特·馬碩乖乖就範。波這混蛋算是逮住了機會。
稀里糊塗地完成了最困難的任務,理智告訴他定有人在暗中相助。他根本沒抱成功的希望,只是拒絕放棄最後一個「也許」罷了。一切來得太詭異、太順利了——如果忽略掉劇痛、暈眩、差點癲癇發作的話。傑羅姆默誦著乘法表,一邊活動四肢,確定沒惹下什麼後遺症。他望著天花板尋找奇迹的徵兆,但毫無收穫,只好假定這是對一名偽神打手給予的獎勵。
「膽小鬼的玩意兒你准喜歡。」
「稍等片刻。」旁觀了許久,傑羅姆·森特終於開口說話。「談到決鬥,羅伯特先生已經收到邀請,他的對手應當是我。」
「鏡像迷宮」的拓撲結構迎面而來。起初只是粗糙的點和線,然後藉著明暗對比產生出立體感,最終添加材質和顏色,像一幅從素描開始的畫。
半人羊繼續說:「方法的改進,說明時代不斷進步,必須破舊迎新。要創造新的規範對掌權者加以約束,並給予民眾必要的教育,把世界從愚昧和貧弱中拯救出來,才能擺脫過去種種野蠻行徑。當你們斥責我為『叛徒』時,曾有人回憶過,舊的統治對你們所做的一切嗎?諸位寧願生於暴君的魔掌下,也不願更新思想,一同建設消除了種族偏見、通往文明富足的新世界,荒唐!
「這樣吧,」傑羅姆說,「我採納您的建議,改用信件說話。決鬥未必需要公開進行,可以用更文明的方式分出勝負。不過,」他話鋒一轉,「請您正告羅伯特·馬碩,『碰我的女人,當心你的右手!』」從僕人那兒要了個信封,他把半個洋蔥塞進去,一記「寒冰之觸」把洋蔥凍成了冰坨。
面對兄長,羅伯特彷彿心中有愧,氣勢頓時矮了一截,波甚至不拿正眼看他。被勛爵三言兩語套進死角,這位的前景相當不妙。
「我再舉一例:反對我的人有很多改過自新,我從不懷疑他們的真誠,諸位稱此為『洗腦邪術』。你們之中有誰真正了解這些人的想法?也許僅出於習慣,任憑思想被懶惰鉗制,才會如此懷念灰眼睛魔鬼的時代,才會否定進步和變革的力量!當他們掌權時,被冠以『異端』罪名者有誰得到過公正的審判?難道不是絞刑架一直在統治這個國家?現在放下武器,正義的陣營不會拒絕你們。倘若冥頑不靈,定將付出慘痛代價!」
在隱形的掩護下傑羅姆橫穿廣場,翻過女貞木胸牆,在濕乎乎的草皮上踩出一溜足印。他駐足觀望,領主的宅邸形如溫室,擁有大量方便採光的斜面;外牆安放著落地窗和玫瑰花窗,被許多彩色玻璃簇擁著,比水晶杯更加脆弱。宅邸的表面布滿浮雕,屋頂的水漏刻成千奇百怪的獸頭形,只有一道道褐色水漬說明建築物的真實年齡。
綠色磷火映著主堡石檐下怪獸形狀的水漏,條條綵綢橫在牆頭,宛如枯樹上寄生的藤蔓。沒想到今晚舉辦的是一場化妝晚宴,布景很吸引人。三人下馬後由高登爵士領頭,與其他來賓一同進入主堡。
「盛情難卻,請帶路。」
「說的好像你還有繼承權似的。」
很奇怪,人們總喜歡把注意力放在錯誤的方向上,懶得盤問身邊的陌生人,卻很介意圍牆外的動靜。區區幾小時過去,傑羅姆腦中關於世界的認知已徹底破碎,但思維的慣性仍將碎片強攏在一塊,眼望山下城市的縷縷炊煙,很難相信如此寧靜的背後竟隱藏一個由瘋狂執念所統治的國度……一股寒意令他停止思索,任憑自己隨人流而動,彷彿回到了熟悉的軍旅生涯。傑羅姆混跡于士兵之間,像寒冷溪流中的鱒魚一樣自在,沒過多久便坐在食堂的長桌邊,和新結識的夥計邊吃邊聊了。
傑羅姆闔起懷錶,低聲說:「對不起。」然後施法隱形。
一個皺著眉的老兵說:「再怎麼變,苦麥還是戰備糧。當兵的三餐都要吃,那些沒土地的窮人和釋放的奴隸也靠它活命,各種牲口更離不了。」
聞見伙房飄出的豆子湯味,傑羅姆才記起自己沒有吃飯,肚子開始咕咕叫了。鐘樓連敲七次,換崗的士兵紛紛從崗位上下來,懶洋洋打著招呼;一名牽著軍犬的軍士路過,有意無意地瞟了他一眼,見軍犬無動於衷,沒說什麼就過去了。
——該死的!「鏡像迷宮」!
羅伯特·馬碩發出大吼,「收起你的邪術!這說明不了任何事!」
「老爺們早就不吃苦麥,嫌味道差勁。」在農場干過活的士兵回答他說,「越往東,苦麥地就越小,因為休耕既麻煩又費時。大農場通常把玉米和菜豆同時種,位置好的地片種甜菜,小片地上有土豆、蘿蔔、豌豆啥的。至於農戶自家的地,苦麥苗就像火草一樣必須鏟乾淨,萬一讓它生了根、別的啥都甭想種了。這兩年好多農場主改種小麥,雖然收成不算好,可白麵包比苦麥麵包價錢高許多,麵包房快變成有錢人家的後院了。」
傑羅姆心頭隱痛。假如幾天前態度堅定留她在身邊,事情不可能發展到今天。如果離開首都時見她一面,乾脆做個了斷的話,也許她早去了南方。若非自己三心兩意,兩個女人都不必受到傷害……太多遺憾淤積在心頭,一時間感到秋意沁人。明知沒什麼作用,傑羅姆忍不住愧疚,還是為她披上自己的外套。他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眼前人只是個幻影、會輕易隨風消散。
因為對未來的預測充滿變數,「預言術」的內核包含一個混沌模型,在法術施展過程中,產生的冗餘信息爆炸性增長,很容易引發腦溢血。根據傑羅姆對法術的理解,該核心有著極強的破壞力,單獨提取出來可以當成炸藥使用,而且是最不穩定的那種。聯想到擅長逃命的「旅法師」只拿一塊碎玻璃便切開了「廣識者」體內的虛擬現實,傑羅姆假設他也運用相似的原理,最終才得以脫身。
「看他的運氣。」一團冷風丟下這句話,轉瞬去得遠了。
「鐵面騎士團第二驃騎兵團上尉、羅伯特·馬碩爵士,軍官審判庭指控你犯有戰時自傷罪、玩忽職守罪,同時指控你抗命不遵,公然無視法庭傳召。上尉,你可有正當理由提出申訴?」
屍體渾身插滿箭桿,被粗麻繩掛住脖子緩緩轉圈,偶爾還動彈兩下——掙這份錢可不容易,扮成死人掛在高處,如果繩結打得不對很容易留下瘀傷。院子已聚集了不少人,來賓們飲酒談笑,男士打扮得蒼白而花哨,女士大多畫著黑眼線、塗抹著深色口紅。幸好宴會採用墓園風格,森特先生善於扮演殭屍,健康的主題反而不適合他。高登爵士沒心思參加遊戲,進來便向僕人打聽起羅伯特·馬碩的去向。
「你去死。」波粗魯地說。「什麼時候決鬥?」
瓶子里的液體只剩四分之一,浸泡了十幾顆飽滿的紫色櫻桃,充溢著遙遠南方豐沛的養分。瓶中酒泛著寶藍色,至少混合過五、六種香料,芬芳襲人,屬於勾兌的利口酒;標籤也印刷精美,一行小字署名「瑞本父子釀造坊」,封裝日期為兩個月前,最後還用花體字附一首肉麻情詩。情詩韻腳拙劣,看得他特別反胃。
艱難地咽下麥糊,森特先生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這時談話的音量突然降低,門口出現一個身披鎖甲的男子。男子駐足片刻,然後拖著鏗鏘的金屬音走過來。
半人羊語調平靜,「你失態了。對所有不合意的情況一律以『邪術』相稱,那麼,你掛在嘴邊的『榮譽』又有多少分量。」
高登爵士接著說:「以您的膽略和冷靜,應該足以察覺其中的風險。羅伯特·馬碩好比強壯的賽馬,目前屢戰屢勝,但他身上的賭注早就累加到危險的地步。在這時有新人加入角逐,比賽不可能是公平和乾淨的,很多骯髒招數已醞釀了許久,只等出現賺大錢的機會。至於這些招數會落到誰身上,去聽聽賠率吧!哪怕您不信我說的,難道為了意氣之爭而喪命有任何榮譽可言嗎?」
「嗐,哪個笨蛋想不開,攬這樁倒霉活計?」
用冰麥酒濕潤嘴唇,傑羅姆心裏權衡。高登爵士生了張不苟言笑的臉,痛陳利害時很像位正直的紳士,但傑羅姆見過太多說謊高手(包括他自己在內),不會輕易相信空口白話。何況羅伯特·馬碩確與他有奪愛之恨,為女人頭破血流他不是第一次了。
咒語的效果立竿見影。
「很快,我會需要你的支持。我的朋友……」波倒退兩步,輕鬆融入柱子的陰影里。傑羅姆回味著加在「朋友」之上的重音——他到底什麼意思?
「那麼我便直言不諱。」高登爵士說,「以往的挑戰者都氣急敗壞,聽不進好言相勸,其實羅伯特·馬碩並不熱衷暴力,往往是被迫應戰,每場決鬥都有莊家在背後操縱。這些莊家擅長推波助瀾,讓決鬥變得毫無餘地,只能以死亡告終。許多莊家當初通過奴隸角斗發家致富,如今被釋放的奴隸拒絕回到鬥技場,他們便開始尋求新的門路。」
普通「迷宮術」最多維持十來分鐘,透過摺疊空間形成複雜的走廊,進入者要憑記憶尋找出口,因此聰明人受困的時間很短,只能稍微拖慢前進的腳步;「鏡像迷宮」脫胎于「迷宮術」,通過專用設備保證法術長期生效。高登爵士提到過本城的「護法師社團」,有資源當然要好好利用,這下傑羅姆明白為什麼找不著衛兵了。除了迷宮的建造者——估計就是羅伯特·馬碩的扈從——只怕再沒人知道如何進去,還用得著守衛嗎?
「聽說苦麥的種植面積縮小了一半,峽谷以東還有大片的麥地嗎?」
外牆的彩色玻璃嘎吱作響,整棟建築物像受潮的華夫餅,木樓梯在震動中使勁搖晃,一時塵埃飛濺。來自底層的吶喊和呼救先是嚴重高漲,接著像被木塞子堵住了嘴,居然完全沉寂下來。
趁他離開的工夫,傑羅姆走到旗杆下,跟裝死的先生閑聊幾句,眼睛則習慣性地到處搜索,從人堆里尋找便裝的守衛。十來秒過去,守衛沒見著、卻發現一個朝自己靠近的可疑男人。男人一頭長發,體格健壯,走路時保持著完美的平衡,臉上塗抹厚厚的白粉,左半邊臉畫出半張笑容。傑羅姆挑起眉頭,「什麼時候起強盜也能參加晚宴了?」
圍牆無人值守,周圍的草坪長到了一尺多高,草叢中卻格外安靜。為避免踩中陷阱,傑羅姆放棄了往上爬的打算,改走人來人往的正門。他動作極快,瞅准機會溜進中廳,然後沿螺旋樓梯登上二樓,再穿越狹窄的轉樓,前方便是主走廊。他探頭一望,走廊依然無人值守,難道波的情報有誤?傑羅姆開始產生禍不單行的預感。
傑羅姆抬起頭,發現被自己搞得顏面無光的艾伯特·高登爵士。想不到他如此古板,一直尋覓到現在。「怎麼找到我的?」
發現通往主宴會廳的大門漸次敞開,水晶吊燈的光芒撒了一地,高登爵士坦言道:「閣下,出於大局考慮,我要求您保證不會當眾發起挑戰,而是採取書面方式知會羅伯特閣下。屆時,如果需要決鬥的證人,我樂於向您推薦富於名望的貴族,或者資深的公證人。」
「我們已經付出過代價。」羅伯特·馬碩踏前一步,寒聲說,「沒有支持副指揮對你的彈劾,任憑你推翻一切我們發誓效忠的東西,令我們的家族蒙羞!你奪走我們的榮譽,你的污穢填滿了整座峽谷!異教徒,我現在給你答覆:馬碩的封臣只忠於合法領主,恩巴爾山城不會被幾句話推倒!」
傑羅姆四肢冰涼,情知遇上了可怕的難題。這道障礙比一張紙還薄,實際上卻和三十尺高的城牆差不多,同樣能叫人無路可走。「鏡像迷宮」與城牆的區別在於,向城牆吐口水至少是安全的,「鏡像迷宮」會把口水反射回你臉上。傑羅姆瞧著鏡子里的自己,除了豎起中指比劃兩下,這道障礙簡直軟硬不吃。
一進入走廊,入耳滿是嘈雜噪音。傑羅姆深呼吸,吐出滿腹失落,然後加入這場熱鬧的婚宴。
傑羅姆手撫著下巴,「有意思,相當有意思……」
「今天你幹什麼來了?」他沉聲質問道。
傑羅姆細心查看她朦朧的灰色眼瞳,與其說是對意中人的關切,更像醫生在尋找著疾病的徵兆。知道自己表情凝重,他補上點笑容,隨口說:「剛才你說夢話呢。」
話音一落,半人羊身邊憑空冒出一位——正是傑羅姆·森特的好友,波·馬碩先生。波用輕蔑的眼神望著羅伯特,沒有講話的意思。
山頂上地震簡直奇聞。傑羅姆走過樓梯,朝附近的觀禮台移動。主宴會廳共計三層高,結構是常見的天井式,從二樓觀禮台往外看,下面的會堂和上方走廊一覽無遺。觀禮台裝飾著帶流蘇的布幔,水仙花球插滿曼尼亞瓷瓶,兩張象牙高背椅古樸雅緻,自然是一對新人的位置;身後換衣間的門微微開啟,架子上疊放著整潔的絲帕,宣布訂婚用的紅綢帶躺在銀盤裡,洛克馬農的祈禱書翻到了「果實累累的山楂樹」一節。
參考自己濫用鎮定劑的光輝歷史,傑羅姆基本肯定、「野櫻桃甜釀」被摻入了楊金花萃取物,濃度足夠致人昏睡。除了麻醉藥,有什麼更合適對付不聽話的年輕姑娘?他只有兩隻手,抱一個人是絕跑不了的……
「異教徒!你若還有半點身為騎士的自覺,我在此向你發起挑戰!你的詭計和我的戰錘,今天只能存留一個!!!」
「你臉色有些蒼白,該出去透透氣。也許到外面瞧瞧……」
「捏造與否要由事實證明。以軍事主官的名義,我命你放下武器,即刻向羅賓·道奇團長報道,澄清各項指控。審判庭將給予你充分的申訴權,並提供與爵位相稱的待遇。」
「早上好。」
「大言不慚!」羅伯特·馬碩一口回絕,語氣越發強烈,「羅賓·道奇團長光榮戰死為我親眼所見,休想拿一個傀儡冒名頂替!騎士團成員只效忠人類官長,寧死不向異教徒的邪術彎腰!你派只猴子來自我『代表』已經夠可笑了,後面還跟著惡魔娼妓,早就玷污了國王授予的神聖權力!等你站在人類的法庭上接受制裁,將軍,但願你有勇氣面對自己的罪行!」
說完不再停留,他從缺口回到二樓走廊,緊關上身後的門,像畫下一個休止符。
主堡正面挖了干壕溝,浸過瀝青的尖樁在溝底犬牙縱橫;壕溝上面弔橋橫架,橋的一端與正門相接,是進入主堡的唯一通道。傑羅姆仰視高企的哨樓,走過用來傾倒熱油的殺人洞——這座城中之城曾被王國將士和蠻族人的血染紅。與許多老式堡壘一樣,恩巴爾山城濃縮了拓荒時期的野蠻風格,那時外部世界統統是危機四伏的荒野,只有走進野獸巨嘴般的要塞才算進入了安全地帶。不出所料,抵達前院后眼前視野豁然開朗,主堡的前院就是座大廣場,白色石階圍著高出地面的噴泉,牆壁爬滿常青藤,路邊種著整齊的哨兵樹,領主的宅邸富麗堂皇。作為城內唯一不設防的區域,這裏揮霍著大片空間,讓人們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呼吸起文明的空氣來……至少大部分是文明的。
王國邊陲的文化風物有別於首都,鑒於前任國王對恩巴爾山城公開的侮辱,由他興起的廢除宗教運動自然被拒之門外,山城保留了各種舊俗,在這裏時間彷彿停擺了十年。
薇斯帕微微搖頭。
「嘁,太陽沒繞著你轉讓你不樂意了?我有正事辦,沒空搭理自戀狂。」波說,「如今老頭子中了風,變成只懂拉尿的廢物,城裡是羅伯特主事。這低能兒被灰眼珠耍得團團轉,竟敢和勛爵作對,只要他宣布訂婚,馬碩家的產業會跟他一塊被活埋!我就是來攪局的,順便給他捎點小驚喜。」
「我向護法師社團求助。有人報告說今天下午城堡駐軍處發現大量法力波動,護法師們特別緊張。由於您不知去向,我擅自揣測此事也許與您有關。雖然知曉大致的方位,搞清楚行蹤仍花去不少工夫。」
面前餐盤擱著苦麥麵包、沾滿鹽粒的熏肉、黑中帶綠的豌豆糊,桌子中間擺著油浸圓蔥和少量覆盆子。執完最後一班崗的士兵大喝淡啤酒,一番牛飲后照例抱怨著糟糕的伙食。換做以前這些東西確實倒胃口,不過自打舌頭失靈、吃飯成為一種義務,重溫舊食譜讓傑羅姆感覺很是親切。而且他太需要「實實在在」的經驗了,免得繼續胡思亂想。
主要人物齊集一堂,勛爵的「假體」以杖擊地,朗聲說:
「都回去了。」
「這種操縱怎麼實現?距離有多遠?」
「我與你父親同袍十年,他的堅毅與頑強我比你更清楚。只要馬碩爵士頭腦清醒,決定權只能在他,不能在你。」
傑羅姆·森特臉上變色,「放屁!哪有這麼快!」
傑羅姆感到根根毛髮倒豎。「保持潛藏,這名讀心者太危險了!」
「現在吃的不就是河邊長的麥子?」
半人羊的臉看不出志得意滿,反而嘆息道:「各位因循守舊,閉目塞聽,開始就註定了失敗。假如曾認真研究過戰略局勢,或僅僅多做些必要的功課,憑你們的智力應當可以意識到,遊戲規則早就發生改變。我只舉一例:裝備新型增益設備的讀心者會提前預警任何有組織的陰謀,毫無懸念,絕無閃失。一旦團伙核心成員暴露,我將在半小時內接到簡報,包括此人的意志品行、政治取向、宗教信仰、價值觀念、生活隱私、社會關係。獲取這些無須訴諸刑求,始終保持著文明和體面。」
「665年蠻族進兵,我替羅伯特出征八個月,他搞大了我老婆的肚子。我殺了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差點宰掉自己的兄弟,那天起我只當他是個死人。我沒空算計你,要有機會從頭開始,才不想認識你這號災星!」
「殺手能來,強盜為啥不行。」
現場陷於混亂,羅伯特還想講話,這時發生了關鍵的轉折。
高登爵士說:「晚宴邀請多日前已經發出,霍頓勛爵在受邀者之列。今晚人人都在猜測,他會不會親臨現場,或者至少派一個使者來安撫軍心。考慮到勛爵的家系三代都是著名的死靈法師,為歡迎他大駕光臨,特地搞了些擺設。」
傑羅姆吞下油乎乎的洋蔥片,「當兵的從來跟牲口差不多待遇。」
薇斯帕枕著兩本畫圖集,懷抱枕頭側躺著,修長的脖子系著紫水晶吊墜,水晶彷彿半凝固的眼淚。她穿一件無袖純白連衣裙,烏黑秀髮結成長長的髮辮,用銀鏈製成的頭飾將髮絲攏在一塊,銀鏈末端編入辮子直垂到腰際。沉睡中的臉龐清秀絕倫,眉頭微蹙,也許做著不愉快的夢。她的肩頭渾圓,露出裙擺的小腿光滑細膩,腳掌的弧線極美。雪白的肌膚配上雪白衣裙,靜卧在霧蒙蒙的窗前,她看上去如此脆弱。
波很快明白過來,輕蔑地咂著嘴。
這下比直接表態更可怕,支持羅伯特的騎士都噤若寒蟬。
馬碩的膽量超出想象,痛斥起來鏗鏘有力。如果他沒得到明確保證和強大的後援,傑羅姆很難理解這種舉動。難道短短几天,邊境線上的戰事有了決定性變化?要不然,就說明反對勛爵的勢力醞釀著一次聯合行動。不了解關鍵情報,他只好這樣猜測。
聽見波的聲音,傑羅姆微一側目,看他從陰影中現身,然後倚著柱子站定。傑羅姆繼續觀察地底下冒出來的幾位,這次拜訪充滿挑釁,兩撥人可能搶先一步打起來。等為首的不速之客走下平台,他不由瞪大了眼睛。
除搶眼的「假體」外,半人羊的身畔追隨著兩個手持巨斧的萊曼人。即使對機械生物而言、兩柄斧頭也大得過分,豎起來近一人高,不知能否用於實戰;另有一名紅皮膚的女人緊隨其後,身穿蛇皮高領緊身衣,放肆地展示著性感的曲線。她腰部以下被鱗片式戰裙覆蓋,長可及地、內襯金屬骨架,恰似一隻懸浮的章魚。女人的光頭吸引不少目光,金色眼睛卻極少被觸及,與她對視會產生大量痛楚,鼻樑像被鐵鎚重擊,甚至能嗆出眼淚來。她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的邪氣。
冷刃加身的感覺如此強烈,波的笑容慢慢融化,被迫板起臉跟他對視。傑羅姆手中的懷錶正逐秒計時,半分鐘過去,波緊抿著嘴、露出憤怒的神情。
波一露面,馬碩家的封臣陣腳大亂。有的騎士迷惑不解,出言詢問身邊的人,也有的立即認出了波,抗議聲和交頭接耳連續炸開,許多人激動地揮著拳。只見羅伯特·馬碩身軀震動,幾次張嘴卻不能成言。
在別人的地盤上過分招搖可能帶來嚴重後果,傑羅姆決定裝糊塗到底。「探個朋友而已。辛苦了,吃過晚飯沒?」
腦子裡「叮叮叮」敲響了警鐘,傑羅姆緊握住袖中劍,金屬的涼意令頭腦一清。情況不能再拖,傑羅姆伸手輕撫她前額。
要麼是因為義務感太強,著急履行許下的諾言,要麼想把他這個危險人物控制在視線之內,高登爵士的辦事效率倒挺不錯。
傑羅姆冷淡地說:「按自然界的規矩,兩雄相爭必定從羞辱對方開始,要我放棄把手套甩在敵人臉上的樂趣,一句『大局為重』是不夠的。」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推著輪椅出現在宴會廳門口。輪椅上坐著一個未老先衰、口鼻歪斜的男人,穿一件便於清洗的褐色罩衫,腳上只套了一隻拖鞋。輪椅被慢慢推到爭議現場,整個過程中羅伯特·馬碩萬分震駭,身旁的封臣死盯住輪椅上的人。管家將輪椅推向站在那兒的強盜頭子。波僵硬的表情還不如「金面人」的面具,怨恨通過眼神完全表達出來,居高臨下地瞧著自己的父親。中風的男人使盡全身氣力,用唯一能動的、顫巍巍的左手抓住他的衣角,然後無聲流下兩行眼淚。
天頂的水晶吊燈半明半暗、搖搖欲墜著,灑下滿地閃爍的光斑。鋪著花紋石磚的地面嚴重傾斜,會堂邊上多出個大洞。一台蚯蚓形狀的黝黑的機器從洞口斜伸出頭,機器尖端螺旋形張開,裏面正有座小平台緩慢上升,托起了四個人影;賓客們其實並未受傷,只是表情無比震驚,全都蠟像般立在原地,顯然中了定身術。至於今天的男主角,羅伯特·馬碩先生,此時全身披甲,親率四十多位武裝騎士和扈從,似乎早做好充分準備;三樓的一角,約瑟夫·雷文手擎酒杯,完全是看戲的打扮,把所有賓客定身的應當是他。那些恐慌之情溢於言表的人們變成了活的迎賓樹,很切合雷文愛炫耀的個性。
「我他媽像個死靈法師嗎。」
沒人說話,站在馬碩一邊的騎士彼此交換著目光。
傑羅姆琢磨著這條新情報。要說一家子全是死靈法師,他們家的新年聚會肯定超級無聊。況且,死靈法師都存在生育問題,能夠代代相傳簡直是個奇迹。
心說這賠率真噁心!傑羅姆表情轉冷。「看公開表演請找馬戲團。盼他死請自己動手。」
因為找不到其他說辭,他從包里摸出「北海巨妖」的別針,認認真真別在她連衣裙上。「我不記得曾送過禮物給你,世上有價值的東西太少。據說這別針有驅邪的功效,希望你留下。」他最後把目光移開,檢查過隨身裝備,語氣變得非常堅定。「我相信,人能在任何逆境中生存,但必須出於自己的意願才行。沒人能替別人做決定,到最後,路都是自己選的。我要去辦自己的事兒了,祝你找到真正想要的。」
在雷文傳遞消息以後,冥冥中的手顯然離他更近、影響也更劇烈了。剛才的場面再多幾秒肯定會把小命弄丟,他感到非常納悶,那些無意義的訊息究竟包含多少秘密?傑羅姆不得而知,滿懷著僥倖貓腰鑽過裂口,他捕捉到輕微的暈眩感,說明剛經歷一次傳送。
半人羊面對怒到極點的馬碩,從容地說:「作為騎士,我歷經無數決鬥,但這幅軀殼遠比人類健壯,憑藉它與你對決不符合公平原則。」無需多言,「假體」旁邊的波抽出佩劍迎上羅伯特。半人羊也招來讀心者。「如果你執意比武,我的隨從將協助你的兄長。兄弟對決,是我不願見到的。在場不乏有名望的騎士,當著所有見證人,你是否考慮清楚了?」
波說:「不開玩笑,生意歸生意。這回我壓你贏,一賠一百五。」
拿上半顆洋蔥,傑羅姆和眾人道別,跟著高登爵士穿過兩道營門。爵士的扈從與三匹馬等在門口。照面時無話可談,三人策騎穿越狹窄的街巷,向盤踞在高處的主堡趕去。今晚是「暮月」,天色沉黯,但城堡內張燈結綵,尤其坐落在山尖上的主堡,被大量懸浮的燈球照亮。不知他們從哪兒搞來的,這些燈籠由寬大的葉片製成,裡頭包著一團綠色磷火,幽幽浮在半空。燈籠的構造雖然挺簡單,但經久不熄,照得下方鬼影瞳瞳。
離開守衛塔時,最後一線夕陽被城頭雉堞切成了細長條,均勻塗抹在地面,酷似一挺躺倒的乾草叉。傑羅姆在乾草叉的梳齒間慢慢走著。目前他在城堡兵營的一角,所有建築都圍繞洛克馬農神廟作環形排列。神廟經過了反覆修葺,仍有不少信徒出入,而身披鎧甲、提著「晨昏結」的隨軍祭祀到處巡視著,手裡的香爐溢出淡淡的白煙——熏香有鎮定作用,在某些迷信之人口中還能預防瘟疫。
傑羅姆·森特自嘲地笑笑。這裏居然是宣布喜事的地方,很適合下頭的人行注目禮。不過忙活了許久,現在宴會廳卻一片狼藉。
縷次低估敵人的無恥程度,傑羅姆已經不敢問她都經歷過什麼可怕的情形。傑羅姆打消逃走的奢望,繼而深恨起出賣薇斯帕的愛德華。照此局面倒用不著上躥下跳了,因為任何選擇都通向硬碰硬,氣急敗壞會死得更快。
「這麼多年,不是早死了嗎?」
高登爵士嘆著氣接過信物,「既然如此,我便據實相告了。」
羅伯特·馬碩頭戴戰盔,強硬回敬道:「我忠於騎士信條和正統君主,行為無可指摘,以上指控純屬捏造。」
本以為手握實權的將軍個個都是保守派,舉止嚴肅而古板,眼前這位卻徹底顛覆了他的印象。勛爵不僅大胆、時髦,後面的三個隨從也各具特色,都能組成一支馬戲團了。
乍一看像在照鏡子,門后橫著空空的走廊,與他站立的這條一模一樣,同樣有個傑羅姆·森特愁眉苦臉地望過來。傑羅姆對自己說千萬別!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往前挪步,穿過鏡面時只覺眼前一花,結果又回到了原地。
雷文相距不遠,這點值得慶幸。他有本事殲滅蟲群的主力,現在的數量應當不在話下吧?不過傑羅姆毫不介意,既然是火中取栗,越亂成功的機會越高,巴不得來些生猛的怪物。賓客們大都集中在一樓主宴會廳,傑羅姆原路返回時,地板突然搖搖欲墜,下面有人大呼:「地震!」
意識到他們像看管財物一樣對待一個弱女子,混賬得超乎想象,傑羅姆體會到波的心情了。一股狂怒讓他恨不得把羅伯特·馬碩一掌拍死。這傢伙不配享有公平對決!背後一劍、把足量碎冰渣灌進他肺里,才是給猥褻犯的合適下場!
薇斯帕停頓一下,「不用。」
他面對著一間平凡的小套房,設想中華麗的壁爐、桃花心木梳妝台、掛著絲幔的精美睡床都沒出現,這兒僅有一門一窗、一張卧榻。窗外輕霧瀰漫,積雪的山巒穿透霧氣安然矗立,狹長的針葉林帶為山峰安上銀色花邊。套間的環境和普通「迷宮術」同樣單調,傑羅姆沒啥怨言,經歷一波三折,他所尋求的珍寶總算出現在眼前,就睡在小房間的床上。
「我親眼見他被趕走的……」
羅伯特·馬碩在短時間內屢遭重創,快要達到承受力的極限。聽到這句公開侮辱,他直接召喚隨從,讓三個法師站到自己左右,同時擎出了武器。
走出來的傢伙竟然長了四條腿,下面是健碩的山羊蹄子,唯有上身表現出人類的特徵。這個頭戴鹿角盔、雙臂壯如猿猴的生物相貌英偉,披一件亮藍色封釉半鎧,下身覆蓋著馬鎧般的甲胄,手持寶石權杖,行動起來威風凜凜。必須承認他(它)擁有堂皇的儀錶,比兩條腿的人更具排場。
從馬碩的表情看,一串名字全戳在要害上。
半人羊洪亮的聲音再度響起,不無諷刺地說:「根據古老的傳統,根據繼承法和習慣法,你的兄長、馬碩爵士的長子,才是馬碩家封臣的效忠對象。」
他的聲音未曾散盡,勛爵的假體從容開口:「羅伯特·馬碩,你是馬碩爵士的次子,領地合法的主人還不是你。你甚至算不上合法的繼承者。」
「瞧,白痴們開始進場。八點整宣布好消息,准得很。」
「你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