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四章 鏈條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四章 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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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尖刻地笑笑,「時間?時間不過是哈巴狗脖子上的鏈子。主人牽著狗在懸崖邊走,不會跟狗解釋什麼是引力,為什麼掉下去會摔死,只要他把鏈子勒緊,哈巴狗自然乖乖聽話。時間並不存在,時間是事件發生順序的表象,我們都受制於這不可逆的條件。不過你認為不可逆的條件,『支配者』想改就改,對他們來說時間具有不同的面貌……該死的,我幹嘛扯這些?你徹底沒有概念,沒法想象他們擁有多麼恐怖的力量!」
強烈的懷念湧上心頭。傑羅姆確信從未到過此地,但周圍的景物偏又如此熟悉,粗獷的線條他見過不下幾十次,這絕不是巧合……灰色,動蕩,簡約,神秘……如果再附加一層思維的迷霧,這兒恰恰是「預言術」創造出的精神幻境。
亂糟糟的市集突然變成一座懸崖,傑羅姆一路竄過賣蘋果的攤位,從討價還價的羊毛商人腦袋上逗留片刻,有個扎蝴蝶結的少女驚訝地發現了他的倒影。當他從各色煙囪冒出來的霧柱中穿梭,不知從哪兒扯下一面畫有馬碩家族徽標的旗幟,然後被大群驚飛的紅頭鴿包圍。如果徑直掉到底,他很可能給城牆下的尖木柵戳個窟窿,然後摔成十七八瓣,比甩在牆上的草莓醬好不到哪去。
哨兵不好意思地撓頭。「真奇怪,兄弟,剛才我一直哼哼這首歌來著。」
墜落過程中雷文不緊不慢地跟著,觀察他如何調整姿態、施展「羽落術」穩住身形、再把馬碩家的三腳鳶旗幟當成風帆來使用。傑羅姆驚魂燒定,心中滿是怨氣,若非提前為探險活動準備過法術,他這會兒只好一邊尖叫、一邊指望抓住老混蛋的衣角了。
「蒼天在上……我看見的是什麼???」
衰老的「支配者」行將就木,世間已沒有他們的容身之地。經過一輪偶像的更迭,舊神祇紛紛消亡,新的神祇在荒原上被豎立起來。新一代「支配者」力量大不如前,他們很快發現,他們的前任欠下了累累孽債。歷史絕不寬恕,唯有記憶或者遺忘。上一代「支配者」隨意蹂躪現實世界,蔑視一切價值規範,大量湮滅了寶貴的信息,而湮滅信息必須付出代價。在他們所製造的虛無中,在一個個信息的黑洞里,在舊時代的斷壁殘垣間,黑龍——或者說混沌本身——覺醒了,並將浩劫之後的文明逐步推向毀滅。有理由相信,黑龍誕生自陷入瘋狂的「支配者」的殘骸,它像一場超級風暴,所過之處寸草不留,意味著智慧生命的最深的夢魘……
哨兵聞言鬆了口氣,「哦哦,高登爵士,他經常從下面經過。其實你們也挺不容易的,兄弟,這份薪水可不好賺。」
好心的哨兵不假思索,用力拽住他的手臂,口中催問著。「喂喂,你到底怎麼出去的?可怎麼回來呀??」
「你找我,大人,就為了幾公噸糧食的事兒?」本想打聽遭遇「時間斷裂」的終極難題,結果卻是如此,傑羅姆不禁產生出十足荒誕的念頭。
「你自己也說洞察先機會影響結果,觀察本身也會對事件造成干擾。」雷文伸出手指,用一股無形的力量撥動酒瓶。瓶子被緩緩推出桌沿,傑羅姆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住。「如果你能在酒瓶摔碎前提前出手,那麼『大人物』就能把你當成酒瓶一樣耍。」
傑羅姆良久沉默著,無數狂悖的字句被深深烙印在大腦皮層深處,深得再也無法抹除掉。直到斜陽西沉,他不知為何而思考,也未能得出任何結論,只是精疲力竭。等他慢慢回過神,雷文已不知去向,哨兵獨守在窗前,拖著長長的影子,哼著不知名的小調。
空中出現了三片寬廣的碟形平台,像三個輕巧的同心圓,被一條看不見的磁性鎖鏈穿過、將它們錨定在烈烈西風裡。平台的大小不亞於海中孤島,上下都不著邊際,外部安裝著一圈紅色閃燈,許多半地下的流線形建築只露出一扇窄窗。三片孤島並未被廢棄,很可能有人居住,簡直像代表了隔離與孤獨的符號,是完美的放逐之地。
「當我年輕時,追隨時代的浪潮,目睹了許多瘋狂,對各式各樣的魔法奧秘深深著迷。雖然資歷尚淺,但出於莫大的機遇,我有幸受邀,參加了第二次『詩歌戰爭』。雖然只作為一名觀察員出現,但我所見的一切超出了語言的邊界,無法形諸于文字。每場戰鬥都是一部史詩,沒有任何東西能與它的壯麗相提並論。」
幾乎在完成單飛的瞬間,他們穿破了虛空。
因為見過這一手,傑羅姆心叫不妙!連忙跟上他。果然,世界一下變成了圓盤形的松鼠籠,以雷文為中心發生偏轉,整個方向系統被迫呈九十度角滾動,對「上下」的定義則完全取決於雷文此時站立在哪個平面上。雖說早有經驗,但傑羅姆胃裡翻騰著,這套玩弄重力的把戲令他很不舒服。
※※※
沒人搭腔,只聽呼呼的風聲。喝完了第一杯,雷文說:「習慣它,做好萬全準備。」
「五天前全來了。一聽說霍頓勛爵落馬受傷的消息,這些天把人都緊張壞了,沒睡過幾個好覺。」
面對畢生所見的最強大的法師,傑羅姆從藍色電光中掙脫出來,按照法師的規矩行了一禮。「您好,大人。如果方便的話,我有個小問題想向您求教。」
身邊是一片多風的平原,地勢平坦,空氣透明,遠處聳立著尖山般高大的科林斯圓柱群。圓柱兩個一對,打橫排開,柱與柱間擺放著巨大的雕像,用某種灰色材料研磨而成。眾多的雕像外形光怪陸離,即使最下面的基座都數倍於人的身高。如此浩大的工程浸透著遠古的氣息,不可能出自人類之手,更像狂野迷夢中的片段剪影。整條柱廊傲立於天地間,有獨擎蒼穹的氣勢,把目光放到極遠處,總也看不到廊柱的盡頭。
所謂「詩歌戰爭」,乃是貫穿一切歷史文本的、激烈的社會變遷的總稱。它的戰場包括人類文明的全部上層建築和種群記憶,參戰者來自各個文化中最具生命力的形式——或者說,是「觀念生命體」為爭奪引導文明方向的終極霸權,而發動的全面衝突。
「647年的『寶石紅』,開玩笑,這批酒應該全被凡代克三世倒進銀沙灣了。還有首歌專門講這事,叫什麼……《玫瑰色的河》?如果我沒記錯。」
念頭轉到一半,低沉的號角由弱到強,逐漸響徹了整座柱廊。確切的說,在他能夠聽到號角之前,已經感覺大地在震顫。這聲音對戰士而言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召集先輩英魂的軍號。雕像下的男女有如聽見了警報,全都緊張起來。傑羅姆不清楚自己的角色,考慮著是不是應該施加幾個防禦法術。
「那就幫我弄明白!」傑羅姆把酒杯一頓,徹底火了。「我一無所知得太久,已經膩了被人耍的感覺!在你那自私冷酷的生涯里哪怕就干一件好事,分給別人一點亮光吧!」
傑羅姆心中微動,事情該不會這樣簡單。「那就為勛爵乾杯吧,人人都指望他呢。」
「『詩歌戰爭』……我似乎聽過?」
每個「支配者」都是被「活化」的文化符號,具有各自的內涵與外延,帶有鮮明的人格特徵和背景來歷。第一次「詩歌戰爭」是他們劃定個人勢力範圍的嘗試。「支配者」也有強弱之分,某些強勢的將會吞噬、吸收其他符號,經過一番較量,被吃掉的符號喪失了活性,為歷史所遺忘,或者融入到勝利者之中,淪為他們的附屬。觀念生命體的戰鬥源於現實世界的投影——新興強權對落後文明的征服、哲學流派和歷史思潮的更迭、先進觀念淘汰頑固迷信、技術發展挑戰倫理道德——我們從未覺察到社會最頂端的「支配者」的陰影,因為他們是活的思想,棲息在智慧生物的集體意識中,分散在各類文本的字裡行間。有信息的地方就有他們的影子,他們本身就是實現了自我觀察的信息流。
哨兵的歌聲讓兩位聽眾相顧無言。雷文眯著眼,現出不耐煩的表情。因為沒人捧場,傑羅姆被迫鼓了兩下掌,「對。唱功不錯。」
「……安妮·洛麗划著槳,河面上水波蕩漾,好像玫瑰染紅了夕陽;為了純潔的安妮·洛麗,我願溘然長逝、埋在茂密的蘆葦盪,時刻把那愛的苦杯嘗……」
傑羅姆極目眺望,地平線上浮現出一座小鎮來。
事實說明,這樣做遠遠不夠。
「我深表懷疑。概率的原則承認必然性,但你說的那些情況不屬於必然。『大人物』要是能隨心所欲地塗改現實,不受任何制約,那這麼多人的苦苦掙扎、這麼多的慘烈的犧牲又算什麼?毫無意義嗎?」
對自己的酒量更沒有信心,傑羅姆坐在沙包上,手執木杯深深嗅著。「『落日峽』就快看不見太陽了。」
本以為這是一次友好會晤,沒想到燕尾服下藏著一柄巨劍。傑羅姆措手不及,被初次碰撞搞得暈頭轉向。衝擊波噗噗爆開,大氣壓力發生激變,令碟形島嶼為之震顫。它們似虛還實的軀體有一部分竟然相互重合,擠出大量雪花般的傷痕,猶如兩隻高速互碰的水晶球。女士和舞伴同時發出鯨鳴,用翅膀撥開亂流,受傷的部位電光頻閃;兩隻笨拙的大傢伙並不放棄,重新規劃路線,試圖衝擊對方脆弱的尾部。像所有大質量物體一樣,慣性定律讓他們的接觸顯得又慢、又重、完全無可避免。這一次,舞伴成功撞上女士的左後腰,激得她被迫流動起來,引發了驚人的壓電效應:由接觸部位開始,爆炸式的電火花沿神經迴路飛竄,將她瞬間點亮為千萬千瓦的白熾燈,照亮了整個夜空……
「只怕我必須堅持。你我之間不存在土地糾葛吧?」
西方天際滿月孤懸,月面上的環形山清晰可辨。這時沒有多少風,「傷痕女士」拖著一溜雲跡悄然滑翔。不同於現實世界,月亮還不是暗淡的鋼架結構,而是一輪清晰、嫻靜的亮銀盤,讓從未體驗過撩人月色的傑羅姆·森特渾忘了呼吸……地面生長著茂密的冷杉,周遭渺無人煙,僅有一條鐵軌筆直向西。他們乘著西伯利亞的上升氣流,循鐵軌而行,飛越靜謐的皚皚雪原,唯有孤單的影子相伴。
二次戰爭的尾聲臨近時,最後幾個強大和清醒的觀念生命體締結和約,決定終止對抗。他們聚集全部力量誘發地質災變,抬高山脈,掀起海嘯,迫使季風帶向高緯度移動,在東西方之間構築起廣大的不毛之地,試圖用高山深谷和沙漠苔原作為文化的禁地,架起隔絕戰爭的屏障。然後他們退回各自的疆域,中斷了一切聯繫。
「目前沒有,但是經過『大人物』的瞎攙和,也許幾個月、最多幾年後,我那點地盤終究會易主,要插上你的破旗。投入半生的心血就這麼化為烏有,還指望它能恢復舊觀……二十年,哼。」一口喝乾杯中物,雷文面朝牆壁,「『支配者』唯一的啟示,就是『不存在永恆』。我知道土地是身外之物,但他們全不顧念半點舊情,真是一堆狗屁。」
「人人都曾聽說過,但無人能夠說出這場戰爭的由來,任憑你想破腦袋,也別想記起一星半點。沒有史學家能找到它的出處,更沒有一張紙、一塊粘土板曾保存過關於它的回憶。古語說『眼見為實』,任何事物都需要被觀察,否則只能流於虛妄,而記憶是存在的前提。於是我們這些觀察員成了戰爭的唯一證明,大人物將我們召集起來,利用我們的作為載體保存他們的編年史。每一天的夢中,我都會準時出現在那裡,與他們在虛空中共舞。」
「你的警告我收下了。我沒打算永遠活著。」
哨兵挑旁邊的沙袋坐下,眼望著酒瓶搓手道:「是該干一杯。勛爵哪怕打個盹,過境的蠻人也能把咱們活吃嘍!祝他長命百歲!」
傑羅姆被裹進一道不友好的風旋中,科林斯圓柱的碎片在他耳邊被一掃而光,剛才還無比堅實的大地這會兒比雞蛋殼硬不了多少。驚駭中,他覺察不出自身的重量,蒲公英一樣飄舞著,左右前後全是灰色的虛空,彷彿在濃霧中閉著眼飛行。雖然柱廊粉碎了,但巨大的石像並未消失,反而像一群即將破殼的雛鳥、從岩石里飛快掙脫出來,迎著虛空晾乾翅膀——不,那絕不是雛鳥,而是由半透明物質組成的龐然大物。巨大的體積,輕巧的構造,流彩的外表,傑羅姆直接想起他在通天塔時見過的「雲鵬」,或者某種閃爍著電芒、游弋在深海的瘋狂的水母。
「傷痕女士」完成變形,用翅膀庇護傑羅姆,將他置於一隻透明的液泡中。其他脫了殼的巨物排成一列傾斜的飛行縱隊,不斷拉開相互間的距離。由於能見度很低,身前和身後的巨物迅速被灰霧遮蔽,耳朵捕捉到類似巨鯨的鳴聲,沒準代表著一句「各自珍重」。
雷文犢皮紙樣的皮膚起了一層褶皺,「我恨透了多餘的解釋!好吧小混蛋,為照顧你那可憐的智力,讓我用正常語序來說明——我向你索要雷文領的土地價值,以及訓練你這顆榆木腦袋的花銷。條件很簡單:一旦形勢不利,我需要『廣識者』提供庇護,保證我在肉體死亡時仍可獲得意識的延續。」
「力量決定一切,少扯廢話。」
看在酒的份上,任何抱怨都要讓道。傑羅姆挪兩隻沙袋當成矮腳凳使用,同時分神傾聽外面的動靜。巡邏小隊的腳步和崗位交接的口令在高牆內回蕩,只用耳朵就能確認這裏的緊張氛圍。「馬碩爵士的封臣到齊了嗎?」沒指望雷文回答,他向哨兵隨口探問著。
雷文的話引起傑羅姆的猜測。「大人物」這般絕情,顯然預示著約瑟夫·雷文壽數將近,倒不如把資源轉移給更具潛力的使用者,隱約有些新人換舊人的意思。他無法揣摩當事人此刻的心情,不過老傢伙肯定不會坐以待斃。「你為一件還沒發生的事向我收債?恕我難以接受。」出於兔死狐悲的情緒,傑羅姆試圖繞著彎開解他一下,「照你的意思,確實存在宿命,『大人物』能決定世界的方向?可實際上,每個使用『預言術』的人都體驗過隨機性的力量。無數選擇相互疊加,逐漸累積,構成了一系列結果,而因果的轉化隨時隨地都在進行。我不信有誰能與自然相抗衡,在事件發生以前就消滅掉所有變數。」
……強烈的眩暈中,傑羅姆再也無法維持固定形狀,「傷痕女士」痛苦的浪潮攫住了他,馬上要將他碾成齏粉。下一秒,傑羅姆重回到守衛塔中,竟然毫髮無傷,但需要大量時間來緩解精神衝擊。
留下摸不著頭腦的遊俠,傑羅姆·森特蹩進舊城門後方。城門現在的作用只相當於布告欄,背陰面因年久失修而塌陷,大塊的方磚裂開,縫隙長滿了菌類和苔蘚。他找一處寬闊的裂縫,伸手輕觸內部原本容納鐵閘門的滑槽,立即化成電芒向上流動,在遺迹頂部舊避雷針的位置重塑成型。
「我不確定,我頭一回來。」用力壓下滿腹疑竇,傑羅姆想試試對方的反應,再考慮如何回答。
不再向他求證,雷文開始講述自己的經歷。
「市儈小人。」雷文罵一句,「喝酒談這事,掃興。」
年輕的雷文搖頭嘆息,彷彿在說:沒用的,你的智力也就這水平了。不過比老年雷文稍強些,他還懂得裝裝好人。「有很多人初來時都不適應,就像有些人騎馬也會暈,生理缺陷,不值得臉紅。其實,在這兒要做的很簡單:找到屬於自己的石像,然後等著,真的,沒別的了!大可以訓練猴子做同樣的事兒嘛,更別提你這種從千萬人里選出來的精英了。」他刻薄地嘿嘿著,「我剛講了個笑話,有趣嗎?」
「沒錯。」慶幸碰見個頭腦簡單之人,待會兒還能套問他幾句,傑羅姆開始謀劃下一步的行動。這時塔里發生劇烈的空氣擾動、硬生生破開一道傳送門,約瑟夫·雷文從門裡大步跨出。傳送門一關,房內共有三個活人,空間明顯局促起來。
「呃,兄弟……」忘了放開他的手臂,哨兵目瞪口呆,迷惑的表情甚至蓋過了恐懼。
剛開始,低矮的木結構建築搭積木一樣安裝起來,尖頂教堂是小鎮最高的建築。再往前飛,下方小鎮的面積高速增長,街道變得密如蛛網,稱得上一座小城市了。用不了多久,月光映著拔地而起的混凝土高樓,被一扇扇玻璃窗所反射,城裡亮起了越來越多的燈。待他們飛過中天時,下方的城市變成了嘈雜的音樂盒,甲蟲形狀的交通工具打破午夜的寧靜,每一秒城市都在變遷。等到不知名的城市被拋在身後,即將飛出傑羅姆的視線,曾經燈火通明的高樓早已傾頹,裸露的鋼筋在微風中鏽蝕著,最後一盞燈熄滅,城市沉默了。
發現傑羅姆走到「傷痕女士」的腳下,年輕的雷文表情相當僵硬,好像明白搞錯了取笑的對象。傑羅姆仍然不知所謂,盤算著這背後的真相……難道全是雷文的回憶嗎?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傑羅姆泛起一拳揍扁他的衝動,而且完全不想壓抑這股衝動。他仔細端詳周圍的石像,原來每座石像下都站著人,種族膚色、服飾打扮、年齡性別,什麼樣的都有。雷文饒有興趣望著他,好像沒見過找不到石像的笨蛋。眼睛朝各個方向搜索,傑羅姆沒費多大力氣,便從眾多石像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杜松將軍的守護神,生有兩隻刀臂的「傷痕女士」,離他不過百尺之遙。
胸膛怦怦直跳,傑羅姆明顯心動過速,為了防止昏厥,他只得連吞兩片鎮定葯,然後后默念法術,用微弱的電擊迫使自己安靜下來。他大口呼吸著,直至心率恢復到可接受的水平,然後死盯住對方,清楚地說:「我必須知道。」
「呃,這就是那啥『傳送』?」
「你!就是你!你以為你是壁虎啊!」
「喂,我說。」傑羅姆飛快回頭,瞥見了講話的人。「準備時間快到了,你不打算找到自己的守護者嗎?」
傑羅姆先朝窗外望:懸浮中雷文第三次施法,鑽進憑空浮現的傳送門消失不見。他嘆口氣,回頭偵查周邊環境。這是個塔頂的開放式單間,傢具僅有木桌、炭爐和一把簡陋的椅子,涼風呼呼吹過堆在牆根的沙包;單間的角落裡豎著一張短弓,弓弦被卸下來,哨兵剛才正給它上油;小炭爐擺在腳邊,似乎沒有點燃,爐子上的水壺是涼的。
「成功的那種。」傑羅姆悻悻答道。他有充分的理由氣憤,但雷文完全無視別人的態度,打又打不過,跟他講理還不如省省力氣。雷文晃動著手中的玻璃瓶,一屁股坐下,問哨兵要幾隻樺樹杯。哪怕此時心懷芥蒂,傑羅姆看清了酒的年份與產地,好奇心仍迅速升溫——如此佳釀足以充當兩國和解的信物,不知他從哪兒搞來的?
「現在你已經知道,並且掌握了真相的片段。」雷文停止描述,唇邊浮現一絲含義複雜的紋路,難以確定是何種表情。「我把這一頁記錄傳遞給你,你將終生背負它,不懈地回想與補充,不斷徒勞地思索叩問,尋找不存在的解答,直至形容憔悴、精神枯萎、靈魂消亡。這是權力,也是代價,享受吧。」
破裂聲響起,整座柱廊突然粉碎了。
「把該死的敬稱去掉,我還沒入土呢。至於你的麻煩,一個一個都不小,單說欠我的債務吧,現在應當考慮怎樣償還。」
傑羅姆來不及發表意見,兩人毫無疑問地開始掉落。
「目前你還能跟得上,因為你我相距不超過十五尺,處於法術的作用範圍內,所以會愉快地一起轉。」沒給他喘息的機會,雷文目測著從舊城門直到遠處城堡外牆的距離。「不過接下來——」他面朝虛空再度跨步,重力的指向再一次被扭曲。
只差一點,傑羅姆就能滑到一間穀倉的頂部著陸,耳邊卻傳來惡意的提醒——約瑟夫·雷文正在施展「驟風術」!氣流狠狠將他排開,與他本人的遭遇類似,手裡的旗子被吹向無所憑依的半空,嚴重偏離了正確落點。雖沒有被摔死之憂,但與氣流對著干很不容易,傑羅姆被迫調整姿勢,大頭朝下施展「驟風術」。他巧妙地利用反作用力推動身體,掉在一層保護性的氣墊上。
光輻射洶湧而來,容納傑羅姆的液泡輕易破碎了。他腦中的一條救命法術被激活,全身化成電芒,加入到強大的電脈衝之中,勉強避開了視網膜燒焦的厄運。兩隻大傢伙並未分離,反而尾部糾纏,像兩條交尾的魚,然後同時失速,呼呼墜下了高空。
經過初次戰爭的歷練,留下來的「支配者」漸漸分化為三大聯盟:代表東方和西方的兩大集團,以及一個相對弱勢、但團結求生的亞群體。他們以意識形態為疆界,運用邏輯和思維的武器嚴陣以待。與初次戰爭不同,第二次「詩歌戰爭」爆發后席捲全球,過程極度慘烈,對抗方式全面升級。也許因為戰爭的殘酷本質,毀滅的力量打破了均衡,讓殘暴的種子肆意壯大。一部分「支配者」不再滿足於現實中的文化滲透、外交斡旋、哲學思辨和激烈的商戰,甚至暴力革命都不能填滿它們對血的饑渴,於是發展出許多可怕的技巧。
哨兵困惑得直拍腦門,傑羅姆無奈解釋道:「剛才用法術傳送時出了點漏子,感謝你及時拉住我……我嘛,是艾伯特·高登爵士的扈從,不是什麼冤魂。」在塔樓陰暗的環境下,森特先生活脫脫是個閃爍的怨靈,因為並非頭一回被誤認了,他對此還有些自知之明。
——橫豎沒人佔位,幹嘛不呢?
雷文滔滔不絕地說著,語調刻板,神情專註,像一本狂風中自行翻頁的書:
「那黑龍呢?」
雷文停頓了三秒鐘,「你不在那裡,你不會明白。」
「霍頓在自家後院遇刺,是協會刺客團的手筆,可惜活沒幹利索。前些天,羅森又有兩個省宣告獨立,背後站著大惡魔赫斯伯爵,參議會已經四分五裂了。還有未確證的消息,諾林自由貿易區不戰而降,已被地下勢力控制,銅、錫和焦炭中轉困難,會很快告急——當然,還有帝倫酒和蕾絲內衣。你小子挺幸運,坐在暴風眼裡品著酒,擔心著什麼自然環境。」
「哈,有側風。」
這次的落腳點位於城內某塔樓的西牆外,靠近一扇鑰匙孔形的射擊口,剛一觸地,他就朝射擊口撲去。幸虧有著先見之明,身後的雷文如影隨形,一道「解除魔法」輕鬆洗凈了他的全部防護。接著天旋地轉,重力回復正常,傑羅姆·森特牢牢扒住窗格,懸挂在五層高的邊緣,腦子裡已經沒有「羽落術」可用。他往上看,確定射擊口還擠不過一個人。與此同時,塔樓內有一名哨兵正在執勤,位置離窗口很近,驀然伸進來的手臂嚇了他一跳。
「傷痕女士」不知疲倦地飛著,最終,前方的雲朵被人造物取代。
轉眼間改天換地,傑羅姆已不在塔中。
三人面前擺好加過清水的樺樹杯,雷文將晶瑩的液體傾入其中,陽光下呈現琉璃般的質感,氣味如初釀之年盛夏的花香。哨兵一口飲盡,傑羅姆和雷文各自輕啜著,氣氛頓時緩和不少。連缺乏味覺的傑羅姆都感到腦子裡的化學反應,像含著一小口冰鎮的絲綢,想象它是何等甜美與甘醇。哨兵三杯酒下肚,開始不停地眨巴眼,雷文冷笑不語,看著他趴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發覺哨兵衣著簡陋,只披了件革質馬甲,森特先生更加鬱悶,「電傳送」是行不通了。他只好腰腹用力,一腳猛蹬射擊口的下沿,左手扒住射擊口上部,令身體盪鞦韆似的搖晃著,同時施展「閃現術」。技巧的掌握毫釐不差,他趁自己鬼魂一樣短暫「閃爍」的工夫、硬是給擠了進來。這樣做相當冒險,萬一計算失准,造成閃現頻率的誤差,施術者很容易被卡在石縫裡、變成一團掉進捕獸夾的肉。
《玫瑰色的河》是流傳最廣的民謠之一,到處都能聽見游吟詩人的彈唱,當然,這仍然是個古怪的巧合;至於三十一年的「寶石紅」原酒,當今存世極少,代表了頂級工藝和最好的年頭,以及許多運氣成分,把這些相互結合,造就了價值連城的佳釀。
「果然對牛彈琴。該死的,我得找地方喝一杯。」雷文走到城門邊,徑直邁了下去。
搭訕的那人年紀不會超過二十,穿著件髒兮兮的學徒法袍,短髮像稀疏的鼠尾草,青金色眼睛里的優越感就快脫框而出,一副「搭理你就是給你面子」的表情。由這混蛋的模樣判斷,他無疑是年輕時的約瑟夫·雷文!
雷文盯了他許久,始終面無表情。終於,他放下酒杯,把剩下的液體注入盛水的木碗,然後施展法術。葡萄酒光滑的液面伴隨吟詠聲逐漸擴大,像一面通往未知的平滑的鏡子,又像催眠師手中晃動的擺錘。液面不可能地擴張、擴張著,耳畔的風變得異常單調,直到全部視野都被玫紅色佔據——
有些觀念生命體逆流而上,不斷朝過去跳躍,追蹤最古老的記錄,然後消滅歷史文獻,篡改前人的手稿,任憑戰火焚毀博物館和紀念碑,從而粉碎敵人賴以生存的邏輯基礎……這種舉動也把種群的記憶蠶食得面目全非;還有一些策動著信徒,直接使用物理兵器,通過大範圍的生物滅絕剷除文明的火種。他們不再遵循歷史演進的規律,陷入了瘋狂的死循環,逐漸脫離「支配者」的形態,融合為一場混亂的狂飆。短短個多世紀,過去留下的反應堆相繼熄滅了,夜晚重新被黑暗掌控,傳教者到處散布絕望,蒙昧主義與虛無哲學大行其道。為了繼續生存,現實世界只能選擇遺忘——於是書籍被焚燒,資料庫被搗毀,那些知曉真相和不願意沉默的人飽受迫害。伴隨著文明整體的衰退,「支配者」數量銳減,已沒有那麼多資源養育這群瘋狂巨獸了。
「任何有自尊的人都不會為『命中注定』甘心放棄努力。我不會,你也不會。除非在我面前表演一回時光倒流,否定所有自由意志,否則我拒絕相信命運!」
「好吧……聽起來有誰喪失了理智,吐出一堆無法理解的胡言亂語,跟腦疝病人的哼哼差不多。」懷疑他在故意找茬,傑羅姆也感到窩火了。
他不眨眼地盯著,渴望在某個窗邊發現一點動靜。「傷痕女士」緩緩改變了路線,繞著半空的碟形島嶼疾飛。傑羅姆馬上瞥見此行的終點——平台附近還漂浮著另一隻透明的巨物!那東西類似於一隻虎頭鯨,背部頻繁閃爍光點,明顯在傳遞著什麼。兩隻巨物兜著圈相互接近,交換無限複雜的光信號,看起來他們達成了一致,三五圈轉過,便同時加速……然後發生了初次碰撞。
「有人管這叫『傳送』。」電火花劈啪作響,約瑟夫·雷文評論道,「聲勢比得上焰火晚會,效果不如一根仙女棒。愚蠢。」
「我希望我是。」傑羅姆表情極為鬱悶,「過來拉我一把,兄弟。」
「行了行了,洗杯子去!」雷文大聲催促著。
傑羅姆意識到他們不僅穿過了冷寂的空間,同樣穿過大量的時間,似乎要趕赴某個十萬裡外、兩千年後的重要約會。「傷痕女士」默默加速,朝空氣稀薄的高空爬升。視線被碎雲遮擋,傑羅姆喪失了地面的參照物,只好去觀察月亮表面新近出現的施工機械,從而判斷有多少時間在他指縫中神秘地溜走……失去光澤的月亮每一秒都在變暗,像氣燈逐漸燒盡了甲烷,他忍不住輕嘆,幸好還有星光提供一點照明。
把裝滿銀幣的錢袋拋給約·約爾,傑羅姆叮囑一句。「找家旅社安頓好大夥,我隨後就到。」說完他身形一閃、沒了蹤影。
年老的約瑟夫·雷文說:「過去與現在,正確與錯誤,回憶和現實。你看見千萬個碎片之一,也是不斷更新的生命歷程。即使重溫一些舊回憶也有可能置人于死地,到現在為止,你仍想知道嗎?」
傑羅姆為他添上小半杯,再用木勺加水。「城裡為何備戰呢?」
「的確。勛爵活得越長,暴風眼維持得越久。是該祝他長命百歲。」疲倦地接受了事實,傑羅姆不再關心軍國大事,飲下杯中的醇酒。「遠的我管不著,關於你提到的『債務』——」
傑羅姆打了個寒戰。
「戰爭,戰爭從未改變過。」
約瑟夫·雷文冷眼相看,「我再說一遍,我還沒入土呢。了解更多信息不會讓你好過。信息是力量,信息是重負,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神秘的領域會對你開放,同時意味著捲入凡人無法應付的重重危難。而且最終,這些信息會要了你的命,你所謂的『亮光』不啻于引火燒身。你不信命,卻一個勁把脖子往絞索里套,想死直說,口舌上逞英雄真他媽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