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三章 魔堡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三章 魔堡

仔細觀察,他們穿戴昂貴的行頭,武器和鎧甲不乏祖傳的漂亮貨,至少一半坐騎來自半島地區進口的良種馬,裝備質量遠超王國的正規騎士團。但他們紀律鬆散,各行其是,又像一群烏合之眾。傑羅姆只能猜測,他們都是有土地的貴族附庸騎士,緊急時刻才被徵召,為上級的大領主賣命。類似的組織方式在歷史書中有過記載,但傑羅姆清楚記得,貴族私募武裝早已被職業傭兵和大量強弩所取代。
「太棒了……」站在毒氣噴口旁最好的觀賞位置,傑羅姆必需得說點什麼。「去,把所有人、我是說所有人、全都集合起來。咱們馬上滾蛋。」
遊俠嚴肅地說:「大人,我有個兄弟住在恩巴爾山城馬碩爵士領,就在落日峽對面。一周前他用鴿子送信,說山谷地區發生重大變故,要我儘快同他會面。您知道密林中有不少的游隼,讓信鴿冒險飛越說明事情緊急,而其他路徑全由領主們的私兵把守,沒有商會的印信我也無法通過。如果您信得過我,請讓我擔當此行嚮導,但我們必須立即出發!」
反觀現實,傑羅姆禁不住嘆氣。目前領地上入不敷出,要想站穩腳跟,必須找到可靠的財源,而不是在一片農墾區內埋首耕種。傑羅姆總覺得,他不可能被幾個野蠻人逼死在角落裡,而且再過兩天會有人上門收債,到時不論他願不願意,正面對抗都無法迴避——
打扮最為華麗的騎士一馬當先,於二十步開外止住坐騎,但留下了發起衝擊的余量。胯下白馬嘶鳴,騎士右手提槍,高聲斥道:「外來者,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一名傭兵跳進水裡,動用岩楔和鐵鎚,輕易敲下兩隻管子。傑羅姆找塊平滑的石頭,搗碎管狀外殼,流出一條一尺多長、瘋狂蠕動的管蟲來。
——我不上當你能怎麼辦?憑一己之力殺光所有目擊者?
其他人慢吞吞地跟隨著嚮導,千層糕似的可怕地貌經過雨水沖刷,連羚羊也不願輕涉。眾人之間拉起了繩索,以防有誰不慎從刀尖般的坡上滾落。傑羅姆時刻觀察著地形地貌,這幾天夜不能寐時,總幻想有一條索道騰空而起,載著他跨越障礙,從此不再受制於他人。協會在埃拉莫霍山建造過長度驚人的索道,利用機械力無情的驅動,乘坐纜車可以飽攬深不可測的火山口。但現在他既沒有技術支援,也不具備大筆花錢的實力,只能當成願景停留在想象之中。
恩巴爾山城在羅森建國之初便開始營造,花費巨萬,歷時半個世紀,建成后長期作為東部邊境最大的防禦性壁壘而存在。直到前來視察軍情的國王在城內慘遭弒殺,城池的地位才一落千丈,逐漸被新興的要塞城市「筑波」所取代。不論頭銜如何可笑,該城領主始終具備強大的軍事實力,位居東部軍區指揮序列的前三位,對峽谷以東的大小領主握有生殺大權。
傑羅姆不客氣地回絕了,同時感到匪夷所思。和一般的「自然之子」不同,約·約爾棲身荒野的時間並不長,平時在獨嶺鎮一棟小木屋內獨居。他早年在馬戲團干過馴獸師,自學了三門語言,成為一個優秀的嚮導。夏天隨商旅前往各地遊歷,還曾越過海峽,服務半島地區的酋長,積攢下不小的名聲。連他這種聰明人也會執著于迷信,看來了解事實並不能改變人們看待世界的方法。
面對公開威脅傑羅姆毫不退讓。「事關一位女士的名譽,他人無權過問,更別提『代為轉達』了。雖然無意冒犯,但如果您繼續使用審問的語氣,我很樂意騰出一點時間和您單獨切磋。別怪我沒事先提醒過,閣下的刺槍未必封得了我的口。」
沒想到會在這裏撞見約瑟夫·雷文。
遊俠打頭陣,傑羅姆殿後,一行人繼續向北深入。開始時道路只容兩人並列,左邊是越來越深的溪澗。然後路面快速收窄,直到僅剩一條瘋狂的石縫——他們必須腳踩在石縫凹陷處、藉助外圍的繩索、面朝石壁橫著蹭過去。短短八九尺長的險路能瞞過任何眼睛,唯有親自爬上一遍才敢相信此處可以通行。真搞不懂,第一位探險家是怎麼發現這鬼地方的?傑羅姆他們不敢怠慢,繼續前進了兩個小時,路的寬度增加到可容五人并行,但左邊懸崖不斷升高,逐漸顯露出「落日峽」雄偉的全貌,右側山壁也出現了人工開鑿的痕迹。此時若不小心掉下去,絕對會送了性命。
通用語貧乏的詞彙無法形容,但每個黎明都與前一天不同。伴隨探索的深入,景物愈加晦暗,氣候變得忽冷忽熱,白晝悄然縮短,天空時常被濃重的鉛雲遮蔽。一系列動作雖然微妙,卻毫無間斷,像插入傷口的銹鐵釘一步步感染整個機體。在這種環境下,連最粗魯的傭兵也變得神經質起來,推搡和挑釁更加頻繁,假如沒有領主那張冷酷的臉,有些人早就開了小差。
「可怕的自信心吶,非向您致敬不可。」此人戴著頂山魈頭盔,做出一記浮華的見面禮。「不過您肯定有所誤會了,艾伯特·高登爵士是位可敬的對手,有時正直到接近迂腐,剛才他並無惡意,只是方法值得商榷。」
艾伯特·高登爵士的處境比戰敗還悲慘,完全無法拒絕,只好兜轉馬頭率先引路。其他騎士給他騰出一條過道,然後慢悠悠結成兩行,充當左右的護衛,把中間位置留給了外來者。傑羅姆經過時竟有騎士向他致意,公開表達對勝利者的祝賀。很快,隊尾的一名騎士墜後幾步,主動同他搭起話來。
領頭的騎士掀起面甲,露出一張下巴很短的圓臉龐,大聲說:「保持秩序!」然後面向傑羅姆,聲音轉寒道,「過得了我這關,您再自取其辱也不遲!」語罷重新闔上面甲,坐騎靈活地倒退兩步,居然發動了衝鋒。
「千真萬確。您瞧,都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瓦爾登的亨利爵士,很高興認識您(客套握手)。以我的見解,您的鎮定足夠與羅伯特閣下的鐵鎚匹敵,但挑戰者無權選擇比武方式,羅伯特閣下的調門又總是一個樣『全副武裝,至死方休』。嗬,氣勢迫人吶!」山魈騎士表情無奈,幾乎在推心置腹了。
「發現了怪東西,大人,還不止一個。那東西浸泡在水裡,由一些長管子組成,外形像個金字塔,不斷冒著硫磺氣體。我試了試,放出來的氣應當不可燃。」
「您的建議是——」
結果取決於雙方對時機的掌握。
「您需要一位施法好手的協助啊!否則根本開不了局,更談不上報仇雪恨了。雖然許多騎士願意有償出借自己的扈從一兩天,以增加他們的實戰歷練,但您應該謹慎挑選,找一個有稱號的職業護法師,而不是畢業不久的小毛頭。至於在『刀市』供職的巫師,的確有少數厲害角色,但他們頭腦冷靜,不會攬下和馬碩家族有關的任何『工作』。這樣一來……」說到這兒他故意留個懸念,「如有需要,請來『馬利筋旅社』和我詳談,等著請您喝一杯本城的藍莓酒呢。」
——照常理推測,騎士是些篤信榮譽的草包。對付草包,簡單的計劃就是好計劃。
北面的雷文領毗鄰著「東西銀幣街」最窄的兩條涵洞,掌握著省道的通行權,公函命令都要先經過他的手,因此代表勛爵行使該地區的治權;南面的「叉叉堡」雖沒有險峻地形,但勝在城牆堅厚,設施完備,行商人所用的盤山路和小徑都以它為終點,令它成為各類商品的集散地;介於這兩座軍事據點之間,充斥著無法跨越的原始山林,屬於雲霧與藤蔓的國度,僅僅野生動物能夠自由來去;如果想沿著紅水河順流而下,避開難行的陸路,那麼幾個渡口皆有小領主盤踞,雖只是木頭堡壘和箭塔,但足夠遏制河面的敵人了。
「大人,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我記得當時山裡空氣清新,看不到這樣的愁雲慘霧。」
兩人都是行動派,傑羅姆力邀遊俠和他同返磐石鎮召集人手,次日破曉,搜索隊就背著食水上路了。第一天,他們沿密林中的獸徑攀登搜索,因為距離「叉叉堡」太近,入黑時甚至沒敢點火,硬挨過寒冷的一夜;待到第二天,他們終於找到「魚鱗灘」的入口,眼前出現了頁岩構成的褐色石徑,但興奮心情只維持了一小會兒——這條路真像遊俠所說的那麼難走,跋山涉水,經過兩處釘在山壁上的險峻橫索,總共前進了十多公里;到第三日上午,搜索隊才真正離開林霧的籠罩,也繞過了狼王的勢力範圍,幸好無人受傷。
「上次來你注意過山谷下面沒有?」兩人走出好一段,確信沒人偷聽,傑羅姆忍不住質問道。
傑羅姆確實感到意外,「竟有這般隱情?」
「我來自峽谷對面紅水河台地,是當地墾殖區的領主,此行為面見羅伯特·馬碩閣下。」他重複兩遍,把情敵的名字吐得鏗鏘有力,「我與馬碩閣下有『要事』相商,若能代為引薦,將不勝感謝。」
沒人了解臭味的來源,只知道它揮之不去,反覆毒害著嗅覺。當然,有許多謠傳,大凡聽過的人夜間仍全副武裝,不敢離開篝火半步。當他們越深入眼前這片濕地,味道就變得更濃、也更深了。事實上,三十人組成的搜索隊離開「磐石鎮」才兩天,士氣已經相當低落,跟酒袋子乾枯的速度幾乎同步。夜半的狼嚎、反常的低溫、崎嶇的道路、神秘的氣味……有太多緊張的理由,讓人夜夜難以安歇。
來不及表示震訝與不信,山谷深處先後泛起壓縮空氣的哨聲——只見巨大管蟲像得到了統一指令,全體由巢穴中探出了頭。數百張血盆大口同時綻開,井噴般瘋狂潑灑出綠霧。所有動作如此突然、又是那麼整齊劃一,霎時掀起重重巨浪!
傑羅姆瞪了他好一會兒,扭扭脖子,示意他走到山路邊緣。發現遊俠毫不遲疑,他才不情願地取出自己的婚戒,「小心戴上,戒指能給人黑暗中的視力,轉換時你的視野會變成單色,需要習慣習慣……弄丟了就把你踹下去!」當然,最後半句被他咽回肚子里。
經過確認,自己兩隻手都閑著,短劍還在鞘里,傑羅姆只得把肩一聳。他數了數人頭——共有十二名重騎兵,無疑存在更多後援——只得放棄把他們全宰掉的念頭。接著,各種彌天大謊如雨後春筍、打他的腦袋裡飛速生長和分裂著……不過事有不巧,遊俠集結完了隨行的傭兵,遠遠發現傑羅姆面對著一夥武裝到牙齒的訪問者,許多人不假思索便抽出了武器。
「……以世間活水之名,遵守循環之律法,吾自取飲食衣裳,願奉殘軀為報償……蝰蛇瀝毒液,灰熊取絨毛,海雕獻翎羽,獵者長安康。」念完禱詞,約·約爾輕鬆多了,「您不提我差點疏忽了,烤之前向神祈禱會凈化所有食品。來一隻嗎,大人?」
風餐露宿第三天,快天亮時,西風突然停止。
被夾在騎士們中間,一行人沿「落日峽」東側的狹道南進。再往前走,腥臭的空氣就快無法呼吸,濃密的綠瘴阻斷了視線。他們毫無辦法,只得用斗篷捂住臉,跟隨帶路的騎士順時針轉動,沿一條突然出現的岔道跌跌撞撞地前進。行至一處狹窄隘口時,山風撲面而來,萬幸地驅散了綠霧,把噴毒的山谷置於身後下風處。擺脫了毒霧和墜落的威脅,前方便是馬碩爵士的老窩,「叛徒雲集之地」恩巴爾山城。
一個灰白頭髮的男人站在城門頂端,背負雙手注視著他,倨傲的表情很不討喜。
自己明明沒有武器,這傢伙仍當眾挑起械鬥,即使獲勝也不光彩,他很可能是在虛張聲勢。或許因為搞不清傑羅姆帶來的人數,想要先聲奪人,通過粉碎士氣迫使他們乖乖就範?一旦首領臨陣畏縮、哪怕只是狼狽逃竄幾步,這場衝突不用交手已分了勝負,進攻方會佔據全部主動。從敵人的角度出發,正常人突然面對騎兵的衝鋒豈能無動於衷?所以這並非魯莽之舉,而是典型的戰術投機。
約·約爾和傑羅姆·森特踉蹌跌退,差點被氣流吹飛。光天化日之下,整座峽谷齊聲狂嘯,數百尺高的氣柱持續向高空噴射,半分鐘內便積聚成遮天蔽日的綠潮。地平線上巨大的蕈雲拔地而起、直插雲霄,蕈雲頂部匯入自然對流中去,水波般散逸到遠方。兩位目擊者瞠目結舌,連嘴都合不攏,對拔地而起的綠蕈雲無法置評。頭頂的天幕被氣體染成黃綠色,太陽收縮成一枚暗弱的銅幣,令人極度懷疑是否墜入了異域。
傑羅姆馬上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傑羅姆得出了結論。看似硬碰硬,其實這是一場勇氣的較量。他高度信賴自己的判斷,抑制住躲避威脅的本能,居然冷笑著原地不動。
「抱歉我吃素。祝胃口好。」
「聽從吩咐,大人。您的膽識令人敬佩。」話是這麼講,遊俠神色凝重,絕對嗅出了壞兆頭的氣味。
竭力清清嗓子,將紛亂的想法梳理一遍,傑羅姆的大腦逐漸恢復運轉,像一台投入七成功率的電動機。他開始意識到耳膜的銳痛,當然也聽見了馬蹄踏在岩石上的「噠噠」聲。傑羅姆擦亮雙眼,很想證明自己沒有看錯:十幾個身著全套鋼甲、腦袋裝在全罩式頭盔里的騎士正策馬而來。
地圖以軍用標準製作,比例尺精確,包含豐富的說明和等高線設置。植被的覆蓋情況通過顏色深淺標出,詳細到植物種類和可通過性,還加註了不同地段交通線路的承載力,並用碳桿筆在可能存在防禦工事的高地畫上幾個記號。地圖涵蓋了紅水河台地的全部,南至白橡樹隘口,東抵絞架崖,最後以落日峽為邊界,繪製水平很高,但只完成三分之一。再看幾眼,約·約爾對客人的來意有點眉目了。
潮濕的峽谷內雲霧流轉,在陽光難及的底部布滿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像一座座金字塔形的馬蜂窩,大部分同半截的三桅帆船差不多大……遊俠立刻辨認出、這東西必定是他們在水裡發現的「管風琴」的親戚,但理智卻無法接受如此簡單的解釋。
水下的石縫中探出一堆多孔的結構,由十幾根長管子聚集成金字塔狀,泛著令人不安的慘白色,像死去不久的珊瑚礁,一簇簇盤踞在岩隙附近。大一些的「管風琴」周長超過了兩臂之和,小一些的至少像幾個捲心菜摞起來那樣高。眾多管口淹沒於水下,時刻「咕嘟咕嘟」冒著泡。傑羅姆注意到,只要出現「管風琴」的位置水都較為渾濁,萬一它們長在死水裡,只怕會迅速污染全部水體。每當氣泡破裂,伴隨劈啪聲必定是濃烈的硫磺味兒,聞上去令人腦袋發暈。
遊俠雙目無神地服從了命令。傑羅姆決定立即逃走,但很難把目光從最後的雲柱上挪開。再觀察片刻,氣流開始急劇削弱,直至無法維持蘑菇傘的外形、噴泉一樣崩潰了。管蟲的哀鳴于暗紅色懸崖間回蕩,空中綠光殘照,峽谷顯得分外蒼涼。傑羅姆自我安慰著,同這種無法收拾的爛攤子比較,他那點困難畢竟還有希望解決。
騎士擎槍的右臂毫不動搖,身體重心前傾,彷彿已全線壓上、為這一槍傾注了有去無回的氣勢。只見長槍山崩似的平放下,加速階段卻異常輕盈,伴隨速度不斷攀升,衝鋒過程比想象中更短。傑羅姆的人來不及趕到,槍尖必定跑在他們前頭。
也許騎士與法師密切配合,能夠創造出一種新玩法。有施法者相助,披堅執銳的騎士就能抵禦強弓硬弩、閃電火球,甚至精神控制的威脅,讓過時的制度重新煥發活力亦有可能。不過類似的組合成本太高,無法大量推廣,僅只那些擁有許多封臣的大領主才負擔得起。反過來說,誰要是不幸遭遇被法術全面加強過的騎兵的衝擊,絕對會一潰千里、全無招架之力。
除了領主大人,還有個夜貓子極少合眼——此行的嚮導、另一位守夜人、也是獨嶺鎮的遊俠——「大山貓」約·約爾。當別人與寒冷和噩夢戰鬥時,約·約爾結束了例行偵查。紫衫木弓隨意擱在左肩,他拎著兩隻剝了皮的土撥鼠,準備烘烤早餐。
誰說人人都得睡覺來著?
當初因為他談吐穩重,相當熟悉地形,傑羅姆用每天十二個銀幣的高價雇了他。「我的領地出了點岔子。」森特先生避重就輕地說。「井水發黃,還有股怪味隨西北風飄來,到處都是亂糟糟的謠傳。雖然事情不大,但聽聞附近有村落鬧了瘟疫,為安撫人心,我打算帶人去探探情況。萬一確有其事,就該早做預防。」
傑羅姆對這夥人的隸屬關係越來越迷惑,「顯然。」
人和馬加上武器鎧甲,近一噸的質量乘以加速度,只颳走了一層亞麻纖維。白馬和傑羅姆·森特擦身而過,危險程度無以復加,令周圍爆出一片驚嘆聲。由於完全了解戰術上的得失,當事雙方反倒最為平靜。騎士狠狠提韁,不惜讓坐騎四蹄打滑,強行勒住馬匹,手中的長槍頹然斜指地面。
萬一爆發衝突,自己人會在三個回合內被全殲,而且絕無退路。傑羅姆果斷舉起右手,制止了魯莽的行為。「收起武器,夥計們。我們是來尋人,不是來打架的!」事到如今,他只好選擇風險較小的騙局,先用言辭穩住情勢再說。
為防備撞上個學藝不精、意志不過硬、乃至良心敗壞的假騎士,傑羅姆把「誤導術」咒語提升到備髮狀態。只須舌尖輕輕一彈,即可保證本人向側面轉移、而對方只能刺中一道幻影。利索地完成應變,他以逸待勞,目送長槍飛速迫近。
「非常明智,大人,如今像您這樣體恤下情的領主太罕見了。」對他的剖白半信半疑,遊俠沉吟幾秒鐘,「我應當如何為您服務呢?」
「好膽色……印象深刻。我是艾伯特·高登爵士,加姆林·高登男爵之子。」騎士高踞馬上,背向他回應道,「日期和地點由您決定,我接受挑戰。」
打頭的騎士令胯下坐騎不住挪步,顯然對這個名字有所反應。傑羅姆開口時臉色不善,聲音里的恨意聾子都能覺察,別人很容易產生出合理的聯想。有的騎士敲敲面罩,有的則暗中搖頭,一系列小動作落入傑羅姆眼中,心說剛剛好,情聖當真名聲在外啊!
山魈騎士歪著頭不說話,憋一會兒才問:「您是來挑戰羅伯特·馬碩閣下的?」
在旁觀者眼中遊俠高鼻深目,顴骨的輪廓豎長,銹色胡茬和沉船上的苔蘚有一拼;他背後的斗篷比通常樣式短些,綴滿偽裝用的骯髒零碎,像犰狳身上剝下來的舊甲片;寬闊的牛皮腰帶拴著他全部的家當,結成大大小小的革囊,雖然顯得凌亂,奔跑時卻絕不發響,一副邋遢而高效的「自然之子」的打扮。
「現在開始節約用水,除非想嘗嘗蟲子湯的味兒。當心腳下,繼續前進。」
自西向東,昨晚颳了一夜的風,皮膚像被砂紙打磨過,造成許多不快。一股淡淡的臭味編織在風裡,彷彿六尺之下與爛泥同朽的裹屍布。
「您說的可是恐水症?攻擊神經系統的惡疾,無藥可救,潛伏期很長。羅薇村的木匠多年前被蝙蝠咬過,去年夏天突然發作,一周內便瘋癲而死,而且痛苦萬狀……願他的軀體化沙為土、育木成林。」遊俠平靜地描述著。傑羅姆點頭稱許,心想畢竟是個明白人。
「相當好。我會從這裏開始調查。誰能帶路?」
路況有所改善,探索隊的成員卻更沉默了,人們盡量不去注意雲山霧罩的深谷,耳中只有腳步聲和裝備的撞擊聲。用不著別人提醒,所有人都察覺到了空氣的變化,沒準是心理作用,當有人小聲咳嗽時立即有不少效仿者——或許他們只想打破這該死的沉默,或許真的吸入了什麼毒素。
傑羅姆大方地接受恭維。反正再過半小時,他所擁有的一切就剩這點敬意了。
「好槍法。」傑羅姆略帶譏諷地贊一句。「我名叫傑羅姆·森特,紅水河台地的領主。希望您的劍技同樣出色。」最後相當於提出正式決鬥了。
白色駿馬快如流星,騎士以腕力修正著方向,將攻擊落點固定在傑羅姆的右肩附近。他至少經過數百次的長槍格鬥才能精確把握各項訣竅,敢於一上來就取重心最低的角度,力求一槍奏功。倘若這一槍命中,肯定造成可怕的傷害。兩軍對壘時被長槍卸掉一條胳膊稀鬆平常,那還是在披甲狀態,無保護的人體立馬會變成爆裂的西紅柿。
「辛苦了,吃完早飯去瞧瞧。」傑羅姆盯著土撥鼠,掛上友善表情提醒道,「我模糊記得,許多嚙齒動物都會傳播狂犬病。是真的嗎?」
十一座拱門蜿蜒伸展著,標出了道路所在,直至城市腳下。城堡主體建於傲視一切的高丘頂部,大塊石材呈現風吹雨淋的褐黃色,牆內尖塔林立,周邊有六座堅固的陵堡拱衛,防禦設施牢不可摧。圓形箭塔看守著城牆的每處拐角,射孔和望哨分佈在六個方向上,牆頭雉堞如鋸齒般稠密,守衛人頭涌涌。只需繞城一周,任何懷有敵意者都會打消強攻此城的想法。
森特先生吃准了騎士的弱點,量他們不敢主動攻擊手無寸鐵之人,因而措辭相當激烈。雙方都擺出強硬的姿態,眼看火藥桶順著下坡路越滾越快,馬上要引發爆炸,其他騎士忍不住抱怨起來。「我們不是馬碩的私人護衛!」「別人的私事,何必橫插一腳。」「既然追到這兒怎可能善罷甘休啊……」
遊俠像完全了解了他的憂慮,有意無意的,手指朝地圖的邊緣動彈一下。
接觸時刻來臨,長槍最後震顫著、然後被迫上揚,離他右肩半掌處堪堪掠過,金屬槍身蹭下一層纖薄的織物。
傑羅姆從牛皮挎包內取出四張捲起來的大幅的羊皮紙(遊俠對挎包的容量直瞪眼),在木桌上攤開。「首先,我需要補全這幅地圖。」
迎著呼嘯的槍尖,傑羅姆二次判斷形勢。
蹄聲雨點般急勁,白色駿馬最後一程四蹄騰空,槍尖泛著奪命的寒芒……在旁觀者眼裡,傑羅姆好整以暇,把刺槍當成了一把無害的指甲銼;騎士這時騎虎難下,衝擊的路線不變,速度卻進一步提升,雙方距離已不滿十步;傑羅姆赤手空拳,打算用冷笑和厚臉皮當盾牌,直面雷霆萬鈞的對撞;半眨眼工夫,在雙方熱烈擁抱以前,騎士的右手大力一顫、長槍落點變得撲朔迷離,堵死了一切逃路,連觀戰的騎士都發出噓聲……結果惑敵之計全不奏效,傑羅姆就是一個沒心肝的稻草人,木樁子一樣杵在了原地。
世界正在轉變。某種東西、本質的東西,正發生變化。
騎士們照顧步行者的速度,一行人先後穿越城外的十一座「背叛者之門」。這些拱門的材料來自城市被拆毀的外牆,表面用淺浮雕繪出「弒君三日」的全景,充斥著暴力血腥,將圖中人的驚恐、憤怒、無助與怨恨演繹得栩栩如生。傑羅姆觀賞著無言的過去,雖然真正的弒君者已作古,但此人能夠堂而皇之加冕為王,再把為他出過力的臣屬侮辱一番、冠以叛徒的名號,的確具備相當的喜劇才能。
帶路的約·約爾一聲呼哨,快步躍下亂石斜面,腳下碎屑飛濺,墜入不遠處湍急的淺水中。串在繩子上的人緊隨其後,哼哼哈哈著相繼踏上了平地,面前矗立一道緊挨著瀑布的山澗。作為「落日峽」的一條小尾巴,山澗由南往北,逐漸開裂成無法橫越的峽谷。而現在,他們只需用力一跳,便跨過了這道天塹。沿峽谷東側緩行幾分鐘,離開瀑布大約五百尺,遊俠指著平靜了許多的溪水說:「看!」
傑羅姆頭一次目睹這般怪象。
當年一國之君被叛亂的兄長困於城內,寥寥數百叛軍又遭到東部軍區四個兵團的反包圍。在大量所謂「勤王之師」的圍觀下,叛亂者竟能在三天時間里從容不迫搜殺了國王的大部分護衛,再將一國之君亂箭射死、屍體燒焦后拋出牆外。城門再度開啟,新國王已經自我加冕,戴好了沾血的王冠……這段弔詭的歷史造就了一位新君,也為整座城市塗上無法抹除的污名。新王登基后發布的首個命令、就是賜名此城為「叛徒雲集之地」,拆毀外圍的兩道城牆,削奪該城領主的爵位為「爵士」,且世代相襲。如此侮辱性的「賞賜」充分證明,落井下石者未必能獲得什麼好處,而叛徒在任何人眼裡都是無尊嚴的。
考慮一下對方的建議,遊俠用掌心捧起額頭,忽然喃喃地禱告起來。
坐在石墩上打盹的守夜人哆嗦著,在北方蒼穹黯淡的冷照下醒來,靠了半宿的長矛掛著一層白霜。天空尚未透出魚肚白,十幾名傭兵蜷縮在營火周圍打著鼾,少量遮風的披篷容納了其他人。傭兵們個個和衣而眠,羊毛斗篷權當被褥使用,腦袋枕著補給袋,像煮熟的蝦子縮成一團。傑羅姆·森特收拾好了行頭,正有條不紊地整理挎包。
「是這樣。從狼王的地盤往南,有一道不起眼的斷裂帶,西高東低,橫穿過密林。那兒最窄處僅兩百五十尺,地表寸草不生,布滿了燕形排列的小裂隙,狹道上方被寬闊的樹冠掩蓋,因此非常隱秘。『魚鱗灘』的名字任何地圖都找不到,它還有個『瘸子灘』的別名,因為很容易在裂縫中別斷腿。獵人們從不光顧這條道,陰冷潮濕、到處是溝坎,有些區域必須索渡,假設碰上大雨甚至可能招來洪暴。不過大人,一旦亂石灘到了頭,裂隙變得越來越寬時,說明您已經抵達了『落日峽』南端。這是一條捷徑,但屬於最難走的那種,沒有夥伴互相照應的話,我不建議任何人以身犯險。」
想起羅伯特·馬碩和他的法師扈從,傑羅姆對挑戰賽感覺不那麼有趣了。他確實有以一敵二的手段,但結局很難預料,且沒必要為此冒險。這時三十個傭兵追了上來,把首領層層簇擁著。他們不了解此行的兇險,跟打了勝仗一樣趾高氣昂。雖然詐得先機,但傑羅姆沒有絲毫安全感,對遊俠附耳說:「我亟需協助,請暫時不要離開。」
傑羅姆捂著鼻子說:「規模太小了。單憑它,搞臭百里方圓的空氣幾年時間也不夠。弄一個樣本上來,然後我們繼續探路,天黑前得找地方紮營。」
鋼製全鎧、沉重的長槍、編入金線的韁繩、刻有家徽的華麗馬鞍……一大堆絕跡多年的老古董驟然降臨,馳騁在險峻、狹窄的山道上。要是沒經歷剛才那一幕,傑羅姆肯定會非常吃驚。現在他的驚訝暫時用光,只好拍一拍耳朵,試著平衡體內的壓力。
傑羅姆用一個歇倫字母激活了戒指,約·約爾適應片刻,然後向下瞭望。
傑羅姆沿道路外側步行一陣,眉頭越皺越緊。他快步趕上隊首的遊俠,吩咐其他人原地休息十分鐘。
說完,亨利爵士便返回到側翼的護衛中去。傑羅姆咀嚼著他的提議,難道這幫人每人都有一個法師作扈從??
「啊哈,今年的第四位勇士。憤怒和勇敢,誰說不是一回兒事?」山魈騎士用鐵護手碰碰下巴,含笑道,「您肯定很感興趣吧,沒錯,我見識過羅伯特·馬碩閣下的所有對決:全副武裝,有扈從的法術協助,不留情面,無幽默感。直到對手被戰錘搗成了魚子醬,決鬥方能停止。這樣比起來,艾伯特·高登爵士如聖徒般文雅,還有一點不解風情。他的腦子裝滿戰術策略,不理解人們幹嘛為情廝殺,有時出於同情會幹預職責範圍外的事——比如說,讓妒火中燒的來訪者知難而退之類的。高登爵士拯救過不少性命,可惜人家並不領情,污衊他是『猥褻犯的幫凶』。公平的說,經他一攪和過濾掉許多低級別的選手,為馬碩閣下節約了不少時間,反而提高了決鬥的觀賞性、以及賠率。」
在這片口袋形土地上生存,人人都像冰面下的魚,為搶奪有限的換氣孔不惜大打出手。傑羅姆的地盤剛好位於口袋底部,面積倒不小,其實處處受人鉗制。再過幾天糧食成熟,割下來的苦麥經過加工要換成越冬的必需品,在如此不利的位置上,忙活半年很可能換來一場空——所有流通途徑都捏在別人手裡,哪有「公平交易」可言呢?
「再加把勁,前面就是發現怪東西的地點。」
倘若他孤身一人、不存在其他對證,撒起謊來還能少些顧慮。但人一多,出言就必須謹慎,以免留下供人追查的話柄。打頭那位騎士發覺山路盡處湧出不少的武裝人員,暫時摸不清對手的深淺,立刻示意身後的騎士提高警戒。
「我更傾向於『擊垮』。」
「臭的要命,是這玩意兒在搗鬼?」
遊俠說:「大家別著急,還不確定它是死是活呢。萬一是活物,輕易除掉不可取。」
因為壁畫的緣故,在叛徒之路上穿行猶如觀賞名勝,走到頭仍意猶未盡。傑羅姆立定觀看依山而立的城市主體:商業活動並未受到壞名聲的影響,反而由於推倒了城牆顯得更富活力。交上微不足道的幾個稅錢,一伙人正待入城,傑羅姆忽然有所知覺,把目光投向舊城門孤單聳立的遺迹。
「還等什麼,全鏟掉哇!看模樣真夠邪門的!」
「非常榮幸,爵士。現在,能否得到您的指引,讓我和我的人到城內小憩片刻呢?」
「河流下游的地形跟實際不符,三個渡口的情況也不準確,丘陵基部用目測法是看不透的……您參考的是舊地圖吧?這一帶的山麓早就沒有油松林了。馬斯洛·奎因男爵五個月前派人加寬了河床,將砍伐的原木順水推到新建的沙堤附近,那兒有土木工程在興建,具體情況我不了解。其實只要爬上『苜蓿領』,附近區域的地形一目了然,不過許多地區林蓋茂密,要了解真實情形,測繪者必須親自前往才行。」
雙方同時大嘩。傑羅姆計算失准,心裏頗感意外,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照目前的站位他還有少許時間,拿來寫墓志銘或許不夠,但打發幾個莽漢到懸崖下觀光綽綽有餘。二十多步的距離,馬匹來不及充分加速,鋼製長槍針對無鎧甲目標又太笨重,騎士要麼沒把他放在眼裡,要麼對自己的戰技過於自信。單從動作來看,第二種可能性更高些。
眾人臉上現出難言的厭惡,一疊聲爆出粗口。下水的人連忙爬上岸,生怕有怪東西鑽進褲管里。傑羅姆將完整的標本塞進大號試管封存,再用鑷子夾起碎片,觀察破裂的截面。「管風琴」的外殼應該由幾丁質構成,跟蝸牛殼的材料差不多,兩指粗的蟲子充滿了液體,幾分鐘後方才斃命,軟塌塌的外形讓人全身發麻。
守夜人裹緊了羊毛氈,把僵硬的手肘從長矛上繞開,忍不住打個呵欠。
登上「苜蓿領」超過四次,對山川河流的分佈十分瞭然,傑羅姆知道遊俠說的是實情。他的目光穿過了地圖,想象自己正站在制高點向下眺望:
傑羅姆開始對他產生警覺。情聖總比卑鄙小人強,這傢伙安的什麼心?
「陌生人,表明你的來意,或許我可以代為轉達。只是或許。如有一字虛言,你將立即與我的刺槍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