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二章 落水狗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二章 落水狗

「把眼珠瞪圓呀!怕是強盜設的路障!」
其餘兩人一塊瞪著他,卻沒人先開腔,凱文只好硬著頭皮說,「射箭時,弓弦的響聲比箭飛得快,兔子之類的獵物耳朵特別好,有經驗的獵人不用響弓,只求一箭斃命。不過即使不成功,兔子也不會反抗,撲過來沒啥危險,但聚在一塊的大群動物就不同了。比如說鹿群,力量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單單警惕性沒那麼高,適合長距離追獵。打這樣的獵物不能硬來,得動腦子,設好陷阱聲東擊西,有時故意讓弓弦發響,好驅趕動物往陷阱里竄。萬一要面對面了,雄鹿頂死獵人其實很簡單,沒腦子的獵人各方面還趕不上一頭鹿……我覺得咱們就像一群鹿,被人牽著鼻子走。獵人啊,無非是想靠鹿群過冬,不管他是怎麼說、怎麼乾的,要吃肉才是真話。也許獵人沒有想象中那麼凶,只要鹿群聚在一塊不上當,就能叫他空手回家。」
沒瞧見積雨雲,佩德羅萬分失望,「呼啦」撐起天鵝絨斗篷,把腦袋伸進去,由布料的縫隙間看出來。「哎呀呀,這死鬼天氣可叫人怎麼活?怎麼活嘛!」發完感慨,他迅速跳回自己的篷車,消失在一堆手工籃子搭成的淺穴中,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不出所料,沒等他走到第三輛車前,這隻鳴禽已招來數以千計的同伴,擰成了一股唱著C小調的沙塵暴,瘋狂攫取一切昆蟲活物。
「老大,都到這地步了,給兄弟們交個底吧!」圖米試探道。
他們已經為雪莉·金鬧翻過一回,或許因為凱文·格瑞用盡渾身解數博得了美人歡心,安格斯終於意識到,兩個大男孩的友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簡單,正如他們的生活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簡單一樣……所以他才賭氣與凱文競爭。凱文沒把安格斯當成威脅,怎麼可能?像他這麼只獃頭鵝!除非天上下一陣青蛙雨,兄弟間會有什麼解不開的死結嗎?男孩們遲早都要長大的呀——
「那會兒財迷心竅,我就說這趟活兒風險太高了,按價碼只能捎一個上路。誰曾想,老頭痛快得要死,說只要送他女兒到霍頓勛爵領就行,還說他稍後就到。哎呀呀,口氣之大,跟長了翅膀會飛似的。」
山勢右高左低,「藍雨蛙大道」順著南北方向筆直的山麓而建。熱風從高坡的櫟樹林颳起,卷著如潮蟬鳴漫過乾枯的山水溝、攀上路基石、粘住車輪軸、直至滾落那荒草漫卷的陡峭懸崖。
「山坡上滾下一棵樹,該死的路給堵了,幸虧沒把人砸出屎來。」
「臭鼬」圖米反射似的吐一口痰,把石頭連同袋子擲還給主人,連忙擺出驅邪的手勢,喃喃乞求銀幣之神的護佑。
「喜歡打獵,是嗎?」惡魔說一口漂亮的通用語,直接利用了現成的聲帶——剛剛還屬於前任主人的聲帶。他咳嗽三聲,調整了音調和音色,略帶喉音的鄉下嗓門馬上轉變成悅耳的男低音。「洛芙,洛芙!」
圖米皺起眉,「骨灰罈?早查過,沒古怪呀!」
是個漂亮姑娘,沒錯。尖尖小小的臉龐惹人憐愛,干起活來乾淨利索,除了不說話,她算是無可挑剔。但出於某些原因,凱文不喜歡她,一丁點也不。
佩德羅從身上摸出個天鵝絨口袋,直接拋給他看。
「先休息一會兒,落落日頭再搬。」
「圖米打發我弄點酒,還有他的除狐臭劑……老大。」喜歡被稱為「老大」是領隊的怪癖,或許他覺得這樣叫既顯尊重、又挺親熱的。
最前一輛車上有人大聲吆喝,呼聲震耳欲聾,凱文找機會錯開了目光,讓亂跑的影子們恢復正常。他故意忽視仍在瞪眼的女孩,先去安撫自己腦袋裡的傷口,顧不上其他了。
圖米擦著汗,手臂的汗毛都打了結,猶豫一會兒才說:「跟我走,有事商量!你不用幫腔,只要站我旁邊就行。懂嗎?」
猛然停止禱告和詛咒,凱文·格瑞像個白痴那樣大張著嘴,從對方眼裡發現了一幕奇景。他看見,有個不斷膨大的囊腫正從自己的右後肩處拱起來,血肉模糊的一小團成長速度奇快,幾乎馬上形成了基本的輪廓:那是個縮小好幾倍的獨角惡魔的半身像,右眼只剩漆黑的眼窩,若干觸鬚取代了手臂,讓他更接近一隻擱淺的章魚,左眼依然如火炭般熊熊燃燒,嘴角甚至勾勒出一絲笑紋來。
「我還奇怪,幹嘛非接這單呢。」圖米點著煙斗,好像隨口一問。
一隻漂亮鳴禽掠過他,尖嘴吹出多變的口哨。憑藉多年來不務正業的經驗,凱文斷定,這隻藍色知更鳥在說「來呀來呀!現吃現賣,謝絕外帶!」反正諸如此類吧。
佩德羅臉色更蒼白了,簡直要滲出慘綠來,「袋子,自己看吧。」
對這名鳩佔鵲巢的不速之客、對從自己身上分裂出來的活生生的夢魘,凱文·格瑞沒有絲毫痛苦埋怨,反而比剛才更加冷靜。那一針送來的化學物質令整張臉鬆弛下來,他從垂死之人眼中最後一瞥,看見了來不及抵抗、必須放棄一切自主的奴隸。思考被輕易地肢解了,恐懼被人為掐斷,內心泛起的麻木像永恆沖刷著海灘的黑色浪潮。
「烏鴉嘴滾蛋!」
這話並沒有答案。圖米不知打哪兒抽出一把匕首,用指甲試著鋒口,兩人各瞧他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凱文疑惑地問:「如果他能隨便過境,幹嘛要出大價錢給別人賺?再說錢都付了,怎麼保證人一定送到呢?」俗語說「傭兵的信譽不如狗」,走私販子也強不到哪兒去。這話他差點脫口而出,幸虧及時忍住了。
佩德羅似乎有了決定,嗖的躍下車來,「我去找那姑娘,圖米找塊影子藏起來,負責看好我後背。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正主兒不現身,你就給我接著等。」然後才沖凱文說,「陀螺留下照看老喬,別驚動其他人,哼哼,反正都他媽靠不住。」
沒人樂意頂著烈日干苦力,領隊又在車裡裝死,剩下幾個人一合計,都同意原地暫停,讓牲口歇歇腳。不知哪位支起了遮陽棚,於是不大一會兒,兵器換做啤酒杯,人們順利地開了牌局,銅板和鎳幣在汗涔涔的手掌間傳遞。仍有個把人想要保持警惕,但敵不過熱浪,過會兒也都各自休息了。凱文倚著車輪輻坐下,一邊嚼草葉,一邊設想如何去說服安格斯。幸好頭疼過去,腦袋重新開始了運轉。
圖米用旁觀者的態度說:「算上『鐵砧』,已經失蹤了七個……還是八個人?有誰跟咱們耗上了!不過,眼下幾位老夥計要麼捲鋪蓋卷,要麼生死不明,再遲幾天的話,老大,你可就全憑自個啦!新來的一幫誰都靠不住。」
知更鳥群撥動簧片似的舌頭,將他拉回了現實。凱文心裏犯著難,心想隨他去吧!可摸摸腦袋上的傷,又禁不住為安格斯萬分擔憂。
圖米對佩德羅的解釋極不滿意。「原來這樣啊,呵呵。」當然,沒人希望聽到自己將成為惡魔的晚餐。「老大,跟你這些年沒少干提著腦袋的生意,可至少該告訴兄弟一聲,死也死個明白。本來我不同意招攬新人,難道你覺著人多了能安全點?有屁用!說句實話,其實你根本進不去勛爵領吧?轉這麼多天,老夥計完了,現在怎麼辦?!」
剛才一大團雲砧曾與他們齊頭並進,卻沒能翻過西面山頭的阻隔。車隊初登上省道時,不少人滿懷期待,呆望著林木線的另一邊——天空泛起陣陣驚雷,叉形閃電頻繁舔舐著榆樹和山毛櫸,像火鐮瘋狂磨擦燧石,試圖點燃那連綿的、潮濕的綠邊……很可惜,滂沱凍雨很快減弱,他們這頭連一縷涼風也無,繼續經受著秋陽的烘烤。
佩德羅嘆口氣,恢復了一點平時拿腔拿調的派頭,「對對對,我一看這種情形,總不能一口答應不講價啊。」
他耷拉著腦袋,幾乎夾在兩膝之間,病懨懨坐在馭手的位子上。車棚投下少許陰涼,連這點影子也讓脊背不堪重負,兩肩形銷骨立的,彷彿一隻被人倒提了雙翅、拔過毛的火雞。拉車的馬狀況比他還糟,嘴巴滲出一層白沫,在秋陽暴晒下勉強拖動著篷車,鬃毛被熱浪蒸得油亮……雖說日子迅速滑向深秋,但氣溫越來越高,山地間的氣候太詭異了,給遠途旅行造成很大麻煩。
凱文·格瑞正經受頭疼的折磨。
榆樹樹榦上沙沙作響,爬滿吸吮樹汁的蟲。擰開水閥,他醉醺醺吹著口哨,突然有個混賬沖他後腦勺一記猛敲,左邊臉孔立刻貼上了刮刀似的榆樹皮。凱文狂亂地弓起身,疼得連聲慘哼,沒機會把命根子收好,大腿根部一股熱流飛濺,唯一乾淨的褲子也遭了秧。暈過去之前,凱文聽見襲擊者急促的喘息,透過兩眼間的細縫,他發現篝火邊的人都在拿拳頭互相招呼——分明是一群搶食酒糟的野豬仔子。
結果迎面一拳捶得凱文眼冒金星,安格斯猛撲上來,兩人一通廝打,又陷入互不搭理的境地。
凱文試圖講道理:女孩連個名字都沒有,是啞巴嗎?我看不像。況且跟車隊的合同已結束,連「老大」也不願再留她,她卻繼續賴著不走,無疑背了許多麻煩。你自己會聽會看,有多少人在跟她套近乎,還有人明碼開價……現在你替她出頭,你憑什麼?誰知道她是不是干這行的?不值得為這種人……
「老喬說他身上有強心劑,萬一倒下了可以服用半粒,也許有效呢?」領隊看著圖米,發現他也沒意見,凱文便撬開老喬的牙關,把半粒黃色藥丸送入喉嚨深處。
「臭鼬」圖米坐在凱文身邊說:「罕見,這是十三年蟬呀!地下的蟲子拚命往上爬可不是好兆頭。」
密密麻麻的秋蟬爬滿枝杈,瘋狂鼓噪著腹腔。求歡的合唱翻來覆去就那麼兩句:吱——吱——吱——吱,像撥動斷了三根弦的魯特琴,焦渴的調子聽得人口乾舌燥。
佩德羅無表情,先看道路,再看傷員。既然他仍不想吐實,凱文只得去查看老喬的情況:表面沒有外傷,但老喬整張臉蒙上一層死灰色,肌肉軟綿綿的,呼吸時斷時續。記起老喬隨身攜帶的藥包,凱文從裏面摸出個鐵盒子,取出一粒葯來。
佩德羅望著他說:「現在退出太遲嘍,兄弟。這張契約上寫得明白,一袋子石頭裡有一顆被下了噬魂咒,表面看不出來。要是小姑娘沒能完完整整、準時送到地方,每隔七天,噬魂咒就要拿活人當祭品。哪怕扔下石頭,隊伍里每個人都會在冬天以前咽氣。契約是用純種惡魔的血寫成,效力非同一般,我試過各種法子,這張紙果真是毀不掉的……活見鬼了。」
「你從來都這樣!一、一、一向這樣!」安格斯結結巴巴地說。
反應半天,凱文才意識到「陀螺」是自己的外號,「剛才跟老喬採藥呢,憑他那塊頭能躲到哪兒去?」
「走私者」佩德羅身穿萬年不變的亮面禮服,羊皮手套揉得皺皺巴巴,尖頭靴還來不及上光,兩撇小鬍子由於期待而微微顫抖著。
結果對方輕按一下他的肩膀,傳來持續不散的寒意,「唉唉,知道為什麼信得過你嗎?」
發覺氣氛越來越僵,凱文不得不打破沉默,「老大,敵人的厲害我一點也不清楚,但這事聽起來跟打獵似的,我想……」
「古代摩曼語,摻雜了一點深淵俚語。」佩德羅的聲音極其沮喪,像被鐵鏈拴住的獵狗,「見到字據我才明白,委託人要麼是個惡魔僕從,要麼就是惡魔本人……一張字據已經夠啦,咱們全都跑不了!」
凱文暈暈乎乎,打理著腦袋裡的漿糊,無暇關注小蟲子的詭譎動向。除了可憐的牲口,離他十多碼外,還有兩個人在暴晒中蝸行。
陽光和熱浪無孔不入,唯一的樹蔭被密密麻麻的蟲子佔據。秋蟬堆成堆瘋狂吟唱,似乎明白這一波高溫是個卑鄙的陷阱,其實它們早已錯過了夏天,沒機會產下後代了。
跟在別人身後機械邁著步,凱文的心情被搞得一團糟。傷勢比想象中更嚴重,必須找老喬看看去;至於受傷的原因,他心中鬱悶,卻不敢貿然跟兇手對峙,怕無人能支持他的控訴;再加上,愚蠢的兄弟安格斯正與毒蛇同車,生命時刻都有風險……凱文的腦子像一條單行道,容不下兩三輛大車,他原本缺乏同時應付兩件事的才能,何況面對著如此窘境……如果非得在三個危險中挑一個解決,安格斯的處境更值得擔憂,得想法子讓他意識到危險才行!
上次舉火做飯應當是兩千年前的事兒了。
佩德羅仍然搖頭,卻不再提出反對意見,凱文不禁猜測他之前究竟吃過什麼虧,好端端嚇成這樣。這時車裡的老喬突然咳嗽起來,呻吟著動彈幾下。三顆腦袋立刻湊到他跟前,圖米抓住老喬枯瘦的手,耳朵貼到他嘴邊。老喬含糊地嘟噥著,只聽見「灰!灰!」這個字重複兩遍。
圖米從裝金剛石的袋子底下翻出一張紙,按照摺痕展開,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綠色的文字,硫磺味撲面而來,像條條生鏽的蚯蚓。
「哼哼哼,翻臉夠麻利的,靠不住呀靠不住!你以為招一批狼崽子是為救我的命?笑話!我死過好幾回了,有什麼可怕的!」
凱文算算時間,把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沒錯,這錢比販運武器難賺得多,已經搭上了好幾條人命!
「唔索啦——吱——唧唧唧喳!」
「陰、陰、陰天了??」
「把石頭看得比命還重,你的確不怕死。呵呵,更別說同伴了。」
「我說陀螺,見『鐵砧』沒有?」過不多久,圖米走過來問他。
先聽聲音,再稱重量,圖米往袋子里一瞧,馬上吹起口哨來。「萬惡的銀幣之神的禿頭啊!」他用兩根手指勾出一顆晶體,藉著陽光仔細端詳,「一袋子金剛石!嘿嘿,拿這玩意付賬,還不如說『我有錢,來扒我的皮』呢!」
面對笨嘴笨舌的老夥計,安格斯的意思凱文都明白。
凱文昏昏欲睡,一再提醒自己飲馬的時間到,同時忍受著面頰和腦殼的銳痛。日光拖得越來越長,露天地里的每樣東西都插上了鐵釘似的尾巴,任憑熱風翻卷仍紋絲不動。「臭鼬」圖米熱得渾身冒汗,領子和腋窩積了大片白色汗漬,體味令人窒息。他捅捅凱文的肋骨,打發他去領隊車上搞點酒精來。
打從那晚起,凱文的腦袋就朦朦朧朧,不特別管用了,偶爾有耳鳴頭暈的時候。幸虧「臭鼬」圖米從老喬那兒搞來些藥丸,逼他干嚼了幾天,苦澀的汁水紓解了疼痛,左半邊臉也重新有了知覺,火燒火燎的,但願不會留下一道疤瘌。
因為惦記著牲口,凱文動動沉重的眼皮,朝道路兩邊草草一瞥,想找塊背陰的地方休息。
等待變得非常漫長,佩德羅終於耐不住陽光縮回到車棚下。在陰影里蹲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說:「自從小妮子跟上咱們,倒霉事就沒斷過……」
儘管日頭歹毒,車隊前面仍聚起一撥好事者。「死樹」是棵多年生的赤松,豁口位置參差不齊,松油味濃重,看不出是怎麼斷的。赤松擁有茂密的樹冠,正處於最佳的生長期,莫名其妙,變成了橫在路上的沉重障礙。
一開始,走私的騾隊途徑軍事分界線以西、被王國正規軍掌控的普羅什科城,雖然和城門的守軍早有默契,但這次運輸的並非茶磚,而是封入蜜蠟的複合鋁材。邊境有個神秘買家願用金錠大筆收購,充當遠射弩的弓片,經過正確的組裝,新型強弩能在幾十碼外洞穿厚板甲——國王的騎士肯定不樂意聽見這個消息。
圖米叼著熄滅煙斗,半天才開口,「陀螺的話不是沒道理。咱們吃過大虧,懂得人家的厲害,心裏先抱定了完蛋的意思,可正因為這樣才容易給唬住。細想想失蹤的那些,的確是先挑了軟柿子捏,然後才輪到扎手的,好像『獵人』先前底氣有些不足,但時間一長,活兒乾的越發順手了。」
聽到主人的召喚,啞巴姑娘像個小老鼠似的憑空出現,惡魔輕鬆指揮著新獲得的手臂,「咔嚓」擰斷了老喬的脖子,然後板著臉說,「我餓了。」
凱文對佩德羅不太敬重,畢竟他是個典型的庫芬人,獻身於四海漂泊的放浪生涯,以平安活過五十歲為恥。聽圖米說,庫芬沒有「父親的責任」這類說法,女人要負起家庭、乃至國家的重擔,男性大都在海船上爛醉如泥,為財寶和義氣消磨著生命。但畢竟,佩德羅是個大方的老闆,支付薪水從不吝嗇,待人還很和善——假如沒觸犯到庫芬人那數不清的迷信和忌諱的話。否則很有可能,你要被迫跟他綁在一塊、參加一場瘋狂的蒙眼決鬥了。
圖米和凱文無助地對視,心想你不愧是個貪得無厭的傢伙!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凱文心頭惴惴,很想把武器抄在手裡,而不是赤手空拳陪一個半死的老人。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老喬側身蝦一般彎曲著,突然開始咳出大量鮮血。凱文慌了手腳,嘴裏向不知哪個神祇胡亂求助著,其實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斷輕拍對方瘦骨嶙峋的背。雖然不懂醫療,凱文也感到生命正飛速離開這具軀體,老喬激烈地痙攣,五指的力量也越來越大,厚厚白翳蒙住了他圓睜的雙眼,像兩面渾濁的空鏡子——
個多月前,「拐子」唐尼等人中途變節要把領隊做掉,其中一個理由就是不斷有人神秘失蹤,新來者難免懷疑自己上了黑船,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強。幸虧還剩幾個入夥較早的舊人及時扳回局面。當時凱文與安格斯加入不滿一年,照理算不上「老夥計」,但像樣的新人太少,他才破例得到佩德羅的信任。如今老夥計只剩下「臭鼬」圖米、「白眼」老喬和缺席的「鐵砧」,果真如圖米所說,下一步連凱文都有重大危險。聽圖米的話音,已經有溜之大吉的意思,他要是一走,領隊肯定變成孤家寡人。
佩德羅臉上的陰影蓋過了艷陽的反射,用一種均勻的速度向四周掃視,森寒目光足夠挖地三尺。凱文咽一口唾沫,相信這才是走私者的真面目——一個名副其實的危險人物。
拼起快散架的骨頭,凱文遲鈍地離座,一下跌進了太陽地里。他把藍眼睛眯成縫,以手遮額,指望能有小片雲朵在腦袋上方逗留。
凱文用力搖頭,「我兄弟……」
凱文·格瑞懷疑自己已經中暑,他的意識陷入一個封閉的循環,還停留在上次的篝火之夜。凱文模糊記得,車隊在「野驢驛站」卸貨重整,交通工具換成了大型篷車,他和「鐵砧」合力往車上滾了兩桶好酒……十來個新人被領隊雇傭充實隊伍,他們跟新來的傢伙趁著夜色胡吃海喝,一杯接一杯的烈酒先後下了肚……領隊高唱一曲「吃了我,鱷梨」,又唱一段「風流寡婦」,男中音竟然相當動聽……凱文·格瑞的記憶維持到離開營火、找一棵老榆樹小解為止。
凱文撥轉視線,發覺安格斯的小女朋友正盯著他,細長的眼睛里不含半點否認。現在他可以肯定地說:「你根本就想要我的命。」
「鐵砧」擎著一頂骯髒的遮陽傘,追隨篷車隊伍邁步走著。他一伸手幾乎能夠著車頂,胳臂有凱文的大腿那麼粗,赤腳踩在滾燙的石板路上,小心翼翼為「白眼」老喬撐傘。老喬幾乎全瞎了,只能在正午時分勉強視物,骷髏似的左手不斷拔起桔梗與播娘蒿,偶爾把頭埋入草叢探尋著什麼,只露出「巴茲巴茲」明滅的煙槍。每當他過分逼近山崖,「鐵砧」總要伸手去拽,老喬的長煙管每次都敲得他大呼小叫。不知是過分忠誠呢、還是智力低下,每回挨打「鐵砧」的細嗓門格外痛切,像有生以來第一遭吃痛似的。娃娃臉配上一副熱心腸,這傢伙雖然常遭人奚落,但很可能是車隊里人緣最好的一個。
否認著腦中荒唐的念頭,凱文表情狼狽,感覺越來越像個傻瓜。偏偏這時,頭痛變成一隻亂抓亂撓的野貓,腦袋裡彷彿存在什麼多餘的部分,壓迫著眼球,令他的全部視野扭曲加寬,連對時間的感應也出了問題。周圍的人行動越來越快,瘋狂穿梭來去,鴨子般扭著屁股,嘴皮子一掀吐出二三十句廢話,像一群哈哈鏡里的魔鬼……只有那姑娘不受影響,繼續專心盯住他,掛著毫無道理的怨恨表情。
這身浪蕩子的打扮能把一般人活活熱死,但佩德羅一滴汗水也無,通常都龜縮在陰影里,像個極度畏光的白化病人。這段日子他挺不好過,基本不敢在白天露面,半夜成為他的活躍期,總要搞些小花樣豐富夜生活;等醉酒的夥計們干起架來,才算結束了又一個尋歡之夜,躲回車裡呼呼大睡。
一條觸手對著他後腦勺的傷處輕輕一紮,針刺感一路上行,彷彿有微量液體直接被注入了腦丘。
那天夜裡,當他挨了一記悶棍,像個裝豆子的口袋般轟然倒下,有二分之一秒的工夫,凱文瞧見了襲擊他的人。假如他的眼睛不曾被嫉妒所蒙蔽,假如他不像想象中喝得那麼多……
領隊佩德羅甩開箭步,打車篷里竄出來,把凱文嚇了一跳。
做著足夠掉腦袋的買賣(凱文摸摸脖子,忽然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何種風險),本不該節外生枝,但佩德羅的一位老相識向他引見了一男一女,托他將二人順路偷運過境。女孩是個抱骨灰罈的小啞巴,男的自稱是她養父、一個病弱的獨眼老頭,隨時一副要斷氣的死樣子。
凱文感到一頭霧水,只好隨他回到領隊的篷車前。他驚訝地發現,佩德羅站在露天地里,白臉龐閃閃發亮,像根半融化的蠟燭。「白眼」老喬躺在車篷下不見動靜,難道受了傷?「鐵砧」平時和老喬形影不離,此刻竟不知去向。
也許五分鐘過去,也許只有十來秒,痛苦煙消雲散,跟開始時一樣突然。凱文抬頭再看,女孩已沒影了。或者她是個工於心計的妓女,甚至是一個逃跑的奴隸,可不知為什麼,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凱文自問,難道某天夜裡喝多了酒,我有對她怎麼樣嗎?
誰知愛情果真是不把準的事兒。雪莉·金輕鬆敲碎了凱文·格瑞的心,淡出了他的生活,只留下許多苦澀的領悟。兩兄弟再度和好如初,暫時不必為某個外來者怒氣相加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
看領隊不動聲色,凱文也沒話說。其實事情並非今天才開始的。
佩德羅陰沉著臉,「你小子呀,是沒嘗過獵人的厲害!」
直到另一個外來者橫插進來。這回角色互換,輪到凱文·格瑞品嘗複雜的嫉妒、涌動的不安,以及無法確定的感受了。這來歷不明的姑娘令他產生諸多猜忌,沒準這一回,安格斯會搞清楚事實真相,如同凱文自己所學到的那樣——根本不存在永固的關係。總有些事沒法釋懷,無法被忘卻,而心上的裂紋是只能增,不能減的。
凱文沒好意思說什麼。他上車搞了一壺蘋果酒,揀出需要的零零碎碎,然後拖著腳步往回走,假裝沒注意到安格斯和他的新女朋友——兩人在裝水桶的車和馬匹之間往返,忙著給牲口加水。安格斯人高馬大,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女孩卻身材嬌小,他倆一塊忙活時總有些不搭調。
女孩與他目光交匯,眼睛像壓滿火藥的玻璃珠,沉默中暗藏危機。寒意由凱文的一雙肩胛骨之間散開,那感覺類似一腳踩中了蝰蛇的尾巴,駭然凝望毒蛇醞釀攻擊前的幾微秒……當他們圍坐在篝火邊時,凱文曾聽說過古老林地中樹妖女的故事:有一些橡樹日久天長,學會了化成美貌女子的形象,專以神秘的眼神下咒。若有路人禁不住誘惑,與她在林中幽會,一吻之後必定小命難保,靈魂纏繞在枝頭如風中遊絲,從此再不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