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一章 嬗變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零一章 嬗變

小布有樣學樣,可惜不是人家的對手,不僅高度不足,而且離地后嚴重側偏。傑羅姆感覺不妙,趕忙低頭閉目,硬是用左邊肩膀貼近撲而來的障礙物去平衡重量,被零散秸稈戳得痛叫起來。小布搖搖晃晃,有主人幫忙才沒跌倒,落地還算穩定。失敗的跳躍激起了它的凶性,藉著慣性跌跌撞撞跑出十來步,然後再度投入追逐。
七、八種搭訕的方法在腦子裡兜了一圈,傑羅姆想挑個危險性較小的,但結果並不樂觀。像往常一樣,她穿著可體的騎馬裝束,短靴子搭配束身長褲,烏黑頭髮盤起來塞進三角帽檐下,除了標緻的身段,唯一的飾品是搖晃的鞭梢。她對森特先生視而不見,好消息是,那修長的脖頸和光滑的臉蛋彷彿銀湯匙刮過的杏仁奶油,香甜氣息甘醇馥郁,聞之不飲自醉。壞消息是她實在夠冷淡,奶油瓶至少被凍過半年,貿然品嘗只會吞下滿嘴的碎冰渣。
「讓我走吧!」薇斯帕深深搖頭,「他們不會傷害我,今天不該有人受到傷害。」
薇斯帕猛打韁繩,棕色駿馬落地後轉上小半圈,兜頭沿河岸邊狂奔起來。這次追逐雙方全力以赴,蜥蜴應當比對手更適應多石的漫灘地,爆發出強大的衝刺能力,逐寸縮短著同目標的距離。但薇斯帕的坐騎極為神駿,主人騎術又精湛,仗著領先優勢毫不示弱。兩隻動物幾乎跑脫了韁,傑羅姆從沒騎這麼快過,剛上來的惱火勁被一陣斜風吹散,開始擔心起墜馬的危險了。薇斯帕的坐騎釘過鐵掌,萬一踩中光滑的石塊,掉下來非受重傷不可!再說他騎蜥蜴的經驗很有限,更沒有玩命狂奔的嗜好,只得迎風大叫:「快停下……危險!……」
若不是狄米崔牽著韁繩走出來,森特先生已拔劍在手。然後他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大白天撞見巨大爬行動物的表情。「嘿,這有隻蜥蜴!」雖然沒出聲,他臉上仍舊清楚地畫了個嘆號。
將銀幣和輔幣分類完,狄米崔按分量和成色查閱表格,大致估計著價值。「市場上什麼錢都有,而且放開兌換,昨天向行商人打聽消息,又有詐騙團伙被公開處刑。勛爵的賬簿肯定是場災難。」
房子四四方方,角桌上放著牛油蠟燭和等待謄寫的羊皮卷,面朝正門的壁龕里沒供奉神像,倒擺了顆浸在玻璃瓶中的菊石,形同一隻懸浮的怪眼。屋中央有張柔軟的鵝毛床,主人的襯衫胡亂團在角上,銅香爐還有餘溫,讓薰衣草的味兒揮之不去。睡床一側,壁爐中殘留著昨晚的木炭灰,石砌的橫隔上躺著一柄籠式護手的庫芬細身劍,雖說刃口鋥亮,但裝飾勝於實用。房間四壁塗抹著灰泥,灰泥摻了雲石粉,光滑而且保養良好。朝陽的方位立著一扇拱券窗,晨光已然把絨布窗帘映成了鵝黃色。
想起朱利安的叮囑,「去晚了漂亮妞會對你不客氣」,森特先生終於把幾條線索連了起來。
「看我的表情,別人不可能會錯意。」他木然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怎麼從這裏逃出去!?」
「當我小的時候,去別人家看見一樣玩具。」傑羅姆比劃著,表情十分認真。「這麼大的木頭方塊,裡頭空空的,四個面上挖出許多形狀,有士兵,有祭司,有國王,有法官。小孩手裡拿著許多木塊人,每當把木塊人塞進合適的形狀,它們就那麼嵌進去,再一推,『啪』得消失不見。我看別人玩感覺很愚蠢,不過挺奇怪,每當木頭人嵌入方塊,好像它們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臉上笑開了花。當木頭人全掉進方塊里,玩具也該收起來,這時每塊木頭都去了最後該去的地方。我特別喜歡聽木塊嵌進去的響聲,尤其在睡覺以前。」
名叫「小布」的蜥蜴居然眨眨眼,聽懂了這句話,把兩個鼻孔拱過來嗅嗅傑羅姆……或許,吃肉的總比吃草的聰明。到這時傑羅姆才若有所悟。他發現蜥蜴戴的轡頭上掛了個小物件,不用看也記得,裏面畫著掌管生殖健康的蒼白神祇,自己曾騎這頭蜥蜴逃脫過邪教裁縫弗邁爾的追殺(見第八十六章《帷幕背後》)。沒想到……好吧,沒想到的事太多,已經到了找不到解釋的地步!
朱利安措辭審慎道:「你對自己太嚴格了。我更樂意視之為可喜的進步。從潮濕、陰暗、封閉的地下室搬進熏過香、採光良好、有舒適床鋪的正常處所,說明你意識到提高生活質量的重要。告訴我,難道一間適合陪伴情婦的愛巢比耗子洞還可憎?當然,照您的邏輯,我們先做好最壞打算。假設火球把您烤熟之前,正有個高挑甜蜜的尤物跟您翻雲覆雨呢,馬上要到關鍵時刻……人誰無死?溫柔鄉中一了百了,豈不比三十歲飽受風濕折磨,呼吸下水道刮來的風強得多?冥冥中各有定數,自尋煩惱太沒必要。」
「你可以跟我走。」
薇斯帕步子一頓,語氣斬釘截鐵,「撒謊。」
朱利安打量著說:「家,甜蜜的家。弄一桶好酒可以躲上一陣了。就缺一個女人。」
傑羅姆提高警覺往前看:水畔出現了個牽著深棕色駿馬的騎手,遠望只見尖下巴、瘦高挑、兩腿修長,頭戴一頂三角帽,纖細的腰肢隨時有被風摧折的危險。
眼睛里蘊藏著憤懣,薇斯帕歪頭想想,然後收緊鼻翼,嘴唇輕啟,構成一個無意義的表情。「你妻子離開,我感到很抱歉。」
多少該給點提示吧?心裏不住嘀咕,傑羅姆眼神閃爍,信心也在動搖。兩人的距離迅速縮短,難道她特意找我興師問罪?做好倒霉的準備,傑羅姆硬著頭皮往前走,等近到可以數清楚馬鞭的分叉時,反而發現了一絲希望。雖然薇斯帕恨意未消,不介意給他兩下,卻破例塗上點若有若無的口紅,還用極細的唇線筆描畫過嘴唇的線條,若不是走到方便挨打的位置,他肯定沒法子發現。
待他們出發半分鐘,傑羅姆才登上蜥蜴,若即若離地遠遠跟隨。抹一把雨水,他喃喃自語著。「我豈不是自找嗎?」
兩步攀上鞍座,不待他下令,小布便緊追上去。
六匹馬兩側包抄,其中二人躍下坐騎,壓低手中的武器,沉默地逼近他們。傑羅姆動動手指,兩個騎士瞬間雙膝跪地,失去了平衡。馬上的敵人相顧駭然,有人已擎出弩弓來。
「現在你也不懂。不過沒關係,我看到一個堅定的男人,不再尋找捷徑,而是選了最長的路。我不該抱怨什麼,更不該試著去依賴別人……你的土地會長出果樹的。假如有天結了果,為我留下一個。」
「終於,要教我冷酷的配方了。等不及想聽,能借一支筆嗎?」
此時太陽接近天頂,熱空氣像無聊的手擼著水邊的蘆葦,抓一把花絮和草籽,朝河上撒出點點漣漪。峽谷附近恰巧有濃雲飄過,幾秒鐘前天還亮得刺眼,轉瞬便暗淡無光,投下一片湛青。
狄米崔·愛恩斯特里伸手一撥,銀幣滴溜溜旋轉起來。
「有誰進過我房間嗎?」傑羅姆神色有異,好像在問「幹嘛把糧倉燒掉」這類嚴重問題。然後他發現滿桌子舊幣,疑惑變成了不安,似乎金屬反光會引起神經過敏。「哪來的這麼多錢?算了,不管是誰,請把出入賬給我。謝謝。」
薇斯帕不再遲疑,扯著他領口奉上一記深吻。時間短暫停擺,她毫無保留的熱情幾乎點亮整個陰冷的下午,短劍熔化在無限的柔軟與灼熱中。一吻過後,她轉身離去,傑羅姆仍緊握住她五指不放。
傑羅姆拿不準這番話里揶揄的成分佔多少,又有幾成代表著不滿。照朱利安的原意,枯守著「磐石鎮」還不如在酒館里醉死,繼續抱怨會顯得很不明智。「也對。我馬上出去,爭取物色個漂亮妞回來。」
「我包里有,你請便。」他望著她,直到她不再說話。
「我只會給她惹麻煩。」
朱利安面無表情,拖著長音問:「就是說——」
傑羅姆再次搖頭,「從睜眼到現在,我一直努力回憶自己當初幹嘛要住這間屋。由常理判斷,如果必須將就一夜,蜷縮在斷頭台上至少比這兒安全。我臉上是不是印著『業餘選手』幾個字?沒法為自己推脫,我犯了個低級錯誤。」
腦中胡思亂想之際,渡橋那頭響起蹄鐵的咔噠咔噠,接著馬蹄踏上了木板橋,一串碎步敲出明快的節奏。
「每次是霉運引你來見我。」
「我為你種了一棵櫻桃樹。」
傑羅姆決定再去一趟雷文領。
傑羅姆眼神一黯,卻沒有迴避,反倒走近些審視她的臉。「你的困難在於,你當真感到抱歉,儘管不是你的錯。從今往後,你還要去傷害一大堆人,假如繼續心軟,內疚會把你壓垮。」
蜥蜴對假先知挺熟悉,經過她身邊時速度銳減。傑羅姆簡單一伸手就把她拽了上來。對方甚至懶得掙扎,側坐在他前頭狹窄的空位中,護住提籃里的蘑菇。「凱里姆,你這樣粗魯,像對我有意似的。」
口中涼風倒灌,他甚至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薇斯帕不理不睬,賭氣繞著曲線飛馳。前方有一堆新割下來的麥秸擋住了去路,幾名背著濕草捆的人朝他們望過來,應該是傑羅姆的族人。棕色駿馬再次騰躍,一步跨過,造成大片飛舞的碎葉雲,幹活的人全都驚呼起來。
「瘋了嗎!你差點踩斷我的脖子!」森特先生面容扭曲,蜥蜴也嘶聲叫喚,沖跳過去的一人一騎亮出牙齒,顯然非常氣憤。
四周聽不見蟲鳴,蜥蜴腳步不停,傑羅姆則回憶著剛聽見的話。如果她所言是真,假如「支配者」具備肆意塗改現實的能力……不!腦子裡有個頑固的聲音做出了強烈的否定。改變個人的腦物質、繼而剝奪她全部的實在感,強大的讀心者就能辦到。雖然自己不懼一般讀心者的伎倆,但比如他岳父那種怪物,結果就很難預料。不論是多出來的蜥蜴、天降的橫財,或者生活中突然出現的微妙變化,這些尚未超越人力能及的極限。如果有辦法大範圍地篡改記憶,唯一不受影響的人自然會顯得像個神經病。不論難度多高,與之相比,把現實當做隨便塗抹的白板?不,這無論如何也沒法子接受!
「凱里姆,你以為自己還在泡泡里?哈!我只能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你,認真聽清楚了:第一次,我經歷因果鏈條的斷裂,以為自己發了瘋,或者白日做了場噩夢。第二次經歷鏈條的斷裂,所有人好像都在不利於我,謀划讓我痛不欲生。第三次經歷因果鏈的斷裂,世上再沒有什麼是確定無疑的,任何東西都被時間扭曲。情人反目成仇敵,輸贏不過一念間,生死只是場兒戲。風裡的聲音對我說,給你的安排與我不同,但那有什麼關係?我們和大人物離得太近,太近了,已經沒辦法再回去。但願你有機會渾渾噩噩的活,不用受到清醒的折磨。下次再見時,假如我已不認得你,請把我當做陌路人,這是你能為我做的、最好的事。」
命令麻木的雙腿回到地面,傑羅姆·森特一言不發,牽著蜥蜴去河邊飲水。鬆弛下來沒多久,小布變得精神萎靡,鼻孔噴出陣陣白霧,傑羅姆灌滿水壺反覆澆在它背上。隨著雨勢漸漲,澆水再也不必。他見薇斯帕斜倚在一座拱形石樑的下方,靠著石頭朝這邊看,便擰乾滴水的頭髮,也走進石樑下避雨。
「實際上他有個精明的管家。開放跨國匯兌籌集了不少軍費,貿易官只用一個理由就能搪塞所有的匯兌損失——戰爭。即便在打仗,想象中的經濟崩潰遲遲沒到,出口貿易竟然還在輸入貴金屬。這說明,勛爵的盟友比看起來多得多,他並非單打獨鬥……」
寒冷的秋雨不斷落下,傑羅姆攬著她腰肢,一手托起尖尖的下頜,與淺灰色眼睛對視良久。薇斯帕不言不動,安靜地回看著他。在氣息可聞的距離,她的瞳孔像一團漆黑的深空,圍繞一圈星辰構成的銀色亮線,虹膜的圖案彷彿半溶解的雪花,時刻反射生命的閃光。
傑羅姆也停下,「有人跟我說,在心裏騰出一塊地方每天照顧,就能種出水果之類的。我試過,但種子從未發芽,也許因為土壤貧瘠,長不出活物。後來我找到一塊地,真的把種子撒上去,雖然現在還很不起眼,但是只要等,肯定會長出樹木來。」
還來不及說話,至少五、六匹馬雜亂的蹄聲穿過雨簾,金屬叮噹讓他渾身僵硬,右手繞過她腰身去取鞘中的劍。
「你朋友在等你。」
她抿著嘴問,「等多久?」
「傳說人物『立法者』比雪夫,羅森開國君主的養子。他彙集舊時散佚的律書,貢獻一部嚴苛的刑法典。比雪夫法典又稱『砍頭法』,後人長期沿襲舊制,對這部刑典修修補補,一直用到首次帝政時期。可見『砍頭法』非常適應羅森嚴酷的氣候。」
不料朱利安擺出引路的架勢,「大人,您的坐騎早備好了鞍韉,再不動身,漂亮妞會對您不客氣了。」
——奇怪,我也有走運的時候?
「你有多少時間?」
雷文雖說是個混蛋,但他身上看不出瘋狂的跡象,至少暫時沒有。聽聽第三位當事人的意見比獨自瞎猜強。想到這兒,傑羅姆不禁一抖韁繩,驅使蜥蜴大踏步跑起來。耳旁風聲呼呼掠過,持續的速度感令他心情稍緩。和普通乘騎馬相比,蜥蜴平衡舵似的長尾令脊背更加穩定,動作靈活,短程加速相當優異。不過冷血動物的體溫始終是個問題。穿過石子路,一人一騎繼續向北,再狂奔一段,前方可以聽見紅水河的流波了。長距離奔跑讓小布有點不支,必須停下來休息片刻。
朱利安·索爾拍拍蜥蜴的頭,用摩曼語低聲道:「穩當點,小布,主人他今天有些神經質。」估計他本想說「神經病」來著。
傑羅姆必須承認朱利安是對的,但內心仍感覺疑雲重重。說話間他們到了地方,前面是領主的小房間。朱利安·索爾探頭進去瞧瞧:
離道路不遠,苦麥地里正有炊煙裊裊上升,在蜥蜴背上欠欠身,就能望見一片環形營地。營地外圍布滿低矮的帳篷,建築材料五花八門,營地中央支著口巨大的坩堝,有人四下里活動,把割下來的苦麥原漿倒進鍋里煮沸……
攀上坐騎格外順利,比騎馬要舒服許多。傑羅姆心念電轉,相信跟其餘兩位再怎麼解釋也沒用,只會表現得像一個白痴。他最好的選擇是找明白人談談,蜥蜴的速度又比兩條腿快,何不順水推舟呢?不再遲疑,傑羅姆最後詢問朱利安,「跟我確認一遍見面地點吧。」
半分鐘沉默后,她說:「我沒處可去。」
心砰砰亂跳,懷錶走的飛快,身後的秸稈堆眨眼被拋向難以分辨的水平線外。周圍換上從未見過的陌生景物,河灘越來越窄,植物更加稀疏,岸邊的亂石荒坡卻不斷增長,超過了人和馬加起來的高度,只有流水聲始終不變。薇斯帕幾次回看,估計沒見過這種死硬的對手。一番瘋狂較量,蜥蜴終於攆上了速度降低的馬匹,噴出的氣息早已熱得燙手,兩騎並進時還不住呲牙咧嘴。心想再玩下去小布會直接撲向獵物了,傑羅姆這會兒恨不得捉住她打幾下,但畢竟不能情緒用事。
環佩作響,傑羅姆下來牽著蜥蜴往渡橋邊走,給坐騎找些乾淨的飲水。忽然,他懷裡響起鈴鐺的動靜,把自己嚇了一跳。傑羅姆探手進去摸出懷錶——這塊表是他在協會時萊曼人贈送的禮物,具備不少詭異的功能——但應該不包括製造噪音。掀開表蓋,傑羅姆試著碰碰上鏈的螺旋把手,沒反應。然後他嘗試上下推動,響聲立刻停止。再試幾次,傑羅姆發現這不過是簡單的鬧鐘,因為工作要求絕對安靜,他之前沒注意過這多餘的設計。難道有什麼重要約會必須用鬧鐘來提醒?傑羅姆對此很是懷疑,而且打算把表當成禮物送給蓋瑞小姐。攜帶可能暴露行蹤的裝置,對職業刺客來說愚蠢透了。
朱利安·索爾摁住迴旋的銀幣,再從錢堆里掂起另一枚。銀幣正面是顆無精打採的人頭,雙頰鬆弛,穿著同樣寬鬆的無扣式長袍。比起那些軍服筆挺的前輩,他顯得非常特殊。
「勛爵的封臣全是大奴隸主,除非咱們餐風飲露,總要繳納買路錢。現在又有兩個邊境省份蠢蠢欲動,羅森的預備役都上了前線,形勢捉襟見肘,海盜的承諾已經算搶手貨了。大人,求您別光顧著抱怨,有錢花就及時行樂吧!」
薇斯帕突然冷了臉,翻身上馬一聲輕叱,她的坐騎揚起前蹄猛退幾步。看到這般動作,傑羅姆不禁色變,忙把小布扯到身邊,竭力俯低身體……只聽蹄鐵狂踏木頭橋面,一串疾如流星的加速后,腳下猛然一顫,腦袋上的呼嘯蓋過了蜥蜴的低吼。橋面再次傳來四蹄落地的衝擊,這時傑羅姆這才相信自己沒被壓扁。
「不,這裏存在嚴重的邏輯錯誤。」
這時鎮上的人大都開始活動,晨光掩映,眼中的景物煥發著夢境般的光澤,「磐石鎮」變得順眼了不少。發現領主大人騎一頭蜥蜴貼邊走,暫時沒人尖叫著跑開,半道上傑羅姆與牧羊人不期而遇時,對方甚至脫帽向他致敬。不過山羊們渾身發抖,對小布的恐懼如假包換。期間有兩隊士兵從傑羅姆身邊經過,人數比記憶中多,但敬禮時五花八門,仍是一群烏合之眾。
銀幣正面刻著相貌威嚴的國王,滿臉憂患之色,高領軍服和三色綬帶把他裹得像只生玉米,連觀者也為之氣短。國王背後,纏繞蝮蛇的王冠只隔一層薄薄的銀鎳合金,卻總也轉不到一塊。從外觀判斷,這枚銀幣沒經歷多少磨損,但表面氧化嚴重,稱得上是個老古董了。
留下狄米崔繼續估價,朱利安找出賬簿,和傑羅姆一同前往他的住所。懷抱賬本埋頭研究,傑羅姆慢慢理出了頭緒,「30000金泰蘭托從歌羅梅出發,輾轉三地匯入我們名下……拜爾根是奴隸港,必須得和奴隸販子稱兄道弟嘍?所以,這筆錢被奴犯,海盜,黑市商人層層盤剝,最後換成了一堆過時的劣幣?」
本以為蜥蜴的速度已經發揮到極限,一輪埋頭猛衝讓傑羅姆大開眼界,同時懷疑這東西是不是插了對翅膀?難怪有人說,面對蜥蜴騎士的衝鋒最好是往塹壕里鑽,長矛陣很難抵擋那瘋狂的勢頭。韁繩早就不起作用,傑羅姆只好按住蜥蜴發燙的腦袋,用弱化的「寒冰之觸」為它降溫,但願不會一口氣跑死吧?
假先知驚訝地望著他,然後為之失笑。傑羅姆頭一次見她笑,聲音像掉進陶瓶里的貓,表情含著三分之一的憐憫,三分之一的焦慮,還有三分之一的空洞。無論如何,絕非年輕姑娘該有的模樣。
即使心裏不耐煩,朱利安絲毫沒表現在臉上,友善地笑道:「小布認識路。下次我會把日程表插在牆上,整整一面牆。呵呵。」
「接吻時睜著眼會帶來霉運。」
六個鐵面騎士穿過淋漓的雨幕,水滴從頭盔滑落到出鞘的劍身上。傑羅姆左右環視,羅伯特·馬碩爵士並未親臨,只派來幾個身著半鎧的資深騎士,應當是搜索隊的先鋒。
「第六任國王,『長命者』傑納斯。在位百天即遭胞兄禁錮,囹圇中活到七十四歲,當了五十年傀儡君主。由於不滿高智種選出的王后,他與『顧問們』關係緊張,居然為此妄動干戈。像許多莽夫一樣,傑納斯眾叛親離,要用後半生償付自己的愚蠢。作為人君,傑納斯的政治生涯雖然短促,卻為王國開了幾個先河:他麾下的『親衛隊』是羅森第一支職業軍隊,近代軍制肇始於此。自他以後,羅森的王位之爭才有兄弟鬩牆的慣例。到今天,傑納斯仍是羅森最長命的君主。」
路邊的麥叢輕輕一動,鑽出來個滿面疤痕的男人。傑羅姆聽得脊背發涼,呆看她跳下地面。疤面男人凝視了傑羅姆片刻,扭曲的臉上擰出一個類似於笑的形狀,接著為假先知撥開茂盛的植物,兩人一同消失在半熟的麥子地里。
小布渾身猛抖,應和地叫一聲,差點讓他跌下鞍座來。
傑羅姆回報他一記乾笑,只好一夾坐騎、放轡徐行。朱利安和狄米崔相互打著眼色,估計要為他找個醫生來檢查一下腦神經了。
經過短暫而微妙的權衡,他忽然感覺邏輯的嚴密性和神聖的因果率變得不那麼迫切了。沒準現在這樣也不錯……想著想著,嘴角浮現一抹詭異的笑容,他牽起蜥蜴迎向來人。
傑羅姆打量著渡橋的寬。照這樣發展,她要麼一頭撞進自己懷裡,要麼穿透他所在的次元、抵達一處神秘的亞空間。所謂「狹路相逢」特指此類狀況。
心中疑雲重重,但意識到自己問得太多,傑羅姆壓抑住說話的衝動,隨著他離開走廊,繞到馬房後面堆草料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裏突然多出一圈高木柵,上面覆蓋著防雨的尖頂。柵欄邊有一口燒泥炭的爐子,伸出長長的供暖管道穿進柵欄的縫隙里,最後消失在尖頂下方的黑暗中。從柵欄門朝里看,隱隱有活物在運動。
「夠了!馬上停下!」
兩片紅唇輕微接觸,鮮明的稜角和濕潤的曲線相互融合,化成一顆隱蔽的紅心,讓他霎時放下了一大半的不安。細細唇線猶如特赦文書上的花體簽名,千迴百轉,寫滿怨懟和暗示,獨缺那最後一筆。傑羅姆現在心跳加速,想起已經兩度栽倒在動人的紅唇下,他對一記深吻所含的危險早就心中瞭然。
路兩旁斷斷續續現出他「族人」的身影,男女老幼眼神難說是友善的,不過也稱不上敵視。再走百十步,假先知就站在路邊等他,左手挎著麥秸編的籃子,一臉無所謂的樣兒。
「之後很長時間,我一直過的不愉快,對自己感到羞愧,對別人萬分歉疚。想來想去,不快樂是因為方塊上沒有我的位置。一個人既不是士兵,也不是法官,更當不了祭司或者國王,對這種沒歸宿的人,每天擔驚受怕,動輒傷害別人是免不了的。他們清楚不論生前死後,自己都是被遺棄的命。我初見你時,你跟我一樣孤單無助,沒地方可去,如果命運允許,那時我就該帶你離開一切,去一個不需要方塊的地方……如今我已明白自己需要什麼,而你也到了必須選擇的時候——老實說,是給人賣了吧?承認這點有那麼難?」
傑羅姆考慮要怎樣把話說明白。賬簿放在橫隔上,他手持細身劍,小心地挑起窗帘。「外頭是片開闊地,視野良好,對吧?眼前的石窗超過二乘一點五公尺,能同時鑽進兩個成人,角度正對著睡床。假設夜裡有敵來犯,沖窗口點射火球術,床上的人立馬會夢見九層地獄,全身插滿了玻璃片,被著火的鵝毛包圍……至於這爐膛,火球進來之前毒氣早就灌滿了房間。幸好香爐還在工作,能麻痹一下嗅覺,讓被害者死的舒坦些。」他腦袋止不住搖晃,「門外的走廊又窄又長,原本有扇逃生用窗口,結果被磚給壘住,就為了防止鼠患?我不知道……這是間完美的毒氣室……以及焚屍爐。」
兩人對視片刻,傑羅姆不再嘗試,只好輕輕放開了她。一名騎士為她披上防雨的斗篷,棕色駿馬匯入六匹馬的隊伍中間,很快消失在煙雨瀰漫的彼端。
聽著朱利安的解說,狄米崔按年份先後把舊幣擺成一條線,樣式竟有八、九種之多,「國王常換,背面的蝮蛇總是老樣子呢。」
傑羅姆·森特思考著新情況,聽憑蜥蜴載他一路走向麥田,然後自動小跑起來。他打算先過河去會會假先知,目光逡巡,想找到上次與族人遭遇的方位。五分鐘轉瞬即逝,他發現自己根本用不著費勁:
她望著傑羅姆的眼睛:「你知道我心意已定,你留不住我。」
聽不到腳步聲,缺乏任何預兆,門口突然出現了心神不寧的傑羅姆·森特。兩人暫停交談,一齊望向遊魂般的領主。
口中逐個點數,沉甸甸的鑄幣從牛皮袋子里湧出,像一股彙集卵石的溪流,迅速聚滿天平一端。其中一枚銀幣溢出托盤,掉落在長桌上,不斷清脆地划著弧。
他先估計石頭的強度,再觀察半分鐘水位變化,把一粒石子丟進河裡打水漂,最後說:「這兒不宜久留。繼續下,就得冒雨回去。」
「不安分的人給所有人惹麻煩。你竟然不習慣?」他表現得相當訝異,既好笑又好氣。
蜥蜴和馬都透支了體力,騎手也汗流浹背,確實到了必須停下的時候。被狂風拉扯的視野逐漸恢復正常,並排跑上一會兒,速度回到了可接受的範圍內,只是為坐騎著想還不敢驟然停下。剛才的追逃像一場瘋狂的幻覺,傑羅姆氣喘吁吁,意識到天空竟有雨點不斷掉下,而他的領地已經被拋在身後,兩人一路逆流而上,來到一片荒蕪的採石場附近。高聳的山巒在這裏變得相當陡峭,他們走在一條曾經的河床邊。只要一場暴雨,兩側鬆動的石塊就能置人于死地。
「很抱歉我傷害過你,那時我還不懂……」
「因為王冠並非國王私有,更是蝮蛇身體的延伸。每一位國王都要接受蝮蛇的建議,採納或者對抗,選擇不同,後人才有故事可講。」朱利安理順漆黑的髭髯,「這些硬幣能留存至今,真叫人意外。」
薇斯帕攬著韁繩,左手尾指勾住馬鞭的繫繩,每走一步折起的鞭子就隨小臂前後晃動。她用鼻子尖哼著熟悉的曲調,看樣子只是出來閑逛,順便找個地方測試一下鞭子的性能;目光輕易洞穿傑羅姆·森特,像穿過一團惰性氣體,最後落在某個虛擬的方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