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章 未知數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一百章 未知數

埃拉莫霍山十公里寬的火山口宛如巨怪,死火山被澆築成碗型的鋼鐵深淵,駐紮著無法匹敵的、蠢動的大軍。傑羅姆用餘光一瞥,九點鐘方向曼森伯爵還在冷笑觀戰。大惡魔翹起一條腿,坐在蘑菇傘的陰影下呷著綠酒,只等他血濺當場,便是傾巢出動的時刻。
「灌了鉛的骰子才喜歡『協調行動』。聽你的意思,我們神聖的概率開始完蛋了,莊家得靠做弊才能防止出局。這麼一來,普通賭徒跟說謊的莊家坐在一塊,豈不是穩輸不贏?」
「這夥人前陣子求見於我,想換三垛過冬用的粗羊毛,他們能有什麼?草甸擠出來的苦水。來的幾個長相半人半鬼,腿腳跟麥秸近似,一副挨不過兩三個月的模樣。我本有點猶豫,看他們可憐還是答應了,他們的頭頭讓我吃驚不小,居然是一個黃毛丫頭……」
約瑟夫·雷文六十歲上下,一頭短髮像凋零的鼠尾草,瞳孔呈現罕見的青金色,寬臉盤,脈絡縱橫缺乏脂肪,皮膚像細木框撐起來的黃犢紙。雷文沒有驚人的排場,也沒有出眾的外表,偏偏自信到刺眼的地步——假如有誰天生沒受過丁點委屈,被無數成功培養得極度驕橫,那麼非此人莫屬。看得出,約瑟夫·雷文的傲慢源於本能,像鬃毛最威武的雄獅,隨便擺個架勢便嚇退了一切挑戰者,自然沒學過和聲細語了。很遺憾,上天不曾賦予他七尺壯軀容納這過度膨脹的自我,硬是給他一副鐵釘樣的身材,效果刻薄得嚇人。
那人穿了件羊絨短裝,外罩一件絲毛混紡的無袖夾克,雙排紐扣共計十四枚,正面刻著健壯的長絨羊。夾克向下延伸成為貼身的男式半裙,下擺覆蓋了臀部和一半大腿,最後才輪到緊腿褲和直壓膝蓋的長筒靴。若干小飾物在他周身發著亮:銀馬刺、藍絲帕、裝飾用的單手護腕等等。男子右手戴一枚紋章戒指,綿羊圖案似乎說明他家專營羊毛加工,難怪穿得別出心裁。只要疊起腿隨便一坐,四周立即蓬蓽生輝,那誠摯的眼神更容易博人好感。
兩秒鐘沒過,斜對面一名強壯男子孤零零站起來,發出一陣犬科動物才有的、進攻前的咕嚕,臉上寫滿將欲吃人的表情。傑羅姆剛進來便注意到他,看那身野性的打扮,難保不是「叉叉城」狼王本人,來找自己討回「火柴幫」的舊恨。巨型狼人他真沒見過,估計不像家犬那樣溫和。
協會的內勤機關「紫薔薇」位置偏僻,辦公地點接滿一道道金屬圓管,負責把小件物品和紙張文書在各部門之間快傳。這套氣力輸送裝置省錢又省時,是協會核心工作網的最低保證,以防思感網路崩潰造成的通訊中斷。當初看許多金屬筒裝滿紙卷,被氣壓推著漫天飛,傑羅姆跟其他參觀者一樣頗感有趣。沒想到有天自己會變成一捆肉卷,連保護用的金屬筒都給省了,可真夠節約。
發現雷文的男僕目睹了全過程,其他人也先後感覺到異狀,傑羅姆不得不站起來,詛咒著準備一道「誤導術」。雖不清楚她有何目的,但這樣做跟自殺沒什麼區別。
雷文目光炯炯,高舉雙手宣稱,「哪怕只剩一口氣,爬也得爬到我跟前!哪個敢爽約,我保證他生不如死——」
傑羅姆無從回答,尷尬地朝兩邊看,想把話題引向健康的方向。但隨意一瞥讓他也僵住了:另一桌坐著假先知和發光的雷文,兩人若無其事,面前各擺一杯飲品,做出隨便聽聽的模樣。
興許是個騎馬而來的鍾錶匠?
想不到有人敢唱反調,死靈法師等於當眾落他面子,約瑟夫·雷文那張臉變得可怕極了。只見他眉峰高聳,抵住額頭一段青筋,同時嘴角下拗,像遭泥石流沖毀的橋樑。主人跟六歲兒童似的,傑羅姆沒見過這麼隨意的怒火,而這把火快把他也給點著了。
天旋地轉,傑羅姆猛然失去平衡,心驚膽顫中他感到自己高速墜落,所幸這隻持續了很短一會兒。兩腳迅速踏上實地,傑羅姆調整著混亂的感官,剛一定下神,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顛倒的世界里——地板變成了天花板,眾人都被高舉過頂,往上看只見客人的腦袋和帽檐。再朝前走幾步,腳下的天空像個無盡深淵,正午的太陽緩緩滑過,恰似稀疏雲海中一塊黯淡的帆。
傑羅姆又看表,「像剛才那樣?有人因此付你薪水?真是優差。」
傑羅姆舔舐傷口,撞擊聲再度從他頸間敲響,「叮噹,叮噹。」這樣單調的時候豈能沒有伴奏呢?傑羅姆意識到許多雙眼睛在死盯著他看,還有不少活人潛伏在人面花叢中,大多充滿敵意,身體瑟瑟發抖。鐵鏽味,血腥氣,活物的體臭……到處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時間不怎麼重要,」旅法師眼神迷茫,「不朽也不怎麼重要,真奇怪,以前我對『永遠活著』抱有那麼幼稚的熱情。現在我願拿永生換幾分鐘的獨處,幾分鐘就行。」
膠體水域中充塞著離亂的夢,有些屬於他,有的則完全陌生。某些夢境不像普通液泡那樣呈卵圓形,而是奇形怪狀,透著短命和瘋狂的勁兒,多看一眼便增加一分驚悚;反觀身後,無數凝膠冷卻多時,結成堅硬的琥珀,把曾經的點滴回憶牢牢封存。身後的凝膠體積如此龐大,往上看直達天穹,被時間壓出一道弧形淺邊。回頭看令他的目光凝滯,傑羅姆必須用力眨眼以免被回憶粘住。不過至少,這裏同外頭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沒有回頭路。逝者不可追,他必須繼續前進。
眼前閃過骨折截肢等種種慘況,慌亂中他不知從哪挖出一段塵封的回憶,猛想起當年在協會見過的場面。
嘴裏瘋狂吆喝,後起三位先發制人,飛身上桌,腳下立刻杯盤狼藉,還把連串髒字當成復讎的口號。僅半個噴嚏的工夫,草藥茶仍在口中滑動,桌上某一柄流星錘已經被人掄成圓形……然後不幸脫手,戲劇化地橫飛十幾尺,「噗」的一聲嵌進了野狼首領的腦殼正中。
禁不住催促,他含糊答應著,稀里糊塗參加了遊戲。兩粒骰子不斷滾動,對面的人用好聽的嗓音繪聲繪色講起來。「在一個陌生的時空,陌生的國度里,黑暗已完成對世界的掌控,這是個沒有英雄的時代。即便如此,人類內心的激情並未消逝,仍有少數人沉迷於光榮和夢想,夢想在廣袤大地上展開自由的探險。」於是代表傑羅姆·森特的棋子在一張8×12的厚紙板上開始移動……等等,我這是在幹嘛?
酒館四壁被一擊衝散,艾傅德從爆開的裂縫中消失掉,原來位置上冒出一隻純黑色利爪,長著爬行動物的尖銳指甲,將眼前幻象撕得粉碎。傑羅姆試圖抓住點什麼,但震耳欲聾的嘶吼近在眼前,黑色冷焰從一切縫隙中鑽入,小酒館的液泡立即破碎了。
瞬間液體橫溢,人們不禁倒彩聲一片,現場相當噁心。桌上沒擺任何食物,可說是主人的先見之明。
「不,不,不!我等得太久了!」褐色眼睛里迸發出亢奮的光,實際上相當嚇人。傑羅姆沒想到造成這種反應,再要抽身已來不及。彷彿怕他憑空消失掉,艾傅德捉住他右手,激動地發顫。「說真的,我早就厭倦了重複過去,重複做過的事和說過話!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雖然我知道的不算多。」他像個被喜悅沖昏頭的布玩偶,面帶焦慮巡視了一圈,發現屋子沒塌海水也沒湧進來,這才把聲音降低到正常水平。「我不知道還能對誰傾訴,畢竟,我的舊友全都進了墳墓。」
臉上流露出若干私人情緒,傑羅姆不禁贊成——對一位半大少女惟命是從,這伙流民簡直發了失心瘋。
至於桌子右邊最年輕者也超過三十,客人們或坐或站,僅有一位佩戴武器,還是把花哨的短匕首,裝飾性超過實用。他們身邊的侍從各自僅有一名,全是老弱病殘,甚至包括一個瞎子。右邊的客人交頭接耳,不時抿嘴微笑,相互的交情都不錯,使喚起僕人也熟門熟路。
「叮噹,叮噹。」他不為所動,繼續撥弄脖子上的樂器。寂靜很快被打破,背後響起粗噶的呼吸與急促的踩踏聲,然後入耳的是齒輪和轉軸的咔噠響。
「集中精神,你差點陷進去。」聲音裡帶著責備,「停止被情緒左右。萬一信假成真,『廣識者』會永遠捉住你。」
傑羅姆服從先知的安排,站到圓心正下方,腦袋上是黑色的洞口。隨著推桿運動,大量冷風呼嘯湧入,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傑羅姆忽然感到飄飄然……不,是徹底飄起來了。
耳邊傳來駭然的慘叫,傑羅姆意識到身體開始減速,他如同一塊劣質海綿差點被甩出汁來。加速快且恐怖,減速更是十倍的折磨,幸虧只持續了三五秒。接著他渾身一輕,團成團跌進大量黏膠狀物質中間,擺脫慣性的過程讓腹腔內排山倒海,幾塊內臟似乎發生了位移。
震耳欲聾的鐘聲接連不斷,因為聲源距此很近,頻密的撞擊輕易蓋過了門口的鼓樂隊,讓司儀的宣講淹沒在「當、當、當」的聲浪里。最後聽見上茶點的吩咐,然後沒了下文。左邊的新貴們本來罵罵咧咧,這時定有人藉機吐出大串髒字,問候雷文家的曾曾祖父。帶著一臉的反感,主人在中央落座,這種狀態實在無法討論正事。待大鍾敲到第七響,雷文已開始膩味了。只看他嘴唇微動,雙手互拍,啪!然後滿堂寂靜。不論擾人的鐘聲還是微弱的呵欠,甚至鑰匙扣的叮噹響、上排牙撞下排牙的磨牙聲……大廳內連個蚊子叫都聽不見。更糕的是,這情況持續了好半晌,初經歷之人很容易不知所措,還以為自己突發耳鳴來著。
冰冷的逼視讓傑羅姆忍不住心虛,湧起強烈的危機感。隨後出來的德懷特故意叫他難堪,頓一頓才說,「出發不久碰見幾個路賊,射死一名護衛,耽擱了三刻鐘。」
主人臉上寒意更濃,卻把聲討對象轉向自己的信使。「你說『路賊』?我給你的人是廢物。」
見他毫不示弱,雷文的評價只有一個字,不贊成亦不反對,簡單哼了一句。傑羅姆僥倖得計,主人並未發難,暫時不用考慮逃跑的事了。「英俊小生」皮羅斯忍不住笑,雷文的熟人們大多情緒穩定,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兒。
「哼。」
「如果不方便講……」
「艾傅德,你這是在幹嘛?」
「該死。」
傑羅姆應聲低頭,發覺手中正攥著一鞠似有實無的球體。球體的三分之一已被填滿,鮮活的情景在球體內蕩漾,像灌滿清油的廉價水晶球——正是「廣識者」贈與他的靈魂毒藥。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地,傑羅姆忍不住一陣心虛。
「你要不要加入?我自己沒法開始。」
聲音沉而有力,聽上去相當熟悉,卻暫時對不上號。傑羅姆張張嘴,低啞地說:「扶我起來。」
從甲蟲小小的天地中掙脫,傑羅姆·森特不禁狠拍自己的頭。
結論聽起來斬釘截鐵,德懷特立即沉下了臉。「你沒雇我打家劫舍。我是個高級學問家,精通古代語和工程化學,不是妓院出身的傭兵!下回請婊子給你解讀文獻吧,這年頭妓女都有暴力結社,一舉兩得,還能省錢。」
「關於『要是我有個妹妹,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孤僻』的事。她好得很,森特,而你本性難移,任何姐妹也救不了你。」
「你沒提過遭人追殺的事。沒有。」
幾柄推桿被撥動,隨即響起機械上升的轟隆聲。「六號、七號、十六號、十九號、二十二號氣鎖正在解開。」雷文沉聲道,「保持鎮定,氣流會把你送到地方。」
小心翼翼爬過一段又一段引水渠,傑羅姆留神著腳下的苔蘚,三人在吊索、懸梯、滑輪組成的障礙中蝙蝠般穿梭,直到抵達一棟相鄰的建築物,他勉強認出這是集風器的安置點。雷文掀開寬大的氣窗,率先跳了進去,氣窗「嘎吱」關閉后,裡頭是條舊水泥雨道,傑羅姆偷偷舒一口氣。接下來單調的直路無窮無盡,他們沿著管道走了又走,頭尾顛倒變得不成問題——水泥結構四四方方,每個面都一樣,只能通過天花板上電壓不穩的頂燈確定位置。帶路的雷文故意出難題,行進時不斷在天花板和牆壁間切換,三人完全變成了爬牆的壁虎,全不走正常路線。重力感錯亂讓傑羅姆很不適應,冒牌先知卻指出這屬於「必要的鍛煉」,應該認真學習。
隔著一扇門,裡外都在吼。雷文的男僕準備放聲尖叫,而先知帶來的人正驚恐四顧,人影閃爍短暫遮擋住傑羅姆的視線……他右手剛握住劍柄,左右傳來的尖叫忽然變得又低又平,奔跑中的人像陷入一串慢動作,人縫裡先知冷目如電,約瑟夫·雷文也已重新站立起來。
對手延伸的影子穩穩攫住他,巨大劍壓不遜於打樁機。一柄劍在那人手中四面開花,舞成難以辨認的光團,不論速度、技巧還是力量,實力差別說明了一切。再來一記,傑羅姆持劍的右手徹底麻木,濕血混著冷汗滑動起來……一聲長鳴短劍脫手,斜插在閃光的鹽山上。
不甘心地應一句,傑羅姆忍不住追問:「為什麼是雷文?為什麼是她?為什麼現在?你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廉價旅館,誰都能進來趴一會兒,這滋味特別吸引人,真的。瞧你的同伴,他退房前會把整棟屋子燒光。他的確跟你一夥?」
假先知與雷文像兩隻破繭的蝴蝶,掙脫借來的軀殼,化成兩股光和水的洪流,與強敵絞成一團。傑羅姆踏著最後一片地板對自身施展「巨力術」,然後扯住暈過去的兩人,往任何方向縱身一躍。他最後看見先知的向日葵被黑火舔過,氧化成一塊焦炭。
傑羅姆揣摩著雷文的伎倆,估計他施展了強效「耳聾術」,或許借拍手瞬間釋放的震波麻痹了眾人的聽覺?不過以下情況超出他的預計。約瑟夫·雷文壓住了場面,開始列舉今天討論的事項。
「當然。我該接著裝瘋,還是有什麼『實際』工作可干?」
內心湧起強烈的憤恨,有一秒他幾乎怒而拔箭——拉著他的手突然變成了一塊冰,女子不複原貌,積木似的破碎了。
他無表情道:「我抵達紅水河台地時當地已沒有領主,負責防務的傭兵與大群歹徒裡應外合,準備洗劫城鎮。見戰況危急,我才挺身而出平息匪患,之後眾望所歸,只得擔起重建的重任。剛才您說我是個偽君子,這點倒不必否認。」傑羅姆不理會對桌挑釁的瞪視,「照您的提法,無法赴約者該把名字摳掉,而那些製造流言的連個名字都沒有,憑什麼誹謗於我?我又何必駁斥低能兒的指責?就算我明搶了又如何?今天的日程說的明白,還債、剿匪、參戰,我只關心這三樣。哪個準備替人申冤,請直接站出來,也好給主人的請柬多騰些地方。」
夾著碎石屑的風銳利如刀,臉頰多出幾道划傷……他的呼吸又淺又急,身體如風中柳葉,和看不見的舞伴共舞。左、右、左,眼睛幾乎跟不上奪命的節奏,直覺卻疾呼救命:危險!危險!……一次本能的閃避,幾乎扯斷自己的韌帶,仍躲不開重重一擊。叮!刀劍相交,彷彿兩根點燃的仙女棒……傑羅姆虎口破裂,短劍頓時卷了刃。
旅法師的右手突然加力,從牙縫中擠出字來。「別、往、那、兒、看!想跟我一樣嗎?」艾傅德發現了兩名偷聽者,再也坐不住了,嘴裏吐出快速低沉的詞句,「毒瘤!毒瘤!你聽清楚我的話:『支配者』永遠處於『浸潤狀態』,他們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卻沒有自己的時間線,只能利用你來追蹤我……別受他們的蠱惑,否則你會被困在時間的牢里——」句子沒完,人已經站起來,艾傅德打碎啤酒杯,用一塊血淋淋的玻璃在牆上刻畫。
向日葵開得鮮艷,先知卻營養不良,傑羅姆十分訝異,他們明明處境艱難,不知怎麼跟雷文搭上關係。
沉默中離開廳堂,三人懸在房檐邊上蹣跚西行。雷文在最前,傑羅姆居中,先知懷裡依舊抱著茁壯的向日葵,花朵也許是一件重要道具?心理上傑羅姆仍然拒絕新的上下方位,兩尺開外那片颳風的虛空如此真實,不論怎麼確認「這隻是幻覺」都嫌不夠說服力。交換了上下方向後,明媚的山谷城鎮瞬間化作險山惡水,傑羅姆經歷過眾多風險,但不包括「因重力反轉跌出大氣圈」這種。對此他相當缺乏概念,萬一腳底打滑落入那片稀薄地帶將會造成何種後果。沒準高空的亂流會把他撕碎,低溫和低壓也能幫幫忙……胡思亂想著,他逐漸願意接受自己腦子有病的結論了。
爆炸之慘烈缺乏起碼的真實感,傑羅姆·森特交叉雙臂近一分鐘,似乎這樣做能提供些許保護,令他不至於被吹到地獄最下層。末日景象在心中逐漸消散,睜開眼吞沒地平線的白光歷歷在目,但重影和散光背後不過是家骯髒的小酒館,熱空氣也換成了腥鹹的海風。
冰水似的眼神,拖長到不可思議的影子,瘦弱的女孩表情很不對勁。她對傑羅姆示意。「過來吧,森特。我們時間不多。」
「很可惜不是。狼王是個神秘人物,只派手下小弟替他與會,雷文的帳也敢不買。傳說狼王從不在有屋頂的地方常住,兩手各有六枚利爪,切削金屬像熱刀切黃油,每逢朔月,總跑到野地里跟怪物交配,那命根子足有三尺多長……嗯,這個隨便一聽。總之世風日下,咱們普通人只好忍氣吞聲嘍。」
約瑟夫·雷文與年輕姑娘交涉,剛開始表情勉強,一會兒又不住點頭。如果他們之間存在什麼買賣,雙方都顯得非常審慎,講出「是」或「否」之前經過了認真權衡,以免造成重大損失。
論外形,雷文與回憶中的形象契合度很高,唯獨找不到一絲大師風範,令傑羅姆難以確信目中所見。他大腦高速運轉,彎腰的同時下巴向內一收,算跟對方打過招呼。約瑟夫·雷文沒興趣繼續刁難,甩下進門過道,當先步入前廳。傑羅姆跟著他走,強迫自己把眼睛從主人後背移開,轉頭關注與會眾人。
迅速增加的不安接近了臨界點,氣流匯成一股巨力,扯著他越發靠近頂部的黑洞。傑羅姆最後時刻才反應過來,驚恐地望她一眼。「風送器」這個詞拂過腦際令他如蒙錐刺,深心裏緊縮了一下。先知並不作答,氣流瞬間淹沒了他,整個人被「砰」的發射出去,消失在黝黑的洞口處。
「C女士」冷冷瞄他一眼,似乎嫌雷文太多話。但傑羅姆沒精力留意他們的詭秘眼神,經歷太多的離奇事件讓他喪失了基本的判斷能力。在歌羅梅時傑羅姆曾與「廣識者」頻繁接觸,但怎也想不通它肚裏竟是這番光景。三人賴以棲身的液泡凝定不動,那些上浮的氣泡卻紛紛炸開,如五色水母蕩漾著淡去,既艷麗又恐怖。
傑羅姆·森特化成一隻追蹤露珠的甲蟲。
「究竟怎麼回事?」
傑羅姆·森特打著寒戰醒過來。或者說變得更糊塗了。
「C女士」望著傑羅姆。「你要明白,世上不存在既定的命運。」
事情夠明白了。繼續追逐至少還有反光可看,還有什麼東西在前方等待;一旦停止了運動,就只好留在黑暗裡,做一隻黎明前渴死的孤獨的甲蟲。
頭頂驕陽似火,他背後只有冷汗。這是場不可能的決鬥。
「謠傳紅水河台地來了厲害的巫師,操了領主的女兒,佔了當地的丘堡,喜歡把人變成石頭取樂。說的可是你?」周圍諸人無不瞪圓了眼珠,關注起傑羅姆這個低調的惡棍來,氣氛比剛才還要肅靜。傑羅姆心中不忿,心說接收了「火柴幫」大量壯勞力,事實真相難道你會不清楚?
「呼吸,森特,吐出空氣。」她滿頭亂髮與向日葵一起狂舞。
「你總喜歡胡思亂想。」
「我瘋了,對。腦子裡的幻覺跳出來掃平了數不清的蟲子。」
扁酒壺只剩少許液體,朱利安·索爾惋惜地聽聽,然後眼光衝下,說:「歡迎參觀金屬嘉年華。」
「十六年優質教育,專攻方向是『自組織系統複雜心理學』。」
打開懷錶看時間,莎樂美應當正準備晚飯。這一趟「紅松鼠」號出海遠航關係到投資的成敗,若不能賺得利潤,他在格羅梅的貸款會讓他傾家蕩產。但願如「廣識者」保證的那樣,什麼「巧克力」不會做成一筆賠本買賣(見第二十八章《馬戲團》)。
「絕不會。」傑羅姆幾乎聽不見自己,「可我必須把她贏回來。」
「開門的鑰匙,請。」
「敗勢已成,再不突圍就走不了了。」
「叮噹,叮噹。」撞擊聲清脆動聽。
「有爛人跟我報告,說該藉機清償債務,把地產錢糧,婚姻契約,人力工時的賬統統結清,省得打起仗來耍無賴。沒錯,新上位的蠢貨只懂打打殺殺,不懂欠債還錢,給債權人製造了很多麻煩。我再強調一遍:倘若欠債的作戰勇猛,被人剁狗一樣砍了,他欠的爛債始終跟土地連在一塊,接班人最遲有一個月還款寬限。所以,今天第一件事是討債,其次是聯合剿匪,最後咱們談談戰爭事宜。」
與雷文不同,年輕姑娘這時搖身一變,散發出陣陣寒意。空中遊離的水分子向她聚集,許多凝結成霧,環過她肩背拖出一襲夢幻般的紗羅。結晶體如同細小的銀魚,在雌魚身畔游泳嬉戲,連破皮袍也沾了光,被映得朦朦朧朧。這身打扮與雷文相比毫不遜色。見對方嘴角含笑,羸弱的身軀已被某種巨大異物所佔據,那感覺絕對沒錯。
意識到頭腦中的想法完全透明,傑羅姆不再隱藏自己的反感。
甲蟲森特被口渴驅使,沿彎曲的葉脈爬行。尖端的地平線上,陽光指點著去路,但光明過處露珠只剩下蒸氣,焦渴隨時在撩撥他。即便如此,露珠的光許諾了一個天堂,甲蟲森特於是不斷爬行,令這場絕望之旅欲罷不能。迷離的水霧亦真亦幻,甲蟲的智力卻不包含猶豫,賦予他無限的驅動力。前進是必然的,追逐是永恆的。
傑羅姆對自己說,沒錯沒錯,就是久違的「旅法師」艾弗德!不知怎麼在這兒碰見他?傑羅姆不懂從何說起,有些話已自動流出來。
骰子在玻璃杯中滾動,「要加入嗎?」對桌的人問。
事有湊巧,同樣在對面落座的三人彈簧般跳起,話音未落刀劍出鞘,居然誤判了挑釁的目標。聽波說,狼王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有個把仇人稀鬆平常。既然有人主動請戰,傑羅姆樂得安靜喝茶,消失在圍觀者的行列中。
他彆扭地抬起頭,對面那人生了雙溫柔的褐色眼睛,輪廓尖削,鬍子拉碴,正玩得全神貫注。
眼中俱是深灰色。傑羅姆站在齊肩高的田裡,踮起腳朝遠方眺望。
「少彎彎繞。你拽什麼文,偽君子。」
這樣安排對一個沒有味覺的人真的太貼心了。
「比預計晚到一小時。你覺得你那點工夫比我的餐前酒重要?」主人寒著臉說。
傑羅姆頓時感到不知所措,廳內廝打和門外的騷亂越來越慢,他不確定自己是該往前走,還是該掉頭逃跑。站在先知旁邊,約瑟夫·雷文穩若磐岩,只是伸手打個響指。
想清楚這點,傑羅姆板著臉邁出下一步。
屁股來不及坐熱,森特先生交上了一個朋友。客套話先不提,鐘樓突然開始報時,正午十二點到。
——我的生活竟然是,呃……一鍋熱果凍?
「盯著看有損視力,來,站到我身邊。」這種語氣和講話方式只能讓他聯想起一位熟人,傑羅姆僵硬地轉過身。
對交談內容頗感興趣,傑羅姆把紛亂的廝殺拋諸腦後,注意力集中在柱子側後方。雷文的對手只是個一無所有的姑娘,是什麼吸引他要夠?交涉重點肯定很有價值。
潛伏的人們開始哭叫,人面花在狂奔中紛紛折斷。傑羅姆·森特取劍在手時,衣衫襤褸的男女像獵狗嘴吻前的狐狸、掠過他身畔亡命逃竄。輕撫著短劍,傑羅姆與身後的捕獵者面對面。那是一名蜥蜴騎士、至少形狀有點像、正手持槍矛高踞坐騎之上。騎士擁有兩顆螢石造的眼珠,火花閃閃晶瑩透亮;它那水晶甲殼下嵌滿齒輪和擒縱器,像一台瘋狂的座鐘,不斷滴答滴答,計算著人類剩下的時光。
艾傅德抱歉地笑笑,「和你說話同樣是種優待,我不記得上次隨意說話是什麼時候了。這麼久以來,我時刻活在別人的故事里,說正確的話,做正確的事,正確到沒有第二種答案。必須糾正艾文干涉因果鏈條造成的裂縫,必須挽救快要傾倒的大廈……我永遠都在旅行,總有干不完的活,像一張書籤夾在兩頁紙中間。別人的目光讓我累死了,可如果我不幹,倘若躲在某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我會不會就這麼消失呢?」他顯然陷入了恍惚,遲疑地問,「我一直懷疑自己其實並不存在,全是它對過去對我的回憶吧?我看來像真的嗎?」
約瑟夫·雷文轉動禿頭,目光鎖定坐在左上角的五個強人,不屑道:「加爾和吉森,一雙軟蛋,給野狼操了。把他倆的軟蛋名字摳掉。」貼身侍從謹遵指令,竟真從羊皮紙上摳出兩個洞來。
「請接受我的歉意,大人。我的隨從是鄉下來的粗人,從未目睹您這般威嚴,一時惶恐冒犯了閣下,懇請原諒他的無心之失。」
「借口,理由,死也不肯面對失敗。至少妓女的嘴用得和肛門一樣好,你得承認,這點上你不如人家。」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這是自己學生的聲音。傑羅姆頭一次聽狄米崔用這樣惶急的腔調說話。
「關於凍瘡?」
他隱約知道那是位美貌女子,表情萬分焦急。女子左右還有幾顆腦袋探出來圍了一圈。傑羅姆能認出他們的輪廓,知道這些都是自己人,但卻辨不清每一張臉孔。
「高地多福,陌生人。我是『剪羊毛者皮羅斯·塞爾文』,如你所見,塞爾文家的長子。塞爾文家經營祖傳的流動牧場,領有大塊常綠牧區,包攬了本省的呢料作坊和高級成衣作坊。因為本人名字太過嚴肅,熟人都叫我『愛打扮的由諾』,還有個別名叫『英俊小生』。只要誇我兩句,咱們就是朋友了,做生意有折扣喲!很高興認識你!」
朱利安語調憂鬱。「不會是場簡單的談判。」
「那只是一次反擊,」先知斂起笑容,強調說,「只是反擊。敵人破壞了基本原則,把爪子伸進了物質世界,它不用鏡子也能掀起狂瀾。所以我們必須爭取新人參加賭博,好把更多思想轉化成力量。」
「突然想打噴嚏,」傑羅姆開始不耐煩,「麻煩你略過這一段。說起畢業,你在克瑞恩學習的法術?稱號呢?」
憑他目中所見,三人其實受困於一隻小小的液泡內,隔著纖薄泡壁,小液泡懸浮在無盡的膠體海洋中。這片海色澤幽暗,凝膠狀物質不時「噗噗」裂開製造出無數氣泡。傑羅姆死盯住距離最近的一枚——氣泡里裝著他剛經歷過的一幕,酷似放大鏡下失真的一瞥。
主人一擺手,失去的聲音又回來了。
奧森先生擠壓著喉嚨,用他那詭譎的聲音斷續說:「奇怪……還以為故障……新換的聲帶哦……扭……點喘不過氣……」他聲調又尖又細,其中頻率最高的聲音硬是穿透封鎖,成功攪擾了雷文的好事。
一塊陰影劃破晴空,在鹽晶地面投下激墜的影子。陰影拖著條橘紅色尾巴——橘紅色的降落傘吃滿了風,如同一朵血浸的蒲公英。相比巨怪般的火山口,蒲公英微不足道,若非天氣晴好甚至無法吸引一隻鳥的側目。但這一刻,所與人都感到了陰影的迫近,那是動物對地震的預感,是埋藏於大腦原始皮質中對死的嗅覺。
艾傅德毫不生氣,對他言聽計從。「原諒我喜歡回憶塵封往事,畢竟全都過去了。當初以為自己會在冷藏中度過幾世紀,醒來發現身在一片嶄新的沃土,要把文明散播到無限遠方呢。當他們向我提供職業建議時,必須承認這讓我非常吃驚——陪幾個壞脾氣的夥伴玩紙上遊戲,和我的預期相差太遠了。」
「婊子樣的野狗!我兄弟的血還在你臉上,你吼個屁!!!」
同行的兩位胸懷叵測,難說打的什麼主意,這會兒都安靜地注視他,眼角眉梢鎖著太多奧秘。傑羅姆撫摸右胸不存在的箭傷,現在那兒光滑平整,但疼痛教他明白,夢中所受的傷是洗不凈的。這時假先知洞悉了他的猶豫,眼光閃爍,在他腦中投射出一個意象:
屋子裡人數比料想中多,以四十五席的長木桌為界,客人們自動分成兩群。左邊一批人年紀輕輕,個個十二分警惕,腰裡別著彎刀細劍流星錘,模樣如臨大敵。其中最惹眼的要數左上角端坐的那位。身穿灰皮衣黑皮褲,長滿胸毛的上身半裸著,兩臂肌肉暴脹,像即將撐破的腸衣的香腸;身後緊隨四名壯漢,屬於保鏢之類的貨色,身上未著盔甲。左手邊的其他人最少帶來兩個護衛,四五個小團伙界限分明,把一樓前廳擠掉一半。
艾傅德吃驚的表情令他摸不著頭腦。「我的事?你居然想知道我的事?可這不是我們該談的!何況,今天你早來了一百三十五秒,在這個時點上談論我的事已經破壞了規矩,許多許多規矩……」聲音越來越弱,他表情非常矛盾,既有難言之隱,又隱含熱切的期待。
傑羅姆手扶欄杆,風把他一身戎裝吹得獵獵作響。在令人驚駭的高度之下,目光穿過大段冰涼虛無的夜空,他俯瞰著混凝土鳥籠般的城市。幾秒鐘里直覺告訴他,羅森里亞正在燃燒,隨後他才意識到、那只是燈光帶來的幻象。
「至少我試過,試過挽救每一條性命,包括敵人……真希望你能活,去隨便什麼地方,找一個女人,真正安頓下來。」笑容飽含苦澀,「不過馬上,全完了。」
桌子右邊的老朋友們依然坐得穩當,顯然經歷過類似場面。但初次赴會者大半站起身來,有人鐵青著臉吐出若干唾沫,滿臉的慌張窒息,許多右手已按在武器上。不過衝動的客人被雷文冷目一橫,終究不敢放肆,一時顯得手足無措。
太陽雖已落山,市中心仍生氣勃勃。相比這片有樹蔭遮罩的城市,城外的鄉村全在戰火中化成了灰。五顏六色的污水灌溉著邊緣地帶,漫過重重荒灘,隨意分叉,將沿途的動植物毒殺乾淨,提醒著人們大地在征服者鐵蹄下的慘狀。
伴隨牙酸的切削聲,整個酒館開始崩潰,現實的假象被切開一道創口。假先知和雷文站起身,毫不留情地逼近他,那條縫還鑽不過一個人,艾傅德絕望地回看,忽然說:「瞧你們乾的……它來了。」
「稍微放下半分鐘你對權力的厭煩,也會立刻改善你的處境。森特,整桌賭徒里數你的性格最易吃虧。戰勝莊家既不可能,請把精力放在淘汰其他賭徒上。為了自我保護,屈膝忍辱也比鋒芒畢露安全。」見他一臉沒趣,對方流暢地變幻表情,微笑道,「或者你容易接受另一種解釋?從現實角度看,所有『素數』只存在於幻想中,對物質世界的干預必須透過信徒的手來實現。你腦中的一切可以理解成精神錯亂,普通癲癇病人的幻覺都比這更離奇。說實話,你的腦子確實出了問題,讓你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幻想自己受到詭異力量的召喚呢。」
霎時間低空光芒萬丈,一顆新太陽無止境地傾瀉著熾烈白光,火球轉瞬填滿全部視野,在眼球煮沸前刻下最後的映像:藍紫色電芒在橘紅火球表面飛竄,火山口的「鐵碗」盛滿岩漿與氣化冤魂,埃拉莫霍山的水平高度被橫削去一公尺,鋼鐵像羊皮紙般冒煙翻卷著,血肉之軀好似狂飆中的微塵。這時第一波衝擊早蕩平了現場。
「有點肉腳,勉強能用。」德懷特承認。
這番言論在賓客中激起強烈反響。約瑟夫·雷文慷慨放話,左邊一幫年輕人立即滿堂鬨笑,或者敲敲打打,或者拿響亮的口哨表示抗議,自尊心比杯墊下的跳蚤反應還快。反觀右邊的熟人團體,對雷文的霸道習以為常,甚至有人故做傾聽狀,一旦需要馬上可以替雷文捧場。主人的言行讓傑羅姆忍不住撇嘴,憑他這心性,當學徒侍奉導師慢慢積累閱歷是不可能了。難道大法師就應當與眾不同,要養成用鼻孔說話的習慣?
這時貼身僕人再度附到他耳邊,嘴唇動彈,卻聽不到絲毫風聲。順著男僕眼神所指,傑羅姆不由眯起眼睛。不知從什麼時候,大廳外面一撮人姍姍來遲,穿衣打扮恰似一夥流民,乍看以為勞動營的苦力逃了出來。這夥人的領袖、曾回絕過傑羅姆的年輕的先知站在大廳門口,身披著骯髒的貂皮斗篷,懷抱一盆向日葵。
約瑟夫·雷文一手托腮,冷看廝殺。他像午覺沒睡醒,根本無意阻止雙方血拚。今天召集大家八成是為了他那點錢,抵禦外敵之類的,在座諸位顯然是不上心的。
傑羅姆感覺自己被烤脫了皮,接著發現手邊擺著一杯淡啤酒,甚至添了三大塊冰。他暗自謝過上天的恩賜,把整杯劣酒一飲而盡,竭力控制住快抽筋的肌肉。清涼的啤酒甜美得不可思議。
※※※
飛行速度堪比離弦之箭,血液從傑羅姆的視網膜短暫剝離,失明和神智模糊一齊抓住他。拋射的過程中,他感到全部體液湧向雙腿,耳膜差點被壓力洞穿。糟糕的是,這條輸氣管並非筆直,竟還有不少分叉!傑羅姆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兩度拐彎、差點脫離氣流的保護、同炙熱管壁發生好幾次小摩擦。
維修平台超過六十尺高,設有殖民者的工程站和設備完善的空港。平台隨時垂著頭,被沉重的負載所累,行動時卻似優雅的水禽,步伐非常輕盈。白天利用太陽能飛舞放哨的金屬雲雀先後歸巢,只見數千隻鳥兒列著隊,折起黑色翅膀降在平台上。不多一會兒,整座平台便插滿黑羽,像一隻鸛的倒影。
至於自己的隊伍,不僅勢單力孤而且人人帶傷,靠兩排燒焦的尖木柵勉強與敵對峙。號角聲響起,敵軍先頭部隊鐵蹄猛踏,撒出漫天箭雨,耳畔戰鼓如雷,燃燒的森林把天空映成明黃色,隨風送來濃烈的枯草和瀝青味。
傑羅姆聽見自己說,「鎮定,還有機會——」可一聲呻吟打斷了他,讓他感到事情不對勁,低頭去看左邊的胸膛。原來一根羽箭射穿了鎖甲,尖端由背後突出,半截箭簇潔白如洗,鵝毛上還粘著一隻小飛蟲……飛蟲嗡嗡振翅著,徒勞地嘗試起飛。
「在下逐客令嗎?」
在眾人攙扶下他支撐起身體,花好一會兒才搞清楚狀況。眾人身處一座小丘頂部,周圍曾經茂密的白樺林被砍伐殆盡,半截樹樁像一尊尊小墳包。小丘下的山谷很深,谷地間旗幟林立,長矛和盔甲反射著火把的光,帶來綿延數里的肅殺的浪潮。傑羅姆眼光兜轉,意識到他們已深陷重圍,被逼到了絕路上……敵軍陣中高擎著三個羅森重裝步兵團的團徽,另外幾幅畫有家徽的陌生戰旗被挑在騎士的矛尖上跳蕩,敵軍像發現了腐肉的禿鷹盤旋不去。
事實上,一棵巨樹自三橋地區正中蓬勃而出,火焰形樹冠遮蓋了大半座城市,枚紅色金屬枝條布滿亮點。詭異的居民們棲息在「石樅樹」的蔭庇下,隨處可見蝙蝠翅膀乘著月光滑行。城市西北,一幢獨立修理平台邁開四條長腿在樹枝間逡巡,背上活動著疲憊的奴隸,納涼的商人,蠕動的發光菌落。
傑羅姆不太熱心地聽著,眼神不停往柱子邊上瞟。他隱約看見年輕姑娘吐出幾句話來,接著伸出柳條似的食指在約瑟夫·雷文手背上一劃,雷文就像根朽木般栽倒,頃刻失去了知覺。
經過定向加壓,聲音清楚傳進了每一雙耳朵,說完這句話,傑羅姆幾乎把一口氣全部耗盡。賓客們交換著驚詫的目光,對他的技巧、尤其是膽量刮目相看。孤軍奮戰的滋味很不好過,傑羅姆用一個極度弱化的「咆哮術」貫穿雷文的屏蔽,他這時倒希望杜松來當自己的靠山。傑羅姆沖奧森做個「立馬滾蛋」的手勢,把他敢出屋去。奧森一臉委屈地走了,傑羅姆沒工夫過意不去,再晚點唯恐他被雷文宰掉。
傑羅姆推開身邊一株作物,想確定一下方位,指尖卻傳來清晰的痛。這棵「作物」赫然是張金屬人臉。嘴微張,眼半閉,正哼著小曲自娛自樂。人面花隨風輕搖,脊椎構成的主幹上掛著傑羅姆幾點血漿。
約瑟夫·雷文道:「這裏位於『廣識者』體內,是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每個液泡代表一種現實的選擇,只要具備足夠能量,每個液泡皆有化為實現的可能。」
「眼睛漂亮。」傑羅姆·森特由衷讚歎。他抬頭,脖子里一長串螢石項鏈風鈴般發響。
「哼!我去喝一杯,怎麼一股牛糞味。」德懷特憤憤然走開,隔好遠還能聽見他的嘟囔。主僕二人結束寒暄,森特先生對他倆的脾性都有了進一步了解,緊張感漸漸變成了疑惑。
「幸會,女士。你沒打算長期佔用她吧?普通人不免疫凍瘡的。」
「我想還是不玩了,老婆在家裡等著。你收拾收拾,船都快開了。」
無須懷疑,約瑟夫·雷文擁有高超的法術造詣,但仔細衡量一下,這類小伎倆和橫掃漫天「蜻II型」的水準相去太遠,傑羅姆必須等到更具說服力的證據自己跳出來才行。
——當著守衛的面?腦子有問題嗎?
——皮開肉綻皮開肉綻皮開肉綻……
傑羅姆感到他心灰意冷,不好意思再催促,便又點了一杯淡啤酒。「沒關係,該還有點時間,我不著急走。不如……說說你自己吧。」
手按方才被箭矢洞穿的傷處,傑羅姆禁不住陣陣恍惚。
睜開半瞎的雙眼,他痛苦沮喪,全身上下散了架一般,或者像一尊被燒化的蠟人。口中含糊地詛咒著,傑羅姆慢慢找回了各種感官。噩夢般的時刻過去,視力稍一恢復,他發現有人正關切地握著他的手,一雙眼睛淚光瑩瑩,口中連聲乞求:「別離開我!千萬別……能聽見我的話嗎?」
趁雙方眼神交匯,傑羅姆把他同記憶中的神秘法師兩相比照。
「想拚命嗎?」鹽晶映花了兩眼,索命的煞星站在大片眩光中橫眉立目。「跌死你吧,G!輸就是輸,逞什麼英雄!」
「我沒有同伴,或者類似的對應物,身為『素數』意味著徹底的孤立。」說話中腳步不停,兩人緊跟著雷文,穿過會客廳鋪滿蛛網的天花板。「正常狀態下我們不相往來,各司其職,好比骰子各面總是對著不同方向。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發生。假如配上角度適宜的鏡子,就能製造出同時在場的假象……別胡思亂想,一滴水容納不了海洋,這姑娘和雷文還不夠格充當任何意義上的容器,他們只是兩塊單面鏡,折射一點光訊號,讓素數們短暫寒暄幾句,方便協調行動。幾句寒暄不會把她怎麼樣。」
「換個角度,世界還蠻有趣的。」約瑟夫·雷文生硬地笑笑。「咱們走。」
「時間帶走了他們,不是匕首。天吶,我生在幾乎沒有犯罪的年代,你能想象嗎?那些運行良好的社會組織?乏味但富足的生活?當然你不能。人們犯不著互相殘殺,熱衷暴力是件稀罕事,假如你精力過剩,大可以參加探索深空的瘋狂計劃,把生命花在有價值的方向上。從畢業開始,我差點成了偉大計劃的一份子。」
目光黏在氣泡上難以自拔,傑羅姆看它不斷上浮,突然由內而外炸裂開來。一瞬過後,山丘,野火,敵軍,統統消失不見了。
雷文不是個通情達理的鄰居,傑羅姆不再遲疑,悄悄往右移動,準備加入應聲蟲的行列。只怕這邊都是老相識,自己想擠還擠不進去。出乎他的預料,離他最近的男子特別友善,微笑著拉開一張椅子。
「包括剛才炸開的?」
這時更叫奇怪事發生了。看到先知登門拜訪,雷文撇下滿屋的支持者,撇下一堆陷入苦戰的亂眾,繞著彎過去同她會面。兩人轉到一根粗圓柱旁站定,雷文的僕人和先知帶來的人散開放哨,似乎這類談話發生過許多次,程序已經不用吩咐。
抬頭看那漏斗形屋頂,圓心附近開了個直徑約十尺的洞,內壁潮濕而光滑,深度難以測量;一排進氣孔繞圓屋的基座一周,他們進來的地方屬於其中一個氣孔。雷文碰碰牆壁,立即浮現出一具暗格,暗格內裝滿複雜的推桿裝置。
距離地面十五公里,蒲公英爆炸了。
森特先生腦子裡亂糟糟理不清頭緒,玩骰子的艾傅德動作慢下來,終於發出一聲嘆息。「我一個人要如何繼續呢?早知道變成這樣,當初還不如遠遠地走開,到月亮上去挖礦。」
腳下的金屬壁冷熱不均,凝膠燒盡現出渾圓的球形,同時反射交戰三方的破碎形象。現在他非常感激雷文的訓練,讓他像蜘蛛般緊貼著內壁,沖遠處唯一可見的逃生管道奔去。空中戰況再次升級,黑焰幾乎吞沒了強光,不用問,呆下去必死無疑。傑羅姆做最後衝刺,在黑龍長尾掃過前成功衝進負壓管,被上升氣流推向了隨便什麼地方。
群山之巔高塔林立,左右打橫排開,之間以長長的黑色纜線相連,像結滿蛛網、伸向天空的五指。天上還矇著霧,晝夜難分,山脈盡頭的空氣青里透白,彷彿被扯到快要撕破的薄絲帕。
※※※
其實走牆壁或天花板有不少好處,即使碰上複雜地形也很少遭遇障礙,傑羅姆跟著他倆螺旋形前進,十幾分鐘過去,等他感到噁心想吐時雨道終於見了底。面前的空間豁然開朗,三人進入一座圓頂大屋的底部。
艾傅德苦笑,「你不明白,朋友,我的夥伴們非常特殊,它們是世界各地最強大的人工智慧,掌管著各個領域的要害部門。我假定這屬於一場邊際實驗,讓機器邏輯更好地理解非理性的人,或者測試它們在極端狀態下的容錯率,其實不管怎麼測,這些傢伙只需拿出微不足道的運算時間,就超過我一生學習的極限,而且不耽擱它們的日常工作。就這樣,夥伴們輪流與我結隊,參与想象中的冒險,玩得是古老的紙上遊戲,必須真正用手去擲那些骰子。當遊戲結束,由我對它們打分,評出最富想象力的機器。開始我感覺可笑極了,但時間不長,便發現實驗競爭其實非常激烈,幾個尖端智能先後被淘汰,我懷疑還有其他幾組人在搞同樣的測試,目的也越發神秘。當實驗進行到第三輪,我交上了頭一個朋友。他們管它叫埃尼克,只有我叫它艾文——」
雷文搖頭。「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辭無所謂。關鍵是,當你處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將不存在任何偶然。」
「嗐,現在的年輕人不可小視啊!」年過三十還很俊朗的皮羅斯深有感慨,「幾句話就讓我啞口無言,談吐不俗吧,模樣也不錯。就是瘦,真瘦,不像能生養的樣兒。她日子挺不好過呢。」心說能不能生養與你何干,怎麼老往這上頭考慮?估計新朋友對她有點心猿意馬。「我聽說有一幫逃奴在山裡轉悠,沒想到竟是女人領頭。再發育幾天她真挺標緻的,性子更軟點就好了。可惜,照眼下的形勢遲早給野狼活剝了,要麼就進了雷文的肚子。遺憾啊。」
失去了兵刃,傑羅姆·森特完全鎮定,甚至抽空掃視著周圍。
或者在他們閑談時敵人已趁虛而入,一場混戰摧毀了大片膠體,剩下的也迅速縮水,現出下方的平滑金屬壁來。本能告訴他逃命時間到,傑羅姆不敢回頭張望,徑直掉在一片溶化的凝膠上。拉著沉重的累贅,他開始沿露出的大片金屬狂奔,僅靠著背後強光的角度判斷方向。空中龍焰噴吐,三股力量擰成了繩,也許看一眼都會馬上失明。
隨著他一句話,肌肉與神經自動開始運作。雖然被人牽著鼻子走,傑羅姆沒打算抱怨,因為爬起來的雷文早就相貌大變:奇特的光線由皮膚薄弱處向外透散,眼底冒出不少枝形光暈、把顴骨照成兩座光溜溜的小丘。遠看他不過稍具人形,更像一具灌滿甲烷的綢緞燈籠,溢出來的熱量快把他的羊毛外袍灼焦了。向日葵被雷文周身的異光吸引,緩慢轉動著莖部,像渴望糖果的小孩。傑羅姆以為目睹了一起人體自燃事件,可惜雷文火炬般的外形非常穩定,至少還能燃燒好一陣。
※※※
「有兩個沒來。」貼身侍從附到主人耳邊,講話聲音卻很高——雷文家的強勢跟瘧疾類似,傳染面極寬。
「略過這段,謝謝。」
除了說話的雷文,屋裡鴉雀無聲,大夥只有干坐著聽他講。這一手的確陰險!傑羅姆皺著眉,分析可能的實現方法。大範圍沉默他人並不難,但要把環境雜訊一併消滅,比單純造成耳聾高級許多。雷文必須構築一個封閉空間,再築起系統的逆向音場,然後調節逆聲的波,接著精確投送,將範圍內的聲波轉化成駐波……不用問,操作起來困難重重。何況他還得給自己留下發言的通道,得準備一條傳聲管,不至於被迫也用手語交流。
傑羅姆皺起眉頭。未來對他也並不友善。前方的膠體水域被煮得滾開,泡沫沸騰著,每一步都可能將他捲入上升的渦流中。
「我有種感覺,你一直在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說著說著,艾傅德情緒不再高亢,沉下頭道:「艾文是實驗中最年輕的機型,理論年齡只比我大三個月,之前它管理跨大洋的海底客運線,照使用目的判斷,應當是個刻板又無聊的測試者,只懂安排交通這類事。但結果出乎預料,它是我見過最像人的傢伙。我們斷斷續續參加了三個月的測試,有默契的配合,有激烈的爭吵,我喜歡扮演強大的巫師,它熱衷於擔當創建世界的角色。最後他們乾脆停止艾文的工作,把時間都花在玩遊戲上。那是怎樣一段好時光呀……最後一段好時光。如果當時我明白實驗的目的,不知道與它的友誼會變成什麼樣?」艾傅德帶著無法形容的表情,所說的讓傑羅姆深感費解。
嗖,嗖——
「呃,咳咳咳。」忽然響起清嗓子的怪聲,傑羅姆意識到是自己的新隨從,忍不住暗自咬牙。果然,他側臉瞧見死靈法師的模樣,因為太缺乏存在感竟然忽略了他。
※※※
「了不起,連雷文都能唬住,難怪這麼強硬。」鄰桌人輕笑,對糟糕的環境視而不見,同樣關心起主人的動向。傑羅姆換上外交表情慫恿他幾句,「愛打扮的皮羅斯」很快和盤托出。
「欠你的,還給你。」眼神絕望平靜,他輕聲道。
「野狼?被抽到生命垂危的那位?」
「那你是個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