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九章 下弦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九章 下弦

僕人放好腳凳前,傑羅姆自己推開門輕輕躍下。他聽見有人發出的嬉笑,「瞧那鄉巴佬!」「種地的來了!」同時三五雙冷眼先後戳在自己身上,其中不乏輕蔑與仇視。但這一切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下車第一眼,傑羅姆·森特和端立在對面十步開外的主人打個對眼,目光再沒敢朝兩邊看。
幾天前開始,有關戰爭的消息已傳得沸沸揚揚。
也許術士會的確帶來幾條飛龍做偵查,但大量飛行兵的提法定是胡扯。謠傳講的挺神奇,一一去掉兒童讀物里的英雄,去掉不可思議的戰法,再去掉聞所未聞的隊伍,剩下的許有兩分實情。傑羅姆懶得去印證,他只知道戰爭漸趨白熱化,必須做好應急準備。想到匆匆上前線的情敵、討厭的羅伯特·馬碩,這傢伙好歹算個鐵面騎士,謹祝他有去無回……至少這件事挺讓人振奮。
短暫一瞬間,日晷在浪尖上崩潰了,群山也被巨浪吞沒,淪為天際一方孤島。頭頂滑動著油狀鉛雲,四周全是水、水、水!水擠占空間,水造成窒息,水淹沒過他一千次。他強烈憤怒,沒頂前吞下許多液體,四肢划動著,試圖再次絕處逢生。但這次不一樣,水面高不可及,直插雲端,結成一座泡沫升騰、震耳欲聾的橋。他困惑並且慌張,被困在密封的玻璃圓球內,像掉進琥珀的小飛蟲。空氣已耗盡,依仗體內一點殘存的活力,他聽見日晷最後的計時聲——兩分鐘。
看大門的禿頂胡特逢人便說,國王御駕親征啦!帶來東南軍區的四個大兵團,禁衛軍也傾巢出動。他家表姐的遠房親戚傳來小道消息說,霍頓勛爵終於吃了敗仗,雙方在白橡樹隘口短暫接觸,鐵面騎士團被越過關隘的飛龍騎兵衝散,團長羅賓·道奇爵士讓驚馬甩下馬鞍,混亂中下落不明。這位爵士八成被坐騎拖死——飛龍騎兵可不需要俘虜,現在大軍摩拳擦掌,攻堅戰勢在必行,白橡樹隘口只怕挺不了幾天;不過參考廚子的說法,這場接觸戰其實勝負各半,隘口裝設的「魚叉」弩給飛龍騎兵製造了許多麻煩,守方甚至用大型兜網兜住一隻……好畜生,該巡迴展覽來提振士氣!總之隘口守軍的投槍把強攻的第四軍團前鋒打得落花流水,好好回應了敵人的試探……不對不對!聽到這兒,牽著驢路過的馬房小弟也插嘴說,國王才沒御駕親征嘞,而是派一名傳奇將軍「嚴肅的馬略」替他挂帥,衝擊鐵面騎士的也不是什麼飛龍,而是羅森最厲害的騎兵「護國騎士」,短短一次衝鋒,就把草率出關的鐵面騎士們給敲傻了。
傑羅姆滿心遲疑,朱利安推薦了一個最沒用的侍從,而且對約瑟夫·雷文反覆忍讓,鄭重出乎預料。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后,信使德懷特不打算多等,獨個下去進馬車裡獃著。傑羅姆清點挎包中的施法材料,邊下樓邊和朱利安交換意見。
王國的省道多用大塊石板構築,基礎是細沙、碎石塊與灰漿混凝土的結合物,夯實壓平后形成了很高的路基。路基兩旁配有排水溝渠,每隔三十公里便設一處公共驛站,以容納路人和換乘的騾馬。他們所行的「東西蘇特里爾大道」(簡稱「東西銀幣街」)寬闊路面可容四車並馳,兩旁還留有行人步道。大道包括了橋樑涵洞,險要處穿山而建,貫通著勛爵控制區域的東西方向。與這條道路比較,「南北蘇特里爾大道」和「藍雨蛙大道」的長度更長,寬度卻稍窄,是串聯南北方的兩條交通動脈。兵荒馬亂,野外滿是盜匪和逃兵,小隊巡邏騎手很多時候無力保障通行安全,行人只能依賴身邊的武裝。
為什麼是兩分鐘?性命都難保,時間還有意思嗎?不管他怎麼設想,兩分鐘一過,水壓將他的肺擠成了桔子般大小。時間構建生命,時間促成死亡,他意識到大限將至,視野充滿發光的蜉蝣,神智模糊,思緒化作水泡……死亡來臨前幻象才紛紛隱去,唯有唇邊傳來那冰涼的一吻。舌尖相觸,清甜的草莓味是他最後嘗到的東西。
騎士傳說里常有這種情節。為求淑女一吻,騎士們披荊斬棘,攀險峰斗惡龍,葬送性命亦在所不惜。假如提前告訴他們,一個吻的代價是後半生所有的睡眠……騎士這行當還會有人幹嗎?
夾在兩道交會的山脊後頭,展開大片乾燥的三角洲。從舊河床與堰塞湖的痕迹看,這裏曾有一條依賴雪水的內流河,但水源早就枯竭。離開了水,熱風能把任何泥土碾成沙粒,然後風沙會吞沒一切人造物。為了固著水土,當地人斥資修建一道蜿蜒的引水渠,規模之大即使在王國南部亦屬罕見。他們從幾十裡外引來涓涓細流,灌入蓄水池貯藏,城裡找不到水井或噴泉,整個引水系統被封得嚴嚴實實。
通常來說,狂暴的夢是他穿高領衫的唯一原因。
德懷特嚴嚴實實地閉上了嘴,只是嚴厲地瞪他一眼。揣摩著對方的表情,傑羅姆收起了備忘錄。此地明顯存在很多異常,比如城內找不到高樹和灌木,植物凈是好養活的草本花卉,類似情形也發生在羅森里亞——因為僅有一層較淺的表土覆蓋,根系深的植物難以存活。況且勞動營不種糧食,反搞什麼水電解,神秘用途更堅定了他的判斷。
傑羅姆拆開信箋略讀,感覺哭笑不得,但這不是撇清界線的好時機,還是先過去看看、附近的小領主有幾個響應勤「王」的吧!見他眼光轉向朱利安,德懷特搶先說:「照以往的規矩,領主只帶一名隨從,而且理論上不應攜帶武器。至於毒舌先生,敬謝不敏了!雷文大人指名不願見你,還說『某人做生意勉強湊合,談朋友著實倒人胃口』,煩請你自重。」
提起煙熏,鐵匠鋪的爐子正往外冒煙。傑羅姆拿眼瞄瞄,院子盡頭,城牆下堆積的戰備物資日漸增多,但數量遠還不夠用。三尖樁,麻布沙包和鐵蒺藜疊在一塊,如同死魚腐爛后露出的亂刺。長槍和箭矢集中堆放,方圓數十里所有尾羽都拿來制箭了。不過需要的東西太多,一旦局勢有變,再來兩撥「火柴幫」也很正常。
遞過來的信壓了臘封,印章畫一隻傾斜的沙漏,信封右下角則刻有銀色徽章,是一枚套著彎月的尖銳三角形。傑羅姆只認識信封自帶的銀三角,代表東部軍區的主要指揮序列,裏面裝的應該是高規格的命令文書。聽見約瑟夫·雷文之名,朱利安立刻皺眉,「對,沙漏是雷文的標記。上次跟他打過交道……火柴幫的人大部分送到他的農場去做工。約瑟夫·雷文是個老妖怪,沒事絕不會邀請聯誼。」
車裡的死靈法師百無聊賴,同自己的拇指竊竊低語。壞脾氣的德懷特閉目養神,懶得跟乘客多說。傑羅姆很想拿根大頭針捅捅他,采上兩滴鮮血,確定他是否人造的怪胎。德懷特的主子——約瑟夫·雷文——跟「月亮上的人」也有關聯?或者德懷特就是個殘次品,早就放棄了本職工作,甘願去給人家當農場的監工。
傑羅姆真有點後悔了,可惜現在沒法視而不見。照時間、落款和火漆印計算,夾層里的一疊紙片橫跨兩年時間,涵蓋了三位領主,輪到他頭上時所欠款項已經攢到還也還不清的地步。原來他們全都在舉債度日……最混蛋的要數上一任領主,高利貸老頭子竟把今年未成熟的收成低價抵押給他人,以換取雇傭士兵的錢。其他債務暫時可不論,現在地里的大片苦麥竟然早被他給賣了!收穫季節一到,徵稅的和徵集軍糧的、加上新老債主們會一擁而上,剩下的糧食未必夠鎮里人過冬食用。
想著想著,德懷特突然睜開眼,手指窗外說:「『日暈塔』。雷文領地的標誌。」
一行人逐漸偏離大道,改走上坡山路。每多前進幾步,城市就展露出更多風貌,深深吸引著客人的視線。德懷特對土包子們的反應很滿意,不時介紹下面的街景。
蒸汽,噪音,空中綻放的紫水晶的光芒……夢一如既往的混亂,填滿隱匿的符號。符號首尾相接,無始無終,構成他腳下布滿銘文的日晷。夢中的他太過渺小了,對他而言日晷像座望不到邊際的金屬平原,無數迷題被光和噪音切割成環狀,相互嵌套,繞著中心點順時針飛轉,製造出越來越強烈的震動。
「借據,借據,催款通知,實物抵押書和延期支付的保證書。」
無須懷疑,腳下躺著世間最複雜的鍾,專門用來計量無限,同樣是最複雜的鎖,收藏著任何謎題的答案。聽到日晷接二連三發出嚙合聲,他著魔般極目遠眺——中央一道密門緩緩綻開,現出由無數灰塵凝聚而成的巨大的漩渦。灰色浮塵宛如沸騰的天鵝絨,又像蒙在世界臉上的絲巾,契合呼吸的頻率不斷悸動。隨時有千萬張面孔在流塵中湧現,如林的刀劍、揮舞的手臂乃至宮殿屋宇穿插其間,每當日晷飛旋,人體和金屬木石一樣迅速腐朽,重歸於灰燼的洪流。恍惚中他捕捉到自己的臉,在灰燼的舞台上停留了幾微妙。然後這張臉由內至外撕裂開,冒出滔天洪水來。
傑羅姆只想到了一種可能。戳穿這漂亮的門面,城市下方埋藏著一座規模巨大的地下城,居民絕對不好見光。有了霍頓勛爵的先例,討厭的雷文怕早就投靠了地下勢力。
杜松訓話時從來閑不住,油浸松子的硬殼被嘎嘣、嘎嘣咬碎丟在地下,硬殼越積越多,隔幾分鐘他總要猛踩一腳。聽講的傑羅姆站得像根麻桿,對團長的教誨左耳入,右耳出,竭力對抗著睡意。不過如今輪到他主事,不用別人提醒,也明白一鬆勁立刻完蛋的道理。昨晚的軟弱與白天無關,現在的他無所不能。
解開門鎖掀起橫閂,厚木門慘叫著滑開,傑羅姆步入走廊吹一會兒風,氣流呼哨著拂過他體側。左邊通道直達前院,到城牆根上才告結束,右邊的過道彎一個直角,通向擺著「石雕」的領主廳。
一陣突如其來的噪音震得馬車外壁發顫,他們一頭扎進紛亂的歡迎隊伍中。窗外鼓樂隊敲敲打打,守衛舉著扎小旗的長矛列成兩行,像接受檢閱的長鬍子山羊。傑羅姆應該是最後一位來賓,吹打聲里透著倦怠,隊列也鬆鬆垮垮的。頭上扎蝴蝶結的小女孩不再關心車裡下來的人,聚在一塊舔著蜂蜜棒。擺脫了母親的看管,幾個小孩相互追逐,兩腮沾滿金黃色蜜汁,在圓屋頂的投影下嗒嗒跑著。
繞著城牆轉一圈,傑羅姆看過糧倉跟馬廄,慰問了早起的鐵匠,對著靶子試試新箭的平衡性,逐一檢查水井和蓄水池,半途還撞上趕著豬的豬倌。最後他上城頭眺望麥田與鎮里的建築,門口正好有洗衣服的女人魚貫而出,其中之一抬頭看過來,模樣還算眼熟……原來是高利貸前任的女兒。不知朱利安平常怎麼安慰她,目光一觸她立刻低下頭,匆匆地走掉了。
那人赫然是殲滅了無數「蜻II型」的詭異法師。
「人家管你知不知道。債務到期,債主們可都帶著軍隊呢。」
傑羅姆·森特翻身猛醒,騰得坐直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咳嗽著。他幻想吸氣吸到肺泡破裂,吸到渾身腫脹,右手仍竭力錘打著胸脯,半天才緩過勁來。今晚的噩夢簡直身臨其境,有關日晷的部分還是頭一次出現,溺水情節卻重複過無數遍。過去有過類似先例,他曾懷疑自己當真遇溺,醒來卻發覺脖子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快,右手像把老虎鉗死都不肯放鬆,再晚幾秒的話,他會在夢裡稀里糊塗自殺掉。
發現受到質疑,德懷特嗤之以鼻:「謠言,純粹謠言。雷文領不支持蓄隸,這人盡皆知。難道允許死囚選擇勞役而非絞架不算人道考量?本地公正執法的名聲無可置疑。」
聽膩了自吹自擂,傑羅姆忍不住潑點冷水。馬車途徑高聳的盤山路,將小城美景盡收眼底,但這片景色絕不包括城鎮北端的部分。勞動農場是附近「最羅森化」的區域:高牆猛犬,箭塔守衛,糟糕的居住條件加上精神萎靡的工人。農場附近一面人工湖泊波光粼粼,乾淨得可疑,湖裡連條小魚都看不見。雷文領地的勞動營不事農耕,倒有大宗機器堆在各處,運轉起來噪音震耳欲聾,產生的廢棄物都被填入燃燒室焚毀。燃燒室的風門拉開,幾排營房都在灰霧中浮動,那些簽了兩三年合約的工人戴著三層口罩,或者用織物遮住口鼻,沒法想象誰能在充斥了粉塵的空氣里呼吸。
名叫「懷特」的傢伙出現頻率很高,一位定居在地下城普爾呼林,一位長住在北方都市歌羅梅。傑羅姆從第二個懷特口中得知,「懷特們」是同一型號的產品,為同一股勢力工作,長期執行收集情報的任務,偽裝用的身份多是專家學者之類。他們的研究涉獵範圍很廣,由於鬼鬼祟祟一大家子,走到哪似乎都能遇見。
車廂內沉默一會兒,傑羅姆收回目光,掏出備忘錄寫寫畫畫。等車輛駛入城鎮,把勞動營拋在了身後,前方傳來迎接客人的嘹亮號聲。他忽然說:「邊上那排是水電解裝置,看規格,本地的氧氣用量驚人,廢料堆里的金屬罐裝的是過氧化鈉?點燃放出緊急用氧,挖地道的裝備啊。說起來,工人必須配備便攜氧源,估計是增壓泵的功率不夠,集風器什麼的,再先進也得看上天的旨意……請問,雷文領提供『下水道一日游』服務嗎?」
不用於前往「叉叉堡」翻山越嶺的艱辛,藉著「東西銀幣街」平直的石板路,一伙人速度飛快。戰馬狂奔吐出白氣,窗外拂過保鏢鮮艷的帽纓,傑羅姆估計時間勉強夠了。
有幾晚夜色如潮,月光暗淡如裹屍布,傑羅姆滿腹絕望,懷抱利刃,留出兩分鐘列舉活下去的理由。既然當初選擇了生,應該不止一次說服過自己吧?可他偏想不起任何「活著更好」的借口;還有那麼一兩次,身邊躺著被乾咳聲嚇醒、爬起來為他順氣的女人。憋得嘴唇發青那會兒脾氣通常很差,他像個碰不得的哮喘患者,也許狠狠地沖她吼過、嘶聲詛咒過她?也許他揮開過遞來的手,用力推搡過她?這段回憶總是朦朦朧朧,原因他心裡有數。
「假裝不知道的話……」
「空了,我知道。」傑羅姆先仔細瞧瞧,然後伸手去拍箱子背面,一扇活板輕移,現出了夾層。「裏面什麼?」
信使德懷特乾笑著,「沒錯,雷文大人犯不著搭理每個自封領主的鄉巴佬,尤其當他們像雨後的蘑菇越冒越多時。反正嘛,霍頓勛爵已把召集西面和南面封臣的任務交給雷文家,此去要商討支援保國戰爭的事宜。從紅水河台地至落日峽一線,包括南部白橡樹林和絞架崖周邊地區,十二位領主不論封地大小,只要曾宣誓效忠勛爵,見此信件須立即響應徵召,今日正午前齊聚于雷文領地,逾期不候。」
像這樣自我安慰著,傑羅姆衝天花板皺了半小時眉頭,把一身舊傷口拿出來逐一溫習。沒過多少時間,潮濕的風撥開了窗帘,天邊浮現出魚肚白,敲鐘人和值勤的哨兵已開始走動。
——我是個什麼樣的怪物啊。
「這棟建築叫『積雨雲』,外形跟蘑菇岩差不多,上寬下窄,看似比較危險,其實非常結實。領主大人常在此地辦公,是城市的樞紐所在。旁邊有兩座舊建築『冰雹』和『閃電』,這兩棟個頭雖矮,面積卻很寬大,下面中空,上面安裝了大型集風器捕捉峽谷中的風能,用來轉化成照明和動力。我們的集風器非常先進,如果出得起錢,也對外租賃高性能電堆。不過普通人拿去沒用,不搞研究只會把電浪費在燈泡上和按摩器上。嘿,瞧啊,菜地和果園都在集風器下面的溫室里。我們用收集的冷凝水對作物進行滴灌,灌溉和施肥技術堪稱東部最優,多少人慕名前來,別說你沒聽過……我還沒說過吧?本地產的果子甜度特高,水果酒很是有名,今天飲料一律免費,這種機會可不常見。至於人工湖……」
傑羅姆·森特獨自體會著瘋狂的厭倦。
想到這兒,他開始後悔自己惡習難改,總想四處刺探消息了。朱利安的警告事出有因,身邊這位劣質的「德懷特」、還有眼中許多異象,追究下去只會把自己置於險境。
之前遭到石化的幾位臉上都結了蜘蛛網,僕人打掃房間時會主動避開幾尊晦氣的裝飾品,平常難免添油加醋,念叨念叨領主老爺的愛好。其實石雕早換成陶土製品,傑羅姆才懶得照管活人雕塑,石化的受害者基本在第二天得到解放,接著往地牢中一丟。至少他目的已達到,鎮民的敬畏(或者說恐懼)堪比五十個傭兵,現在他上街買個兩塊錢的石膏像,別人都以為誰又遭到懲罰變成了新擺設。前天小鎮的挂名儀式上,一大塊輝長石被塗抹顏料雕鑿出「磐石鎮」的名字,經過煙熏火烤色澤深入肌理,徹底取代了舊鎮名。
朱利安點到即止,剩下的由他自己考慮。照他的意思,來得容易去得快,頂多一走了之,把借條再次順延給下個愛慕虛榮的笨蛋,這段時間只當做了義務勞動。傑羅姆實在沒法表示贊成,現在一走,鎮上的人可都遭了秧。債主上門,他們只會被當成農奴使喚,割完麥子再「轉讓」給需要用人的軍閥,還不如開始任憑他們離開呢!就算沒這麼糟糕,燒荒以前允許這些人自謀生計,那時天氣已經冷下來,必定有許多人熬不過這個冬天。
「約瑟夫·雷文是最危險的個體之一,討厭程度也非同小可。別跟他探討邏輯問題,這人就喜歡不講理,注意不要落他的面子。雷文先生講話時像吃了大蒜,必定開罪那些新冒頭的蘑菇們,最好確保自己坐最末一席,看別人跟他干架,你只需要隨機應變。還有最重要一點:雷文有個混賬毛病,對病理學研究存著兩萬分熱情,又缺乏法律觀念,你帶去的隨從可能會不明不白消失掉……如果突然找不著死靈法師了,裝做什麼都沒發生,不要試圖刨根問底。也許他研究完會再把人放回來,也許不會。反正是多餘的,丟了不心疼。」
——分開也好,免得耽誤了她。青春究竟是賣少見少的東西。
穿上輕便貼身的馬甲,換一雙合腳的舊靴子,扣緊牛皮帶,用羊絨外套遮住系在左臂的短劍。他先原地站定,再平滑地進入防禦姿態,如同仰首吐信、盤做一團的眼鏡蛇;接著拔劍虛晃,閃電般扭腰,與背後偷襲的假想敵短兵相接,動作如行雲流水,沒給對手留下半點破綻。直到他確信,反應速度未受到糟糕睡眠的牽制,這才還劍入鞘,摸摸發澀的下巴。
「我懷疑,這塊劣等地遭到了詛咒。難怪前任混得這麼慘,他前面那人八成捲走了能帶上的一切,才把一個爛攤子留給他。為過當領主的癮,結果把自己給搭進去。」就算朱利安正幸災樂禍,至少語氣表情都看不出來。「大部分借條來自周邊幾個小領主,最大額的一張有霍頓勛爵的印信,幸虧沒到期。」
即便許久過去,傑羅姆也無法理解對方的動機。莎樂美如果滿心嫌惡,急著把剪刀戳進丈夫抽風的胸膛,根本沒必要委曲求全。難道她真的徹夜不眠,等待夢境伊始便潛入暴風雨的世界,注視他在汪洋中沉浮?不論何種情形,傑羅姆胡思亂想著,她的行為很叫人費解。容忍像他這麼糟糕的伴侶並不容易。夜裡兒童一般無助,白天冷酷又自負,身上還背著數不清的孽債……每天清晨目送他披掛上陣,把自己裹成一把鋒利的刀,臨走不忘親親她臉蛋。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習慣這種刀尖上的吻?
驗證過他的聲音,傑羅姆再無懷疑。「請問這位先生,你又是哪一個懷特?你的兄弟實在太多,我有點認不過來了。」
「雷文大人有權處置領地的一切,輪不到外人指指點點。」德懷特像在背誦文稿,機械地回答。「什麼污染?不懂別亂說話!」
朱利安暗示雷文屬於瘋子狂人之類,還說隨從的人身安全很成問題,傑羅姆聽得鬱悶,問他又不肯多講,實在不明白究竟怎麼回事。他能夠搞懂的是,現在自己收到了一份直接命令,不服從必定招來滅頂之災。軍令不等人,再磨蹭兩下十二點前他們很難到地方。狄米崔匆忙找到死靈法師,來不及換上舞會的袍服,奧森先生便一頭霧水地被塞進了馬車。傑羅姆走到弔橋邊,發現德懷特比外表稍微明智些,身邊跟著幾騎輕騎以策萬全。三人上車后,馬車和左右的騎手同時出發,寂靜中離開夾在麥地間的石子路;接著他們朝北轉彎,在褐色土路上顛簸賓士,繼而穿越架在紅水河上的臨時渡橋,爬兩段Z形緩坡,這才跨上修繕完備的省道。
「你是說角上那個銹水坑?我想我發現了『著名的』勞動營。湖邊那個是吧?」傑羅姆語帶譏諷,「聽說任何惡劣之人只要進去轉一圈,出來全都會學綿羊叫。不知怎麼辦到的?」
「當然,一點沒錯。」傑羅姆敷衍著,眼睛盯住湖水直看,「有一點很奇怪,守著現成的水源幹嘛要修引水渠?附近的污染已經嚴重到必須喝山溝里的雨水?」
傑羅姆竭力思索拖延債務的方法,不一會兒門口傳來梆梆兩響,狄米崔推門進來,臉上表情很是怪異。「抱歉打擾……有人說要求見城堡的主人,還說事情關係到一起債務糾紛。怎麼說呢,見到他的模樣,我只好領他進來了。」
沒想到約瑟夫·雷文架子極大,口氣更叫人無法接受。傑羅姆感覺受到了觸犯,冷哼一聲正要發作,朱利安卻主動安慰他,「沒關係,過去的恩怨跟別人講不清楚,雷文大人橫著說話慣了,矯正起來很難,相當難,呵呵。既然非去不可,」他招呼狄米崔下樓備馬,別有用心地說,「不如帶著奧森先生。總讓他吃閑飯不好,該分擔點雜務了。」
本地建築全部由紅土磚壘成,房頂用大小不同、數量極多的石灰石圓頂覆蓋。雪白的圓頂反覆重疊,許多建築物搭配了捲雲花邊,這時碧空如洗,腳下城鎮化成朵朵白頂紅底的小丘,道路由六角形彩磚嵌成,酷似無數的羊毛氈帳被安置在鮮花地上,浪漫情調在邊陲城鎮里絕無僅有。同時引水渠為本城帶來許多華麗拱門,市集和會場就建在拱門下頭。秋風吹拂,最高的圓屋頂下釋放出數千隻氣球,許多拖著綵綢,還有的不斷撒落月菊花瓣,將小城裝點得如夢似幻。等待流雲投下短暫的陰影,氣球彷彿成熟的蘑菇釋出的大量菌孢。
馬車全力賓士,傑羅姆把目光繞過嶙峋的石山,一道金色鋼架在山巒背後緩緩升起。「日暈塔」的表面呈弧形,像上過釉的地球儀架子,高處安放一台六角形裝置,或許是間小艙室……果真如此,裏面的視線一定極佳。慵懶日照令塔身反射著暈光,確如名稱所示。不過說這東西像塔,倒更像一部放大的曲尺,架子盡頭一根細索垂直降落,貌似半張的短弓,又像一面單弦豎琴。如此奇物格外搶眼,不過塔的用途無從判斷,當避雷針用未免浪費這許多金屬。
意識到天色漸亮,他很快收起破碎的自己,戴好白天用的面具。傑羅姆默念一遍過去虧欠過的名字,體會著肩膀上漸增的重量,然後將猶豫拋諸腦後,只留下求生本能和應對危險的直覺。
「指揮官當然是人——是超人,是完人,是爹娘生不出來的那種人!要是你辦不到,至少得裝得像那麼回事。」
狄米崔不是做事草率的人,傑羅姆只把目光凝定在書房門口,心想來的好快!待客人本著一張臉現身,連他也露出由衷的吃驚,不得不換個姿勢。
保國戰爭……不知道這「國」該怎麼稱呼?
消磨掉不少時間,傑羅姆回去廳堂吃早餐。烤土豆,苦麥糊,青鹽餅和酸辣白菜湯。吃的來回那麼幾樣,傑羅姆食不知味,湯匙舉起來又放下,轉而關注起同桌用餐的人。蓋瑞小姐唉聲嘆氣的,汪汪也不喜歡今天的菜色,奧森先生好像不需要吃飯,他把湯盤當成化妝鏡,使勁擠眉弄眼。狄米崔一早就沒見到人影,朱利安·索爾剛從樓梯口下來,沖他打了個手勢。
認識他以後仍有膽量接受他,甚至試著去愛他……莎樂美的寬容讓傑羅姆感到苦澀又甜蜜,誠然,也免不了一絲畏懼。許多時候她才是更堅強的那個。萬一她成為被依賴的一方,傑羅姆·森特的敗亡便指日可待。類似的例子兩隻手都數不過來。
「瞧我發現的。」兩人到三樓書房,門一關,朱利安把空空的錢箱倒過來。兩枚銀蘇特叮噹滾動著,還有孤零零一個銅板。
這名客人雖然上了年紀,雙目仍一片湛藍,眉毛頭髮略顯稀疏,表情和高鼻樑一樣生硬,穿衣打扮像個書記員。發現傑羅姆和狄米崔死盯住自己,遂不樂意地問:「我臉上有沾東西哈?真是無禮。」
論長相,新來者與他的兄弟們如出一轍,但脾氣差勁,非常缺乏幽默感。與主人干瞪著眼,客人不快地說:「『德懷特』,不是『懷特』,別漏了前頭的D。聽你口氣像見過一兩個冒牌貨?反正是些討厭的窮親戚,從沒收到任何生日禮物……甭饒舌了,我帶來約瑟夫·雷文大人的信函。請你做做準備,趕緊一起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