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八章 赤潮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八章 赤潮

「如果一切由先知做主,跟我說這些有意思嗎?」聽他的言外之意,這夥人的領導權並不統一,傑羅姆忍不住試探一句。
「你不會。你不能。你也不敢。」
遠處傳來青銅號角的嗚咽,火光映紅了夜空,一股焦糊味在山峰與峽谷間震蕩。很快,細小的石子紛紛墜落,瞬間石屑如雨,擊中藏在山崖下的人。崖底眾人穿戴的尖頂盔、鱗片坎肩和硬皮甲上的金屬環被石子扣得叮噹響,一干人等只好狼狽躲閃。「正該死啊!」、「九層地獄!」傷者不時爆出詛咒和粗口。
不慌不忙掃視一遍四周,傑羅姆變得異常冷靜。「假如我回答『是』,你在沒斷氣之前已經在河水裡漂了。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奴隸,不看他手臂上是否有烙印,而是看他有沒有以死抗爭過。只要一息尚存,沒什麼能強迫真正的人變成一條狗。管好你自己,別再向我挑釁。」
說到這裏,疤面人蘸著自己的血,在短劍劍脊上勾畫兩筆,然後倒退著消失在亂石灘盡頭。傑羅姆·森特目光向下——只見完整的圓被螺旋形扭曲,中央還在滴血——他留下的是一個「折磨」符號。
「哎呀呀,這批新人素質可真差。枉費我許多工夫。小妹妹,叔叔沒嚇著你吧?」
疤面人慢慢閉上雙眼,感受片刻體表傳來的冰冷的刺激,彷彿瀕臨死亡是某種特殊享受,醜陋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快意。他再貼近些,不惜加深了自己的傷口,忽然用極快的速度說:「你知道有關『支配者』的情況嗎?你知道這世上存在某些『觀念生命體』的事實嗎?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們奴役你,連『奴役』的概念都是一樣工具。我們的神祇『大地之母』便是其中之一……哦,對了,她還有許多別的稱謂……你知道,她曾對你的母親干過些什麼嗎,自由的人?」
「……」
今晚星月無光,條狀的天空暗淡異常,馬隊在上窄下寬的深谷中蠕行,對周圍狀況一概不知。所幸落石過去,造成的損失並不大,領隊派眼力最佳者登高遠望,看是否應當繼續前行。身後的來路漆黑如墨,西南方向卻火光衝天,給山崖罩上一條亮橙色披肩。接下來,大部分人都屏息凝氣,盯住攀石崖的探子。只見他壁虎般擺動身體,腰扎繩圈,迅速爬到一塊突岩底部,高度已足夠跌死人。
傑羅姆冷冷地說:「『事情是如何運作』根本無所謂。每個人都做了奴隸,誰還關心這些廢話。」
這層關係一旦被確認,中年男人用手勢制止住蠢動的戰士,吹箭與反曲刀不再對準目標,傑羅姆估計代表著某種有條件的休戰。一幫人來去無蹤,消失在麥田深處,同時捲走了所有能拿上的東西。疤面男人遊魂般站在遠處等候傑羅姆,任憑他上前收束潰敗的散兵,吩咐手下將傷者運回堡壘。剩下的人被打到沒了脾氣,發現對方無故撤退,還以為首領又用變石頭的法術嚇退了敵人,巴不得回鎮里灌著啤酒胡說一通。事情辦完后,傑羅姆孤身尾隨嚮導,前往他們設在河對岸的臨時營地。
要不是女孩身邊趴著頭成年棕熊,這場面一定挺搞笑的。見到不速之客,「先知」平靜如常,繼續用瘦瘦的手臂為瘀傷擦藥。
疤面男人指指洞口說:「去和先知談,我一直在外面等。」
不斷逼近的戰士們沒空感到絕望,雖然目光遲疑,但攻擊的準備毫不鬆懈。懷裡的女人開始低聲呻吟,渾身像散了架,全靠他的左手才撐住不倒。面對一雙雙仇恨的眼睛,除了共同的語言,傑羅姆對這群人知之甚少……不過某種天然的聯繫正逐漸加強著。
「你該很清楚,今年我們又有個族人落單時失蹤,確定是死在了暴民手裡。聽說對面鎮上換了主人,不少人吵著要他們血債血償。」疤面人語調沉痛,提起暴民時仇恨溢於言表。「不過,我並不贊成盲目報復,除掉幾個小卒價值不大,反而讓自己人冒生命危險,我們再也冒不起這個險!本來我準備挖幾個陷阱了事,但這次先知主動要求渡河設伏,平常她說話很少,一旦發言事情也就無從變更了。」
「映著河水照照自己的臉,查爾利姆,你畢生加入過任何一個群體么?不管螞蟻或者麋鹿,一隻獨狼只能在灰塵里拖尾巴,面對全世界緊閉的門,咬它自己的影子。」
「豚鼠」把人交給高壯的同夥轄制,自己快速往上竄,附在拐子唐尼耳邊竊竊低語。唐尼聽完后不客氣地回敬道:「請你媽個頭。」他聽兩句、說一句,似乎是搭檔的傳聲筒,「這妞兒,老子搞定了!你連地圖瞧哪邊、指南針怎麼使都不知道,還敢自稱領隊?領什麼領,往哪帶隊,你小子知道個屁!」
一動起手,凱文·格瑞立即絆倒了安格斯。這傢伙竟然試圖衝上去,在幾名暴徒的包圍下解救人質!安格斯雖白痴,凱文卻一點不怪他,如果現在是雪莉落在歹徒手裡,他會幹出同樣的蠢事來。
回想開頭那一幕,傑羅姆被荒謬的情緒包圍著,後悔沒多扎她幾下。也許邏輯做不到的事毒針可以辦到……
「……以前麋鹿散居在山林里、溪谷間、河灘上,有許許多多,與世無爭,安靜地咀嚼嫩芽。原本我們和麋鹿一樣,遇見危險時轉身跑開,頭上的角從不指向陌生人。」
「你的問題令我尷尬,凱里姆。你的母親從十歲起就是全族的先知,是最具威力的占卜者,她從沒告知你事情是如何運作嗎?」
「我想跟你談一件雙方受益的買賣……差不多是吧。」眼望著半裸的女孩、土丘似的熊,他實在找不到談判的調子,只好本能地問,「不生火,你就不怕凍著?」
疤面人粗糙的右手一把握住他的手,勝利般呵呵笑著,「你自以為知道不少,其實像個被利用的白痴。別擔心,從賤民到帝王,所有人都差不多,都是可悲的畜類……跟我提什麼反抗?凱里姆,要是你生下來之前已經被利用完畢,你打算以死抗爭誰呢?」
褪去偽裝用的綠衣服,她是個將要成年的半大姑娘,裹著件臟乎乎的破麻袍,跪在水坑邊上清洗傷口。水從洞頂不斷滲出來,積滿了下方的小水窪,又順著人工開鑿的下水孔流出洞外。年輕姑娘凍得直哆嗦,身體又瘦得可憐,撩起袍子時露出大片淤青。只看一眼,傑羅姆可以數清她的肋骨——袍子下面什麼都沒穿。
隊伍里的獵狗都戴著鐵嚼子,依然口涎橫溢,散發出沉重的呼嚕;二十幾匹馱馬豎直了耳朵四蹄狂踏,馬夫快要安撫不住焦躁的牲口。上次遇見大群野狼動物們也比如今鎮定,不知頭頂上在搞什麼鬼?雖然眼看不見,這會兒人人只覺大難臨頭。「拐子」唐尼頂著一摞粗油布,他的搭檔「豚鼠」幾乎躲在他胯下。扁平臉的「鐵砧」被飛石乾脆地敲折了肩膀,手撫著斷骨逢人便叫,呼聲堪比垂死的夜梟。「臭鼬」圖米拔出防身的短匕,卻找不著可以威脅的目標。眾人中只有「白眼」老喬不慌不忙,背靠一塊砂岩,叼著舊煙槍吞雲吐霧……煙火明滅,老喬雙眼矇著厚厚的白靄,簡直沒把這條命當回事。
「哼哼哼,」走私者佩德羅笑容轉冷,渾身裹進發亮的天鵝絨斗篷,只露出慘白的面頰,「靠不住哇靠不住。叫春的倆傻蛋,要不是我佩德羅,你倆眼下還拴在苦役營里扛木頭嘞,有婊子也輪不到你上。還有你們幾個……神經病,騙子手,猥褻犯,縱火狂,逃兵……」
埋怨著同伴的苦瓜臉,凱文心知肚明,自打碰見這姑娘,安格斯彷彿掉了魂,路上的鵝都明白他的心意。這事沒啥好講,只能怪男人生來命賤,至於他自己,暫時對異性過敏——其他女孩的背影每每勾起了傷心事,讓他念起已經遠嫁他鄉的雪莉·金。
真夠嗆!傑羅姆由衷想到。要不是有幾分本領,我才懶得跟這種病態團伙打交道。不過想歸想,自己的現狀容不得挑肥揀瘦,他冒著踩陷阱的風險,小心謹慎地走進去。出乎預料的是,洞里的布置極為普通,是個角落裡撒著干糞團的獸穴,「先知」離他才五步之遙。
他把弩丟給安格斯,吼出一句「掩護我!」,然後貓著腰往前猛衝……差點被仰躺著亂揮棒槌的唐尼敲碎腿骨。凱文連滾帶爬,像女生跳格子似的單腳騰空,僥倖拯救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不過接下來,他一頭撞在女孩坐過的樹樁上,只覺得眼前一黑,腦袋多了條血流如注的創口。
每個被他點到的人,有的面露愧色,有的冷笑不語,有的反唇相譏,說到「逃兵」時,凱文·格瑞握緊弩弓,直視對方看過來的目光。
正看得提心弔膽,凱文·格瑞被嚇了一跳,回頭迎上安格斯那張苦臉。「噓!」他害怕講話時聲音會走調,乾脆揮舞拳頭,拜託對方把嘴閉好!減去入伍的八個月,兩位農場男孩最熟悉羊毛剪和乾草叉,從軍以前目不識丁,數數不過二十,大好青春都花在采野蜜、捕鯰魚上頭。八個月……短暫的軍旅生涯沒能提供多少底氣,打從剛才起,聽見有隱約的喊殺聲傳來,兩個人的四條腿都有些發顫了。
篤,篤!他屏住呼吸,連續發出兩矢。其中一擊戳中拐子唐尼僵硬的右腿、將他放倒在地,另一發則完全落空,釘在「豚鼠」剛呆過的禿石頭上,毫無懸念地被彈開。裝有尖頭矢的弩匣只剩一發,凱文·格瑞腦子裡可憐的計劃也到此為止,剩下全靠年輕人的反射神經。
「哎呦呦,我說你呀、還有你,立馬把人放開!這是要幹嘛?」
「豚鼠」嘰嘰喳喳,拐子聽得不住點頭,然後連珠發問道:「少在這光放屁不拉屎!我問你……咱們現在到底在什麼鬼地方?騾子拉的貨究竟要送給誰?你身上到底有銅板沒有?一干兄弟跟著你上山下河,過省界爬山洞,跑了大半年,統共給過咱們幾個錢?剛上路那會兒,三十匹馱馬,二十五頭騾,五十幾個夥計……現在還剩下多少?牲口跑哪去了?那幾個找不回來的人呢?全叫你給吃了?!甭跟咱胡謅八扯,咱要是蟊賊,你也不是啥好東西!走私販子佩德羅!」
冷風吹過,汗濕的衣襟讓他打了個寒戰。
不禁用尾指彈彈劍柄,傑羅姆懷疑地皺著眉。「神奇的記性——我沒向你借過錢吧,大叔?」
疤面人聽得笑出聲來,笑聲異常苦澀,但也包含著一份奇特的調侃在內。「她沒告訴你,果真沒有……這麼說吧,凱里姆,身為奴隸之子,你曾感到過深深的自卑嗎?」
「凱文……凱文!」
「喂,你兩個離開她遠、遠一點!」安格斯舌頭打結,這輩子第三次開口威脅別人,話沒說完自個先露出了怯意。
不知何時,兩人一左一右把女孩夾在中間,唐尼香腸般的五指不住屈伸,滿臉的饑渴難耐。凱文對這二人又恨又怕,他們額頭都掛著大塊灼傷,聽說是為遮蔽苦役犯的刺青,平時行動鬼鬼祟祟,極度缺乏人緣。拐子腿腳不靈便,上身卻強壯如巨猿,身架貌似肌肉捆成的倒三角;他的同夥「豚鼠」是凱文見過最矮的人,上躥下跳,靈活得叫人忌憚,講一門詭異語言,手中的剝皮刀興許還淬過毒,鋒利程度見者難忘。
「你弄的,查利姆,還有左後腰,大腿上也是。」她比劃著傷處,細細的眉毛打了個結,表情里的疼針扎般肯定。「背上流了血,我手夠不著,傷口才剛結痂。你比看上去有勁,有勁得多。」說完她撫摸一下拿嘴拱她的棕熊,像安慰著一隻寵物狗。
河水被茅草和鹼蓬染成了淡紅色,一條小船藏在蘆葦叢中,兩人藉助橫索渡過河面,接著逆流而上,在一處背風的岩洞附近爬上岸。岩洞連著一片高聳的亂石坡,洞似乎很深,像棕熊冬眠時用的巢穴。加上一路所見,盤踞在此的外鄉人總數不滿一百五十,看不見老人和兒童,也找不到明火或者拖後腿的輜重;大部分人沒有選擇進洞里避風,反而在露天架起小披蓬休息,只要一聲令下,他們即可背上糧食鍋灶再次轉移。除去敏感和敵意,這些人臉上最多的還是疲憊,眼神像野生動物般警覺。
「你知道麋鹿嗎,凱爾利姆?」
儘管心裏七上八下的,凱文還是掀開披風,右手摁住武器,擺出魚死網破的架勢。三發連弩屬於嚴格管製品,每件都刻有軍區的使用編號,他的這件亦不例外。靠著連射弩的威脅,惡棍們行動一滯:就算使用者是個菜鳥,誰願輕試那半調子的瞄準能力?女孩本想趁機脫身,髮辮卻被人狠狠揪住——「豚鼠」幾乎用兩條短腿盤住她細腰,手持剝皮刀往她頸邊一劃,立馬令她安靜下來。安格斯雙拳緊握,差點上衝去拚命,拐子唐尼不過嘿嘿一笑,把平常當拐棍使的木棒在人質臉上比劃比劃,輕易制止住他。眼看小腿粗細的棒子,凱文·格瑞沒了主意。進一步他必須沖三個大活人射擊,還包括一名無辜者在內,退一步他又不能坐視不理,聽憑歹徒得逞。萬一「豚鼠」就這麼逼迫女娃慢慢後退……他不確定自己還有動手的勇氣。
「慢著,他身上有我族的氣味。」從包圍中走出一個人,擋在傑羅姆和急於解救人質的戰士間,「看著他,這是個凱里姆,半血之人……我想我曾見過他一面。十多年前,他和他母親一道來參与我族的祭典,懷抱一把充滿不詳的劍,臉上還刻著羅森人的戾氣。」
「夠了。開始我就不該浪費時間。」
走私者繼續說:「……半年前哪個不是灰頭土臉,給人攆得屁股冒煙?我呀,我這人心腸軟,見不得別人受活罪,才一路收留你們這群沒心肝的。結果呢?反過來要干我的客人,搶我的東西?嘖嘖嘖,就不怕遭天譴么?」
領隊戴一雙上好的羔羊皮手套,先抹抹上唇油光水滑的小鬍子,兩片薄唇紅得像含了血。「嗐,我說什麼來著?咱們乾的是手續齊全的正經行當,你倆瞎激動個啥?為啥跟自家弟兄慪氣哈?神經病……快,都行行好,把客人請回原位哈。咱們還得抓緊趕路——」
還沒開始談,已經把話說絕。她會不會預言未來不好講,當面揭短的能力讓傑羅姆為之側目。「抱歉我長得不夠誠懇,但是你也該聽我把話講完……」無視別人的先見之明,堂皇的託詞滔滔不絕,內容卻了無新意。總之他想收編這部分戰鬥力為自個賣命,給的價錢比市場價低,拿安全保障和棲身之所作交換的籌碼。
「令人神往,不過沒意思。事實說明,這是個螞蟻的時代,一人高的大螞蟻。包括其他螞蟻在內,一切都是螞蟻的糧食,麋鹿不如早點製成標本掛在牆上展出。想生存,必須學會加入蟻群,孤零零的異類活不了幾天。與其花時間談什麼自然美,不如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也許是雙方共有的遺傳特徵,也許是發色、瞳形和發音的細節?時間越推移,傑羅姆越發肯定,這夥人必定出自他母親的部族。好比孤身一人穿越大陸橋,步行數千里后遇見了同樣習性的遠親,雙方在血緣上的相似處猶如細細的蛛絲,只需一個支點就能勾出網來。
前幾天凱文招待「臭鼬」圖米一根兔子腿,圖米干扒手多年,習慣翻看客人的行李。「早摸過嘞,一手灰。」老扒手聲稱罐里裝的全是粉,興許來自哪家親戚的遺骨?……對王國各地的葬俗全然無知,不過他覺得,兵荒馬亂時孤身上路的女娃要比骨灰罈惹眼許多。
女孩營養不良的身體激不起多少遐思,何況人家大大方方,自己總不能太過迂腐。傑羅姆便入鄉隨俗,醞釀了一會兒才開口。
「……別再靠近,不要試圖攻擊我。你們的先知已經挨了六七針,藥量再加她會死於呼吸衰竭。」每個詞都說得很慢,很慎重,傑羅姆不斷調整著字和詞的發音。距離上次使用這種語言眨眼過去十多年,若不是作為母語被認真地學習過,現在他根本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聽見領隊那粘糊糊的腔調,凱文暗自鬆口氣,感謝「臭鼬」及時找來了管事的!
經過一番友好磋商,雙方的談判正式宣告破裂。
走私者佩德羅沖無助的姑娘道:「小妹妹,別擔心哈,大叔我說到辦到,肯定把你完完整整送到地方……」
聽完這番厲聲喝問,四周安靜了一會兒。凱文吃驚地發現,身邊已經聚集起許多綠油油的眼珠子。平時夥計們有說有笑的,但他真沒法肯定,「鐵砧」或者「臭鼬」能在關鍵時刻拉自己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畢竟,這支隊伍幾乎全由法外之徒組成,好多人的臉現在還掛在治安廳門口的鐵板上。
談判雙方意圖都很明確,糟糕的是,「先知」一點不擔心自己人的前途,對討價還價缺乏熱情,更樂於諷刺和打嘴仗。森特先生百思不解,次次落在下風,兩人幾句話就鬧得不歡而散。
「他們搶人!我盯他們好幾天了!」安格斯氣憤地說。
「好一句『天生的啞巴』!我不知道幹嘛跟一個乳臭未乾的丫頭廢話半天。別再給我起名了,找個懂道理的人來跟我談!」
「很好……請看看你的人吧,『先知』!他們能撐到今年冬天還是來年開春?沒給凍死的話,也會在燒荒時被清掃乾淨。稍微理智些行嗎?標本是沒血可流的,掛起來的鹿頭連表情都不由自主!比起被淘汰的哺乳動物,我寧願做一隻沒大腦的螞蟻!」
眼前的世界變成一隻巨大的離心機,邊緣擠壓變形,而且每轉一圈,事情就變得越離奇。第一圈轉完,叛徒們取得完勝,領隊佩德羅被六七把利器刺個透心涼,得手的叛徒們吶喊中露出一嘴黃牙。轉完第二圈,隊伍似乎分成了兩半,他看見受傷的「鐵砧」單手提起一人,將他撞得流出了腦漿;「臭鼬」圖米協同幾個老傢伙趕去援救已死的領隊,幾下擺平持刀歹徒。第五圈轉完,剩下幾名叛徒瘋狂逃竄,彷彿白日里見了鬼。走私者佩德羅把穿過自己胸腔的長矛一一拔了出來,發出不滿的嘀咕……或許第十圈,凱文懷疑空中多出個蝙蝠般的巨大黑影,瞬間繞場一周,之後所有敵人都陷入沉默。等他轉到頭暈眼花,背後撞上山壁造成「噗」的一聲,脖子上的「豚鼠」兩腿抽搐沒了聲息,這才任憑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地……渾渾噩噩中,身邊的老喬剛抽完最後一口煙。
拐子唐尼說:「甭嚼舌!哪個廢了他,這妞第二個給誰用!」
話沒說完,短劍已經抵在對方第三、四根肋骨之間,劍尖堪堪刺破了皮膚表層。傑羅姆用不能更平穩的聲調說:「繼續。」
耳邊響起走私者佩德羅陰柔的嗓音,「沒關係,沒關係啦,留下來的才是好兄弟嘛。」一雙冰冷但有力的手將他拉離地面,佩德羅笑嘻嘻地望著他,「夥計,看你這麼喜歡轉圈,以後就叫『陀螺』算了!呵呵呵……」
「如果我居心叵測,準備不利於你們的『先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聽完愣一愣神,領隊臉上笑容不減,摸摸下巴說:「呵呵呵,別提這麼過分的詞喲,單憑你一雙小蟊賊,嘖嘖嘖,好大的膽子喲。」
——可惜雪莉已經是別人的老婆,我也不是當初那個傻小子了。
傑羅姆不置可否,為今天的事暗嘆倒霉。這回不光平白受挫,還撞見一夥窮親戚,雙方鬧得挺不愉快。回去以後必須找個借口把他們驅逐到其他領地,留在身邊絕對是個禍患……
拐子唐尼和他的搭檔「豚鼠」才不吃這套。
「換做你能理解的說法,查內姆,我們才不稀罕你的憐憫。」
「凱文,凱文!」安格斯不依不饒,同時用力擰著下巴。
「你並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嘴,凱爾內姆,你造句,卻不懂得題中之義。作為麋鹿而死,麋鹿依舊是麋鹿,麋鹿沒辦法『加入』蟻群,變成螞蟻這件事提前殺死了它,放棄麋鹿的身份和被螞蟻吞噬是一回事。如果你說的『活下去』是指『繼續喘氣』,那麼你,凱里姆,從頭到尾都已經是只螞蟻,再沒有麋鹿的味兒。螞蟻和麋鹿有什麼法子交流呢?你們螞蟻是天生的啞巴——不會說,不會想,不會聽。
對方取下腦袋上的遮蔽物,現出一張被六七道傷疤毀容的臉。「雖然不應歸罪於你,但被你帶走的東西價值無法衡量。請先把她平放下,就照你所說,刀劍加身是沒辦法敘舊的。」
「談完了,跟我走幾步吧。」疤面人說。
「嗚嗚嗚嗚……嗚嗚嗚!」
話音未落,兩根長矛交叉刺穿他後背,閃爍的矛尖在胸前穿出交匯,縷縷黑血灑在谷底的沙壤中,聞起來像酸敗的酒糟。
——來了。真不討人喜歡!
見她率先走出去,傑羅姆只能緊隨其後,離開洞口時年輕的先知已經沒影了,只剩下疤面男人守在旁邊。用不著多廢話,看傑羅姆忿忿的神情對方心裏已經有數。
「你要求麋鹿跟螞蟻講道理?說一萬遍也只有一條——這是我們的土地,每一寸都是,為它流盡最後一滴血,值得。」
森特先生鼻子都氣歪了,他已經很久沒這麼衝動過,目送轉身走開的年輕姑娘、很想背後贈她一記最惡毒的咒語。
對方落下袍子,同時收起難過的表情。「你又不是來講這些。你來是想說,要借我們這幫被驅逐、被迫害的人為你謀福利,讓我們替你流血流淚,再回到挨鞭子、割麥子、不準唱歌的日子里去。我覺得,你這人心理陰暗,對自己都不說實話,一定帶來滿嘴的堂皇借口。凱里姆,你叫我如何能信得過你?」
英雄救美的行動下半截有些走形,凱文暈暈乎乎,但可以肯定有隻嚙齒動物正沿著他後背噌噌向上爬,「豚鼠」揮舞剝皮刀的利嘯近在咫尺。他赤手空拳,想象自己和感染了狂犬病的猴子共舞,在被人割斷喉嚨前,他只能瘋狂轉圈,藉助離心力將背上的小惡魔甩出去,口中發出陣陣無意識的大喊。
——混到這地步還死不改口,你們不是自取滅亡嗎?!
一股寒意從劍尖傳遞到握劍的五指,傑羅姆·森特渾身僵硬,被這影影綽綽的指控一瞬間震懾住,許多似是而非的可能性正在排列組合,描繪出地獄般的光景……或者一知半解才是最糟糕的狀態。
沿對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凱文·格瑞發現了坐在禿樹樁上的女孩。她披一件鼠灰色斗篷,羊毛上衣和裙褲多日未曾漿洗,跟小臉一樣灰撲撲的,不過細長的雙目非常明亮,像樹杈間的松鼠。女孩兩手抱肩,本來嬌小的身段縮得更緊,腳邊拖著她的寶貝——一隻醜陋的雙耳陶罐——凱文猜她連睡覺都摟著罐子,生怕被人搶了去。
領隊現出一個酸溜溜的笑,語調格外陰柔,「呼呼呼,夥計們,都瞧著我幹嘛?你們瞧著我,我也不會突然變成個俏娘們隨便你搞……難不成,這些鬼話是票選出來的呀?瞧你們一個一個小毛頭,真打算跟著叫春的傻蛋混?」
聽他這麼說,疤面男全不領情,樣子愈加放肆,「可你母親的確是奴隸啊!她以死抗爭過嗎?你的確是奴隸之子,甚至在你意識到以前,你自己都是個不折不扣的奴隸……」
※※※
又有人道:「可這趟生意風險太高了!信用固然重要,可是可是,總不能拿咱的命來換——」
聽完這席話,「先知」也洗漱完畢,把濕漉漉的頭髮往身後一擺,說出一番麋鹿的邏輯來。「你知道麋鹿嗎,凱爾利姆?」
「老大,還剩下三個……不,四個新丁。照顧牲口都不夠使喚。」
有人開口說:「老大,咱們兄弟跟你不是一兩天……」
另一人說:「就是!過水路也比走戰場強!再往前就回不來啦!」
乍看安格斯人高馬大,可惜腦子裡少根筋,連只螞蟻也不捨得傷害。與他相比凱文·格瑞機靈得多,一年有三百天在外瘋跑,整日捕魚打鳥,年紀輕輕看中了臨鎮最標緻的姑娘,傻事干過兩大車。村人都說這小子錯生在軍旅家庭,要不早成了個沒王法的盜獵者,連老婆都討不著。
因為安格斯替陌生女孩出頭,早早開罪了倆惡棍,綠油油的視線從此如芒在背。有他們分享營火跟食物,凱文·格瑞好久沒敢踏實闔眼了,生怕早起發現安格斯脖頸已斷、或者自己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