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古尼爾》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七章 自然數

卷四 將軍的陰謀

第九十七章 自然數

時間不長,一夥武裝分子在帶路的指引下找到了巡邏員。巡邏員的打扮活像個稻草人,站在一人高的草堆後面不吭聲。報信的上去拍拍他,對方應聲跌倒,眼看口吐白沫、渾身的關節都不會打彎了。
前後左右八個方向,到處都有活物從天上墜下來,晴天里下了好一場「急雨」——雨點都跟五歲小孩尺寸差不多。身後傳來一聲爆響,一顆「雨點」正磕在馬車頂上,摔得血肉模糊,差點砸碎了車廂蓋。
不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突然發現,敵我雙方說的是同一種語言。
「這就對了,」摟著已經昏迷的首領,傑羅姆·森特表情相當古怪,「再來幾下,你們的女先知就會被自己人給毒死。保持冷靜,各位,先和我敘敘舊。」
波眯著眼晃蕩起左腿,醞釀半天才說:「這人,開始是高地傭兵的頭,中間消失過好一陣,前些年領著手下回老家重操舊業,最近實力壯大很快。吶,別當我是傻瓜——當初協會徵召了不少高地人,專挑最壯的染上變狼狂,用作敢死隊投放到敵後,跟著杜松那一段這歹毒的打法頗叫人忌憚……」觀察傑羅姆的表情變化,波一拍桌子板。
傑羅姆拍拍屁股上的灰,都懶得做出回應。
「附贈幾個壯漢也行啊,」放棄了請他宰掉自己胞兄的念頭,傑羅姆很快現實起來,「年景不好,我的領地需要幾個看門的。」
身在一處被「凍結」的棺材內,傑羅姆只覺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邊只有一張愚蠢的面具作伴。回憶著過去和「廣識者」接觸的經驗,艾文帶來的「時間停止」效力絕強,能讓周圍的一切處於徹底靜止狀態,當時牆上的石臉還可與他正常對話;現在不光靜止效果大打折扣,面具也沒法提供任何信息,難道說,對他的懲罰就是從此跟波鎖在一間小車廂里?!想到這種噁心到頭的命運,傑羅姆·森特又恨又氣,直想把艾文揪出來踩死。
不出所料,離傑羅姆蹲伏的位置相當近,他發現了第一個使用吹箭的敵人,身穿隱蔽的黃綠色裝束,一半身體緊貼地面,只有兩眼仍在反光。辨認出第二和第三個埋伏人員速度就快了許多,傑羅姆不急於動手,只靜悄悄繞行一周,尋找那些準備截斷我方後路的生力軍。
優質羔羊皮紙五百四十頁,用刻有六芒星的黃銅長釘鞍形裝訂,墨汁添加過金銀輔料,手工謄寫至少耗時數月,所有材料加起來合成了這本大部頭《論還原》。名字尋常,卻是高級班才能接觸的東西,憑他目前的能力讀起來字字勞神,大部分學徒一輩子達不到閱讀該書的層次。遐想片刻吸收了全部知識的自己,狄米崔暗下決心,一頭扎進書本里。這天剩下的時間他和磚頭樣的書形影不離,走到哪看到哪,把腰彎成問號狀,仔細研究著滿紙的蠅頭小字。
這時有人把兩隻馬蜂窩投進了包圍圈。
「偽靜止」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嘗試幾次后,他發現在力氣耗盡前休想把車門推開。明確了受困的事實,傑羅姆頭一次因為狹窄的空間感覺氧氣不夠,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此悲慘的境遇並未好轉。被活埋的幻象所折磨,傑羅姆湊近開了一條縫的玻璃,想吸一口外頭野地里沉澱的空氣。
法術效力將盡,敵人的耐心卻消耗得更快。眼看傭兵們變成落網之魚,敵人再無顧忌,開始使用一種陌生的語言高聲聯絡。十幾名強壯的敵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此時輕裝上陣,亮出了手裡三尺多長的反曲刀,哪像是被征服許久的奴隸?他們個個裝扮如林中精怪,把退路團團包圍,渾身只露出反光的雙目。傑羅姆已然鎖定隊伍中的一名身材矮小之人,那人尖著嗓子發號施令,顯然是敵人的首腦。
——都跑遠了?是陷阱嗎?他們能有幾人,敢對士兵們出手?
驗屍官轉而檢查起蟲子尾端的尖刺。尖刺連著氣泵似的結構,像輕輕一擠便可以發射出去,半透明的刺重量不輕,彷彿全身的金屬元素都聚集在刺尖上,中空部分裝有極少量淡黃色溶液,是天生的注射裝置。用工具小心析出兩滴,朱利安的表情凝重起來。
「把錢退給我,馬上跟他公開決鬥。」
傑羅姆覺得心煩意亂,心想果然沒錯,霍頓勛爵的控制區已經成為各大勢力角逐的終點,強敵只會層出不窮,必須防備給人生吞活剝的危險。透過窗帘稀疏的流蘇,外面一大片過路浮雲遮蔽了日頭,天空迅速暗淡下來,窗外的景物如同蒙上一層半透明的黑紗。
除了表情生動,面具看不出其他功能,揭開懷錶檢查:這時指針正用極慢的速度往前磨蹭,盯著看到兩眼發澀才勉強動彈一下。他伸手推推仍在喝酒的波,對方紋絲不動,沉得像塊大石頭。傑羅姆用盡渾身氣力,只移動了他極小的距離。眼看波手裡的酒杯稍稍傾斜,鮮血似的葡萄酒即將漾出來灑在大腿上——假如現在躺下打個盹,醒來時這杯酒還能剩下三分之一——液體像一堵結冰的瀑布,濺落速度慢到不可思議,完全違背了物理常識。
從未聽過這般複雜的咒語,念誦時彷彿長短不一的咆哮,語言的力量瞬間向空闊的天際間發散,同時在耳邊悶雷般回蕩。聽得句句驚心,傑羅姆確信,人類簡陋的發音器官絕不可能完成這樣的任務!
被所有人唱衰已經令他極其鬱悶,森特先生接近了爆發的臨界點,如果對方有先見之明,絕不會選擇此時此地與他對抗。
「盜割?」聽得心中不爽,「麥子都還沒熟,誰干這種混賬事?」因為事發時間湊巧,傑羅姆馬上提高了警覺。
距離羅伯特·馬碩逃過「例行暗殺」半個小時,兩人乘車返回「叉叉堡」,坐在馬車裡,傑羅姆總感到對面幸災樂禍的眼光。一聽說森特先生從女人和老頭手中奪過地契,自封做了領主,波簡直忍不住笑。路上他知無不言,免費奉送許多情報,說起話來還語帶唏噓,彷彿傑羅姆已經吞下毒丸,活一天賺一天似的。
「什麼豬玀,把話說明白!」厭惡的語氣令對方打個哆嗦,那人反反覆復半天,傑羅姆才搞清楚大概。
藉著隱形優勢,他很快發現一具陷阱,最先幾支吹箭可能被麥地里的繩索裝置聯動觸發,僥倖射倒了探路的獵人。箭上恐怕塗過麻痹神經的毒素,以至於瞬間剝奪了目標的抵抗力,如果來自苦麥的提純物,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致命。其餘中招者全是頭胸頸要害受創,必然遭到活人的偷襲……傑羅姆耐著性子不出聲,任憑防守的傭兵變成箭靶,吸引對方逐漸露出馬腳。
早料到他會關注此事,森特先生若無其事地說:「反正順路,去了,沒見著本人。她對我比較關心,特意留話給我呢。」
除好奇心之外,對自己學習的動機狄米崔不急著深究,只是弄乾凈書本,感受這沉甸甸的分量。
「是四下里躲著的豬玀,大人!」報信的顧不得擦汗,說起話來口氣熏天。「以前也見過割穗煉膠的外鄉人,五十株才能熬出一塊膠,一塊就值兩個銀幣!當初豬玀們賣膠換東西賺了不少,後來他們故意往井裡下毒,半夜偷別人小孩,沒幾天就抓起來全吊了頸子。有些豬玀腿腳快,平常不冒頭,天一暖和到處挖陷坑搗亂……年初在河灘上逮住個娘們,灌了她兩大桶苦水,想養到『霜露節』燒死來著,結果半夜裡咽了氣。從那以後鎮上的晦氣就沒停過……豬玀能記仇,來報復了這是!」
一向不是特別自信之人,參考慘淡的近況,傑羅姆情緒很差勁。既怨恨說話尖刻的薇斯帕,同時他更擔心、再經歷一次慘敗還有沒有能力重整旗鼓。現在己方孤立無援,壞消息連續不斷,想維持領地的運轉比想象中困難許多。
藉著大半失效的隱身效果,傑羅姆一個箭步衝到敵人首領面前,肘擊膝撞輕易解除了對方的武裝,右手順勢一帶,將那人牢牢鎖在懷裡。隱形效果一去,至少看清楚出手暗算之人,吹箭雨點般刺向傑羅姆的脊背。只見他輕輕一轉,投射武器大都落在了空處,剩下一半幾乎全插在首領身上,無抵抗的首領被傑羅姆當成盾牌使用。
「昨天回來以前去探望過其他人嗎?」
「惡魔的攻擊蜂。」波喘著氣說,「真他媽噁心!」
從嘔吐物中發現幾顆碳烤麥粒,形似小堅果,跟古柯葉一樣有助於清醒頭腦,吃太多偶爾也會發生痙攣等癥狀。看來巡邏員緊張過度,一粒一粒嚼得起勁,結果搞出亂子來。問不到消息,傑羅姆打發報信的送他返回鎮上,其餘人扇形散開搜索可能潛入麥田的目標。
「想怎麼確定?就算敲開腦殼你只得到了一堆漿糊……等等,這部分看著眼熟。」
——「豬玀」都懂提煉毒藥,你們只會玩活人串燒……指望收這些人的稅扭轉局面肯定沒機會!
「少裝無辜了!你說不知道誰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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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不屑一顧,「你別笑死人了!行有行規,做強盜的只吃不吐……」
車廂里光線一暗,腦中某根神經卻驀地繃緊了——一股臭氧的氣味刺激著他,瞬閃產生出螞蟻上身的錯覺。四周肯定有不對勁的地方,又不似遭遇埋伏那麼簡單……畢竟自己算一個精神異常人士了,森特先生耐心琢磨一圈,目光對準了放在桌上的面具。
捕捉到這句話,波抹平了臉上的笑紋,挑起眉頭說:「你別瞎摻和,斷人財路是犯忌諱的事!他活著比死了值錢,許多好手還指望他吃飯呢!有本事,鬥技場上見分曉,玩暗殺忒齷齪。」
耳邊聽見波的叫罵聲,也不知是為了灑在大腿上的紅酒,還是突然大放光明的天空。靜止狀態被打破,傑羅姆渾身冷汗淋漓,仍沉浸在混亂的光照中頭暈目眩。重新感覺到馬車的飛馳,他知道就算自己視力無損,此時也休想瞧見剛才那位了。
說話同時已有幾人先後遭殃,無聲無息地吃了虧。聽說是吹箭,傑羅姆反倒更有把握。這類取巧的裝備強大的敵人不屑於使用,弱小敵人用了也難改變弱小的事實。因為早有準備,雇傭兵大部分反應很快,擎出盾牌壓低身體,各自朝中心聚攏。傑羅姆施展「誤導術」,反而與隊伍拉開了距離,選個視線好的角度去搜索敵人的動向。
接下來的混亂全在意料之中,馬匹受到了驚嚇,兩位乘客的腦袋差點撞在一塊,幸虧沒出什麼大事故。在波的協助下,傑羅姆跌跌撞撞下到路邊,把早飯全吐了出來。這時反而聽不見說話聲,他還以為波也在剛才的顛簸中受了傷。等到勉強恢復視力,森特先生使勁甩甩頭,第一眼看見的是波那張震驚的臉。
「大人,大人!有巡邏的報告,說瞧見個盜割賊!」
要求所有人提高警覺,傑羅姆這時設想了最糟糕的狀況。碰見一系列倒霉事是他的強項,萬一「豬玀」也想給他上一課,不會令他太過驚訝。長期積攢的怨氣正在心中浮動,傑羅姆暗自冷笑:等著你們呢!看能耍出什麼花樣!
報信的嚇得不輕,一再念叨驅邪的咒語,認定豬玀們使用了什麼污穢妖術。傑羅姆讓手下把巡邏員整個倒過來用力搖晃著,清空堵在他嘴裏的東西。「這小子走了狗屎運,怨不得別人。」
傑羅姆心裏明白,這回必須得有所收穫,否則他的領主生涯會迅速變成個大笑話。點齊了人頭,傑羅姆·森特簡單說明行動要求,不知道這幫廉價傭兵能領會多少。
身在明處,自己人遭馬蜂亂蟄頓時呆不住了,吹箭趁亂又射倒幾個。跳出來的傭兵紛紛踩中陷阱,被兩指長的短鐵釘擊中,毒素髮生作用快得不可思議。敵人以逸待勞,兩下弄倒了近半數傭兵,陷阱毒藥無一落空。沒想到一夥流亡者卻搞出個完備的伏擊計劃,傑羅姆很想見見負責規劃之人——也是他保持隱忍的原因之一。
「干!怎麼回事???」
秋風聞起來像一鍋肉湯,形狀類似油畫定型后的筆觸,氣沒吸到,傑羅姆瞥見個移動中的人影……想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人奪走他全副的注意力。手心貼著冰涼的玻璃,他死命盯住目標:看側影,對方動作遲緩,稀疏的短髮半灰半白,步行穿過寂靜的荒野,距離僅有兩百碼。那人年紀已不輕,腳步依然沉而有力,長袍下擺在淺草中拖曳著,衣服邊粘滿了花芽跟草籽……獨行之人沒注意馬車裡的呼聲,徑直走到長著野甘藍的空地中間,然後仰頭朝上。
這番話叫傑羅姆臉上更加難看,不由撩起窗帘的一條縫,小心朝外瞅瞅。野地里自然見不到感染者的影子,不過情況極不樂觀,這樣下去處境比預想中還要艱難。傑羅姆習慣了被情報包圍的生活,一旦失去後勤支援,做決策時彷彿又聾又瞎,豈能不摔大跟頭?
一天多以前,大群的「蜻II型」被不明人士輕鬆擊落,結果只剩灰燼與少量殘骸墜向地面,可怖場景彷彿還在眼前。雖然事發奇快,「野地里有怪物」的消息仍像長了翅膀飛速傳播開,當天他親眼目睹蟲群中有一小撮倖存,像無頭蒼蠅般分頭逃散了,森特先生第一時間趕回來確定自家的安全。就算身在閉塞的鄉村,連他都聽說有人撞見巨蟲的謠言,短短24小時內,討厭的蜻蜓幾次襲擊牲畜,某些商人聞訊加強戒備,隨身攜帶兜網跟驅蟲劑,遇到「蜻II型」之前效果還不好說。
「清空箱子底發現的,原來我求學時的教材。太沉,給你了。」朱利安如是說。
等重要的工作開始,耳邊響起骨鋸恐怖的雜訊,他還埋在第一章里沒爬出來,徹底的充耳不聞。
在這方面狄米崔曾跟導師閑聊過,傑羅姆·森特回答很簡略,「我喜歡做記錄,天生偏愛歸納法,寫了就收起來,鬼才給人看。」
獨行者站定不動,口中念念有詞,開始一次標準化的施法程序。
「喂——嗚嗚——哇!」
「天入黑前小心搜查,隨時跟左右的同伴保持聯繫,活捉目標者按人頭行賞!記清楚,沒我命令絕對不許追擊!走。」
——這下可慘了!
「都別沾手了,以免死不瞑目。我們低估了分解活體兵器的危險性。密封好其他幾具殘骸,下一步工作需要真正的實驗室來完成。」
琢磨清楚言外之意,傑羅姆意識到,羅伯特·馬碩竟是位罕見的情聖,風流到有人排隊等著要他命的地步,難怪王八蛋時刻全副武裝!可以想象正規渠道已經拿他沒法子,妒恨如狂的丈夫們才會買兇殺人。重新評估此人所造成的威脅,傑羅姆兩下摺疊起望遠鏡,看表情肯定沒想好事。「結果還得自己來……」
抬頭向發怪聲的方位看,果然,天台站著不停揮手的蓋瑞小姐,旁邊有個打陽傘、在陰影下萎靡不振的人。他左思右想,才意識到是賴著沒走的奧森先生。小姑娘最近野了許多,常跟死靈法師混在一塊,照這樣發展將來嫁人都成問題!有半晌工夫心中充滿焦慮,傑羅姆蜷起食指敲打著牙齒,深深體驗到作一名三流養父的沮喪心情,這感覺既新奇又不安。剛要上樓揪她的耳朵,朱利安隨口問了句。
「叫三十個人,穿戴整齊跟我走。你把嘴縫上,光指路就行!」
「以下是尚無記錄的新變種,暫命名為『好大隻的蜻蜓II型』……經過初步解剖,確定與盲目的攻擊蜂屬不同品種。該生物頭部被半球形複眼佔據,顯然適應了地表的光照環境,既然採取集群行動,說明是實用階段的成熟型號。呼吸系統比料想中複雜,三對氣門有大小不等的囊腔相連,氣管網稠密,足以支持高速飛行的氧消耗……把心髒的結構畫清楚,還有這兒和這兒,突出物是附帶的增壓器官。奇怪,分隔體腔的循環系統不像昆蟲所有。假設活體的血壓很高,再配上正面兩組強健的振翅肌群,行動時可能非常迅捷。」
解下口罩和圍裙,三人經過謹慎的消毒,帶著樣本走出了地窖。「好大隻的蜻蜓II型」被裝進瓶中浸泡,除它以外,灌滿甲醛的小瓶子還裝著剛抵達本地那會兒撿到的掘地蟲樣本,標籤上寫著「變態發育的大鉗子蜘蛛I號」。對朱利安起名的趣味沒話講,傑羅姆眼珠轉來轉去,生怕自己的據點也受到外來物種的入侵。
傑羅姆瞟他一眼,報信的兩條腿都軟了,乖乖閉上了嘴。傑羅姆思索片刻:半熟的麥子毒性很強,羅森人對毒素有抗力,但深度提純后的膠質照樣可以麻痹神經。雖然一萬個不情願,他還是吩咐武力解決此事,而且心裏小聲嘀咕,對領民的素質失望透頂。
小房間面積不大,四壁看不到採光的窗口,僅有一扇細長的氣孔被安置在高處,偶爾刮進幾縷輕煙似的風。厚鐵門由內部落鎖,幾張木頭椅子隨便攤開著,簡陋的鐵架上擺滿外科刀具,中央擱一張屠夫用的案台,這便是全部傢具。氣燈把室內照的亮如白晝,臨時實驗室里三人或坐或站,渾身沾滿了酒精味。
墨水筆沙沙直響,筆記本上很快繪滿圖形與註解,傑羅姆不時和他交換著意見。「畢竟是節肢動物,複眼的可視距離不會太長。狄米崔,狄米崔!把鎚子拿過來,我得詳細記錄下頭部的構造……『蜻II型』智力有限,該先搞清它們是如何接受命令,又怎麼滿足長途奔襲的導航需求。使用信息素呢,還是聲音聯絡?甚至思感網路也有可能。然後才好對症下藥。」
驚叫和怒罵聲不絕於耳,這些人有的重新裝填彈藥,有的打著手勢一齊圍上來,還有人開始制止同伴進一步的動作,大喊「別亂動!」
案板上放著昨天撿來的蟲子屍體,就算鋸齒修整過兩遍,每鋸幾下又會鈍到沒法使用。想不到蟲子的外骨骼如此頑強,傑羅姆只好上前幫忙,用兩部擴張器才打開胸腔。把鋸丟到一邊,朱利安掂起解剖刀,麻利地分解出神經索和各項器官。
「昨天到獨嶺鎮時撞見幾個沒洗澡的野人,好像對我有點誤會。」
被稱作「豬玀」的是一夥隸農,幾年前跟隨換防的軍隊向北遷移,中途撞上蠻族衝擊邊境的劫掠大隊,守軍全軍覆沒。當時正值狩獵季,軍區指揮和各地領主們忙著聯絡感情,沒空搭理過路的流民,倖存者意外恢復了自由,從此滯留本省幹些草藥生意,治療外傷的技術很快遠近聞名。因為生意招人忌妒,沒過多久竟惹禍上身,被安上個「投毒」的罪名挨個下獄問吊。一番離亂過後,僅有少數人逃得性命,從此成了被獵殺的對象,不得不在荒野中藏身。他們人數雖少怨氣卻很濃,儼然成為麻煩的代稱、沾上立即後患無窮。
回憶起煩人的蟲子,他腦中一遍遍琢磨神秘法師的形象,不過各種假設僅止於猜測。忽然有陣風擦著他腦袋掠過,似乎有東西頃刻就要飄走,傑羅姆伸手一握,恰巧抓住頂飛舞的草帽。幸虧不是活的「蜻II型」,他自我安慰地想。草帽編得很密實,兩邊帽檐挺像數學里的無窮符號,中央點綴著淡紫色蝴蝶結,是專為小孩準備的尺寸。
朱利安摸摸下頜的鬍鬚,做出禮貌的傾聽動作。
原地立定個兩三秒,朱利安的神情像啃乾麵包時意外吃到了奶油夾心,臉上似笑非笑,很快轉身走開了。本指望他能給點建議,就算說句風涼話也行,結果卻被晾在一邊,傑羅姆的心情更加鬱悶。不光被判定為沒長大的小破孩,這話尤其是從女人嘴裏說出來,背後的含義讓他輾轉了一夜。如今連自己人都表現出某種贊同,難道他的行為確實屬於任性胡來??
狄米崔有點受寵若驚,先拿手輕拍,然後抿著嘴大力一吹。書本上的灰像一場微型風暴,搞得他視力模糊,趕忙咳嗽幾聲。
聽起來還有隱情,傑羅姆含糊地搖頭,「哈?」
「嘴硬啊,嘴硬!」波似笑非笑,彷彿隨口說,「以前見過狼王嗎?」
「豬玀往井裡扔死耗子,往糧食里下毒,個個都會下咒害人——」
兩人各有各的憂慮,暫時都不話說。面具被隨手丟在木板桌旁,波往玻璃杯中注滿透亮的「冠軍」酒,不出聲地啜飲起來。
他的擔心有些多餘,鎮里各處敲敲打打,酒館重新開業,獸醫和理髮師照顧上次大亂留下的傷員。光看外表,小鎮恢復了幾分元氣,已經有人搭夥上路去採購藥品雜貨,篷車上坐著幾個傭兵,以免車隊半路遭遇什麼不測。沒有性命之憂,生活又有保障,人的痊癒速度實在強大。只有森特先生心中有數,結算完傭兵的工錢后本鎮的經濟瀕臨破產,他萬分需要一場金幣雨來解決燃眉之急。
施法過程被分割成三段。第一段咒語響過,穿透黑雲的七八道陽光停止了斜射,空中彷彿出現若干無形的透鏡,正變幻著光線照耀的角度,涉及方圓數公里的巨大範圍;下一段咒文充滿離奇的高音,遊走的光隨即馴服地凝聚起來,亮度增加至耀眼的地步,最終形成一道激射的光柱。目睹一個渺小的人形物操縱著空間與能量,憑個體意志改變自然力的表達方式,這場面壯觀到叫人渾忘了呼吸……最後一段咒語細若遊絲,好像工作已經完成,只需輕輕按下操縱桿即可達成目標。全部低音收斂乾淨,高空中構建起的傘狀光柱馬上發生巨變。
長期壓箱底的燙金字呈現出來,看著還比較扎眼。不論羅森抑或科瑞恩,這句話同「戰斧、火炬」符號一樣常見,被印在法師使用的各類書籍側面,許多學徒見到它立馬眼皮打架、呵欠連天,比「催眠術」好使多了——學術研究畢竟是為了吃好飯、泡好妞,花上半輩子當個抄寫員,搞什麼知識的傳承,這種箴言可以歇歇啦!
「也算不上。」波說話時模樣並不輕鬆,「本城號稱『做主』的人活不了幾天,真正管事的是出錢的商會。如今他拳頭硬,各種雜稅佔下一小半,當然得保證大宗交易的安全,還要防備其他領主的偷襲,基本騰不出手收拾別人。我看這狗娘養的徒具蠻力,做個冷酷城主勉強還行,再往東伸手就相當難。教唆部下加入『火柴幫』之類的垃圾團伙,他手頭恐怕並不寬裕。」
——記錄與傳承,乃吾輩之天職!
早飯過後沒多久,收拾了桌椅碗碟,一本大書被移交到狄米崔·愛恩斯特裏手中。
「穿翻毛皮甲,長得像大猩猩……準是狼王的人。眼下他捏著附近地區最彪悍的武裝,辦事兇殘又直接,火柴幫里混著約兩打他的狗。嗯哼,一上來就開罪厲害人物,準備要大幹一場?」
最強的一束光在十二點方向開始水平橫掃,逆時針做圓周運動,所過之處陰雲破散,像擦玻璃時輕輕抹去了一層塵埃。急速旋轉120度,漫天黑雲被一掃而空,只剩下零星的殘餘物懸浮在空氣里……下一刻陽光普照,光柱湮滅在白晝的天際,傑羅姆短暫目盲,悶哼了一聲,心想此人何其無聊!下這麼大工夫,只是簡單地「揭出個晴天」來。
森特先生跟著他往上看。紗巾狀的陰雲自東向西橫貫半個天幕,像一波後勁很足的海潮,篩子般過濾著一道道日光。
朱利安手持鋸子來回銼了一分鐘,聲音叫人從牙根酸到骨髓。
顧不得天上落下來的危險,傑羅姆靠近點看一面前的屍首:像只放大幾十倍的蜻蜓,墜落的活物長了兩對薄膜般的翅膀,一半身體已經燒成了灰,另一半還披著破碎的外骨骼。他甚至從殘骸中辨認出一柄野獸牙齒製成的三棱鏢。
心中不快,傑羅姆沒興趣多講,「收拾劫匪天經地義,他們開罪我又該怎麼算?火柴幫行事下作,這種貨色註定成不了氣候。」
兩名有經驗的獵人打頭陣,觀察地表和植物葉片留下的蛛絲馬跡,不斷提供前進的方向。其實不必多說,身在下風處處傑羅姆早聞見溢出來的原汁味道,沒走多遠便發現成排被割斷的植物。三十多株苦麥被齊根放倒,裂口的角度奇特,不像鐮刀所為,收集汁液的滴漏仍在工作:滴答滴答,乳黃色原汁像傷口滲出的淋巴液。風一吹,倒下的植物彷彿在垂死掙扎,葉片茂密層疊,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沒詐出什麼值錢的消息,波顯得意興索然。「還有你沒殺過的活物嗎……算了,反正是白問。讓我猜,狼王屬於最早的一批感染者,可能實驗階段籠子沒關嚴,幾隻半人半狗的趁機逃進了深山。一直拖到協會垮台,他才敢由暗轉明,公開發展個人的勢力,那會兒已經咬傷不少蠻子當手下。這群畜生見血發狂,打仗不留活口,我只搞到點殘肢驗驗傷,像被一堆剃刀片來回碾過三遍似的,威力超過普通狼人……消息就這些,撞上他必須十倍小心。建議你把城牆補補,開戰前挖一條地道方便跑路。萬一碰見大型狼人,幾條命都嫌不夠用。」
聽得愣一愣神,波十足訝異地回望著他,「你的啥?……別告訴我,麥子地里那片鳥不拉屎的地方被你給佔了——」
※※※
「提到協會養的狗,交過兩次手,從沒合作過。我不太相信畜類。」
聽見剛剛暗殺失敗的傢伙仗義執言,傑羅姆有種想抽他的念頭。聽波的意思,羅伯特·馬碩樹大招風讓賠率一再上浮,變成個升值很快的熱門人物。因為不斷有人花錢買他小命,歹徒們都巴望著情聖能多活兩天、好趁機大筆斂財。招人嫉妒到這地步也算登峰造極了。
「因為秋高氣爽,人家騎馬鑽火圈去了,託人轉告我『找點正經事做,別整天瞎晃蕩』。」
再沒有等下去的必要,連續兩個「定身術」投進人堆,他一上來就麻痹了準備短兵相接的敵人,幾個僥倖抵抗住法術攻勢的也都驚慌失措,沒想到會在勝利之前遭到反包圍。
做好了最壞打算,傑羅姆反倒定下心來,拉著隊伍繼續深入。圍繞割出來的空地,搜索活動仍在進行中,最前面探路的獵人突然發出一串痛叫。「啊!該死!當心,有、有吹……吹箭……」像被抽走了渾身力氣,末尾半句變成兩聲哼哼,細小的箭只似乎並不簡單。
「城裡現在由他做主?」
將金面人的標誌翻過來,面具一側赫然多出一隻豎立的單眼,正沖他親切地眨呀眨的……傑羅姆胃裡反酸,把這張臉又翻回去,然後檢查自己攜帶的挎包、錢袋和所有能找到的口袋。等他確定,袋子里剩餘十枚銀幣六個銅板、鑰匙全在環扣上別著、武器懷錶仍在原處、左邊的皮鞋需要補一補……然後才不得不面對這該死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