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變》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歸途

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歸途

「今日朕還有一件大事要做!」
「吾兒起來!」皇上似乎也有些感動:「看到奏報,真以為見不到吾兒了。」
我點頭只說了一句:珍重小心。
我連連點頭,還加了一句:我必照顧貴部周全,請速歸去,便說我定想法讓貴部族周全。
銀鈴張大了嘴,思忖了很久,忽然點頭:「這等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來。」
「原本沒有那麼多的,只因一個漢人多的俄何部族臨時加入了我們,就是他們說您能幫他們,便都歸了我們燒戈部了。他們說他們很多都是當年什麼亂子逃出來的,不便以漢人之名見人,所以便投我們以燒戈族之名示人。」
我只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故作神秘地湊上去說我有了一個主意——一個解決北方遊牧部族的主意,一個若非經歷過那麼多特殊事情可能完全想不到的主意,只不過這個主意其實真的很簡單。
小孩開心地走了,如釋重負般地走了。
答曰:便如君言。
以後想做一些什麼?但有所用,便可遣之,只要莫讓我族回去再被那些人所欺。
我摟緊我的妻,努力讓她在我懷中,想著不再讓她受一點傷害……直到銀鈴連喘帶求饒地讓我鬆開,她快背過氣了。
鈴兒正擺弄著一堆算籌,計算著各項開銷,感覺我正悄悄摸到其身後,有意無意說給我聽:「這是你糟蹋東西最少的一次。」
看來那個師大人確實是個奇才,看來或許是因為我不喜歡他的傲氣,有些小覷了他。
銀鈴笑了,卻嘆了口氣。
其實銀鈴也碰到了一個麻煩問題。
答曰:俄何部諸多漢人有罪者寄居,但有漢人有罪者投之,俱為收留,如此恐有不便。
萬幸,我還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頭腦中稍一盤算,便捂著胸口,只說心中暢快,想笑之時未想卻崩壞了箭瘡,求恕無禮驚駕之罪。
我陪在身邊,便聽見了。
仲道兄不知何時歸來,在此種事宜之中其為司儀,著實吆喝了兩句,他後來對我說:字者,屋下有子也,有字之人,方可娶妻有子。
未走遠時便聽到銀鈴在那裡與羌人頭目把抓王國之謀划全歸到我的頭上。
我不會走。我討厭,甚至厭惡。但正因如此,我才要留下來。這種討厭的事情如果攤上那些我討厭的人去做,對大漢社稷,黎民百姓可大大的不利。我不能走。這個遊戲里,我還沒有死,我便要玩下去。況且,我現在還能造福一方百姓,而不受掣肘。
然後陛下就交給我一件事情,說他就準備等我回來再說:去見鮮卑人。
女子之間通常有很多話談,雖然這兩個女子之間唯一的關係其實是我。不過這個關係,當真不算什麼很溫馨的關係,但是銀鈴說她們開始聊的那個時辰一句都沒有提到我。銀鈴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銀鈴,銀鈴讓停下了馬,讓其他人繼續前行,卻下車與那女子相見。銀鈴問伊:如何來的?她說跟著太常大人來的,她耽於美景,便耽擱了,太常大人本是告假去槐里的,結果要尋的人不在,如今應在陳倉了,讓她在此隨便散心。
武功過去一日便到上林苑當初出發的苑門。我聽說西邊還有苑門,可不清楚路,也懶得找了,路上也沒有什麼指示,比如立個藍牌子,打個框框,說往什麼方向兩里地就轉到平西門什麼的。遠遠看得門上包裹紅綢,不由得放慢坐騎。眾英雄喜不自勝,交口聊著必是為我等此番功績。早有人報信進內,未得進門便聽得輿馬車駕聲不絕於耳,中夾雜鐘鼓之聲。慌得我未到門前趕緊下馬,正襟捋裳束髮以入。
不過還是需得我警告,膽敢有違我漢律軍紀之事,便算他死在戰場上了。
伊人睡去了,這日,她竟說了夢話。
這就是我覺得博士有時候很煩的一個重要原因,雖然我對他講的這個情況也很覺得很有意思。
我談到陳倉那家豪民,父親說要去查查。母親說其實到處都這樣,父親說母親胡說,母親不服,說父親以前是個「紈絝公子」當然不知道,父親說他如何不知?但是事情沒有那麼嚴重。父母二人開始還有玩笑打趣,後來父親有點認真,母親也倔強,情況就開始變得糟糕了。於是直接導致我主要都在勸架,好不容易才岔開了話題,最後拉著父親向母親告假去尋老師,孟德兄商議事情,才算了事。
我遞于銀鈴,笑了笑,對著馬夫直接說道:出發。
「子睿如何明知故問?賢弟無詔而討賊,私領諸侯之親衛,此事知之之人甚眾,無從隱瞞,終將天下人皆知,則雖大勝而陛下聖德無以彰顯。陛下一旦知曉此事,子睿若再不受些傷,以盡顯其拚死殺敵之忠心,陛下心中怕還是會有些芥蒂。而一旦子睿傷重,陛下必念父子之情,不再顧念那些面上文章。」孟德兄笑得更開心了,「操當真佩服楚公之遠慮,亦佩服子睿之領悟。你還真就慢騰騰在路上拖了這麼多天,陛下派的一些探視者回報,都說你咳嗽不停,面容疲倦,卻焦急要回來。」
想了一陣,不得要領,只能搖頭嘆氣,放下了這個念頭。
其實有些不以為然,我覺得到上林苑后她有充足的時間抄寫。一直到深夜,看著伊人愈發疲累,眼到後來都看花了,需不停閉眼養神。自然以我的性格是存不住話的,勸她歇歇,不需急於今夜。伊人卻有些固執,笑而不語,只管抄寫,也不與我多言語,最多問我此字是什麼。我又提出幫抄,伊人竟嫌我字大,且龍飛鳳舞,難以辨識。我認為她適當的時候應該稍微尊重一下其夫君的書法,伊人隨口便說,現在就不適當。
伊人還閉著眼睛倒在我懷裡歉意地對我輕聲說道:累得子睿陪我到現在了。
後面幾騎快馬,受鍾大人委派,護送一名羌人信使。開口言其為羌人一支,自稱族群孱弱,回去難免為其他部族所欺。知我「如何如何」——這等諂媚話聽得多了,沒想到直爽的羌人也說得出口——願投奔越國,望我收留。
無論我怎麼問,伊人卻一直在我懷中搖頭不答。
小孩似乎有些為難,帶著一個包袱,省去所有恭維和禮節,要緊的就最後他小聲說的那幾句:「老師說那個太小,而且上面有些地方有錯字,未免有所不尊,老師便又給大人寫了幅大的,希望……您能把那塊小的賜還以便修改。」
俄何部可有人在此間?無人,俄何部人說不方便。
不過場面上還得辦正事,我言下自然沒有拒絕,羌人的事情我了解些,而且棄鄉而遠投我,應不會有什麼異心。而無端拒絕,其族歸去恐有變亂,自然不可。
只可惜,除了鬧午覺這個我還記得很清楚外,作惡夢這個似乎又不是我記憶中的,等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似乎我便一直睡得很好。
我一句事情一口食物把那天的事情一講,她恍然大悟道是《孫臏兵法》,還歡欣鼓舞道,父親一直要尋這本兵法,這下好了。
那夜我們就在鄰近驛館院中繼續留在車上休息。相對有時還是相當狡猾的我,眉縣令應該是個老實人,他緊張得不能自已,以為他的安排什麼地方怠慢了我,不停過來解釋,幾乎要把他的府第讓給我休息,自己全家來驛館。我只能輕聲不住讓他壓低聲音,說我妻睡著了,怕吵醒了再難睡著。
聽得鐘鼓之聲我便知道是誰來了,再轉入門見得眼前情景,眾人也隨我一起叩拜。
我早就討厭了。
下面一路催馬換馬。這幾日天氣暖得快,冰雪迅速消融,路上便很是泥濘。座下馬很是疲倦,須得逢驛便換馬。稍有走神想著銀鈴此刻在如何如何,英雄們便也逐漸跟了上來,終於快到上林時,人差不多都湊齊了。
送走了歡蹦亂跳的張林和小援,我心中終得安定,車夫剛要催馬,卻被我止住。拉著銀鈴一起,便一起站在車尾台階上,靜靜地看著南邊隨風而起的松林雲濤,又或看看北面蒼茫于雪中的群山。人生如此忙碌,或許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看看路邊的風景,原本這些美景就存在,只是我們卻從不留意。耳邊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叫隱約傳來,天上卻看不見它們的蹤影。風不時沿河谷吹去,周圍景緻愈發明晰。銀鈴又起了詩興,吟出了幾句,不過她說她可能還需斟酌些句子。
我看了一首就說另一首是那位小姐寫的。
我想所有人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滿嘴塞滿事物,只能不住點頭。
父親給陛下遞的冠,陛下給我戴上,還很珍重地叮囑我,自此冠禮后,除非父母,再不可自己使他人為己理髮剃鬚。
銀鈴說她們在一起自然不會談什麼公事,那女子也沒有問到任何公務。
直到我發現伊人躺入我的懷中,我才真的睡著了。
銀鈴還「誇」了我,說我心胸就很寬,主要是因為沒什麼才。
我被吵醒了,銀鈴搖醒了我,說有人找我。
此番亂事,貴部和俄何部傷亡如何?無甚傷亡,一直在大營西北角聚居。
不過我相信銀鈴碰上她不能算是巧合,而最終她們還是談到我也不能說是不可避免的。她說她不會嫁進侯府。不過如果我厭倦了朝內種種可以到江湖裡,去找她,她會等我。她說她並不是想拆散我們一家,便把她當做一個可傾訴的朋友便行了。她甚至很自信地說,子睿一直沒有忘我,子睿永遠不會忘我。伊人走時,笑著,銀鈴還能看見她的臉時,她還沒有流淚。最終她只是一個人消失在漸漸褪去銀裝素裹的雪原上。遠遠地還能聽到她在大聲卻顫抖地喊道:好一番春光爛漫。
兩個女子攜手走上北邊的高地,銀鈴說路上曾看到的美景都不見了。她看到的是滿眼的土丘連壑;另一個女子說西北面遠處的叫岐山,周興之地,這裏原本的名字叫大丘,這些土丘很多都是周時的貴族留下的墓冢。
「子睿覺得天下何如?」伊人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卻壓低了聲音,附在我耳邊,似乎又另有深意。
孟德兄笑著對我說,「可知,此文簿為何如此撰寫?」
※※※
這幾日稍微苦了車夫和隨行侍衛,他們的帳幕不甚厚重,遠不如我們所居之車厚實溫暖。可能原本也沒有想到在外面呆多久,每日需砍斫不少木柴枝條,生火取暖。所以,我儘可能陪著他們一起受些凍,另外加散些錢財補償一下。
俄何部之人前來之前,帘子動了一下,銀鈴只說了一個名字。
眉縣令這個人叫什麼沒有記住,我只知道很快他就不是了。因為他和上林苑令之間的關係不一般,而上林苑令事發牽連到了他,一個月內就削職為民了。
『注一:《孫臏兵法》漢書中有記載,此後提到此兵書的地方逐漸變少,直到隋后完全失傳,新中國建立后,通過考古發現才有竹簡出土,而且有殘缺。』
忽然心酸,自己不也令得益州生靈塗炭,或許我也不可留。
我想著,有些事情還真是巧,都碰一起了。
那日整個燒戈部在眉縣縣尉帶著的幾百兵丁陪同或者說監視下一同追上了我們。
於是我們全家都有了一個共同的想法,當然也只是談笑間的想法。就是把那個文簿找來,用支箭穿了他,讓他深刻感受到什麼「貫胸以入」。
所以很快我就決定不再想了。
伊人帶著歉意看著我,只說了一句:等不及了,只能相迎去了。若子睿身體不適,妻便獨往。
那日母親看見我樂得直掉淚,父親說,看到那個貫胸以入,把他都嚇壞了。他不敢和母親說,卻被姐姐從孟德那裡得知了皮毛,回來便大聲詢問父親我的情況,把母親直接嚇暈了。
父親這才恍然大悟,於是長輩們一致認為我既是個偶像派名將,又是個實力派倡優。
她甚至忽然要求我們的車放慢速度。恐怕負責供給我們的各地官吏也覺得有些怪,凡有人來參見送餐之時,總會隱晦提醒我們應該快一點,以便天黑之前趕到某某驛站之類。銀鈴即說需配送些清毒生肌的藥物,那藥單銀鈴倒是從陳倉便帶著,便照單報去。那邊就算有死心眼,看了藥單,大抵也都知道我受過重傷,後來果然再沒有人含含糊糊地表達催馬之意。
但場面上,有些話還是得先說,比如可以投靠秦侯為親隨,只消書信一封便可。而越國地處天南,天多濕熱,他們身為羌人,傳聞他們耐得寒涼,禁不住暑熱,恐隨我去會出意外。
「子睿應該去過……」銀鈴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她有些遲疑,彷彿有很多牽礙在其中。
裏面有她寫的七個問題,加上開頭一句:無須逼問,但一一偶爾詢之即可。
場面上這位頗伶俐的羌人使者一番他們的禮節做足,接著面色誠懇地操著口音很重地漢話詳細說開去。其所屬稱燒戈部,因族弱不能自持,為他族脅迫而來,今幾個大族損失慘重,歸去后恐難免為這些大族算計,以償此番損失。他們族裡長老們覺得我「這位漢大人」守信心慈,加之早先聽說過登大人他們族的故事,算是個可以依靠的人,故而想投奔我。
口糧現在還有否?幾近斷炊,所幸,陳倉的鍾大人接濟了些。
伊人點頭,還多叮囑了幾句比如我要做好被罵準備,等被罵完了再說王國的事情。
醒來時,發覺不知什麼時候車停了。南邊能看到依舊封凍的渭水和雪覆的南山,北面沒有什麼樹,只能看著雪覆蓋的一片開闊原野,太陽低懸在南山之上。餘下,只有北面一個個孤零零的大雪包能吸引一下目光,不知下面原本是什麼。銀鈴說他們停下來吃飯,這話一說我便餓了,然後看到桌子上早擺好的酒食。
伊人就這樣睡著了。那夜,前面的英雄們看我們遲遲不過來,深更半夜還十幾騎跑過來尋我們,我還賠了很多不是。他們說我言重了,我卻不知道再怎麼解釋說好。不過看著車內睡得如此香的妻,肚子里所有的不解和些許埋怨也就放過了。銀鈴願如此,便讓她如此吧。於是,我不時刻意咳嗽兩聲,還提出,明日我讓車夫快馬加鞭趕上。這回換英雄們不同意了,還一群人一個個叮囑甚至恐嚇車夫不得快行,需穩穩驅馬,不能讓車顛簸了,否則累計卸他三十多條腿,四十多條胳膊,十幾個腦袋。
除了貪睡,伊人還有個缺點:經不起我誇。一誇完,伊人在我面前就有些過於自負的感覺。
我不是個笨人,我已經漸漸意識到那個銀鈴擔心的問題愈發清晰,內心抑制不住興奮起來。
還問我:你會厭倦朝堂上種種么?
言語中竟有一絲啜泣之音,隨即他加了一句:「也請我大漢忠勇將士起身,大丈夫豈可屈身與塵泥之間。」
我躺在車裡,還真有些疲累,不過大半還是剛才和他們在車邊角力的結果。銀鈴就在我的身邊坐著,帶著淡淡的笑,就這樣看著我。我拉拉她,想讓她陪我躺會兒,她讓我休息一下,自己卻說要幫我收拾一下。我問有什麼可以收拾的。她說她去各家列了此戰犧牲將士之名,她幫我登記造冊了,還有戰馬損失情況都需上報,她這兩日緊趕慢趕也差不多算完了,也還說是父親特別叮囑的。
但不幸的是那日退朝,我並沒有去準備和鮮卑使臣談判,而是請人懇留下了所有輔政卿。在陛下面前,我依然記得我當時喘著粗氣,環顧四周,極為憤怒地問道:「此人不是王國!王國此賊何在?」
心道果然是當年黨錮之亂逃出的人,亡命羌人小部族中。心中甚至想著說不定中間還有當年有名的黨人,那些可大多都是賢才,此事甚好。只是此事需得趕緊打住。要說你這使節也實誠了些,怎麼這種話也不知道掩飾一下,糊弄過去,這周邊可不是我一個人。
她問我怎麼知道的,我有些覺得好笑地反問她是誰教我作詩的。
我在填肚子的時候,伊人卻端詳著一個木牌,還問我這個是從哪裡來的。看我懵懂尚未明白過來,便說睡覺的時候總覺得我袖子里有個東西硌著她。剛才車行進的時候沒法看,現在看了,能辨認出不少字,彷彿是部兵書。
看來我的回答很難讓他滿意,眉令大人依然很緊張。他又開始擔心是不是什麼時候得罪銀鈴,故而銀鈴才讓他這麼難伺候,這還當真費了我一陣口舌,只說得這位大人不停的不敢不敢。
不過終於有一天,我確知了銀鈴要等誰。
其實不能用追,我們是自己迎上去的。
「那你來做?」伊人故意揚起眉毛,嘴角依然帶著淡淡笑意。
我點頭,你們可見過王國?
俄何部如何決定投靠燒戈部?
一共多少人?共八百多人。
然後我才加入了銀鈴的第一個問題:燒戈部和俄何部以前沒有什麼仇怨吧?
自此後我便不敢在父親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提公事。
銀鈴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趕緊打斷了我的心中酸楚,親自牽馬並叮囑於我:夫君趕緊帶著其他所有人去上林苑。
我取出鋪蓋再給她蓋上,讓她歇一下。
要是改成去揍鮮卑人的話……嗯,好像也不太好。總之怎麼我都覺得不太好。
於是我立刻真明白了,在和燒戈部一干長老之間交談問話回答中,有意無意加入這些問題,以及我自己想問的問題。
這我便無話推說了,幫老二那裡簡化危局,也算是件好事。便讓他們自己先安置好,我去請示聖上,必會給他們一個交待。
過了一陣,感覺風聲已過,便要爬起來看看結果。
回到車上,銀鈴兀自沉思,我笑道:「想什麼,是不是想著那些昔日黨人?我想的倒不是這些,而是他們來了后,問問那個王國在他們那裡都說了什麼壞話,出了什麼壞主意。」
我拿著那個包袱,卻懶得打開。看著露出來的絹帛顏色就知道裏面是什麼——一個「飛」(飛)字。
我覺得此話多餘,烈牙他們族也很多漢人,大都是當年黨錮逃出去的,我猜羌人中大抵也是如此。我不能讓銀鈴再問下去了,總怕周邊有人聽到一些不方便的聲音,傳揚出去就麻煩了。
決斷之際,我忽然有了個主意,不是對這個部族,而是銀鈴從上林苑帶給我的那個問題:如何應對北方遊牧部族之害?而且幾乎在幾個須臾內,整套說辭和舉措應對全部在腦海中了。
我承認,最後一句所謂實話像是借口。因為其實這幾日我大都在與人飲酒作樂,敘舊談心,最多就是交代如何抓那個王國這點事。想起來,我真不算個好夫君,越想越有點氣餒。
俄何部故往可有漢人官長究以窩藏罪人之事?
我笑了,其實我總覺得銀鈴這句話說得有些怪,但是我相信銀鈴不過是有些心事,而且很可能是傷心事,不想讓我的妻再哭,於是我不再問了。
七個都是我自己的問題。
那一路看著我一臉疑惑和敬佩,伊人便有些飄飄然了。她說她早聽說過師大人的事情。這位師大人恃才傲物,加之嗜酒如命,常空手去酒肆,書字于壁。但有人願留此字,便需替他付酒錢,倘若無人替他付賬,他便鏟去牆上之字,痛罵無人識書。〔不同書上描述的版本不同——作者注〕但有心者,常粉飾牆壁,備以好酒邀之,便可得其真跡。但切莫憑此便以為此人隨性,其在鴻都門下之時,但有所書,盡自藏之,除皇上外,他人卻輕易觀不得。梁鵠能拜其門下,因其擅書而為譽神童。經人說動,言此子天下只師大人方能為其師而教習之,這師大人才願意收之為徒。〔正史里,梁鵠也只是學習師宜官的書法,這個師徒名份問題,無從考證,似並未有拜師之說——作者注〕
想進她的夢鄉,去告訴她,我的心裡話。
銀鈴撲在我的懷裡,忽然抬著頭,掛著淚,卻是笑的:「這才是我的子睿。我所有的一切。」
我總覺得我腦海中的這句話好像有點損,所以沒有說出來。
難得的是,他居然真能攛掇兩族照他設計行事。說實話,此人罪大惡極,卻是個難得的人才。若非此番禍事太大,致生靈塗炭,或許真的可留。
其實我有些不理解,她應知道我並不在意這些,甚至很討厭占他人功勞,她卻為何總要將自己的功勞記於我的頭上?
只剩張林,小援幾個人還不停提出要隨從我身邊以為護衛,被我不容置辯地打發走了。出於補償,我提出給張林也定個字。那日站在車尾之台,看著水南之松林覆蓋著雪一直延伸至終南山麓,上與雲霧相接,風過,南山雲霧與雪覆之松林如波濤之涌,便定下了「松濤」之字。
正要打發他走,車內人忽然輕聲喚住我,讓我問一句:「你們族內為何那麼多漢人?」
說銀鈴有一個貪睡的嗜好,大多也是因我而起的,只因原本該睡的時候睡不成。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心知這幾日以養傷為由,實則憊懶地把包括收養孩子和帶走那個囚徒乳娘,以及如何幫著那日看見的一家三口進而類似家境的陳倉百姓安排一些差事,甚而查查此處那個豪民情況這種事情都托給了銀鈴。銀鈴總是全無推辭,而且幫我一一辦得妥妥噹噹。這也就是我從小便依賴她的原因;也是我有些小憊懶,或者稱為非常憊懶的源起。不過說實話,真的要我辦,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能真辦好。
可否請俄何部之人前來?
其實我的身上傷口都好得差不多了,冬日里傷口恢復得是比夏日里好,也沒有什麼麻煩後事,加上我似乎傷口愈合速度一直超乎常人。這應該是小時候經常打架,爬樹,以及到處瘋玩造成身上常掛點傷造成的。
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切都來得莫名其妙。而銀鈴一哭,我什麼心思也都亂了,饒是什麼急智,面對此時的銀鈴也全無辦法。
這不算是件好事,至少我認為不是,不過似乎至多也就是我認為不是,長輩們都認為我去最好,忠臣良將們也非常贊同陛下的意見。
知道這些事情我做不好,又想逗她開心,我便立刻有些誇張地倒頭裝睡,伊人笑了:「小懶蟲。」
答曰:二族皆小族,常為漢人官長和羌人大族所欺凌。二族之間倒無什麼仇恨。
你會去……
我從此從原則上徹底成年,並正式擁有了一個我早擁有很多年的字,以及可以結婚生子的權利,雖然這些事情在此之前我基本都已經做了。
「為何如此?」我被弄糊塗了。老師也就看著我,微微笑著,自己卻不做解釋。
其實我不算很清楚地知道,只是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心頭縈繞。
然後伊人便沒了言語,只是忽然抱緊我,竟輕聲啜泣起來。
我看著依然睡著的銀鈴,忽然覺得伊人真是神靈無比,彷彿身上都散發著異光。
心中暖暖的,便也卧在她身邊睡了。
我只能含糊說道《孫子兵法》。
談及師大人的時候銀鈴提到的一個叫鴻都門的地方,我似乎曾聽人言及過,甚至似乎看見過,但是似乎只是隨便去過並沒有特別留意,這次提到,我便問了這個地方。
頭顱被當著鮮卑使臣敬獻上來的時候,我竟當著在場的皇上和所有大臣的面叫了出來:啊!
鮮卑人是個麻煩問題,我的計劃暫時還不便說,具體可能真得我和這些人打過交道后才清楚。我決定還是先和父親老師孟德兄稍微商議一下,再做定奪。
當然我也不是這麼徹底的沒心沒肺,把銀鈴拉到身邊,心中歉然,口中說道:「辛苦鈴兒了,夫君真是不好意思。」
銀鈴回來的時候就平靜地將此事完完整整告訴我。
未想老師和孟德兄相顧大笑起來,讓我和父親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點頭說,這個師大人心胸未免窄了些,只苦了那小孩。銀鈴點頭,言道便為此人種種,總覺得其人會來討還,未想居然讓個孩子來要。伊人還言道,恃才傲物者大多如此。因恃其才,而傲于眾人,必難容下他人長短,心胸自無法寬闊。
眾英雄在驛館看到騎馬飛奔而來的我,大多都嚇了一跳。我也沒有進去,在外牆只大喝了一句:快點跟上來,快隨我回去復命面聖。
伊人很隆重地又「誇」了我一句:真是胸懷寬厚,又有頗多歪才。
這不是銀鈴難伺候,其實這主要是和我有關,而且不是好的那種。據說我小時候不記事常會做惡夢,銀鈴夜裡聽我這裡有異響或者哭泣便會到我的榻邊安慰我,給我講故事,哄我入睡,於是便落下了驚醒便再難睡著的習慣。而中午銀鈴偏好的午睡,也經常因為精力旺盛的我需要胡鬧而難得安生。要說我這個夫君著實不算很稱職。
銀鈴交給了我一個竹簡:
可惜,沒有進成,或許是我的塊頭太大了。
不過事後,我總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把這筆帳算在銀鈴身上。
兩部各多少?各四百有餘。
皇上除了腦袋上一頂似乎是竹制的冠外,還送了我一件禮物——一根狼牙棒。上好的鐵攢出個黑得發亮的「刺蝟棍子球」——這是張林這麼形容的。有人還說,皇上專為此次命人殺了一隻猛虎,以虎血加入淬鍊,可以作為證據的是那隻虎尾巴最後掛在了刺蝟下面。
忽聽馬蹄聲急,子龍兄領一驃騎信使前來,信使躬身遞上一個書信錦囊,拆閱觀看,卻是父親寫來的:子睿吾兒,既言無恙,為何不歸?母甚急,每日催促,竟至要先去尋兒,望速歸。
等打發走子龍先行遠去不見,銀鈴忽然改了命令:轉頭。
「此番朝廷裂土分疆,大封諸侯;說為滅豪強豪民,保漢室社稷;然則卻除小惡而存大患,使藩鎮諸侯勢大,不早日剪除,必成漢之大患。若后朝廷舉措不當,又致生民塗炭,此智所不欲。我生之歲,恐便要憂心此事一世。好在賢士能人還多,徐圖削藩,緩謀奪地,明擢其爵,暗抑其實;想來終有一日可定!」
伊人忽然有些疑問:子睿知吾要等誰?
沒有等到我,英雄們也不願或者說不便提早回到上林苑。所以我讓銀鈴出點錢,給英雄們在武功逗留時能喝點酒。我想這能讓廣大英雄人物比較開心,尤其是翼德兄。跟著我相對來說似乎更加自由一點,對於常年在各自主公手下被呼來喝去,此時能到處喝酒無人約束,顯然要好很多。
我又看了另一首,忽然改了主意,問銀鈴是否兩首都是她自己寫的。銀鈴搖頭,說其中確有那人所撰。我反反覆復將兩篇看了幾遍,舉起後面那捲,說還是這篇。
我問銀鈴怎麼知道的。其實我也不能確信,我不知銀鈴為何如此篤定。
終於歸去了,英雄們說什麼都不讓我和他們一起騎馬,說箭瘡難復,不能在馬上顛簸。這幹人大都知道我好說話,也經折騰,於是也沒有什麼客氣,七手八腳把我推上了車。
那使臣很是實在,說他們族很多都是漢人,而且他們住的地方夏天也很熱,應該不妨事。
我不知怎的,有些莫名激動地大聲回復:「罪臣逆兒未蒙君父聖命,私領各忠烈諸侯之親衛,前去禦寇,今幸得獲勝,逐寇而歸,未辱陛下之聖明,不敢求恕罪臣逆兒之罪,卻望陛下嘉獎我大漢忠勇將士。」
我笑著點點頭。
銀鈴說她們一起做了詩,然後從袖中拖出了兩卷手抄短簡,問我是否能看出哪篇是那女子寫的。
父親似乎有些恍然:「你們可曾有過此種授意?我記得定國賢弟是有發過文書往陳倉的。」
對於這個問題,伊人曾問:她不會殺了我吧?
我笑著搖搖頭。
第二日,一大清早剛睡醒便聽說有人在驛館外想拜見我,是個小孩,據說早來了,衛兵一直攔在外面。我想著覺得奇怪便讓人把他帶過來,隨即見到一個凍得滿臉通紅的小孩便來見我。我認得他,他叫梁鵠,師大人的學生。
銀鈴笑了,又嘆了口氣,接著又笑了。
銀鈴轉過臉來,看著我,忽然說了一句:「我定會想法保他們周全。我也會去問問那個王國到底在哪裡?」
來的人被我命眉縣縣尉抓了,我讓他們安心,只是傳令告知燒戈部和俄何部的所有人,這個人就是王國。
她說,她本來也不肯定,但是當她知道來的人中居然沒有一個俄何部的人時候,再等見到來人鬍鬚彷彿剛被割短之時,她就確信了:因往西之路已斷,南北皆大雪封山,周邊市鎮則到處通緝。王國便委身多有漢人逃罪聚居之俄何族,只說自己是個漢人罪人,還力勸俄何部一旦歸去,必為大族所謀,莫若尋羌人為眾之族,以其羌人之名投我,可保萬全。既投我,我納之,則便無人想到,或敢在在其中搜捕王國了。等過了通緝他的郡縣,他便可以逍遙逃遁,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因為誰都不會注意一個新來的,甚而可能不知道名字的人,而我們就更不會知曉。可他錯就錯在他沒有想到我們接了皇上旨意歸去,竟然不著急趕去,還會直接迎了回來。臨亂之際,未及準備,他最初的謀划使得俄何部的人自始至終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在無法保證俄何部來見我的人將自己種種掩蓋,故而當真的叫俄何部的人來的時候,算及其人攛掇羌人造反的勇氣和魄力,他一定敢也會自己毛遂自薦,冒險前來自圓其說。
見載我的車行動愈發緩慢,英雄們也不時派人來看望我,他們倒是實誠,總擔心我箭創崩裂了。我不想說是銀鈴的主意,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只知道,銀鈴如此必有道理。我問了,她沒有告訴我,定是還有什麼顧忌,我便不問了。對英雄們,便只推說自己覺得睏倦,一路傷口尚有些酸麻,需得多休息。
牲口損失如何?倒被羌人大族臨走搶了些。
她說不是。(注一)
除了故意抱怨兩句攻擊夫君之罪外,我也只能傻笑。想來想去,除了能吃力大,鄙人確實沒有什麼才,而且能吃似乎從來也算不得什麼才能。
我翻看那個木牌,看了那十幾斤竹簡,銀鈴的字已經夠小了,但是依然花了十幾斤竹簡。
銀鈴點頭,卻又嘆了一口氣:「這便是我要你看哪首是她做的原因,其實所行一路有思,想以詩記之,便醞釀了一路,子睿走後,閑來無事,便賦完了它。為投其所好,便與她賦來。她卻能在我言畢之後,照著我的詩文肌骨,隨口道來,彷彿可以與鈴之辭直接接上,又全不似她往常格律,卻宛然另一個司馬銀鈴。」
我可擔不起,趕緊將往來過程細加描述,還說了鍾扶風大人很多好話,說道其實很多功勞得算在鍾大人他們身上。長輩們都頻頻點頭,說考績之時便都注意到此人了,依我之言,他們一致認為此人確可擢為重臣。唯獨說到中箭之事,我還是掩飾不住對那個大驚小怪的文簿的不滿之情,埋怨了幾句,痛陳此言嚇得全家人不輕。
那件大事對當事之人雖然確是件重大的大事,但當事人本身卻總覺得有些唐突:我的冠禮。
我似乎一直在把握一個度上缺乏天賦,所以通常都會陷入某一種極端。在去見鮮卑人前,我表奏先殺王國以立威,長輩們都欣然同意了。
伊人竟皺了眉頭,眼神頗是飄忽,甚至都不在我身上停留。忽思忖安定,立刻尋來空白竹簡,也不客氣,讓我趕緊吃完研墨,隨即開始抄寫。
「充什麼老?」她嗔怪了一聲,忽然輕聲自責般自言自語起來:「或許我錯了!」
老師笑而不答,孟德兄繼續接過話頭:「正是定國大人這封信才使得如此,那日告捷文書一到,岳父大人與我等一同看完告捷之文,岳父大人前去覲見陛下。定國大人則想到一事,說其間並無子睿是否受傷之言,與我言道需得修書一封到陳倉,讓其再報後續之事,需要提及子睿傷勢。若子睿沒受傷,便報有傷,而不言輕重;若子睿受輕傷,便報重傷;若受重傷,便報危甚。」
聞得此言,我便立刻倒頭繼續裝睡。
皇上難得還開我的玩笑:吾兒此後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陛下問我銀鈴在哪,我說押著王國正回來。陛下一陣驚愕后,喜不自勝,然後說出一番話來。周邊人大體表現的情緒和皇上一樣,後面則附和著皇上,一看就像是皇上的忠實臣子。
我們的到來出乎所有人的預料,羌人頭領們甚至非常感動,相伴一起到我身前,單膝跪地,單手撫胸,以示禮敬。
然後她忽然驚異地問我:「真是師宜官先生送你的?」
「子睿,真國器也。」孟德兄對我讚不絕口,「千騎往而能平亂擒敵首,此誠奇功也。」
伊人這兩日很怪,常會忽然陷入沉思,當我和她說話時,她也常需多喚幾聲才能回過神來。
於是這天她飯都顧不上吃,車也不讓行了,窗門捲簾大開,伊人就在車門邊伏案抄寫,我幫她磨墨,順道一起辨認字跡。幸得這位師先生的字雖然細如髮絲,卻大多能識認出來。還虧得燈火加雪光,那夜無風,終究讓銀鈴抄完了。
答曰:無,只聽說過,據說以前他也只來往于幾個大族之間,未曾得嘗所見。
答曰:不知。
眾人謝恩而起,有人竟也激動至唏噓聲起。
伊人又笑了,笑得很燦爛。
然後我和仍然有些愕然的羌人安頓了幾句,拔馬就走。
終於抄完了。我抱起掂量了一下,少說也有十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