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螞蟻窩
第五章 回家
「蕭溫菊索走的是『清明時節』？」
高行天的態度是一無所覺。
陸無歸搖頭道：「在下不知。」
老車夫冷笑一聲，他顯然不信殺手的話。老車夫從馬車上一步下跨，就要動手，馬鞭在他手中一綳如槍，彈出無數雨末。
老車夫興師問罪道：「陸無歸，夫人找你，你可知所為何事？」
二人目光所及處，兩匹神駿黑馬拉著一駕馬車破開雨幕，闖入長街。
玉手作掬水態，這是一個類似無聊時解悶的動作，毫無威脅。而陸無歸死盯著這手，膝蓋微彎，身軀前傾，完全是一觸即發的狀態。看他的神情，彷彿這隻手暗藏著比厲嘯蘭「連心神槍」更可怕的手段。
陸無歸有些不自然道：「或許……」
「窩就是家？那是什麼樣的窩？」
陸無歸撇撇嘴道：「多餘的感情卻未必沒用，我交朋友不為圖人感激，你身上的傷還能撐得住吧？」
——我們不會是朋友。
陸無歸道：「金公子安好，夫人不必操心。窩中雖亂，但不殘同門。」
陸無歸悻悻道：「這次完全暴露行蹤，盯上我的人太多，憑一人之力沖不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不怕人追殺了。」
大雨滂沱刷掉高行天一身的血色，澆得傷口泛白，他卻沒有呻吟一聲。高行天搖頭打量著陸無歸，冰冷道：「作為一個殺手，你身上的多餘的感情太多了。今夜你雖救了我但我不會感激你。」
高行天濃眉一軒，此人劃下門道說你們，就代表自己也要留下一雙眼睛。一個車夫就如此囂張，到底是何門何派這麼霸道。
夫人道：「如此來說是我們來晚了？我知道李無憂來了這芙蓉山一帶，這一帶也算是他能影響得到的地方，不過你拿他做擋箭牌，以為……
高行天一邊感覺著傷處纏系的鬆緊，一邊道：「這麼巧又碰到你，除了可靠的中間人我很少與人碰兩次面。」
高行天不由道：「不是你的東西，卻在你這被劫，你豈非失信於人？」
小巧的暗器卻威力至斯。
「棠夫人嫁入金家后就逐漸淡出江湖，相夫教子，但這次的確是她。那車夫是金家的老僕『捲雲神鞭』郭伯勛，想必高兄也看出此人厲害，我出不了西北也多半因為金家的阻隔。」
——車夫如此，主人又是什麼水準？
「這次行蹤暴露，找上門的仇家沆瀣一氣。遲早我也留不住盒子。」陸無歸決然道：「與其遲早丟掉，不如現在換兩條人命。」
「『螞蟻窩』，高兄可知？」
陸無歸笑道：「高兄有趣。」
高行天習慣的握握手，刀已不在。他的心中頓失所寄，在蒼茫的夜雨中長嘆一聲。陸無歸救了他，他至今卻並無一言道謝，高行天冷道：「今夜本來不關你的事情。」
此時兩人感覺依靠的牆壁一輕，轟然一聲，著了暗器的牆壁竟垮塌下來，兩人從垮塌的屋檐跳到雨中。
「呵，不殘同門？他幾時變成了你們的同門？你這孩子。」車中夫人「咯咯」笑了起來，笑如雨敲銀鈴。夫人的玉手已經掬滿了雨水，此時慵懶一翻，覆水難收，玉手又沒入了車中。夫人幽幽道：「那盒子非是你該持有的東西，它根本就不該流落回江湖，真不知道窗兒怎麼想的，竟把東西給了你。也罷，或許當初我們兩家就不該造這個東西出來。說是什麼信物，說是什麼憑證，說是什麼姻緣，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
雲伯因為這唐突，眼神陰沉到底。陸無歸暗想高兄
高行天不接話，他移到長街一處遮雨檐下。
孤獨角落裡，高行天用撕下的衣襟包紮左臂。他單手捂弄很不應手，陸無歸想幫忙但感覺插不上手，高行天像一隻舔著傷口的野狼，即使是療傷也渾身帶著警戒，此人無時無刻不透漏出一種訊息，那是一種漠然的拒絕。
陸無歸沉聲道：「東西被劫，『大羅教』『三清三世』也在場，李無憂離開不久，夫人一查便知，無歸一向對自己的言行清楚在心。」
「夫人後悔嫁到金家？」說話的是高行天。他這句話出得很唐突，也很危險。
雲伯失聲道：「什麼！」
潔白玉潤的手，冰冷幽綠的鐲。
陸無歸失笑道：「高兄還是這樣一無所懼、一無所擾的性格，小弟佩服。」
高行天想難怪陸無歸如此緊張，看著那隻手，好奇心終於從他內心某個角落復甦起來。
馬蹄踏破雨水，蹄聲敲散雨聲。跳躍的水波四綻如花，八隻馬蹄就像奔在透明的鮮花之上，御者頭戴斗笠、身罩蓑衣，他幾次抖動韁身，馬車已經馳到高行天、陸無歸二人身旁。
「為了救我，你竟願意讓出這個盒子，據我所知，這盒子流落出金家后，想要得到它的人大有人在。」
李無憂、蕭溫菊在急雨中身形飄忽，頃刻就沒了蹤影。天色漆黑，風雨交加，在暗處有兩人看得心中驚悸，正是偷偷折回的陸無歸和高行天。今天形勢複雜，他倆擔心小鎮有伏，解圍后沒有妄動。
「如此看來，我招惹的仇家雖多，但不及你的個個要命。」
陸無歸凝神道：「被李無憂劫走，剛剛。」
「
陸無歸靠在牆上的脊背微微弓起，他的緊張絲毫不亞於在客棧內與蕭溫菊對峙的時候。
風雨愈急，漆黑的夜空首次劃出了一道閃電，蒼白的雷殛恍如天公賁起的血脈，電光照得雨中兩人白衣勝雪。
轉危為安只是頃刻。
高行天看著遠處疾馳的馬車，冷道：「找你的？」
聲音竟然會轉移，這是高行天的錯覺。但這隻手好看到高行天願意相信自己的錯覺。感覺這東西因人而異，車中探出的玉手似乎牽動著陸無歸全身的神經，他全神戒備，完全沒有一點男女間審美之意象。
「今夜當然與我相關。」
夫人忽柔聲道：「窗兒如何？」
雲伯一隻腳已快觸到地面，他的重心也已經傾斜。此時聞言云伯斂足一縮，借腰腹發力就又把重心扳回了車上。看上去他活像一個不倒翁，卻是鐵塔一樣的不倒翁。
高行天面色再變，望著馬車消失不見的方向，道：「是唐門獨門暗器『看傾城』，那車中人真是由唐門嫁到金家的唐棠？那雙手的確能發出這樣千變萬化的暗器來。」
夫人不理高行天，就似未聽見他的話，只道：「陸無歸，你替我捎幾句話給窗兒，就說家裡我已經勸過了，他爹爹不會拿他怎樣，過去闖的禍就算了，惹了事就跑到外邊躲著，倒顯得金家不大氣了。你叫他還是回家吧，有事娘擔著，他畢竟是金家的寶貝。」車中人道完這幾句，輕叱一聲：「追！」那雲伯迅疾坐回車駕一振韁繩，兩匹黑馬長嘶一聲，抬蹄便奔。
殺手就是獨來獨往，把一切牽挂都拋在腦後，不會對他人伸出援手，也不會指望他人的幫助，有了朋友的殺手死得最
窺到李無憂隔空熄燭，陸無歸訝然道：「真的是李無憂親至，幸好沒有動手。」
車動時，車幕輕開一簾細縫，高行天便窺見了一雙明眸。明眸一睞，馬車已馳，簾幕收斂，而兩道寒芒卻像伊人不舍的眼神從簾幕里飛射而出。
寒芒如旖思，秋波卻殺人。這兩抹暗器如電，直取高行天額前、頷下，兩寒芒打到半途現了軌跡后，竟又散成數十道細芒，像是掃進屋檐下的一簇急雨。
雲伯這一跨一回，不倉促，無破綻。高手打量高手，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深淺，加上剛才車夫化柔為剛，以鞭做槍，高行天終於承認這個車夫有點門道。
陸無歸笑道：「高兄，你被追殺，小弟亦好不了多少。我在這西北兜了一大圈，東奔西藏，被仇家逼得一天都不安寧，這不和你撞到一處了。」
車夫呼喝一聲，兩匹駿馬前蹄揚起，短嘶一聲，馬車穩穩停下。車夫是一個六旬老者，他一抬斗笠，雙目睨視著陸無歸，儼然一副尋上仇家的眼神。
陸無歸贊道：「高兄好眼力。竟看破這暗器是專門針對后發之勢而來，高兄剛才太唐突了，如不是棠夫人急於追趕『無雙門』，動起手來殊難預料。」
響動來自玉手腕際的三隻碧玉鐲子，鐲鐲相撞，聲亦濯濯。伊人玉手曼妙一展，妖嬈無比，彷彿凌亂的雨水滴落到她瓷也似的指尖的時候，也在碰發出悅耳的鳴響。
馬車近側的簾幕一開，先聞幾聲清越脆響，再現一隻玉手。脆響在亂雨像挑開了另一道隱秘簾幕，玉手潔白在暗夜中美麗的耀眼。
車中人發話，
——不會。
高行天無語片刻，苦笑道：「非是高某眼力好，是傷體沉重難以機變。」
車中人道：「你身邊找了幫手，可惜重傷在身，算不上戰力。你若騙我，追殺你的會立刻再多上兩大世家，天下有鑄劍的地方就有殺你的劍，有飛舞的暗器就有三分向你，我可保你此行回不到窩中。」
夫人續道：「陸無歸，東西現在何處？」
陸無歸截道：「在下絕無虛言。」他與車中人對話能短則短，似乎多說幾個字就會分散他的注意，他的精神都在那一隻手上。
「不錯。」
陸無歸道：「這盒子本來也不是我的東西。」
高行天淡淡道：「你不是回家了嗎？」
陸無歸斜看鐵塔樣的車夫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回那隻玉手，他悶聲道：「東西不在，恕難從命。」
老車夫眼中怒芒一閃，長身而起。他本坐在車駕上，看似並不高大，不過在車上一站而起就恍若聳立了一座塔，高行天身量就頗高，而這個車夫恐怕比高行天還要高一個頭，超過了九尺。老車夫捏著馬鞭，昂然道：「卑賤之徒！事已至此你還心存僥倖。把東西留下，再摘下一雙招子，可以考慮給你們一條活路。」
「換兩條人命？」高行天不屑道：「要說換命，只要我們還活著，將來就有許多人活不了。」
陸無歸一驚，高行天面對飄忽而至的暗器竟巍然不動。瞬間，暗器就擦著高行天的身體鑽入了他周身的牆壁。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家？」高行天對陸無歸口中的「家」終於有了興趣。陸無歸開口欲言，忽聞長街遠處響起一聲馬嘶，他的神色顯得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