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三章 引線〔四〕
當下五丈之遙，斷難並存兩隻猛虎。何況高行天跟蹤良久，至此時殺機已經自然攀升，正要行那一刀百了之事。殺機易放，不易收。就是收了，瞬間的氣勢變化亦必然引起關注。
楚項舞的刀法迷神惑性，最是出其不意，然而刀可迷人，亦可幻己。迷人只一時，幻己或無終。這等刀技如果作用在刀者自身，能夠起到激發潛力，臨時拔高戰力的奇效。可是作為等價付出，施術者將一生都無法擺脫幻覺侵襲，境界永難提升，武學之途不得寸進。
如果……，僅僅是往那方向聯想了一下，楚項舞便感覺到了一股深不見底的惡意。相比之，青年蓄意挑起的那些事端簡直如兒童之暇戲。
全神貫注于眼前這個裊裊尾音，高行天沒有絲毫的輕敵，他的心中沒有一刻停止過判斷。正是因為這份謹慎，令他覺察到了氣機不可思議的變化。
不過便如那河邊風景。夜風吹彎蘆葦，但風勢一旦稍歇，蘆葦就擺盪了回去。
海外客身後突然光芒迸現，層層密織的光芒劃出圓周般類似銀盤一樣的軌跡，令人不禁聯想起隱沒于黑暗天空的明月，這一輪明月斜著切過緊挨著的軀體，然後瞬間消失不見。
「遠威那兩人的下場你應該見到了吧。」
殺氣依然若有若無，但那已經不再是實質的威脅，女子敏銳品覺到的同時淡然回應：「我曾在府城做過分檢文書的差事，習慣如此稱呼，再說直呼大人名諱也不妥當吧。」
黎冷街被稱作月亮殺手，這綽號乃是根據他的獨門兵器而來。那一把凶綺詭麗的殺器就名喚月亮。據說月亮出手，如平地升輪般華美無比，難追難御，而操縱者黎冷街卻如月之暗面，難觀難測！
其實，這就是一個選擇順勢還是審勢的問題。
默默算計，僅有區區七丈之遙。
那種風格和兵刃實在是一眼即明。
高行天忌憚的另一個，就是常年和屈灑把持殺手通緝令最高懸賞金額的月亮殺手黎冷街。
高行天本打算找個借口，隨意處置了她，然而對方竟似有所知，而不能如願。屈灑交代的
而那巔峰也未算終點。
靠近獵物的猛獸是最安靜的，如此時的高行天。
武功高強是根本，對時局大勢的把握更是精髓。匹夫斗勇，宗師博局。再怎麼說來說去，江湖中人多年修行磨礪的都是殺人技巧。借勢殺人就如禿鷲食腐肉，天經地義。
若以燈火為喻，方才那個海外客贏傷不堪，氣機便如風中燭火，微弱黯淡，隨時都可能熄滅，而就是從這一刻起，那渺小火苗驟然熾烈起來，好似高堂懸燈，大放光明！
高行天目前的懸賞金額列在殺手通緝令第五順位，其實就是取代了一線飛劍郞永絕的位置。覽視上方，雖然尚有四人牢牢不動，但量度起來，高行天真正忌憚的只有兩個人。
對誰來著！
高行天的身體已經做出了選擇，手早探到了刀柄之上。
凡人皆有所謂的舒適距離。譬如與陌生人保持一臂距離，與朋友半臂之遙，與親人或只留一拳之隔。倘使誰突破了這個相對距離，某人就會感覺極度不適應。作為武林中人來說，感知更為敏銳，因為常人的舒適距離置換于武林中人身上，那可是意味著生死存亡。
高行天幾乎可以肯定，適才得手即遁的殺手就是黎冷街。
高行天放出些走動聲響，那女人須臾間就接近而來。
是了，他要殺的就是這個人。刀術精湛的海外客。今夜唯一令他感興趣的獵物。
高行天骨子裡是十分高傲自負的，但是他又具備冷靜客觀的性格習性，藐視一切的同時，高行天更深深知曉自身所處的位置。黑暗的殺手世界里，高行天認可的頂尖人物，雙手可數。細細算來，這寥寥數人有的早已銷聲匿跡，如同人間蒸發，數十年不聞丁點
簡單參照一下，就明白這個刻度高低了。
隨著此人站起的，還有無形之威煞。
高行天從未見過黎冷街，本無法推斷其實力，但若將屈灑當做標尺，再以今天的眼見分析，他不得不承認，與之相比尚有距離。
能在黑暗夜間映出水銀瀉地般的光華，可知殺器鋒利特殊到了什麼程度，而且這一式的算計快厲精密，斷難以遠距離操縱的方式進行，所以適才海外刀客的身邊確實潛伏著一個人。
無量海青年的眼神恰似此景。
楚項舞兀然倒下，光華不見，而其周圍空無一人。
僅僅憑藉著操控殺氣以及隱匿蹤跡的伎倆是無法做到的。只能說，如果給殺人者的技藝描刻一個高度的話，那麼這個刻度絕對超越了大多數殺手的常識衡量範圍。
「屬下辦事不利，不知該如何向陸大人交代。」
刑部頒發的殺手通緝令每年上榜人數通常為七十人左右，最多不超一百人。這裏面按照賞金高低分成三個十分明顯的集團，其中賞金位次列於三十位開外的，大致為一個集團。進入這個位序集團的人物皆是成名已久，強悍非常的殺手，賞金額度最少的也不會低於白銀萬兩。三十名以內，五名開外，這個區間為第二集團。第二集團的人員就較為固定，每年僅僅變動五六個人，進入這個位次的已是當世第一流的殺手了。而殺手通緝令的前五名則為第一集團，第一集團的五人眾很少變動，近七八年來，刑部的榜文也就微調了兩次而已。
獵物緩緩站起。
所以就連小門小派的武館師傅都在教授時會叮囑一句：控制距離，無論何時。
高行天回道：「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殺手在蘆葦間緩慢而又隱秘的前進著，夜色黑漆，但超出常人的視覺以及多年黑夜裡搜索、伺伏的經驗令他依舊可以準確把握敵人的所在。
這個大多數是否包括了我？
青年眯縫著眼睛，看不清渾身的傷，可是刮骨牽髓般的劇痛提醒著肌體到了何般地步。頭髮燒焦的異味尚存，他盡量張大口，使勁喘息著。
對誰來著？
收割生命乃是殺手的天職。殺手只需在恰當的時候出現，以最具效率的方式采拮，而不必問此花綠肥紅瘦。
蘆葦參差，暗影深處，一個男子跪伏于地，喘息聲似風匣鼓動。
那就是刑部每年頒發的殺手通緝令。
楚項舞水中擊退暗花的襲殺，游出近千丈的距離，然後施以秘法足足在水底潛藏了半個時辰。當青年再次浮出水面，從未感受到的寒冷攏徹全身。裸赤的身軀竟然不受控制的打起擺子，勉強走前十數步，竟然膝頭就軟，一頭跪倒在蘆葦叢中。
高行天忽然回頭，冷冷道：「屬下？大人？只有蠢材才會這樣稱呼，莫非你是官府派來的卧底？」
白芒閃耀，天旋地轉，青年的視界大幅度傾斜，欲做反應，卻失去了控制身體的機能。剎那傾覆，光華亦隨之彌散，風聲過耳，鮮血噴洒，長刀墜地，不知為何，莫名的念頭忽然間就冒了出來。
手心握實，長刀依然在手。刀柄玉佩飄蕩，楚項舞顫抖著捻起系佩銀線，一圈一匝纏于小指，幾近於儀式。
他定會跨過橫亘前方的兩座雄峰，立於殺手之巔。
屈灑有傷，未聽聞黎冷街出道以來受過什麼重創。
這個名喚伊敵的女人確是有點特殊啊。
高行天停止前進，與之五丈之遙，渾身進入戰備狀態，殺手的直覺告訴他，不能再接近一絲一毫了。
殺手通緝令出台約有十七年的時間，不算秩序未明、賞金波動較大的早期，只說大浪淘沙、位次定型的近十年，殺手通緝令的第一順名不是屈灑便是黎冷街，從未旁落給第三人。兩人在榜首位置上循環交替好比一對互相環繞的天體，以致江湖習慣將兩人並稱於世，奉其
高行天越是進一步量度，就越發感覺此人的深度莫測，神秘性往往是一個優秀殺手的必備特質。然而面對高出一籌的強者，他卻無絲毫的膽怯畏懼，或許心臟有過那麼一瞬的緊縮，不過也儘是看見高峰的興奮蹦跳。只因他從未想過停止登攀，亦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
楚項舞動作應變極為迅疾，但青年在意識的層面，則感覺這一刻異常緩慢，慢的就像過往從深幽的海底浮上來換氣，雖然早就看得見折射的陽光，但實際和洋麵依舊有著丈十之遙。
「陸大人吩咐儘可能保全遠威鏢局的性命，屬下雖將遠威楊儀交給那少女，但又怕有變，所以便沿著河岸搜尋。」
作為殺手，高行天心中未有同情，未有遲疑，更未有趁人之危的愧疚。
身體遠遠慢于超前的意識，頭顱只扭回了一半。
「高大人？」女子低聲言道。
安坐桑葉島海風閣的時候，他是鎮育一方的君子。而在這裏，他不過是區區一個使者罷了。
高行天的確目擊了伏殺的全過程，不過他竟沒有找到猝下殺手的元兇。
此時的桑葉島還未有冷意吧？
平地升明月般的一式。
若武林高手全神貫注、充滿戒備，充滿敵意者絕難悄然接近。江湖諸多軼事，極端條件下，身隔百丈的敵手互生神秘感應，這種罕例也不是沒有。
他的目標更在雲霄之上。
武林沒有那麼多光明正大。
殺式之前，大地一片漆黑，躲藏於黑暗之中等待受傷的獵物，高行天自覺亦可以做到。但是殺式祭出之時，近乎平地升明月，潛行於光明之中殺人取物，即使只是一瞬間，那也太過匪夷所思。
所見不過一式。
獵物遭受重創，氣息微弱，狀態陷在最低谷。
屈灑刺武陵山莊失手失算，未聽聞月亮殺手在那次行動中昏暗無光。
高行天眉頭軒動，虎目深沉，目不轉睛的吸納了前方所有的影像。
「中原，鼠輩。」楚項舞近乎呻吟般恨恨的道。
於是，他再次移前一步。
通緝令本為緝拿兇犯之用，但從懸賞金額的上下位次來看，也可以說
這個詭譎狠戾的伏殺之局絕非一日之功。每天每夜掩人耳目，掏空地底、掏空心思，即使是專精此道的暗殺部眾，將這一切安排妥當至少也得月余時間，何況一擊不中，是否還有備用的穴窟？
高行天上下掃了伊敵一眼，沒有接話。
一對虎目幾乎就要對上。
進入殺手通緝令前五名乃是一個標誌。它標志著得到刑部的最特殊重視以及殺手界的集體仰視。
他隱隱的回憶起那時狀況：橫絕於地的兩人，畏縮而遁的對手，燃成火柱的殺手，還有，是了，還有那古怪的劍器斷面。
不及與高行天眼神相對，他就閃電回頭。
近年來，這個鋒芒畢露的殺神處事與行蹤愈發神秘，可能迫於傷勢沉痾，也可能由於大權在握無需親自出手，總之屈灑數年間沒有動作，通緝令已然瀕臨下榜。便是這樣，亦無人敢低估屈灑的潛在影響力，最新的一期殺手通緝令，刑部也只是將屈灑下調至第三順位而已。高行天加入了螞蟻窩，漸受重視，仍很少見到屈灑。兩人數的過來的幾次相見，高行天都捉摸不到對方的破綻，儘管屈灑處於重傷狀態，他也沒有殺死對方的把握。
他估摸著被察覺也只是須臾功夫。不是他高估重傷的對手，而是對手此刻的狀態不能以常理判斷。
一個便是屈灑，當代螞蟻窩蟻王。
無量海青年提刀環顧，儼然值在巔峰。
或許，已然超出了界限，退卻也是不能。
愈是痛苦，楚項舞愈是清醒。
無量青年瞬生感應，凜然殺意的眼神兀地便投射過來。
橫刀照眼的青年卻已有覺悟。
「高大人，您說的正式入窩的條件，取下其中一個的性命，屬下已經做到，我現在可算是蟻窩的一份子了么？」伊敵微低臻首，以示恭敬，但得不到對方的反應，她便輕聲補上一句：「屬下雖未提首級來見，但有陸大人可作見證。」
波瀾在內心轉瞬就平息了，恢復止水寒冰般心境的高行天自然就聽到了十數丈之外的聲響，回首望去，目力極視之下的淡淡色澤倒是極好分辨來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