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四章 暗涌〔下〕
老人可能也習慣了高行天一貫的態度，螞蟻里總有幾個異類，他亦不以為意，只是仔細查看密密麻麻的案卷記載。不過那愈來愈瀰漫開來的殺氣就像渾濁的水渦，實在是過於彰顯，老人還是眯起眼睛給予回應，抬首道：「想殺我啊？呵呵，生這等意圖不是一次兩次了。年輕人講究點涵養，好嗎？你知不知道啊，有時我也給臨時性的行為進行評定，功績並不是功勞薄唯一的衡量標準。如果你是因為現在的境況遭遇，那麼適當下調你的評定是個合適的做法。但我想，那不符合你一貫的秉性。你這個人著實有點特殊，老夫堅持本來的判斷，依舊給予你最高評價，這個評價範圍囊括所有兵蟻。怎麼樣，是否想感謝我呢。」
古山頌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盯著老人。
屋內沒有任何變化。
這是古山頌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整體評價。古山頌醉酒的身體熱得發燙，心卻是已經發涼。蟻窩的評定等級甲為最高，庚級最低，等級分為七個。這裏的庚級評定是一個獨立的消極評定，因此有助刺狩的評定實際上只有六個等級，而這些評定的差距相當大，有所謂一甲十年逸的誇張說法，戊級己級的評定拿的再多，也無法有效的提高功勞簿排名。他頹廢道：「沒有。」
高行天眉心立起深長的刀般豎紋，選擇了沉默。此時的他畢竟不是那個剛入窩那個落魄殺手了。
高行天道：「那要看志向了。」
「向北之路，可能也是條死路，前幾代蟻王也未有成功者，不過除此之外，百分百的死路一條，而且是前路不通的死路，你會倒在連那個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地方。」老人面容不再和睦，森厲的道：「西北的失敗是個阻礙，但是我可以維持你的評定不減，可是老夫無法左右蟻王和蟻后的觀感。蟻王先放一旁，說到底，還是要看桑玉躡的態度。」
「小夥子，如果再不努力，下次的功勞薄就有跌入谷區的危險哦。」
古山頌躬身抱拳，退到執律廳大堂，尋玄蟻順道做出窩的報備登記。他差的就是緩過來的一口氣，如果這件事情做成了，又可以高枕無憂數載。
高行天眉心刀紋忽的便是一跳，然後卻是慢慢舒張開來，渾
根本用不著吧？
執律廳人流稀疏，往來人形單影隻，斷斷續續，互相之間有意識的錯開時間，殺手們一是保密行蹤，二是不願意做無謂的等待。
年年月月皆是桌椅書卷，筆架硯台，案尺白紙，壁燈爐鍾等樸素物件，配上正中央沉坐的老人，不計較四周石壁的話，看去就如大戶人家的書房。
高行天漠然道：「沒有必要。有話直說即可。」
執律廳登記螞蟻的出入窩記錄，發布公告，通緝刑罰，組織入窩試煉，雖然延伸的是蟻巢深處君王的意志，但權利已是極大，何況執律廳的玄蟻還負責整理審核螞蟻的日常功績，並提出分析意見，供常駐於此的黑螞蟻填錄功勞簿。
老人合上書卷，靠上椅背，露出的面目看來十分和藹，只是透著微微倦容，老人閉目休息道：「那麼遵循蟻窩慣例和蟻王意志，向你下達當期功勞薄任務。古山頌，你聽好了。」
「保密。」
門口負責的玄蟻心裏添堵，暗道這樣的人物我敢輕易得罪么，嘴上不耐的嘟囔道：「廢話。」
「時間？」
老人肅聲道：「高行天，現在的你還遠遠不夠。想殺那個人你也得有資格才行。這個最低的限度，你知道是什麼嗎？」
「你不說，我亦有耳聞。話可以誇口而談，但是真正去做，把它做成又是一碼事。這裏離傳說中的武林聖
執律廳外坐落著十步相對的兩排長石椅，古山頌躺在石椅上仰頭望天，醺醺酒意未醒。對於他來講，或許待會兒聽到的傳喚就是一切的中止。他的心情是如此的糟糕透頂，因為惡劣的信號在上次召用的時候就釋放了。
「沒什麼深層的理由，只是因人而異。如果凡事千篇一律，何須我坐在功勞薄執筆這個位置上。」老人咧嘴笑道：「唉，年輕人要理解老傢伙，人老了，就是喜歡看熱鬧。而且老了啊，明知年輕人不需要，就是忍不住強加給你們。我這麼老了，一個人天天審查這些枯燥的卷宗記錄，如果不能指手畫腳一番，還有什麼樂趣？」
古山頌正襟危坐，他在這個老人面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逾矩，老人即將出口的字句決定的是命運。
古山頌就像興奮的浪濤衝到大腦一般隨之呼啦起身，椅子便被絆到，飛撞上牆壁。劇烈的響動輕易傳導至大廳，然而玄蟻們只當不見。殺手多是些個性鮮明的傢伙，其中不乏情緒激烈公然反抗公派的，但是付諸武力解決問題的盡都命喪黃泉，內室雖小，卻一點不缺乏血腥味。
老人不以為意，反而興緻盎然道：「以前沒問為什麼，現在倒想聽聽理由。」
然後便是長達一個時辰的空白。期間不是沒人來到執律廳附近，只是他們遙遙望見等待的高行天，便離去了。
都說執律廳前的等待才是蟻窩最嚴酷的刑罰，面對如此境況的高行天卻始終面容平靜。
聽著老人沉沉的話語，古山頌心頭髮緊，趕忙稱：「是。」
聯想到老者，古山頌就猛地翻身起來，酒都醒了一半。一瞬間，他甚至有逃亡的想法。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從蟻窩擅自脫離的螞蟻沒一個有好下場，除了消失就是消失。最近的典型例子就是財氣殺人寇壽題。關於這個事件，古山頌不自覺的偷瞄了兩眼對面的男女。那新進蟻窩的女人一直站著，倩姿玉立，而那個殺神，抱臂而坐，閉目養神。據傳就是這個殺神處決了寇壽題！如果叛窩，能避過這種
女子蓮步娉婷，目不斜視，也是直取內室。
多事的向外面瞅了幾眼，搖頭道：「看來是真的哦，姓高的西北之事不順哦。」
身姿筆挺的殺手則毫無反應。
「十天之內出窩。」
「哦。」老人來了興趣，支起下巴問道：「志向何方？」
不過，麟池？
秋風裡，長石凳，這是一個越坐越冷的地方。
執律廳，螞蟻窩唯一堪稱中樞的地方。
「地點？」
老人微笑道：「不想坐下聊聊？」
只是區區外池？而且是刺殺一個默默無聞的言家外池弟子？如果是對嶺南言家本宗下手，他就放棄掙扎了。即使白追適時回返，也未必肯在此事上再幫他一次。然而，竟是這個不起眼的目標，難道還未跌至功勞簿的危險谷？尚有轉圜餘地？
殺手的失態，老人只抬頭瞅了一眼，擺了擺手。
老人愣了愣，用手指戳著臉，意思是說我嗎？然後聳起肩膀，低下頭，額頭幾乎貼到了書上，哈哈大笑起來，可失態也就是片刻功夫兒，老人漸漸拾掇起平淡和睦的表情，指著高行天，認真的道：「高行天，老夫跟你說點實在話，不用擔心我，老夫只是一個工具罷了，多想想你現在的處境吧，不要樹敵太多。」
它設置在依山而建的山洞里，執律廳的格局十分簡單，開闢出一間大堂，一間內室，僅此而已。山洞專門鑿出兩排風窗，透光引氣，室內明朗又乾爽，擺用的物件多為石質，這一點和地下蟻巢的風格異常相近。執律廳的差事乃是極好的，不過想到這裏來討生活，身份不是玄蟻甚至黑螞蟻的話，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了。
老人道：「功勞薄任務按人員輪次下發，次第銜接編號，不存在按年執行的說法。」
高行天的臉孔彷彿天生一張冰冷麵具，掩藏了一切的窺視，那裡看不到隨時起滅的感情困擾，殺手完全不為誰的言語所動，所貫徹的只有本初的想法。高行天直截了當道：「我相信徹徹底底站在自己這邊的，只有自己。不惹我的，我不惹他，誰要動我，我就先除了他。人生下來即是舉世皆敵，腳下只有一條自我圓滿的路，我不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功夫。還有，與其多一個偽善的朋友，反而不如多一個
伊敵，走進，走出。
嶺南言家！
這之後，一身寒氣的王不破也匆匆來去。
老人聽來無比關切的言語卻似惡魔的呢喃。
高行天問道：「難道有無緣無故的善意么，為什麼要做特殊對待？」
「古山頌，你是七年之前秋季，通過的試煉？」
「哦，看來還是有生氣啊，呵呵，說這區別嘛，當然有了，王與庶民的區別么。如果蟻王親往，調動西北資源，全局擺布，耐心不懈，至少有三分的成功幾率。」老人搖搖頭，聲音冷了一截，近乎嚴厲的批道：「再看看你，一頭孤狼罷了。面對岑王身邊的嚴密守衛，儘管百般琢磨千般推衍，卻是束手無策，是不是半分機會都無？我沒說錯吧，否則你也不會知難而退，功勞薄上留下難以洗刷的敗筆！」
古山頌看著幽長的廳道盡頭，黑漆的門板開出一道光亮的縫隙，松葉殺手本來稍有平復的心緒登時緊張。他步伐不停，再度調整著呼吸，整整四十九步，方到門前。
老人深注目光，希望看到一個真實的面目，然而得到的則是一個斷然的反問句。
「傅俊，回去辦你的事，添什麼亂啊。」負責的玄蟻呵責著，正煩惱間，內室倏然傳來撞鐘響動，這名玄蟻心領神會，當即開口喊道：「高行天，請進廳！」
「如果不呢？」
執律廳正常執序時共計十人。其中九名玄蟻大堂任事，門口的玄蟻負責傳喚登記，內里四角則各有兩位玄蟻辦理事物。當古山頌進入時，八位辦公的玄蟻或奮筆疾書，或審閱卷宗，或低頭苦思，均頭也不抬，只有門口那位給指了指。
高行天道：「殺手不允許未知數的存在。」
「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殺了你。」高行天冷冷道，就像是沒有聽到老人的褒揚。
這段枯燥的時間里，古山頌，走進，走出。
「……，聽懂了。想操縱？想誘導？不過我勸你還是換一個人。高某習慣了現在的生存方式，絕不情願變成一把任人提握的刀。資格之路？那條路或許確實存在，不過我怎麼走，不用你來教。」高行天盯著老人，忽然跳轉思路道：「穆孔，你對屈灑，什麼態度？」
古山頌交代著出窩事宜，
當下局勢微妙，老人的位置若有異動，影響難以預計。
這些人也未免太局限於當下的格局了。
古山頌搖搖腦袋，深吸氣，整整衣衫，昂首向前。
老人撇撇嘴，道：「信自己，沒有錯。但是過於清白，是不是太勢單力薄了點。做什麼事都得親自動手，你有那麼多精力么？」
古山頌輕咳一聲，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穆前輩，功勞薄的輪次如何排布，應該是按年計算吧，這麼快又到我？」
「七年……，嗯，也不短了啊，這七年的境況還是跟你細細的說吧。古山頌，你前四個年頭刺狩十六次，得手十三次。近三年，刺狩五次，成功三次。以上刺狩，評定的最高等級達到丙級，不過僅僅一例，而且是前年的事情了，其餘的十七次成功刺狩皆為戊級以下。古山頌，對於以上功績，你可有補充的地方？」
「穆前輩。」古山頌恭恭敬敬請一聲安，然後輕輕推門進入。
「言侍妄，麟池池主言靜第七徒。取其性命或者廢掉四肢，限時九個月，即日算起。若無疑問，你可以走了。」
內室靜謐，老人埋首于書卷。聞見腳步聲，他雖然不抬頭，卻側耳聆聽了一會，等到聲音沉寂，老者開口道聲：「請坐。」
老人正在閱覽一摞厚大的書卷，此時翻書的手支起來又壓下，示意來者坐下。
何況，他的刀需要嗎？
「古山頌。你可以進來了。」執律廳內響起玄蟻的傳喚。
高行天眉目低垂，所有表情石沉湖底，緩緩道：「走向北之路？」
古山頌很想大聲質問排在我前面的是誰？他到了沒？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心如死灰。然而緊接下來老人的話語讓他忽然間希望復甦。
「西北之事，換做蟻窩任何人，又有什麼區別。」
老人像是終於接到了預想的攻擊，果然的採取了最漂亮的守勢，他靠著椅背放鬆而坐，雙手交錯，坦然道：「老夫當然絕對效忠蟻王，甘為傳聲之筒，守御之盾，願為信手拈來之筆，注目垂簾之紗，當年之言不虛，此刻之心不二。」
執律廳大堂的一名玄蟻有些坐不住，便走到門口傳喚處，輕聲問道：「通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