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若初見
第四十五章 新血〔一〕
小路子長吸一口氣，傻掉了。從拋出賭局的一刻，他就選擇了閉口不言，形勢是他看不透的。這種局面下，能張嘴說些什麼？自認為有價值的那些東西，說出來很可能不值一提。訊息並不適合賣給聰明人，交易的代價太高了。在陸無歸這裏，還是做原來的自己最保險。起碼陸無歸向無惡意，如果貿然貼近，反而顯得居心叵測。小路子拍拍自己的臉蛋，賠笑道：「陸爺，這個賭局誰敢開吶，小路子的脖頸兒太細，扛不住啊。」
往哪走？
陸無歸默然片刻，方道：「我幫不了你。」
現在，那種玄奧的感覺又來了。
陸無歸揚眉注意到王不破的動作，卻也不抬頭，只淡淡回道：「一路走好。」
「……，窩規說不結黨，卻未禁止私相雇傭。只不過，我陸無歸是殺手不是保鏢，護送這種事我沒有興趣。」
王不破緊盯著陸無歸的眼睛。
「我不是來找你做這個的，此番只是留個消息，以備後事。你知我生機程度，如果此後我渺無音訊，那必然是邁不過這道險坎，冰死於滄海荒島了，窩裡不必興師動眾，非要尋個究竟。」王不破眯著眼睛，慢慢嘬著茶湯，輕笑道：「說實話，這次出窩若真能覓得一線生機，那我也不會再回來了。我就借地火維持幾年自在光景，逍遙無慮，窩裡要是看不下去，大可叫人來取我首級。呃，不要發作，我的話還沒說完。將死之人的大實話，你要不要聽？」
陸無歸併沒有因為這句危言聳聽的話而產生情緒波動，他提起茶壺，將各自杯盞斟滿，緩緩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能送一程嗎？」
「陸無歸，不要笑話別人了。的確，我是個可憐的凍死鬼。不過想想你自己的處境，如果沒有變通，你覺得你能活過這個冬天么？」
小路子眉毛糾結，雖然生氣，但是卻懶得回頭，果然就聽身後人居高臨下的說道：「沒膽量的小雜碎，來來來，爺爺幫你一把。」
說出來的，對方會聽嗎？
年輕的血蟻神色無異，卻也陷入一陣靜思。
王不破面對凸顯的殺氣，倒是住了嘴，抿了兩口茶，方道：「說說我的慘痛教訓，只為給你提個醒罷了，沒有丁點別的意思。我到了這個程度，不可能再懷有什麼心思，一切都不可能了。」
王不破道：「高行天那邊兒，最近真沒什麼動靜？你畢竟是他的接引人，還是存在合作空間的。高行天若成功躋身血蟻之列，你的境遇也不會這麼艱難。白追、霍離生這次刺狩如果收穫豐碩，必會挾著大勢餘威向你發難，說真的，要我是那兩位，早幾年就對你暗地下手了，絕不會給你任何成長的機會。不過怕是誰也沒有想到，你一直韜光養晦，不溫不火，就等待著一鳴驚人的機會。這麼多看走眼、看不透的人。或許，只有桑玉躡是個例外？哼，當初她選擇你，一群蠢貨都認為桑玉躡空閨春深，寂寞難耐，只為尋個男寵罷了。其實這個女人的眼睛才真是毒辣！」
小路子接不上話，輕咳幾聲，訕訕然。
那就犯了大忌。
聞言，王不破陰鬱面容倒有幾分舒展，他緩緩道：「那就不是我的錯判了，一直以來，疑神疑鬼，竟存了幾分心存僥倖的可悲念頭。」
陸無歸沒有否定危機的存在，道：「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這時候倒是急切了。即使你能尋到蓮月群島的天生地火溫泉，就能解決問題？除非一直泡在地火溫泉中苟延殘喘。」陸無歸抿了一口茶，看著對面呼寒呵霜的辛苦模樣，便轉了口氣，諷道：「哦，那樣似乎也不錯，畢竟保得一條殘命，多活幾年。」
小路子眼珠轉動，嘿聲道：「陸爺給指條生財的路？」
「有件事，你大可放心。」王不破已經走出門外，忽然回頭笑道：「我跟焦縣縣衙那邊熟悉的幾個官吏通了氣，讓他們儘快聯繫逝者門派與家屬，那幾具屍首茲事體大，萬萬尊重遺體，尤其那具女體，定要盯緊了那些粗鄙的下屬，醜惡的潛規陋俗概不可用。」
陸無歸併未認真審視，甚至都沒正眼看過去，只答了一個無情的詞語：「病入膏肓。」
「高兄何時晉級血蟻？就賭這個么？這對高兄簡直是一種侮辱啊。」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王不破清清嗓子，咳出的痰液分明帶著碎碎冰渣，瑟瑟中仍不緊不慢的道：「這幾年我主持的聯絡點不止西北那幾處，除了為窩裡盡心之外，我還有所旁顧。資源人脈精心累積，即使拼湊不成一張完整成熟的網路，就效用性來講也差不
陸無歸顯然不是一個喜歡投機的人。
「是啊，還能怎樣？只有這一條路啦。路線尋好，舟楫備下，今夜就出窩。」
小路子掙扎兩下，無果，張嘴罵道：「王不破你個凍死鬼，趕快放開老子！你，你他娘的，快點！要不老子跟你沒完！」
苦心搜集的信息究竟有沒有價值？
能說不能說？
小路子收回望向王不破的嫌惡眼神，緩緩轉身，表情恢復了自然與生動，他對上負手而立的年輕血蟻，撓著頭皮，嘻嘻笑道：「陸爺，小路子給您請安。」
來不及想凍死鬼怎麼這麼大力量，甚至髒話都吞回了肚子里，倘若就這般橫貫地面，絕對半天爬不起來。小路子全神貫注調整姿態，使出渾身解數，結果落地時還是一塌糊塗，手腳並用，像只猴子般連滾帶爬三四丈遠才卸掉力，腦袋更是差點一頭拱上房門，迅速站起撲棱衣服的小路子簡直火冒三丈，轉頭惡狠狠的瞪著慢慢走進院落的王不破。
而如今這雲似乎不飄逸，這樹彷彿不寧靜。
陸無歸低頭看茶，靜默不語。此時該回應些什麼？說聲謝謝去諷刺？
螞蟻大多是有著高度目的性與執行力的角色，除了偶在酒館等娛樂場所拋擲光陰，打發一下緊張的神經，其餘的大部分時間都會搜集情報，打磨技藝，未雨綢繆。因此，蟻窩小鎮街道上很少見到漫無目的行者，沒有人會把寶貴的時間花費在無所事事的遊盪。
王不破行至跟前，看似無意的道：「天色已晚，庭院未掃？」
「桑后當然目光遠長，巾幗不讓鬚眉。」
王不破感受著熱茶恰到好處的舒服溫度，喃喃道：「我狀態如何？」
吱呀呀的聲音入耳，小路子身軀僵了僵，出來的人是誰，並無疑問，這瞬間他的腦袋就像被冰水澆過，世界忽然起了變化。何為先何為後，紛亂尷尬境地，如何自處，頓然透徹。他就是那種九分機智但是十分急智的人，之所以能在蟻窩混到今天，全是因為其迥異於常人的敏銳感知力。
王不破瞪眼過去，明顯不信的道：「你會坐以待斃？」
情報永遠是殺手最需要的東西，沒有之一。失去
陸無歸的目光沒在小路子的背影上過多投注。
陸無歸「哦」了一聲，溫和的道：「找我有事？」
王不破與蟻后桑玉躡之間的糾葛，陸無歸多有聽聞。王不破江洋大盜的出身，但是武功根底極為紮實，再加性格狡黠多謀，一度身邊也響起血蟻的呼聲。可惜他打錯算盤，為了討好桑玉躡，竟然打上雪仙子的主意，結果不知被人設套還是運氣著實糟透，恰巧撞上回返的雪山老祖，遭雪山派獨門奇功冰血暴重創，野心破碎于大雪山山神廟前。多年內傷折磨下來，王不破的能力亦從巔峰滑落，貪婪愛慕都化作了刻骨怨恨。只不過那一位佳人高高在上，並不把這些當回事兒。是了，這樣才最可恨。你把一切都賭上了，對方卻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
你奶奶的，這就過分了！
大約三口茶的時間，陸無歸忽然開口道：「對不起，我拒絕。」
小路子不敢正視陸無歸，那股隱約迫人的壓力依舊存在，而後邊王不破已經湊了上來。此地？呵呵，哼哼，再多留一會，恐怕就揣不住幾多勾曲的心思了，於是尋個借口便告辭。
王不破愣了愣，喃喃道：「來歷不明嗎？」他終於意識到這是一個關乎信任與否的問題。沒有信任做基礎，所有的交換都只是投機，而不能稱為買賣。
猶疑間他就縮在那人宅屋斜對口的角落裡，抄手蹲著，像是一塊木頭。連他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變成了木頭，而且是一塊死木頭的時候，屁股忽然吃痛，竟是被人踢了一腳。
小路子卻不敢繼續窺探，再略微深入，很可能產生氣機相鎖的情況。
陸無歸正色道：「不如賭高兄會不會是下一個王。」
陸無歸搖搖頭，道：「該拿到的東西我一向能拿到手，只是你這物品藏得太深，究竟有益還是有害，無法查驗。來歷不明的，我從來不收。」
「賭高行天何時成為血蟻。一個月之內晉級？一年之內晉級？以及兩者皆否。陸爺是否有興趣投一注？」
回憶以往接觸，雖然不乏關懷與善意，但那張看似親切的臉是否與蟻窩裡到處可尋的渣滓一般，只是面上掛著的虛偽容妝？
跳腳的時候，背後
血蟻雖然年輕，但是情緒圓融絕少顯露停滯的一端。這既是所謂的氣量，對上這種人，如果你跟不上對方的氣量心胸，那就永遠不捉不到對方的想法思緒。換種說法，即是對方想讓你信什麼，那你看到的就是什麼。
屋子整潔乾淨，一如捧在手心的白瓷茶杯。
王不破放下茶杯，搓揉著眼睛站起，體內冰寒愈甚，這個動作就越頻繁，他喟息道：「就此別過？」
「琢磨著出海？」
陸無歸視線穿過小路子，坦然問道：「什麼賭局？」
王不破充滿期待的眼神並未黯淡，發出譏笑，道：「哈！這個騷婊改名換姓，蟻窩九成九的人對她的來歷不清楚，可不包括我。她那個族姓稟賦卓異，男性煉麟掛甲，天魔護體；女性則是個個尤物，善蠱能巫……」
院牆倒掠，風聲灌耳，天旋地轉。
陸無歸劍眉一挑，不過看著王不破因為生命力即將凝凍而迫出來的放肆與獰惡，搖了搖頭，嘆道：「你似乎忘記了桑后原本的姓氏，那不過是個儀式，這個話題就到此，適可而止吧。」
陸無歸凝神打量一番，側側身，引手做禮，道：「屋內一敘？」
小路子感知的特殊在於他並不完全依賴眼睛，眼耳鼻舌身意往往同時作用，一齊給予他異常深刻的反饋。後來無數次的事實證明，這種反饋是絕對值得信任的，據此作出的決定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嘿嘿，也是，也是，也是啊。」王不破的聲音低沉下去，然而深沉乃至陰暗的情緒卻摻了進來，他怨懟道：「因為我就是那麼多蠢貨中的一個。但我還是要問，陸無歸！做桑玉躡入幕之賓的滋味如何啊？那個騷婊怎麼個叫法？」
小路子有點赧然道：「新開了個賭局，想找陸爺給捧個場。」
斜對口！
因為什麼？
陸無歸低垂的眼皮緩緩抬起，道：「有話直說。」
「王不破！」陸無歸沉聲打斷道：「你自覺將死，行事也沒有那麼多禁忌，只是你有話盡可對他人講，不要逼我殺你。」
可是，又能怎樣呢。
此時日近薄暮，街道上卻有著一個瘦瘦的身影。小路子今天著實體驗了一把孤魂野鬼的感覺，他在街上踱了幾十個來回還是下不了決心。看著眼前的門院，腦袋裡頭亂糟糟的，平日嬉皮笑臉的進去討個指點
是什麼山雨欲來？又是什麼風滿了樓？
衣領子瞬間緊勒，幾乎喘不過氣，脖子乍涼，就像是溜進了冰塊，來者竟然拖著他便走。
咒罵之餘，小路子暗忖若老子擁有媲美高行天那種層級的武力，立馬就把這個凍死鬼給斬了！
這叫推？推你妹啊。
往日陸無歸給人什麼感覺？
小路子憋了口氣，然而不等他發作掙扎，整個人就飛了出去。
背後推開房門的必定是屋宅的主人，陸無歸。小路子雖然看不到，但是血蟻的意象剎那投影進來。
王不破也沉寂了一會兒，然後才試探著道：「陸無歸，幫個忙吧。」
王不破澀聲道：「祛除這一身寒氣，完全根治的法子倒是有幾種。不過這些法子都需要一個……，嘿嘿，一個能夠徹底壓製冰血暴寒氣的內家高手！當初受傷，還任性逞強，沒有及時醫治調理，導致後來寒氣多次複發，傷勢幾不可控。現今，不藉助外力，已經完全抵禦不住。要說當世功力穩壓過雪山老祖一頭的人物，有是有的，但是太少了，而且那個層級的人物也離我太遠，我就是變作一隻狗，伏貼上去跪舔，亦不會有人垂顧一眼。」
陸無歸拍拍小路子肩膀，順勢幫著撣去灰塵，微笑道：「想要我投注，那就要換個吸引人的賭局。」
王不破難掩失望之色，不甘心的解釋道：「情報網認信物不認人，一旦易手，絕對就是你的。」
王不破不緊不慢走來，慈眉善目的道：「看，不就是做個決定嘛，很簡單的，只不過需要有人在適當的時候推你一把而已。」
陸無歸笑道：「屋裡有茶，飲上一杯？」
陸無歸聞言，不由得失笑道：「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別人家庭院？」
大約就像天邊懶洋洋去留無意的一朵雲，或者地上舒曼曼自在無礙的一棵樹吧，看出什麼慾望，也不愛爭鬥。
王不破雙手交錯籠在袖子中，搖晃腦袋，卻有點點霜花從眉間掉下來，他也想笑，但是笑不出，表情到了一半僵住，王不破于說不出的古怪中拋出問句：「就那麼明顯么？」
「……」
王不破悠悠言道：「啥叫沒完啊？小兔崽子，以往贏了你王大爺那麼多銀子，你王大爺說過什麼嘛，你倒開始叫喚了，好個小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