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五章 英雄（三）
「是，是。」黃驢哥不敢多說，連連應是。
鴨綠江邊，數騎疾馳而來。
他丟下長槍，不顧寒冷，一下子趴在了地上，附耳地表，很快，他跳了起來：「騎兵！有騎兵！」
數支長箭呼嘯射出，牆頭上一人中箭，慘叫一聲落下；另一人手忙腳亂，眼見箭矢到了近前，索性一鬆手，也跌落下來。牆下種了許多的花草，秋末冬至，花草凋零，但枝椏極多，那人大聲呼痛，沒有摔死。兩三個親兵提刀衝過去，不多時，帶了那人回來。
另外三股，一股去殺洪繼勛，一股去殺陳虎，一股去殺楊萬虎。順路，又給他們個任務，沿途放火。
那士卒不理他，側耳傾聽。高高懸挂的燈籠上下飄動，他手中立在地上的長槍點點顫抖；他順著槍桿往下看，映照成昏黃色澤的地面，塵土輕浮。
兩個千戶一個姓曹，一個姓倪，他倆遵照鄧舍軍官帶頭的命令，白天帶隊上山砍伐林木，累得不輕，早早睡下。因為天冷，轅門外站崗輪值的士卒，躲在避風的地方，呵著手、跺著腳，咒天罵地的，眼巴巴等著換班的人來。
……
「你看甚麼？」
「先生哪裡去？」
當初姚好古、錢士德來雙城，分了二百人去甲山，剩下的八百人，鄧舍特地許其自立一營，以此來表示優待。
……
「才平了叛亂，雙城周圍百里內的女真部落，全處在監視下；他們的壯年男子，十有八九還被關在俘虜營里。能有甚麼動靜？再說了，除去調走的兄弟，咱城中內外尚駐有兩萬多的軍隊，嫌咱老爺們砍的人頭不夠多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
雙城，鄧舍府外。
眾人面面相覷。記起鄧舍的話，羅國器到底經過陣仗，有過磨礪，他終於反應過來，叫道：「叛黨欲亂！是女真人。」
「洪先生？」畢千牛嚇了一跳，好懸沒把他射死。
忽然斷了弦的琴，沒了音的夜晚，再度陷入寂靜。姚好古越想越不對勁，白天與錢士德的對話歷歷在目，錢士德神情詭異，似有秘密。他傾聽室外，夜靜得滲人，叫人不安。
優待不代表放縱，就在錢士德騎兵營外不遠，隔了兩三里地
要知道，雙城地面，高麗人不說，本身性格怯懦如羊，加上一系列的行政措施下來，他們連鐵器也很少擁有；唯一的威脅也就女真人。
「甚麼？」
「將軍中了毒，正在堂內，有羅國器羅將軍照看。」
鄧舍已死，錢士德為何依舊加緊攻門？他需要鄧舍的人頭，瓦解諸軍的軍心。
他坐立不安，叫了家童，開門出戶。深夜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步行的腳步聲，傳出老遠。那小廝勾頭縮腦，挑著個燈籠，前邊引路，時不時回頭向後看。
「去看將軍。」
先說話的士卒不放心，往轅門口走了兩步：「俺真聽見有啥聲音。」
……
室外，跌跌撞撞衝進來一個親兵：「將軍，火起！」
烏雲露出條縫隙，慘白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臉上。當先一人，正是殺父求生的趙帖木兒，身後跟隨的，儘是鄧舍細選的勇悍忠誠之士。他們勒住奔馬，停在奔騰的江水岸邊。
……
洪繼勛顧不上計較，張口就問：「大將軍呢？」
見他衣衫凌亂，臉頰上被枝椏劃出幾道血痕，大約摔傷了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他掉下來時，嘴裏吃了土，啐個不停。
一盞油燈，錢士德和黃驢哥對面而坐。
帥府火起，他們立刻衝出夜色，撲上城頭。錢士德的計劃，不惜一切代價，奪下一處城門，放他城外的騎兵入城，然後發動土著，接管城池。
有親兵腿快的，跑去偏房，叫起了沒有輪值的畢千牛。畢千牛衣冠不整，只穿了小衣，鞋子都沒顧上穿。他沖入堂內，看見了這一幕景象，他睚眥欲裂。他伸手拽出邊兒上親兵的佩刀：「姓羅的！」
爬上牆頭的叛軍，發射火箭，畢千牛閃避不及，險些中個正著。那火箭擦著他的耳邊射過，燒著了頭髮，焦味難聞。他渾不在意，舉手拍滅，提著刀，大叫：「頂住！兄弟們。至多半刻鐘，城內守軍就會趕來。」
……
若從高空向下看，
姚好古縱然心事重重，也忍俊不住；對家童奴僕，他向來和氣，他道：「膽小如鼠的傢伙。沒聽說過么？人有正氣，夜行則惡鬼難犯。」
他的同伴們正罵得酣暢，突然被打斷，茫然中帶著不高興；其中一個探頭往外看了兩眼，濃稠如墨的夜色，風也卷不開；似乎一隻黑的鳥，在營外一掠而過，留下幾聲凄鳴。
疼痛難忍，大冷的天，鄧舍額頭出汗。他第一時間明白過來，中了毒！第二個念頭隨即想到，有人要作亂。第三個判斷委而不決：女真人？高麗人？自己人？
……
鄧舍喝下參湯，下得了樓不久，沒與羅國器說上兩句話，就忽覺腹中絞痛，侍從親兵沒反應過來，他推倒桌椅，跌倒在地。羅國器嚇一大跳，三兩步邁到身邊，伸手把他扶起。
話說完，拔腳就走，他走了沒兩步，又轉身道：「那邊兒牆邊，也派幾個人去守著；狗日的攻入我的府中，必定順路也來攻擊帥府。」
城門守夜的士卒，不過兩到三個百人隊；八十多人出其不意地偷襲，不求殺光戍卒，只求開門的話，有很大的勝算。
故此，只派了數騎與他同行，趁得大方，表示信任。趙帖木兒此時的心情，外人難知。他勒馬岸邊，回望雙城，久久方才收回了視線。
遼陽城外，毛居敬營中。
黃驢哥彷徨無措：「將軍，要不，咱退吧？」
室內堂外，拔刀出鞘的聲音嘡啷啷不絕於耳，數十人紛紛昂首、揚聲，聲震屋瓦：「砍他娘的！」
錢士德焦急萬分，鄧舍不是死了么？怎的帥府親兵死守不退？時間一點點流逝，半刻鐘內，若攻不開府門，拿不到鄧舍的人頭，萬事俱休。
……
精選出來的數百壯士，束甲執刃，魚貫入了地道。這又與鄧舍炸蓋州城牆不同；深入敵營，數百人對數萬敵人，非有大勇氣的人不敢為。如果說，百折不饒、為理想奮戰的堅貞者是英雄；如果說，道之所在、死不足惜的殉道者是英雄。那麼，在這一刻，雖千萬人吾往矣，他們中的
……
早下入城的百余叛軍，分作四股，最大的一股沒有遠去，而是就近留在城邊。
營外旗杆上，高懸氣死風燈。隨著風勢捲動，燈籠左右搖擺；黯黃的燈光，忽明忽暗。
在久攻敵營不下的局面下，他聽了許人的建議，乾脆有樣學樣，照虎畫貓，給納哈出也來一次地道戰。他登上望樓，鳥瞰敵營，俯視地道的入口，迎著寒風他挺胸抬頭，他道：「瑞雪兆豐年。平章大人連日盼雪，今冬的第一場雪，就讓它下在今夜罷。」
錢士德砂鍋似的黑臉，看似沉靜如水；他握著腰刀的手，青筋迸出，卻暴露了他緊張的心情。油燈照在黃驢哥的臉上，扭曲出奇異的光影圖案，他扭了扭屁股，嗓音顫抖，道：「就快三更了。」
「我搞他姥姥！」洪繼勛破口大罵，他的府上也同時受到了攻擊；他府中侍衛不及鄧舍府中，區區十幾個，眼看抵擋不住。他見勢不妙，當機立斷，翻了三家的牆，來到鄧舍府里；被射死的那個，是他的書童。
錢士德振衣而起，抽刀出鞘，狠狠劈在案幾之上，帶倒了案上油燈。他嗔目、奮聲，鎧甲沉沉，馬刀閃亮，他道：「諸君！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時辰已到，砍他娘的！」
順著井口直下，六條綿延、狹窄的地道貫穿了整個己方的營地，直深入敵營。離敵營近的井口，地道挖掘得較長；離敵營遠的，地道挖掘得較短。它們的出口，在元軍的營中也形成了一個對應的梅花。
原來的兩個千人隊在平叛中減員嚴重，調去了別處，等待補充。目前駐紮的兩個千人隊參与過蓋州戰事，才隨鄧舍回來了雙城，剛剛接任。
「射！」
梅花六瓣、雪亦六齣。
他眼前發黑，想起了前番因了他的受傷，陳虎憤而屠城一事。他抓緊了羅國器的手：「湯中有毒，叛黨欲亂。傳命，叫陳虎來；不得妄殺，待我醒來，……」
「府中的親兵，都已經準備好了。……看天色，營外的大部隊，也該到發動的時辰了。」
「地在動。」
順著他的手指，畢千牛扭頭往左邊去看，左邊牆頭上，
目睹巨變，羅國器又驚又駭，他腦中亂中一片，忙道：「湯中有毒！」
錢士德不置可否，問侍立身後的親兵：「準備好了么？」
邊兒上一人嘲笑：「想婆娘想的了吧？疑神疑鬼！一個來時辰前，你就嘟噥聽見動靜，有什麼動靜？……」
畢千牛一看，卻是洪繼勛。
「三軍預備，待敵營一亂，即刻出擊！」
「其他人呢？」
也不怕他心存二志，洪繼勛分析：即便他再去投降納哈出，納哈出也不會用他。一則他沒兵沒卒，二來殺父求生的名聲實在難聽。如果納哈出真的用了，也不怕，反正對雙城沒甚麼害處。
前幾日，鄧舍府中的親兵大部分派了出去，彈壓操練降軍，剩下的不多，大約百十人，又分出了十幾個往後院救火。因為事起倉促，此時守衛府門的，一大半和畢千牛相似，甲不庇體，赤身光膀子的都有。
府內，畢千牛披頭散髮，他沒時間穿盔甲，短小、薄薄的小衣耐不住寒風，但他絲毫沒有覺得冷；他滿頭大汗，赤著腳，布置防線、催促親兵防衛。
一刻鐘前。
加上錢士德支援來的人馬，合計百余的叛軍，并力攻門。錢士德並且帶來了幾架梯子，搭在牆頭，遣派悍卒搶上。
「營外的兄弟送信過來，一刻鐘前混入了城中。守門的軍官，——那個姓史的，果如黃鎮撫調查的一樣，是個酒糊塗、濫好人，沒甚原則；用咱軍中的虎符、並黃鎮撫大人的手書、印信，輕鬆騙開了城門。」
錢士德哼了聲，不容他說完，斷聲道：「欲成大事，豈可看頭顧尾？只要拿下雙城；再有你內應之人奮臂呼應，滿城的高麗土著便是你我的大援。你且看了，明日一早，這雙城的大旗，如何改姓！」
大勝過後往往懈怠，鄧舍屢戰屢勝，部屬難免有自驕的情緒。這支部隊的士卒，又沒有參加過平定女真人叛亂的戰鬥，只是道聽途說，洪繼勛守城半月不丟，用幾千人逼降了萬余叛軍。沒有因叛亂引起警惕，反而更加滋長了他們的驕傲。
趙帖木兒展目遠望，黑沉沉的夜，看不清楚。空氣中充滿水意，岸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江中心
鄧舍陷入了昏迷。
「女真？」洪繼勛一愕，指著牆頭，「那是女真么？作亂的錢士德！」他腦筋轉的快，翻牆的時候就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他抽開袖子，命令：「務必守住！陳虎、楊萬虎諸將及城中駐軍，聞訊必來，百十個叛軍，翻不了大浪！」
兩里地外、一里地外、百步外、十步外，一支黝黑的鐵流，出現在了他們驚駭的面容前。
鄧舍以地道破蓋州，給了毛居敬靈感。
若是醒不來呢？鄧舍腦中昏沉，瀕臨死亡的瞬間，他想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雙城、平壤、遼左；而是這一塊基業的未來，他含糊不清地道：「我若死了，雙城總管一職，傳給……」下邊兒的話，羅國器沒有聽清楚。
錢士德一腳將他踹翻：「退往哪裡？」揮刀若瘋，問左右，「城門拿下了么？」
他自降后，鄧舍待之深厚，數日前，給了他道密信，命他借趙小生的關係，送給納哈出。
「有賊！」忽然，一個親兵叫道。
「女真降卒皆在城外降軍營中，城中忽然作亂，不知城外，……」看見洪繼勛，畢千牛像找著個主心骨，拉了洪繼勛，低聲講道。
「錢府。」
「將軍？」
（一個時辰前，一百余的士卒推著小車，悄無聲息地過了營前。）
錢士德走出大堂，跨上戰馬；府門大開，一行人滾滾湧出。
雙城大亂。
那家童不好意思地一笑，摸了摸腦袋，「咱去哪兒？」
「江水未凍，如何過去？」
風越發地大了，遠處山上林木呼嘯；徹骨冰寒，地上的沙塵被捲起來、又落下去。是夜，烏雲濃密，數步之外就不見人影。一個戍卒打斷了同伴們的咒罵，他問道：「你聽到動靜了么？」
畢千牛轉望身邊親兵，那親兵點頭，表示正是鄧舍的原話。畢千牛二話不說，邁步又要往樓上去；堂外親兵大叫：「後院走了水！」後院火焰熊熊，府中亂作一片。院子外，府門外，驀然殺聲頓起。
「老爺，總覺得有東西跟著。」
「將軍，小人，……」黃驢哥忍不住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