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四十四章 英雄（二）
窗外夜色，冷風嗚咽。靜寂的時空，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音。洪繼勛頓筆傾耳，寒夜操琴，未料到小小雙城，還有此等雅士？他起身，推窗，隱約的琴音從西邊來。
……
彈奏的人手法不精，曲中的意境卻表達的十分透徹。洪繼勛循著琴音，依稀看到，春風吹來，萬物復甦，蘭花盛開于幽蘭，與野草相雜。它有君子之名，號稱香花之冠，奈何生不逢時，不得不俯身屈首，與野草為伍；心有不甘，然而又無可奈何。
人生快事，莫過於此。
可，好比幽蘭、生長野草。他讀聖人書出來的，豈會甘心與粗鄙武夫為伍？見這雙城局面日漸好轉，前不久，鄧舍更打下蓋州、遼左，蒸蒸日上，假以時日發展不可限量。他也從一個小小的百戶，做到了如今萬戶的官位。要說，該知足了。
這琴聲，響破夜空，聲遍雙城。
……
元軍處在兩線作戰之中，前部攻城，後部阻擋毛居敬。
羅國器兩手、十指。右手抹、挑、勾、剔，左手跪、拳、吟、撞。
說話的是李閨秀。她隨鄧舍到了雙城后，與羅官奴等一樣，正式成了侍女。她的小手輕軟而溫柔，捏著鄧舍的脖頸，鄧舍舒服地閉上了眼。
兩個俏麗的侍女，伺候左右，為他磨墨、斟茶。
雙城地處高原，入冬極冷；城中居民不少，又才經過一場攻城戰，毀壞民居甚多，沒有妥善的準備萬萬不行。鄧舍早先下令，抽調城外各縣的多餘棉衣諸物、並且砍伐山間林木，全部運入城中；或者備給士卒官吏，或者修葺損壞民屋。
「內線所報，自那話兒回城，沒有三更前睡的。每夜三更，他必吃一碗參湯；時辰就快到了，兄弟們抓緊行動。諸君，錢將軍待你我恩重如山，無錢將軍，便無你我。事成，人人百戶、千戶；事敗，一死而已。……成敗在此一舉。」
倉促間，天下大亂，數年過後，往日的書生，成了躍馬的武夫。他負手望天，長嘆了口氣。好在豐州一敗，陰差陽錯，跟隨了鄧舍。較之紅巾諸將，鄧舍禮賢下士、尊老重教，總算有了幾天舒心的日子過。
今夜決戰。
林逋，字和靖，少年好學，詩詞書畫無不精通，唯不會下棋，常與人言：「逋世間事皆能之，唯不能擔糞與著棋。」雖有詼諧的成分，由此，也可見他生性的淡泊。
帶隊的軍官接過身邊一人手中的火把，照亮自己的面容；
音波倒轉，從洪繼勛的耳中，沿著來時的路線倒退回去。經過鄧舍府邸門外牆邊，穿過短劍馬刀的光影，——那光影，破開冷夜。波紋稍頓即走，返回羅國器的手下。
冬的到來，催促納哈出日夜猛攻不停。遼陽城上，殺聲震天。火把，到處都是火光！箭矢，入眼即是橫飛的血肉。頂著高盔、披著重甲的將軍們，在這生死一搏的戰場上，揮灑著他們的豪勇，拼搏著他們的生命。
三更將至，鄧舍披衣下樓。
「大將軍有令，入夜關門。城外來者誰人？所為何事？」
……
一隊士卒出了城外的大營，由幾個軍官領著，趁著夜色，來到城下叫門。城門剛剛關閉，守城的百夫長提著燈籠走上城樓，登高有風，城牆上沒有遮攔，尤其冷冽。他縮著脖子，探頭向下看，城下的幾個軍官依稀眼熟；他想了會兒，想不起在誰的軍中見過。
洪繼勛聞音轉首：「此賢士，有出塵之想。」
……
入城諸人皆沒佩戴兵器，姓史的略略翻檢了幾車他們推進來的物資，沒什麼異樣。
他不懂音律，聽不出什麼曲兒，卻聽得出琴聲近在咫尺。他微微奇怪：「誰人彈琴？」
左角的城牆，曾坍塌過兩次，是爭奪的焦點。敵我的勇士、悍卒，如雲密布，聚集此處。兩邊如兩頭髮怒的野獸，互不退讓。死掉的，就讓他死在沙場；活著的，在死人們無神睜大的眼中，繼續著搏殺。
鄧舍才批閱完了總管府送來的公文。他伸個懶腰，坐得久了，脖子有些痛；一雙軟軟的小手輕輕地放在了他的肩頭：「將軍累了？」
他有心請求鄧舍，又怕他不同意。
風聲、樹影，他聽出了調子，那人彈奏的是一曲《碣石調·幽蘭》。相傳此曲為南朝梁末的丘明所做，曲調低沉、悠揚，清理委婉；其聲微而志遠，夜中聞聽，便如賢士抒懷。
但這些話，他不想講與李閨秀聽。男兒之事，何需訴之婦人？他放鬆了思想，安心享受這難得的安閑。一點琴
……
……
巡夜士卒，敲響的梆子聲，夜色中久久回蕩。
洪繼勛點了點頭，時辰還早，遠未到安歇的時候。他精力充沛，每天只需要睡兩個時辰。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有太多的抱負需要實現。人只看到他，在人前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才智；從沒一個見過他深夜不睡，煢煢挑燈的身影。
那軍官低聲與身邊的人說了幾句話，苦笑一聲，道：「老兄，你的包票，我信；陳將軍的包票，咱可誰也不知。哪怕咱一夜不睡，守在城外，一早兒入城都行；就怕了陳將軍心血來潮，……」他把手往脖子一砍，「腦袋可就沒嘍！」
寥然寂寞的神態，無奈憤懣的心懷，栩栩如生，宛如眼前。
那姓史的百夫長知道，白天的確運了一天；他雖為雙城直屬的戍軍，陳虎管軍的嚴厲，卻也有所聽聞。話說回來，陳虎管軍嚴，鄧舍管軍更嚴，軍令如山，不敢有違。
他那本家微微一笑，瞧了瞧天色，道：「快的話，兩刻鐘就夠。」
姓史的百戶官階不高，虎符等物，他聽說過，從沒見過，但知道這是調兵的憑證。再去看樓下諸人，他那本家殷切的面孔，心中想道：「陳將軍為大將軍的親信，有他的虎符，……」卻還有一個問題，他問道：「既有虎符，……老兄入城需得多長時間？」
「今夜！不克遼陽，誓不退。」
琴弦斷了。
「將軍何必如此辛苦？」
注：
……
紅袖添香夜讀書，洪繼勛與鄧舍不同，每當他做事、寫東西，身邊必須有幾個美女相陪、伺候。更點聲驚動了他，他恍惚抬頭，問道：「方才更鼓，幾更了？」
……
二更二刻。
羅國器愁緒壓抑到了極處，琴音激烈，寥廓霜天萬里，朝陽旭日東升。突然，「啵」的一聲；他愕然、手停了在半空。
遼陽城外，納哈出連營十里；一眼看不到盡頭，最末端，毛居敬的帥帳內。
「半個時辰？」
姚好古繞室深思，驀然抬頭，他神色微變：「這琴聲，……？」
當下，他呵呵一笑，道：「原來是史老哥兒，記起來啦。一家人，一家人。」摸了摸臉，風吹得發疼，他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都是本家，老兄，實話告訴你，沒軍令，兄弟真不敢放你進來。」
納哈出的軍令傳遍三軍，一股股的生力軍，從四面八方的營寨中，向前、向前；隨在他
同在一軍，今日給他個方便，說不得明日就得他些照顧。姓史的百戶裝模作樣，看過虎符，當即下令開了城門，放這一百餘人進了城內。
「還需要多久？」他沒頭沒腦地，問了許人一句話。
鄧舍微然詫異：「換的甚麼曲調？恍如清風拂面。」
畢竟有過酒場交情，他頓了頓，幫那軍官出主意，道：「陳將軍明兒要檢查不假，大冷天的，他也不會起太早。這邊城門一開，你就進來，兄弟打包票，你絕對趕得及！怎麼樣？」
……
他這句話，是鄧舍平時傳輸給軍中士卒的理念：胡虜占我土地，擄我子民，但凡有血性的漢子，無不以之為辱；男子漢大丈夫，當戰死沙場，不枉了爹娘給的身軀，死了也不愧對祖宗。總而言之，一語蔽之，就是要求士卒「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的意思。
「卻把他給忘了。」鄧舍推開李閨秀的手，叫門外侍衛，「快，快去請羅將軍上來。」
世上並無天才，苦心人，天不負。
樓上姓史的百夫長一聽，他家滿門多死在蒙古人手中，頓生好感，有戚戚然，他猶豫片刻，叫住轉身要走的那隊人，問道：「虎符？陳將軍給的么？」
如果把它比作幽憤；那麼數百裡外的遼陽城外，也好比一首曲子。金戈鐵馬，冰霜夜渡，有著《十面埋伏》的激烈。
眾人低聲應諾，分作四隊；三股小的，一隊二十來人；一股大的，八十餘人。分別由一個軍官帶著，踩著起霜的石板地面，分頭沒入夜中。
但，難道他就真的要從此由文入武么？武夫之勇，血濺五步；縱然成了萬夫之長，在他的心目中，也遠遠比不上往日書院里的一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聖人教導的話，也是他不甘的所在。
炮聲轟鳴、火銃如雨。
這一夜，多事之秋。
毛居敬意識到了納哈出的意圖，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也無法再拖下去了，整個遼東的視線都在這裏，這一場攻城戰，打得太久了。他要決戰。
夜寒如冰，風冷似刀。羅國器輾轉愁思，回到堂中幾前，再坐下來。若鄧舍真不同意，他也沒辦法。誰叫他生在亂世？他昔日的稜角，早被紅巾的將軍們磨滅乾淨；他看不起武人，為了活命，他又不敢奮起抗爭。
1、何止
鄧舍住的地方，原為李成桂府邸，李家數代為宦，琴棋書畫具備。鄧舍對此沒甚雅好，一直沒曾理會；羅國器在樓下久等，見几上置有一琴，他枯坐既久，剛好胸有鬱悶，就拿來彈奏了。
決戰今夜。
去探知琴音來處的小廝，遲遲不見歸來。
旁邊一人道：「樓上將軍說，有軍令就行。咱鎮撫卻有陳將軍給的虎符，不如要了來，給樓上將軍一看？」
撫罷一曲幽蘭，依舊愁緒難遣。
……
鄧舍帥府不遠，鄰著的洪繼勛府中。洪繼勛尚未安歇，書房之中，紅燭遍燃。他提著一管毛筆，凝神思索；案上鋪開著的高麗紙上，密密麻麻已經寫滿了一半。
歐將軍是這個姓史的百夫長的頂頭上司，一個千夫長。姓史的嗜酒如命，沒事兒就愛喝兩盞，一喝就高，一高就失憶；聽了那軍官的話，他竭力回憶，實在想不起來；倒也知道自己有酒後忘事兒的毛病，人家巴巴地送上個熱臉，總不能還個冷屁股給他。
「是啊。老兄你知道，上山伐木、去各縣搜集棉衣諸物，皆需調動軍隊，為了方便，陳將軍就給了俺們萬戶鎮撫一半的虎符，好來行事。」
「傳令各部，韃子覆滅，就在今夜！」
洪繼勛迫不及，待推門而出，要親自前去探訪。門才推開，手未收回。他忽然止住腳步，驚訝：「琴音穿空，來我耳中。為何有，……？殺伐之音！」
鄧舍一笑。百萬百姓，數萬軍卒，不辛苦，能行么？攤子越大，需要負的責任就越多；他已經不再只是為自己，不再只是為上馬賊的老兄弟謀生路，而是為整個雙城、平壤的百姓、漢人謀生路。
……
「府外有人，誰人偷聽？」
「至多半個時辰就可。」
琴聲深沉，婉轉千回。
適才披覽公文，鄧舍全神貫注，沒有注意到。他哎呀一聲，睜開了眼，羅國器為何在他的府中？白日間，鄧舍巡查各縣，羅國器相陪。回城后，他說有點事兒想告訴鄧舍，恰好吳鶴年送來了公文，鄧舍就叫他暫時等在樓下。
「就快三更。」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可惜可嘆，身不可化作流雲。他左手搭上琴弦，微微撥動。他做不得陶淵明，五斗米逼他非要折腰；他做不成林和靖，世間事，不能做的何止擔糞與著棋。
琴聲清冽。
「咱家也是姓史，五百年前是一家。老兄忘了么？上次歐將軍請客，咱還一起喝過酒呢。自家兄弟，老兄可不能
「虎符，並非軍令。罷了，不要為難咱的本家了，……，最多掉個腦袋就是，只可惜沒死在戰場，死在軍法之下，實在奇恥。」
他搖了搖頭，愛莫能助，道：「對不住了，兄弟。你怕丟了人頭，俺也怕沒了腦袋。大將軍嚴命，城門關后，沒有軍令的，一概禁止放行；明兒一早，待開了城門你再來罷。」
……
……
「我求賢諸城，不料身邊就有人懷才不遇。這是我的失職。」洪繼勛慨然自責。他命門外小廝：「去看看，誰家的琴聲。」
入城的士卒行不多遠，出了城樓的視線，丟下手推車，棄了火把；自車下抽出短劍馬刀，明晃晃，刀劍光寒了冷夜。
※※※
他雖為黑的夜包圍，他雖無力掙開，但掙開的、看穿的早在千年前，他也願學一學先賢。扯云為衣，招風清廓之中，閉眼神馳，旦夕而游四海之外。何等的逍遙自在？
他站起身，行到門口。見夜色深沉，烏雲密集。偶然冷月露出一點，少瞬即逝。院中樹木瑟瑟，冬天來了。他不由想起少年時，求學尼山書院，每逢冬日，或有降雪；必然三五知交好友踏雪尋詩，何等的風雅，到的晚來，蜷縮溫暖的被窩中，趁著窗外的雪色，覽讀禁書。
「韃子攻城正緊，注意力都在前邊；大帥前幾日騷擾疲敵的計策，用的極妙，韃子後部根本沒想到我們要做什麼。」許人先簡單地概括了這幾日的作戰，接著道，「進展順利，至多一刻鐘，就可得手。」
李閨秀接過才送來的參湯：「將軍吃過，再去會客吧？」
……
看那城下軍官，年歲不大，已是副千戶的軍職，想來前途遠大；他又只要入城半個時辰，入了就出，不會有人知曉。姓史的軍官做出決定，道：「也罷，便為本家破個例罷。只要你能拿來虎符，就放你入城。」
他做不到，但他想做到。
許人面現喜色：「報，大帥。地道掘成，只等勇士入敵營。」
虎符可不是隨便誰人就能要來的，若他果然可以要來，背景定然不小。城下那軍官喜形於色，轉身就走；不多時，果然拿來了個虎符。姓史的百戶對他的評價頓時又上了個台階：前途遠大。
琴弦挑動，琴音渺渺。羅國器矛盾、掙扎，向現實低頭，不代表他的心也甘願沉淪，再撫一曲《列子御風》罷，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
「樓下的羅將軍，彈了半天了，將軍才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