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八章 通商（三）
「你上官何人？」
畢千牛喝道：「你這漢子，且住了手！膽敢毆打官差，你好大的膽子！不怕吃了官司，掉了腦袋么？」
鄧舍寧願吃虧，也要與台州簽署協議，用意就在藉此得到方國珍的同意，從而得到出入這兩個港口的通商權。
宋時，此地即設有船舶司。入元，亦曾為七處市舶司之一，「蕃人薈萃」，南來北往的商船，包括東南亞的許多商人，絡繹不絕。北宋時，就曾有人作詩詠贊，詩云：「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到了南宋，人口將近百萬，其繁榮之景象可見一斑。
該殺的殺了，該賞的賞了。那漢子，鄧舍會怎樣處置呢？數百上千道目光，齊聚場中，人們都想知道答案。
鄧舍和顏悅色，道：「適才經過，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們兩個不錯，儘管遭人勢逼，不肯低頭，盡忠職守，實為我海東良吏。令：賞美酒，賜銀錢，拔擢府衙，轉為正官。通傳全省，以為表揚。」
場上鴉雀無聲。
「休拿丞相老爺糊弄俺！丞相老爺怎樣？你且聽俺說話，聽得出口音么？俺是哪裡人？」
「這是丞相老爺下的命令。」
「小人知罪。」這漢子膽子再大，不敢在鄧舍面前放肆。
鄧舍送了他上船，接著又敬了羅國器、方補真一杯酒。主臣間說話便隨意許多，鄧舍道：「讓你們元旦也過不成，我甚是不安。此去路遠，注意身體，努力加餐飯。江南飲食與我北地頗有不同，若有不適，記得要立即去找隨行的大夫。且飲了這杯酒，待你們回來，我專門擺宴，為你們接風洗塵。」
「海東兵強將勇，文武濟濟。待俺回去，定會把所見所聞，如實告訴我家主公。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風大天寒，明公請回吧。」
「海東鄧某，雖然身居偏遠之地，委實心慕已久，只恨有這小小的職務纏身，無法前去浙西，與貴上相見。好在，曹公不以我海東僻遠，親移玉趾，辱於敝邑。幾次對談，令我獲益匪淺。浙西俊彥，真是名不虛傳。
鄧舍盯了那漢子，看了會兒，徐徐問道：「毆打官差，你可知罪么？」
那漢子罵道：「好不可笑！你這高麗狗頭，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俺么？那些流民，一個個乾巴枯瘦，俺一拳打得三個，憑甚麼強了俺去？若論上陣廝殺，乾的是真刀真槍，乾柴棒也似的東西，比得上俺么？」
最有一句暗示了他會替海東說好話，儘力將擬定的協議敲定落實。
次日一早
「北人、麗人皆為漢人，我海東之子民。蔑視我之子民，等於辱我，你可知罪么？」
那漢子提起拳頭，往他臉上打了一下，揍出鼻血橫流，那文吏吃痛大叫。漢子道：「莫看你穿身官袍，在俺眼中，不過一個小小的高麗奴才，算的甚麼？既知俺與丞相大老爺同為北人，還敢與老爺爭嘴？」說完了，送開手，你一拳，他一腳，揍得那兩個文吏滿地滾爬，叫苦不迭。
他兩人都在城中，得了命令，即日整裝。
「見過丞相大人。」
那漢子瞥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痛打。畢千牛大怒，上前欲待動手，這漢子輕巧巧閃開，左腳踢出，正中他的膝蓋。他躲閃不及，摔倒在地。索性就勢滾倒，想要去抱住那漢子的腿，將之扳倒。
這平壤城中冠蓋雲集，當官兒的多了去了，百姓們見慣不慣，不以為意，無非往外讓兩步，接著看自己的熱鬧。
那士卒汗出如漿，顫抖說道：「當斬。」
要說起來，對待高麗人與漢人，鄧舍一視同仁不假，奈何底下漢人頗有囂張跋扈，麗人吃虧的不少。聯繫當下，再去看那挨揍的文吏，眾人不免竊竊私語，心有戚戚，起了敵愾之心。
鄧舍皺了眉頭，問左右：「看守榜單的士卒在哪兒？」每個榜單的下邊，按照慣例，除了文吏，該有一個士卒看守。
鄧舍情深意切，兩人深受感動。
此外，處於方國珍轄下的還有一處重要港口，即為溫州。
鄧舍思忖良久，說道：「羅國器溫而不厲，方補真激越鋒銳。羅國器可為主使，方補真副之。」羅國器曾經軍伍，膽色是有的，但他的稜角早就被磨平了。出使外國，固然穩重為上；戰亂年間，不可沒有銳氣，方補真為其輔佐，正好合適。
鄧舍不由色變。
難怪此人驕橫，果然有些本事。要知，畢千牛畢竟屍山血海淌出來的老卒，生死瞬間磨練出來的殺人技藝，戰場上潰陣殺人，十盪十絕，端是勇悍。雖然比之楊萬虎等人，尚有不足，但要放在海東軍中，可也是排的上字型大小的。
「你可知罪么？」
「永平時從的軍？」
見一道榜文之下，一條漢子正與兩個文吏拉扯。因鄧舍穿的便服，沒著官衣，並且他向來出入不好帶太多侍衛，數十人
有元一代，最盛時，開有七處市舶司，用為對外開放的港口。後來縮減為泉州、廣州、慶元三處。
那漢子哈哈大笑，任由他抱住，巋然不動，隨後微微一掙，畢千牛又被他一腳踢出老遠。
鄧捨身邊的侍衛，勃然憤怒，紛紛請命。
兩人答應不提。
不管上去幾個，沒一個一合之將，全部變作滾地葫蘆。眾人看的如痴如醉，連對這漢子不滿的高麗人，也情不自禁大聲喝彩。
到的晚間，鄧舍召他們來，細細囑咐一番。頭一回派人出使外國，事關重大，絕不能引起張士誠等人的輕視。鄧舍送了十二個字給他們：「在堅持『溫和友善合作』的基礎上，要做到『有理有據有節』，切不可搞壞了好的局面，但也不能一味退讓，有辱我海東的體面。」
鄧舍吩咐侍衛取來美酒，先敬那姓曹的，道：「曹公遠來，招待不周，尚請見諒。貴上誠王，赫赫巍巍。昔日高郵之威，南北婦孺傳唱；今日雄踞江浙，東西英雄趨附。又有古賢人養士的風範，禮待君子，倡導文明，海內士子，無不稱頌。
「永平時，見過老爺。」
「侮辱老爺？小人不敢！老爺威名赫赫，小人仰慕得緊，常與相識言道，恨不為老爺門下走狗。今番丟了城中家業，拋家棄子，前來投軍，就為的跟隨老爺，又怎敢……」那漢子說的實話，因受了冤枉，顧不得恭敬，亢聲辯解。
「……，小人知罪。」
一言決人生死，圍觀眾人戰戰兢兢。
有侍衛打馬揚鞭，想去驅趕百姓，好清理出來道路。鄧舍揮手制止了他，也不聲張，只聽那些人爭吵。聽了沒幾句，畢千牛聽出了名堂，低聲道：「爭吵的原因，似乎因為募兵。」鄧舍轉目觀看，那牆上榜單，寫的正是募兵條文。
鄧舍此舉，一為緩解矛盾，二為樹恩德。兩個高麗文吏感激涕零，叩頭謝恩。
鄧舍原籍在哪兒，那文吏位卑人微，還真是不知道。他含糊道：「似乎也為北人。」
眼看元旦將到，鄧舍誠意邀請使者們留下來過年。方國珍的使者同意了，姓曹的使者不願意，他急著回去著手倒賣高麗女的生意，怎肯蹉跎終日，虛度光陰？
「似為北人。」
他既然堅持要走，鄧舍有一件事不可不辦。中國禮儀之邦，向來講究禮尚往來，需得選出一位使者，備上一份
這番話系姚好古操刀，誇了張士誠，捧了姓曹的，收效不錯。那姓曹的一飲而盡，道：「明公起兵自遼西，收功于海東。以弱冠之齡，掩有千里之地。年少有為如明公者，古今罕見。我家主公嘗言：『漁陽自古豪俠地，幽燕從來盛用武。聽說了明公的事迹后，方才知道此言不虛啊。』
如此這般，歷經艱難地談判，兩份協議大體簽署下來。只等兩地的使者們帶回去，交由上官批准，然後就可施行。
片語可定人榮祿。周圍百姓眼熱心跳。
諸侍衛凜然應命。
諸侍衛停下坐騎，按刀警惕，鄧舍抬眼觀看。
「令，方米罕御下不嚴，難逃其責，軍棍三十，百戶降為十夫長。胡蘇北居上位，失管教之職，軍棍十五，罰俸三月。以儆效尤。」鄧舍軍紀甚嚴，別說百戶、千戶，萬戶犯了錯，也是該打就打，該降就降。
只要得到了通商權，台州不肯賣的，或者台州不肯要的，完全就可以從港口貿易中得來。若是能因此交往到了沈萬三這樣的巨賈，對海東的幫助那可就不是一點兩點了，甚至可以說，比得到方國珍的支持還要重要。因為方國珍們也許還會考慮政治因素，商人們考慮的只是錢。
其中，自宋以來，慶元即為江南與日本、高麗通商的重要港口，不但對外開放，國內各地更多有商船前來貿易，自北而南，遠至閩廣，「船舶來往，貨物豐溢」。這慶元，如今就在方國珍的手中。
處置過上官，然後這個士卒的命運，不需多說。鄧舍惋惜地嘆了口氣，道：「我雖有意饒你，奈何軍法無情。」他存心立威，命令當場砍頭。
方國珍派來的使者，是他的一個族弟，雖然也貪財好色，畢竟不如那姓曹的，胳膊肘不會向外拐。拿了許多好處，只做出了一點的讓步。洪繼勛請示鄧舍，該如何辦理？鄧舍經過深思熟慮，認為不妨先答應，寧願暫時吃點虧，總強過拒台州于千里之外，斷絕彼此的來往。
人群為之一靜，有反應快的，立刻下跪。轉眼間，不分高麗、漢人，跪倒一片。鄧舍下馬，由侍衛開路，緩步踱入。幾個侍衛疾步上前，扶起了畢千牛等人。
所謂正官，即有品階的官員。吏，是沒有品級的。蒙元的官員來源，雖出身吏員的為數不少，但由吏入官，過程極為艱難，快的也要很多年，一旦由吏入官，正如魚過龍門，真正的仕途從這一刻才算開始。
數遍海東，
鄧舍問道：「你認得我么？」
「此次募兵，只要流民。好漢不是流民的有，不合條件。」那文吏掙紅了臉皮，結結巴巴地說道。
鄧舍肅然起敬，讚譽有加。
「只說了求活者來，俺就不該求活么？」
「恃強逞凶，擾亂街市，你可知罪么？」
「臨別而言，……」鄧舍拱起手，酒杯呈上，「請滿飲此杯，一帆風順。」
那兩個文吏，不過負責講解榜文的小人物，手無縛雞之力，被那漢子一手一個，揪了衣襟，幾乎腳不沾地。一個道：「卻不管俺等事，榜單上自有明文規定。」他是個高麗人，漢話的有些生硬。
正鬧的不可開交，散出去的侍衛找來了本該看守榜單的士卒，帶到鄧舍面前。那士卒惶惶然，跪倒在地，磕頭，說道：「見過老爺。」一開口，一股子酒味。不用問也知道，必是偷懶喝酒去了。
鄧舍沉默了會兒，道：「也是老卒了。」不再理會，驅馬到人群外，低聲說了兩句。數十侍衛同聲應和，叫道：「丞相大人在此，場上諸人聽了，還不快快住手！」會說高麗話的，翻譯過去，重複一遍。
使者的選擇很有學問。出使之人，代表一個國家，抑或一方勢力，頭一條，是為臉面，要儀錶堂堂。第二條，孤身而入外國，關係本國形象，不可懦弱，要有膽色、氣節。第三條，遠赴千里之外，沒辦法事事稟告本國然後決定，必須擅長機變，識得大體。第四條，登外國君主之殿，且與外國的俊才少不得宴席往來，侃侃而談，不可沒有學問。
那漢子橫眉惡眼，說的漢話，嚷道：「俺怎的就不合了條件？」
午時的日頭不刺眼，陽光曬在身上，微有暖意。
「帶那兩個文吏過來。」
岸上炮響，使船揚帆。鄧舍目送船隻去遠，漸漸消失，他這才轉回。港口距離平壤城有一段距離，回到城中，已經將近中午。街道上忽聞爭吵的聲音，幾步外，看熱鬧的百姓人頭簇擁。
不然的話，鄧舍豈會只因他忠心老實，就任他做自己的侍衛隊長？
而如今，畢千牛在那漢子面前，竟如個孩子一般，毫無還手之力。其中固然有他先期輕敵的原因，但這漢子的身手，確實了得。鄧舍又點了兩個技擊出眾的侍衛，道：「過去幫手。」補充一句，「不要用
三個打一個，依然不是對手。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後來者不知發生了甚麼事，只見擠進人群去尋那漢子打鬥的人接連增加，不多時，三個打一個，變成五個打一個。隨即，五個打一個，變成八個打一個。
這士卒害怕之極，抖抖索索，幾乎癱軟一團，半晌喃喃說不清楚。他軍服上的標識，上邊寫的有本人姓名、及所屬上層兩級軍官的姓名。有侍衛看了，替他回答道：「百戶方米罕，千戶胡蘇北。」
圍觀百姓，大半為高麗人，本來看的興緻勃勃。此時聞聽這漢子口出歧視言語，有懂漢話的，頓時面色一變。
畢千牛點派幾個侍衛，散出去找那士卒。他看出鄧舍面色不渝，請示了一聲，收起兵器，跳下馬來，擠入人群之中，到的那漢子近前。不過片刻功夫，兩個文吏已經鼻青臉腫，衣服上血跡斑斑，滾了渾身的灰塵泥土。
大冷的天，他扒去上衣，亮出來油光光一身的腱子肉，背上刺繡一個笑天夜叉，持叉昂首，幾可亂真。這紋綉之風，流行當時，紈絝子弟、市井豪傑大多有之，以紋飾細密取勝，如楊萬虎、陳牌子就各有刺青。但繡的這般好的，著實少見，圍觀百姓大聲叫好。
那漢子抬起頭來，收了手。他打人時甚凶，這時見了鄧舍，大約一時回不過神來，呆了呆，拜倒在地。另有十數侍衛抽出長短刀劍，虎視眈眈地將之圍在中間，抬眼去看鄧舍，只等命令一下，就要他人頭落地。
「丞相老爺哪裡人？」
到了港口，海風撲面，遠望海天一色，浩淼無邊，浪花拍打在岩石上，碎成片片粉沫。口岸邊兒停靠的有外來的商船，帆檣林立，連成一片。這些商船，有些來自南部高麗，有些來自山東、浙江，間或有來自日本的。看起來很多，其實多為中小商人，船也不大，運載的貨物不多，貿易並不興旺。
他大義凜然地說道：「今與貴行省條款已然簽訂，實不可拖延。通商，國之大事。俺嘗聞有國無家，未曾聞因私廢公。區區一節，不過也罷。明日，俺便登船離港，回去浙西。」一副盡忠職守、克己奉公的樣子。
鄧舍點了點頭，暫且放下他不管，吩咐侍衛帶上來那個偷懶喝酒的士卒，問道：「你既為老卒，當知我軍紀。玩忽職守，擅離崗位，是為何罪？」
「是。」
「小人知罪。」
那姓曹使者來時乘坐的船隻，沒與商船為伍，專開闢有一片水域，供其停泊。平壤府徵調的出使船隻，也停在一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