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九章 學校(一)

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十九章 學校(一)

話說回來,他適才講的經歷,太慘了。比起中原,平壤到底太平許多,許多百姓聞所未聞,不由為之凄然,同情心大起,九成以上,忍不住開口替他求饒。鄧舍微微頷首,嘆息道:「瞧不出,你還是個孝子、慈父。」
前西京留守李富春、副留守朴獻忠等高官投降后,鄧舍給其厚祿,禮敬有加,當之無愧的「禮重」二字。早些時日,他通傳全省,宣布減賦,可不正為了撫恤庶民?今日,他又破格拔擢那兩個高麗文吏,恰合了重要中人的意思。而善待賤民,有河光秀的例子在,不用多言。
「辱我百姓,其罪當斬!」
好端端的,為何要備紙墨?有屬僚不解,問其意。
《老乞大》里,開篇名義,第一篇就是這麼說的:「『你是高麗人,學他漢兒文書怎麽?』
「那你有何資格自矜其能,蔑視我海東的俊傑?」
「前陣子,聞聽將軍募兵,於是便來應徵。」
那漢子越發羞慚,膝行往前,高聲道:「小人不怕死!卻有一樁不甘心!小人雖服罪,卻以死在軍法之下為羞!好男兒不該如此。小人家中親人,盡數死在韃子之手,此仇不報,枉為人子!只求將軍給小人一個機會,情願死在戰場之上!」
由此可見,高麗人對學漢話早就習以為常,覺得理所應當,對此沒有排斥的心理。這也是弱小國家仰慕大國的一個表現。
就在劉旦鑽營打探、尋找機會,以圖混入的時候,高麗使者也聽聞了此事,他半晌無言,喟然長嘆,道:「今小鄧割一發,收效強過殺一頭。假以時日,北界的民心必然就要盡數歸之於他了呀。」
他認為要解決此事,要快,但又不能急。乍聽之下,似乎自相矛盾。
鄧舍一言不發。
鄧舍怒氣填膺,環顧周遭,道:「從輕發落?這等膽大妄為、口出不遜的東西,怎麼從輕發落?忠勇可嘉?我帳下虎賁十萬,我海東子民百萬,誰不忠勇可嘉?不過有些蠻力,好意思稱勇武過人?
至於史書,連高麗人自己也認為,先有檀君的前朝鮮,然後有箕子的后朝鮮,接著有燕人衛滿的衛滿朝鮮。他們的讀書人膜拜的是文廟,他們的農夫用來丈量土地的單位出自《管子》。
這漢子道:「比不上。」
「教育為里,分化為外,好,好!」鄧舍連叫幾聲好。
姚好古不專門治史,對史學並不是很精通。他沉吟,道:「太白山,在我東北。殷商的始祖高辛氏,曾留少子厭越以居東北的西北、西南,史有明證。只要耐得下心思,去揀選史籍,鉤稽史沉,臣以為,總能找到些依據的。」
其次,高麗人沒有文字,讀書人向來用的漢字。用漢字教書,更是正常不過。
他當街賞罰,斷髮立誓的事,很快傳遍了平壤,傳入了許多人的耳中。
鄧舍以為然,同意這個基本原則。可該怎麼具體操作呢?他適才想了有一些辦法,總覺得不夠盡善盡美,急切想知道姚好古的思路,問道:「如何施行,先生可有主見了么?」
鄧舍點了點頭。
鄧舍正對燈沉思,聽他來了,心中一喜,忙命召進。
「主公似有煩憂?」
高辛氏即為黃帝的曾孫,是為帝嚳,上古的五帝之一。五帝里,帝嚳之後,就是唐堯。
兩個人談的投機,正說話間,鄧舍聽見咕嚕一聲,微一愕然,卻是姚好古晚飯沒吃,餓了。他嘿然一笑,鄧舍嘆道:「先生勞苦!」命侍衛置辦飯食,送將上來。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民有怨望,若不及早疏導,必然會釀成大患。主公見微知著,誠為海東大幸。」
「臣以為,主公可以藉機選擇良實溫克、可用之人,充實入儒學提舉司,以重教之名,行正風俗之實,大辦教育。」
他評點一番,吩咐侍從備紙墨。
姚好古得訊較晚,他忙碌聯絡程思忠、楊誠的事兒,直到入夜,才聽人講起。他細細詢問一番,經過仔細調查過之後,顧不上吃飯休息,當即馬不停蹄,星夜來到鄧舍府中,請侍衛通傳求見。
「臣記得,主公曾經有過一道命令,凡麗人有願改漢姓、說漢話、習漢俗、娶嫁漢人者,許之,視為漢人。現今,正到了大力推廣這道命令的時候。夫欲亡其國,必先亡其史。欲化夷狄,必先化其文。各地學校之中,可以講解文字,必用漢語。說及史書,必追溯其源,證明麗人源出漢人。」
「哎呀,先生高見!」
鄧舍的質子營,很久沒有擴充過了。他點頭,道:「待明日聚集文武,商議過後,就按此辦理!」
等吃飯的空兒,姚好古想起一事,問道:「主公街上遇到的那漢子,發配去了新軍。不知他叫何名字?」
「一個莽漢罷了,匹夫之勇,稱不上虎將。何喜之有?」
「宜快不宜遲,宜緩不宜急。」
簡單的說,敷衍兩班,重要中人,愛護庶民,放賤為良。
那漢子面色一紅,伸出拳頭,道:「不敢隱瞞將軍。小人在城中的家業,全靠一對兒拳頭打出來。孩子小,沒個娘不行,討了個高麗婆娘。」搞了半天,這一位收保護費為生的。
「海東階級分明,主公當禮重兩班,不激起舊高麗文武的不滿。拔擢中人,給行省高麗吏員們升遷的機會。撫恤庶民,讓他們得到實惠。善待賤民,賤民有出眾、立功者,可以放為庶民,在不引起麗人反對的情況下,漸漸擴大範圍,以至允許公私奴婢放良,使他們感恩戴德。」
姚好古所來,正為此事。難得君臣一心,他且先不給出自己的意見,轉而言道:「臣傍晚回府,這件事是聞家人說起。請問主公,可曾遣人往城中打探風聲么?」
鄧舍覷了眼,暗暗點頭。
「兩個月前?你適才不是講你在這平壤城中有家有業么?」
他羞愧難當,道:「小人知罪。」
畢千牛代那漢子求饒,道:「還請將軍念在他忠勇可嘉,勇武過人的份兒上,從輕發落。」
高麗使團所住的地方,與迎賓館一樣,周遭遍布士卒崗哨,防範森嚴。
鄧舍面沉如水,看不出心中所想,瞧了畢千牛一眼,問道:「毆打官差、擾亂街市、辱我百姓,該當何罪?」
「誰也想不到,小人等竟然因此就被誣衊為寇,說小人等結寨,為圖謀不軌。當地駐軍,遂興兵來攻。小人等雖奮起反抗,奈何寡不敵眾,遭了屠戮一空!十里八鄉,男女死了個乾乾淨淨。人頭滾了滿地,血能流成一條河。小人家中的老父母,年近七旬;小人的大兒子,不到十歲,就這麼全都死了,全死了!
所謂馬前卒子,就是在大官人馬前吆喝開路的兵卒差役。放在這個語境中,顯然驅為軍陣先鋒的意思。但凡戰事,死傷最眾的當數先鋒。這漢子死罪雖免,但受到的處罰不可謂不重。圍觀眾人心服口服。
姚好古道:「裡外之間,還需要有中。」
畢千牛身為侍衛隊長,他跪下來求情了,別的侍衛們縱然心中不忿,瞧在他面子上,也是跪倒在地,同聲道:「求將軍網開一面,饒他一命吧!」那漢子死到臨頭,不顯的驚慌,只直愣愣杵在那裡,滿面通紅,又羞慚,又羞愧。
洪繼勛說道:「我海東制度粗成,通商初定。軍政格局,至此已經有了一定的規模。官事既畢,可正民風。主公今天明誓言的舉動,不就正預示了下一步,將會把為政的重點轉移到端人心、敦風俗的上邊么?
「比如:麗人信奉檀君,尊為開國之祖。雲:唐堯即位五十年,有神人降太白山檀木下,……都平壤,號檀君。主公大可因勢利導,稱檀君本為唐堯之裔,究根追本,明其正源。如此名正言順,漢麗一家。」
洪繼勛聞訊大笑,向左右道:「身體髮膚,授之父母。況且主公千金之軀,《春秋》大義,法不加尊。今日道路上遇到意外的事,主公立刻就能做出惋惜殺卒、割發立誓的舉動,變壞事為好事,既嚴明了軍紀,又一舉得海東民心,同時警告妄自尊大之輩,下不為例。一石三鳥,機變之才可見一斑。
他心想:「將軍若可得此人,可不如虎添翼?又多一個楊萬虎。」不過,鄧舍的問話,他不能不回答,答道:「毆打官差,重則流,輕則棒打;擾亂街市,當鞭笞。侮辱百姓,……」律法上卻沒這一條。
「里閭之間,傳言甚快。俗雲: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一兩個人懷有怨、發牢騷,或許不要緊。但如果我行省不立即出台相應對策,疏導百姓的話,難免積少成多。事不宜遲,所以,宜快不宜遲。
上古的事情,虛無縹緲。檀君本來就是神話,誰知是真,誰又知是假?也許真有其人,但他與漢人究竟是否同種,一下子還真不好說。只要組織精通史書的人,找到一點半點的根據,他就是漢人之後裔。
畢千牛嚇了一跳,急聲道:「將軍息怒!雖然他有些自大,到底一片報效之心。小人看他棍棒嫻熟,壞了性命實在可惜!求將軍網開一面,饒了他一命罷!」
他稱讚鄧舍有機變之才,他自己也差不到哪兒去。
姚好古道:「不止要證明麗人源出我漢人,並且,主公對其高麗的史書還需要加以篡改。組織精通史學之人,去除掉對我漢人不利的,加進去對我漢人有利的。
嘡啷一聲,鄧舍長刀出鞘。
……
鄧舍扶案而起,他得了那漢子,歡喜其勇武忠孝不假,然而憂愁更多。他道:「眼看我海東、遼東混為一體,可以預想,日後漢人過鴨綠江東來者將會更多。如今,只數萬流民,就出了一個彼輩,看不起麗人。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時日若久,我怕會有隱患。」
鄧舍問道:「你家中親人,半數死在韃子之手?」
「甚好!此事交你來辦。……除此之外呢?辦學校之外呢?先生可還有良策?」
畢千牛派出兩個侍衛,帶了他下去受罰。鄧舍留下一人,暫且幫助兩個高麗文吏看住榜文,等方米罕及平壤府另外派人過來交接。處理過此事,隨後他在百姓欽服、敬畏的目光中,上馬回府。
「郭從龍。」
畢千牛猶豫了一下,他心眼實誠,挨了打,沒生氣,反而服氣。
「頭可留,罪不可恕。」鄧舍提刀、免冠、割發,道,「教不嚴,這是我的過錯。割此發,代他頭,明我心志。以後,敢有再犯我法紀,蔑我百姓者,今日與諸位立誓:『雖顯宦,不可免罪;雖千里,不能免死!』」
「但是這樣的深仇大恨,不報委實不甘!小人痛哭一場,綁了孩子在背上,當天晚上潛入韃子大營,殺了一個千戶官,本來還想放火,不小心被韃子發現。好容易逃將出來,一路亡命,兩個月前,到了平壤。
鄧舍總算聽到了他想聽的,大笑,道:「先生之見,正與我同!」
那漢子咚咚咚磕頭,撞在石板地上,額頭上鮮血直流。
就不說周有箕子,箕子朝鮮為漢人所建之藩國,實為中國東北的一部分。也不說漢唐曾直接管轄過平壤等地,更不說蒙元曾划高麗為征東行省,只從文化傳承上來說,要想證明麗人源出漢人,讓他們相信並且接受,或許對三韓地區的土著來講,難了點,但只就北界地區而言,十分輕鬆。
「本官既然身居右丞的高位,豈可素餐屍位?速備筆硯上來,待本官書寫條呈,上呈主公。」
鄧舍心癢難耐,問道:「那麼,好不好找到根據呢?」
張德裕失聲叫道:「收攏人心,小鄧好生狡猾!萬料不到曹阿瞞的故技,竟然會重現今日。」他坐立不安,問劉旦,「可與高麗使者聯繫上了?……速速去做!本官要儘早趕回,相爺還是小看了他也。」
「拉下去,砍了!」
「臣聞聽后,亦曾親自上街,親耳聽聞,街頭巷尾凡聚人之處,無論酒樓茶館,抑或瓦肆所在,百姓對此無不議論紛紛,一致稱頌主公的賢明。不過其中,也不是沒有憤憤不平,說些牢騷怪話的。這些人里,有漢人,也有麗人。漢人以為,主公對其處罰太重。麗人以為,主公對其處罰太輕。」
這條分化之策,細細分析,其實鄧舍早就在有意無意地施行了。
「『如今朝廷一統天下,世間用著的是漢兒言語。我這高麗言語,只是高麗地面里行的。過的義州漢兒地面來,都是漢兒言語。有人問著,一句話也說不得時,別人將咱們做甚麽人看?』」
「一樣米養百樣人。要想人人滿意,太過為難。我的煩憂,正因為此。」
割發明志,平壤立誓。十四個字,落地鏘鏘,眾百姓感奮不已。
這一條不難。首先,自鄧舍推廣漢話以來,北高麗民間,下功夫的著實不少。況且高麗民間,本來就有《朴通事》、《老乞大》之類的漢語課本,風行各地,供麗人學習。
「以先生看,該如何疏導?」
大丈夫生長天地間,堂堂七尺之軀,豈可因罪而死,死在軍紀國法之下?當死得其所。這漢子話語樸實,聞者盡皆色動,有人大聲稱讚:「好漢子!」
「願聞其詳。」
「不錯。我正為一事煩憂。」
「小人乃河北人,幾年前,天下大亂,盜賊叢生。好在小人村中世代習武,有盜賊來了,結寨自保;盜賊走了,平時則照常納糧。這幾年風雨不順,年年歉收,過的雖苦,勉強可以度日。可誰知,韃子要的糧食卻一年比一年多。就在年前,因村中實在無力繳納,短欠了稍許。
「何為中?」
鄧舍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問這漢子:「你蔑視我百姓,而我百姓寬宏大量,不以你為罪,反而替你求饒。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么?」
「無非分化二字。」
「擴大主公質子營的設置,無論漢、麗、女真,選百官子弟,入侍其中。」
「一千多人,只逃出了小人與小兒子一個。小人既悲且怒,想一死了之,可小人死了,孩子怎麼辦?
「小人曾聽將軍說,丈夫當死得其所。求將軍開恩,饒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若說畢千牛先前只是愛才之心,現在則頗為惺惺相惜了,他領頭,數百人齊聲大呼:「求將軍開恩,饒他一命,容他戴罪立功。」
姚好古來的倉促,沒來得及書寫條呈,揀心中所想,梳理清楚,說了出來,道:「臣以為,欲正風俗,首在教育。主公先前,為了得士子之心,不是令各地州縣薦舉賢才,送來平壤么?我海東州縣近百,料來各地送來的秀才定然不少,要僅靠行省州府里空缺的位置來安置他們,顯然不夠。而且,就算有足夠的位置,也不能盡數用來安置他等。
那漢子羞愧到了極處,又是羞愧,又是激動。他心中激蕩,大叫道:「小人的性命,從此歸了大將軍!」
鄧舍誇一個高麗人,誇一個漢人,言辭誇誇,盡顯英雄氣概。圍攏的百姓們,一個個聽得心動神馳,不分種族,各自引以為豪。這漢子面現羞慚,道:「比不上。」
兩個高麗文吏得了破格的拔擢,怨氣早不翼而飛。他們見別人都跪倒求情,也不想獨獨做個惡人,顯得心胸狹窄,順水推舟,也道:「念他憨直可愛,知錯就改,求將軍網開一面,饒他一命罷!」
「然而,正人心,移風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絕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慢慢來,不可心急。太急躁了,恐怕過猶不及。因此,又宜緩不宜急。」
「前不久,遼陽一戰,我有大將慶千興,以數千麗卒大破數萬瀋陽韃子,威名遠揚,如今為我鎮戍遼西,韃子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才是萬人敵,勇武過人。他比得上么?」質問那漢子,「你比得上么?」
「更前不久,我有大將楊萬虎,廣寧城外,以少擊多,憑千餘人潰敵萬余探馬赤,追殺百里,血流成河,而本部折損不足百人。韃子聞其名,而駭然色變;見其旗,而聞風喪膽。勇武過人?你比得上么?」
「臣請聞之。」
人都有從眾心理,圍觀百姓中,有漢人,看這麼多當官兒的都跪倒求情,仗起膽子,也是求情聲此起彼伏。鄧舍拿眼觀看,畢竟這漢子身手確實了得,漸漸的開始有麗人加入求情的行列,滿場數百人,不多時,替這漢子求情的倒有了八成以上。
「怎麼辦?」
姚好古入門就拜。鄧舍道:「先生這是為何?快快請起。」姚好古堅持行禮,以畢,乃起身道:「恭喜主公,得一虎將。」
「我海東有此明主,何愁不發揚光大?我等得明主,可喜可賀。」
河北到此,何止千里,千里從龍,端的好名字。姚好古怔了下,道:「『明主之吏,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主公的心意,希望那郭從龍可以領會。」
「儘管我割發代你死,你也活罪難逃。帶下去,軍棍一百,發往新軍之中,做一個馬前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