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二十章 學校（二）
鄧舍心中一動，看了姚好古一眼，道：「甚好。這祭祀檀君祠的祭文，就請姚先生來寫罷。」
洪繼勛卻早就習以為常，他知道丘八們沒道理可講，一點不生氣。說實話，他也壓根兒不屑與他們講道理。待堂上重新靜下來，他神色如常，接著說道：「要竟其功，需要百年。可如果只要到第二步的話，三代足矣。而眼下，我海東只需要達成了第一步的目標，就足可以應付隱患了。
故此，緊接著就說出了「蒙元韃虜，尚且如此」云云的這一番話。
「今主公，何不循其舊例？如此，漢麗一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何止對籠絡北高麗之民心，即便對用兵南高麗，也是大有益處！主公請想，主公如果娶了南高麗王的姑姑為妻，那麼主公就是他的姑丈。尋個南高麗王無道的借口，姑丈討侄子，天經地義！且必然可以因此得到不少南高麗懷有二志之宗室文武的支持。」
要修路，得有足夠的人手，得給他們提供飲食，勞師動眾，耗費良多。更關鍵的，開春過後，就要開始耕種。抽調太多的丁壯，會耽誤來年的收成。
「既然有相同的姓氏，互為兄弟，就可以發展到下一步。所謂漢麗一體，譬如一個人，有名有字。漢為其名，麗為其字，名、字都屬一人。何人？炎黃之後裔。只要按此兩步來，循序漸進，順其自然，麗人讀我書、說我話、習我俗、與我通婚，時日一久，自然有漢無麗，化為一矣。」
「所謂漢麗一家，譬如家中兄弟。要讓漢人、麗人都認可，彼此有相同的祖先，有一樣的姓氏。漢為兄長，麗為幼弟。
群臣稱頌：「主公英明。」
「不可用強制措施。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太過強制只會引起反彈。因此，臣以為，要竟其功，非數代不可，至少百年。」
「第四條，高麗本用中國冠服，但是自從忠烈王下詔開剃以來，上至其王，下到南北百姓，留蒙古髮飾、穿蒙古衣著、行胡人禮節的多有。主公早些時候，有過命其蓄髮、改衣、行漢禮的命令，可命令只行於軍中，未及尋常百姓。待過了元旦，可通傳全省，給其限期，勒令統統改之。」
洪繼勛欲言又止。
一
「第三，改名字。海東的城池、城門、坊區、街道取名儘管多數與中國同，但還是有些具有明顯的高麗色彩，需要改掉它們！
洪繼勛講的有些道理，他考慮到了開春後攻伐高麗時，用什麼大義名號的問題。要是真按他的建議來，加以運作，或許還會真有所幫助。
洪繼勛既然提出這個建議，自然就會想到要面臨的困難。他在條陳上寫了，不需要動用海東的丁壯。開春后不是要攻打南高麗么？可以掠奪南高麗的人口，加上戰場俘虜，盡數驅趕，用來修路。
他人雖沒有甚麼才幹，畢竟做官多少年，會察言觀色，揣摩上官心意，並且深知立足官場的秘訣。他曉得自己不得鄧舍的重視，能當上這個三品官兒，全靠形勢的需要。要想常青不倒，必須有個靠山。
「臣之五目，講的就是如何達成這一步。」
「南高麗不比北高麗，三韓土著尤其頑固。且此地多山、多水，不利騎軍縱橫，以蒙元最盛時的軍力，尚且不能盡滅其國，況主公耶？蒙元雖有舊制，不可立高麗女子為後，但是蒙元之所以可以羈縻高麗，最終採取的不也是和親的政策么？
王宗哲說完，偷覷了眼鄧舍神色，見他依然沉思不語；然後去看姚好古，看他默不作聲，心中有了些底氣。
「主公想必知道，遼東地面曾有一個渤海國。立國在武則天聖曆元年，二百余年後亡于遼。自遼、經金、至元，又四百年，其民雖已多入女真、漢人籍，可至今海東尚有遺種。況且渤海與高麗不同，渤海立國只有二百余年，高麗自箕子到現在，立國千年，要徹底的滅其種、化其民，百年已經算快的了。」
洪繼勛曬然一笑，道：「我海東與蒙元不同，蒙元視麗人為外族，而我海東早晚化麗為漢。姚大人的疑慮，未免可笑。」
文華國官職最高
為什麼叫姚好古寫？因為鄧舍想到了姚好古提出的那個鉤稽史沉，把檀君扯到黃帝後裔上去的建議。既然要祭祀，就趕早不趕晚，索性在祭文中便把這一點說明出來，也好宣告海東百姓知曉。
眾人看時，大出意料，說話的竟然是王宗哲。
次日，鄧舍召集群臣，商議此事。
固然，奇氏有此權勢，原因主要在元帝昏庸，不理朝政，與她是高麗人沒有多大的關係。但是，有此前例，不可不為後鑒。鄧舍以漢人入高麗，娶一高麗宗室女子為妻，一個處理不當，難免有後患。
他轉而向鄧舍拜倒，道：「蒙元世祖舊制，賤高麗女子，不以入宮。蒙元滿朝文武，以高麗女子為妻者，一個也無。蒙元韃虜，尚且如此，何況主公呢？況且主公娶妻，此為家事，豈可堂會議論？」
他拂袖而起，慷慨言道：「漢時霍去病，言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雖不才，願效仿前賢志向。不過，洪先生的建議，甚有道理。元旦日，我祭祀箕子祠時，可擇兩個高麗公主隨行，以示海東百姓就是。」
奈何鄧舍別有懷抱，沉吟不語。
奇氏勾結高麗籍宦官朴不花，氣焰熏灼，結交京師的達官貴人，內外百官趨附者甚多。先前，蒙元之權臣伯顏被黜，繼而太後母子被逐，雖有種種原因牽涉，風聞其中大半卻皆是這奇氏的功勞。
不止鄧舍，包括姚好古在內，都是頻頻點頭，鄧舍道：「說的好！這事兒就交給你來辦理。……第四條呢？」
姚好古又道：「今蒙元之皇太子，即為奇氏之子，其妃權氏，又為高麗人。是否娶麗人為妻，主公不妨三思。」話不說透，點到為止。他拱了拱手，不再多言。可誰都聽的出來，他隱藏在話內的意思。
這種臣子間的小小不和、明爭暗鬥，只要不影響做事，鄧舍向來裝作沒看見的。他展開洪繼勛的條呈，仔細觀看一遍。與姚好古重視意識形態不同，洪繼勛更偏重具體操作，寫的條理分明，大致可歸納為三綱五目。
如果說，他敢
「恩。第五條呢？」
娶高麗妻，若有產出，怎麼辦？
鄧舍問道：「循序漸進？要想發展到有漢無麗的地步，需要多久時間？」
因為這牽涉到了軍政機要，洪繼勛對這一條也沒多說。
洪繼勛斬釘截鐵，道：「三年之內。」
鄧舍楞了楞，能叫一向有話直說的洪繼勛為難，說出「不知當講不當講」的話來，會是什麼事兒呢？他神色不動，心念電轉，微微一笑，說道：「先生三綱五目，令我有茅塞頓開之感。先生的見解，我巴不得想多聽一些，有何為難？儘管說來！」
鄧舍讀《史記》，到《劉敬叔孫通列傳》，其中寫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在皇帝的面前，臣子喝醉了，彼此爭功，大呼大叫，甚至拔出寶劍來，砍斫殿堂上的柱子，幾乎要動武。
這與昨夜姚好古的判斷基本相同，鄧舍大喜，道：「先生快快講來。」
呆御史不再發獃倒也罷了，第一炮轟的就是洪繼勛，委實太令人驚訝，一時間，諸人緩不過神，沒人說話。
他自任了治書侍御史的職位后，凡有堂會議事，素來一言不發的，沒提過一條可行的建議，沒上過一份可行的條陳，與左右司員外郎李敦儒兩人，恰好相映成趣。人送他們綽號，一個叫呆御史，一個叫木員外。
他話音未落，堂上嘩然。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繼續遷徙漢人入高麗，同時遷徙麗人入遼東。」
洪、姚兩人看法不同，不能說誰對誰錯。正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有各的考慮。
誰做靠山最合適呢？當然姚好古。
鄧舍道：「怎麼？先生，……」他以為洪繼勛有意見，笑著想要解釋兩句。
鄧舍好似沒見著剛才劍拔弩張的一幕也似，若無其事，問道：「此話怎講？」
「百年？」
「高麗與蒙元乃舅甥之國，又號駙馬國。自忠烈王以下，歷朝之麗人，皆娶蒙元公主為妻，為蒙元的駙馬。要不是如此，蒙元
只是附帶著，略微指出，除了便利百姓來往、加快融合之外，修路還有兩個好處，——便利軍隊調動、便利經濟發展。換句話說，於國於民，修路皆為大事，必須要進行、早晚要進行的。
「修路？」
他鼓了鼓勇氣，想要再接再厲，出言請求鄧舍責罰洪繼勛，被洪繼勛冷眼一瞥，沒了膽量，到底沒說出來。他退下一旁。
姚好古身為御史大夫，監察百官是他的本職。他咳嗽聲，出列制止。可鄧舍尊重他，不代表武將們也尊重他。武將們看重的是什麼？疆場殺敵的武功。沒幾個人聽他的，鬧哄哄半晌，直到鄧捨實在瞧不下去，發了話，眾人方才安靜下來。
「要達成第一步，需要多久？」
他從沒被人當面斥責過，文華國也就算了，王宗哲甚麼東西？他睥睨王宗哲，痛罵了幾句，直罵的他不敢出頭，這才按下怒火，他整了整衣冠，正色對鄧舍說道：「正因為高麗將亡，主公才需在此時擇一高麗公主娶之。」
有人出班斥責，道：「主公正值青少，前途遠大。彼南高麗，主弱卒微，國敝民凋，假以時日，我大軍所到，不日可定！將亡之國的公主，豈足為主公之妻？」
「與中國同的，出於宣傳需要，也要改掉一部分。比如平壤的坊區，有仁興、隆德、禮安等等名字，這類的名字，仁、德、禮等，就與我中國完全相同，可要是改成別的名字，是否會更好一點呢？例如，大可以將之改為箕祖、文廟之類。」
「這第五條，就在主公了。平壤城中有文廟、有檀君祠、有箕子祠，主公取平壤以來，只祭祀過箕子祠。眼看元旦將至，主公可以藉機在祭箕子祠之餘，再去祭祀一下文廟與檀君祠，示主公沒有厚此薄彼之意。」
他這一開口，武臣班次中的將軍們無不捧場，頓時哄堂大笑。有說俏皮話的，有扮鬼臉的，有附和文華國高聲嘲笑的，轉眼間堂上亂作一團，不復再有議事的莊嚴。
堂上諸人，聽他一一道來。
鄧舍心意已決，想道：「洪繼勛到底生長雙城，與姚好古不同。」
姚好古也不贊成，他道：「洪大人所說，頗有道理。蒙元雖
他當時覺得這場景很可笑，如今放在自己的身上，只有無奈。
洪繼勛道：「姚大人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祭文由他來寫，最好不過。臣，還有一事，欲請主公斟酌。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洪繼勛冷笑聲，道：「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豎子不足為謀！主公既為海東之主，何來家事一說？主公之家事，就是公事！」
這一條，鄧舍一直在下功夫，可以不必多說。洪繼勛簡單代過，繼續往下說道：「其次，修道路。只有高麗與遼東道路通暢，漢人與麗人來往便利，才更有利於加深彼此的關係，促進融合。蒙元雖然已經在高麗修了一些路，但還是遠遠不夠。」
眾人七嘴八舌，大多同意姚好古的建議。洪繼勛熬了半宿，洋洋洒洒寫了數千字的條陳，不料卻沒佔著先籌，他心中不喜，冷淡淡瞧了姚好古一眼。
洪繼勛不客氣，邁步出班，昂首挺立，向鄧舍行個禮，看了群臣一圈，朗聲道：「臣之三綱，簡單的說，是為三步，也就是不同階段要實現的三個目標。第一個，漢麗一家。第二個，漢麗一體。第三個，有漢無麗。」
不過，凡蒙元宗室的女兒都可以稱之為公主，嫁入高麗的，多為此類。其輩分大多高過當時的元帝，元帝下詔，常稱之為皇姑，而對高麗國王，卻不稱皇姑丈，以駙馬國王稱之。這就是高麗「駙馬國」的來歷。
洪繼勛躊躇片刻，開口說道：「臣記得，南高麗王獻給主公的有幾個高麗公主中。按照輩分來說，其中有他的侄女，也有他的姑姑。主公至今未娶，若選其一，娶之為妻，……」
中國歷代，多有納高麗女子為妃的，沒有公主適高麗的例子，僅此蒙元一代而已。
前不久，鄧舍打發了李敦儒去雙城，尋吳鶴年，安排職事。看來，沒了木員外，大約呆御史有點寂寞，決定不再發獃了。
鄧舍有心表現出自己的不偏不倚，笑道：「洪先生真不愧我海東人傑。我才剛有一點想法，先生的條陳就已經寫好。不但寫好了，方方面面、如此周到。有先生，我海東儘管四面有敵，又有什麼可憂慮的呢？……，這三綱五目，請先生講給諸公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