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二十三章 元旦（二）
（此處省略五百字。）
要知，他雖沒去參加祭禮，可日後人若談論此事，誰管他參沒參加？說起幫凶，勢必會提及他們這些應召士子的名字，他難免落一個數典忘祖的千古罵名。
鄧舍心情大好，小心起來，沒驚動她們。
「他每次都是隨著張德裕一起出去，可張德裕回來，常常不見他跟著回來。這兩個吏卒隸屬通政司，已經給上官彙報過。臣又找來他們的上官，名叫王老德，問了才知道，通政司已經開始了調查。
兩人對視一笑，堂上氣氛為之一松。侍女清理走地上茶碗的碎片，重新奉上茶水。鄧舍落座，道：「先生請說吧，那張德裕的隨從，究竟見沒見著高麗的使者？照看迎賓館的那個都事怎麼說的？」
羅官奴年歲小，好動，早先在雙城，她隔三差五還能回家去看看，有姐妹陪伴玩耍。自來了平壤，她沒親戚，少朋友，整日待在院中，出不得門，一天見不了鄧舍兩面，可著實悶的壞了。
「加強大同館的戒備。……，不，明地里不要加強戒備，要外松內緊，免得驚動了劉旦。看住高麗使者的同時，跟著劉旦，看看他都與什麼人互相來往。先不要動他們，等張德裕走了，再抓起來，細細詢問。」
鄧舍盛怒之下，依然心思縝密。他派王宗哲前去監斬是有說法的。清華館內的士子統由王宗哲迎送接待，只看尹權的種種做為，就可以知道，這工作難度在後邊，只有學問而無威風是不行的。監斬殺人，威風就來了，方便他以後的工作。
他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主公英明。」
「勾結姦細？……」
鄧舍又驚又怒，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必是我行省軍機泄露！因為納哈出不可能確定，高麗王會不會派使者來給主公賀新禧。即使他確定，他也不可能知道高麗王的使者何時會到我海東。既然如此，他當然也不可能提前就給張德裕甚麼密令。臣斷言，張德裕意圖聯繫高麗使者，定然是隨後的自作主張。」
王宗哲一五一十，從頭道來。
「在。」
他兩人一個年少，一個年老，有一個共同點，都很注意儀錶，修飾得清清爽爽。兩人拜倒在地，先恭賀新禧。分別起身。鄧舍看時，洪繼勛精神煥發，王宗哲面色灰暗，顯然昨夜沒有休息好。
對此，洪繼勛不反對。
假設，行省內部有姦細，張德裕通過劉旦，得知了些行省內幕。他不急著走，回去稟告納哈出，反而拖延時間，藉機去與高麗使者聯繫，這說明什麼？
這兩個公主，年約十八九歲，要說稚嫩，肯定不如羅官奴；比起容貌，當然不及李閨秀；若論風情，更是遠遜李阿關。但，她們卻也並非一無長處，最起碼，單就出身高貴這一條，羅官奴幾個就比不上。
鄧舍委實不敢相信。用兵之事，知道的沒幾個，全是最上層的文武官員，鄧舍最信得過的人，他們怎可能去做瀋陽的姦細？文華國？姚好古？趙過？佟生養？河光秀？洪繼勛？沒一個可能的。
進來的，一個洪繼勛，一個王宗哲。
眼看天色將亮，他不敢耽誤，就急忙前來稟告。
分明秋後算賬。
「可不是么？昨夜宴席散后，臣才回家，就被館中的衙役叫了去，一夜不曾合眼。那尹權整整鬧了一宿，不但罵人，還哭，還打人，揍的崔備鼻青臉腫，好險沒出了人命。就連臣，也受了他一臉口水。」
羅官奴撅了嘴，老大不樂意，不願意離開鄧舍，氣鼓鼓轉去屏風後邊。
「你是說？」
正是：爆竹聲中除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他百般忍耐，換來的就這樣結果？這廝實在太不知好歹。泥菩薩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是他？行省臉面何存！萬事皆有個度，這樣的東西，絕不能再容忍下去，倘若繼續放任，就不再是寬宏，而是示弱了。
王宗哲脅肩累足，諾諾唯唯，隨畢千牛去了。
鄧舍哭笑不得，怒氣不翼而飛，拍了拍手，叫進來兩個侍女，吩咐扶著她退了出去。
這尹權不僅打了崔備，更去撞牆，意圖自殺。好在王宗哲及時趕到，攔住了。攔住也沒用，尹權越鬧勁兒越大，四五個人按不住，滿地打滾兒，哭喊得聲音都嘶啞了，並且越罵越難聽。王宗哲無奈，只得吩咐人打暈了他，將之綁住，堵住了嘴，丟入房中。
鄧舍揮手止住，道：「且慢。」他往堂后看去，道，「阿奴，你先出去。」卻是突然想起了羅官奴還躲在屏風後邊，他一向謹慎小心，凡涉及軍國大事，從不使女子聞之。
「怪也。他想與高麗使者搭上線，不奇怪。但是，他為什麼這麼急著與高麗使者搭上線呢？」
次日一早，城中處處的鞭炮聲，驚醒了鄧舍。他睜開眼，明媚的陽光流淌一地。兩位公主昨夜太累了，猶自沉睡，尚在夢中
頓時間，他萬念俱灰，徹底地豁出去了，免冠跣足，捶胸跌腳，號哭如喪考妣，戟指痛罵鄧舍。館內士子無人敢攔。雖有衙役上前制止，然而，因一方面，鄧舍有令，不許怠慢士子，他們不好下痛手；另一方面，那尹權勢如瘋虎，擺出一副拚命的架勢，一時間竟然制止不住。
春宵苦短，一夜無話。
洪繼勛的判斷很有道理。
他心神激蕩，緩緩坐下，問道：「先生以為，會是哪種可能？」
「午時行刑，你做監斬官。」
他咬了咬牙，拍案而起，道：「來人。」
鄧舍沉默了會兒，每逢大事有靜氣，他而今做的不錯，他緩緩說道：「此事，由你負責。查！要一查到底！記住，出你口，入我耳，不可叫第三人知道。……，我會給王老德下令，全面配合你。人手不夠，從我侍衛隊中抽調。」
「即便有姦細，即便他得知了些甚麼，他為何急著聯繫高麗使者呢？」鄧舍霍然起身，「……，難道？」
鄧舍一笑，道：「我自得先生，未曾見先生有一日之歇。聽先生剛才話里，想必昨夜又是睡得甚晚。先生累么？文大人搞了不少的活動，昨天就請我去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先生若是不累，便與我同去，也算與民同樂。可好么？」
「王大人。」
畢千牛轉身就走。鄧舍又將他叫回，改變了主意：「砍頭太便宜他了。既然立威，乾脆拉去城門，午時行刑。許百姓觀看，用五馬分屍！」
鄧舍心念電轉，他才派了李首生往山東、河南安插細作，不曾想別人的細作居然也早已安插到了自己的身邊。
鄧舍漸漸隱去笑容，皺了眉頭，道：「怎麼回事？仔細給我說說。」
鄧舍頷首，他閉上眼，雙手交叉，放在小腹前邊，過了會兒，道：「過了元旦，就打發高麗使者走罷。」
「請主公放心，臣定然辦的穩穩噹噹。」
「帶兩個人，速去清華館，就地殺了！」
鄧舍前幾天認為他到底生長高麗，有所偏向，其實誤會他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高麗人。要說起來，幾個月前，他與羅國器糾察吏治，的確有許多高麗人走他的門路，他也一一任命為官，但他絕非為了示好，在他的眼中，不過視其為工具而已。
他一發怒，清傲如洪繼勛，也是不敢再多勸一句。王宗哲早瞧著尹權不順眼，他身為蒙元的降官，有心結，最討厭做出一副孤直忠貞模樣的人
「敢不從命。」
「是。」
畢千牛應聲而至。
原來，鄧舍的那三篇祭文，昨夜即傳入了清華館內。尹權聞聽之下，勃然大怒，既怒且悔，他深知其中的用意，會造成何等的後果，不由深深懊悔，當初怎麼就沒把持的住，到底應了鄧舍之召？
「只是還沒有得到甚麼有用的情報，因而不曾報知主公。」
他道：「事情的原委就是這樣。臣辦事不力，甘領責罰。只是那尹權，請問主公，該如何處置？」
鄧舍吃過早飯，按照預定計劃，打算帶了羅官奴等，微服出行，一來逛逛街，與民同樂；二來，順便體察民情。
鄧舍余怒未息，負手下堂，來回踱步：「給他定個罪，……，不要與祭文內容有關。也不要與辱我有關，可從品行、道德、毆打崔備、妄議政事上做文章。」
「是！」
「臣在。」
崔備有份參加宴席，回去得晚，院子中剛好看到，他仗著酒勇，斥責兩句。誰知，就因此倒了霉。尹權二話不說，當即上前扭住，劈頭蓋臉，連踢帶踹，好一頓痛打，直打的他叫爹喊娘，屁滾尿流。
「毆打儒生，斯文掃地。目無君父，大逆不道。勾結姦細，意圖作亂。」
「那隨從名叫劉旦，見沒見過高麗的使者現在還不知道。臣昨夜叫來負責迎賓館、接待張德裕的那個都事，詢問再三，他一問三不知。倒是另外有兩個看門的吏卒，對劉旦有些印象，這幾日里，此人的確多次出入。
「主公息怒！」
院中諸女，最得鄧舍喜愛的，就是這羅官奴了，天真爛漫，楚楚可愛。當下，他也不生氣，微微一笑，對畢千牛道：「傳進來罷。」
按照元制，每月初一、初八、十五、二十三及乙亥日給文武官員放假，逢年過節，另有假期。像中秋、重陽這類的節日給假一天，如元旦、清明這類的假日給假三天。小明王建國號為宋，衣冠遵循宋制，但在這官制以及假期上倒是與元朝一樣。
「倒叫先生見笑了。」
洪繼勛其實倒是有心接著再說幾句有關士子們的事兒，不過他曉得這會兒並非良時，樂得暫且岔開話題，放下摺扇，欲待開口。
「臣也覺得奇怪。所謂遠交近攻，他想與高麗來往在情理之中。但他沒必要這麼著急，完全可以慢慢來。我行省的邊界封鎖雖緊，混進來幾個人不難，他大可以隨後再勾通高麗。為什麼，他就這麼著急，冒著被我發現
「臣以為，有兩種可能。其一，納哈出給他的有密令，或者結盟高麗，或者別有打算，他必須儘早見著高麗使者。其二，聯繫劉旦活動頻繁，張德裕也甚有可能不知從什麼渠道，自我行省中得知了些甚麼。」
洪繼勛尋思片刻，道：「殺了也好。主公昨日的祭文，不日必將傳遍海東。只一個清華館內數十士子，便有一個尹權做出這般的反應，可以料想，海東千萬儒生要聞聽了，會鬧成什麼樣子。殺個人，立立威，料來敢出頭的就少了。」
「大致的框架已經擬好了，只是在一些細節上，張德裕夾纏不清，進展甚慢，還時不時提出暫停談判，出外遊覽的要求，說想觀看平壤風土。臣早有懷疑。今日看來，他這種種舉動，怕是有意為之，在給劉旦爭取時間了。」
「即刻去辦。」
洪繼勛這才鬆了口氣，他就怕鄧舍忍不住怒，改變當初定下的策略，萬一來個軟禁，得不償失。鄧舍睜開眼，他被洪繼勛提醒了，補充道：「告訴王老德，回鄉的士子，也交給他管。看好了，有亂說話的，一併報給我知，待局面安穩，然後再說。先生你看，這樣安排如何？」
故此，一大早，她就迫不及待，歡天喜地，打扮收拾，剛才聽見鄧舍起床，一溜煙跑過來，膩在他的身邊，連著換了好幾套衣服，問好看不好看。好容易等他吃完了飯，就快要出門的時候。院子外來了兩個人，通傳求見。
「臣來，即為此事。」
利誘不成，改而威脅。
只不過，海東行省初創，百廢待興，元旦給三天假，未免太多。鄧舍打了個折扣，州縣官員可給假三天，行省的高級官員只給假兩天，聊勝於無。昨天祭禮，不算放假，假日從今日開始。
晚上照例要有宴席的，主客融融，歡飲直到夜半，方才各自散去。今日祭祀檀君祠的時候，那兩個高麗公主配合不錯，鄧舍破例也叫她們出席了酒宴。待賓客散去，鄧舍藉助酒興，吩咐她兩人侍寢。
更有一點，她兩人年紀相仿，輩分卻有差別。一個是姑姑，一個是侄女兒。春到濃處，玉體橫陳，各自婉轉嬌啼，聽入耳中，那點感覺，那點滋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足為外人道也。
洪繼勛答應不提。說過此事，兩人閑聊一會兒，洪繼勛究竟忍耐不住，話題兜回去，問道：「敢問主公，殺了尹權，別的士子，打算怎麼安排？」
王宗哲道：「有勞主公關心，受之有愧。」他話裡有話，
「得知了些甚麼？……」
他披起外衣，走到窗前，看見早起的僕從們拿著掃帚，正在打掃院子，兩個婢女沿著走廊快步走過。羅官奴養的小貓兒輕巧巧漫步樹梢，幾隻小鳥兒呼啦啦飛起，不給它下嘴的機會。驀然聽見一陣笑聲，他轉目去看，卻是幾個侍衛擁著畢千牛，聽他評點昨日才掛上院門口的兩道對聯。
鄧舍笑道：「昨夜宴席甚晚，王大人今兒起的倒早，可得注意身體。」
「不錯，十有八九，我行省內有姦細。」
王老德，鄧舍知道。也是上馬賊的老兄弟，現任通政司同知。李首生去了山東，海東這一塊兒，如今即由他負責。
「洪先生有何話說？」
鄧舍仰頭大笑，舉起茶碗，摔在地上，道：「區區豎儒，值得我用此心機么？姚先生曾說，你洪先生也曾經說過，我待士子太過寬厚，過於放縱。今天，我就要殺雞儆猴。不需多言，畢千牛，……」
「臣，正有此憂慮。」
「願意留下的，量才使用。執意要走的，給其賞賜，送還鄉里。」
符合以上的條件，海東行省內部，目前只有一件事，即春后對高麗用兵。
鄧舍隨即明白，這是誣告之詞。他點了點頭，道：「甚好。就這麼定。……，先生說勾結姦細，那張德裕隨從的事兒，查清楚了？」
祭禮結束，百官、賓客沒有回去，直接跟著鄧舍入了省府。
半晌沒動靜，鄧舍奇怪，轉了過去，看見羅官奴小臉兒煞白，手揪著衣襟，坐在地上。她瞧見鄧舍，雙目一紅，險些哭出聲來，顯然是被他剛才的雷霆一怒給嚇住了。她渾身顫抖，想拉住鄧舍，又膽怯害怕，顫聲道：「爹爹，你莫生氣，奴奴好怕。」
「尹權一心求死，殺了他，反遂其願。且今元旦，殺人不祥。臣以為，莫如暫留他的小命，扣在城中，不放他走。主公可對外發布文書，通傳全省，就說他已經受了我行省官職。接他家人入城，他若再是不從，殺之未晚。」
堂內只剩下鄧舍、洪繼勛二人。
鄧舍沉吟，問道：「與瀋陽的和約，簽訂的怎樣了？」
鄧舍既為其臣，自然需得照樣遵從。
鄧舍喚來羅官奴、並兩個高麗公主，分別騎馬坐轎，出了府門，街道上人潮湧動，歡聲笑語。他與洪繼勛各有心事，不約而同做出快樂的樣子，混入人群，一邊對百姓示意，一邊往舉行活動的場地而去。
「小兒女情態，流露自然。有何可笑之處？何止主公，我見猶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