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四十二章 述志

第四卷 回頭遙望鄉關處

第四十二章 述志

他此為故技重施,當眾送劍,與早先閱兵場上,贈鐵槍與張歹兒如出一轍。雖然如此,楊萬虎喜出望外,他跪拜磕頭,雙手接過寶劍。
其它人沒在意他們的對話,豁拳、猜枚的那兩個人聲音極大。這兩人,都是上馬賊的老兄弟出身。聽著他們熟悉的聲音,品味著洪繼勛睹物思人的傷感,鄧舍不由想起了他的義父及他在這一世上的父親、家人。
鄧舍灌著楊萬虎喝了不少,饒他量大,有些吃不消了。燭光跳動,焰苗映出他滿面的酡紅。人喝酒,有的上臉,面色發紅;有的不上臉,越喝臉越白。這與生氣的道理是一樣的,發怒而面紅,是為血怒,發怒而面青,是為筋怒,發怒而面白,是為骨怒。
他忽然想起一事,去年九月,他應關鐸之召,入了遼陽。關鐸擺下酒宴,為他接風洗塵。半年過去了,許多物是人非,然而,那場夜宴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他猶自記得,關鐸問諸將之志,亦曾問到自己。無奈,他那會兒醉了,說的甚麼,全然忘記。
春風沉醉,其樂融融。
數千里地的高麗,只有一個王。比大熊貓還要珍稀。得一個高麗王,何止價值連城。他的王位,與中原那些自立為王的割據勢力又大不相同,傳承數百年了,如果說中國的皇帝是天潢貴胄,龍子龍孫,那麼高麗王怎麼著也算是血統高貴的蛟子蛟孫了。
他心有所感,悵然吟誦道:「長歌豈能當泣,遠望如何當歸?思念故鄉,鬱郁累累。」
群臣拜倒:「既報主恩,又報親恩!」
「昔在雙城,臣的父親喜好此花,家中種植了不少的金達萊。」他指了指一側紫色的那樹杜鵑,「其中,便有此種,尤為珍貴。每逢春夜,臣父往往流連花下,月下飲酒,通宵達旦。臣時方年幼,匆匆十數年過去,家父已然棄世,而今想來,難免傷感。」
君臣相得,如魚得水。
鄧舍沉默了會兒,說道:「富貴不能養親,為人子無法承歡膝下。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人何以堪,人何以堪!」
他推開酒杯,抽出短劍,屈指往劍刃上彈了一彈,說道,「自我登丞相位,此劍收藏已久。每當夜深,常聞壁上匣中吟。你今日送來捷報,我心甚喜。可惜,可嘆,我不能親臨前陣,殺敵潰營。」倒轉寶劍,遞給楊萬虎,「紅粉與佳人,寶劍贈英雄。這柄劍,就送給你罷。」
堂上文武,正酒興方酣。有的依在侍女身上,微閉雙目,欣賞鼓樂,一手伴著樂聲,擊打節拍。有的解開鎧甲,捋起袖子,踏在椅上,與對手嚷叫划拳。有的不勝酒力,伏在案上,呼呼大睡。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鄧舍舉起酒杯,眾人一飲而盡。
鄧舍怎會不高興?群臣怎會不興奮?別的不說,就憑「生擒敵君」這一條,就實在千載難逢。在座的諸人,必然青史留名。讀書人,重視這個。這場夜宴,日後沒準兒,還會被寫入史書呢。
諸人湊趣觀看,有人自告奮勇,來做仲裁。楊萬虎性子倨傲歸倨傲,人不傻,沒蠢到真的豁出全力與鄧舍拇戰交鋒的地步,心有顧忌,氣勢上先就輸了三分。兩人拳來指去,轉眼間,楊萬虎連輸三杯。
洪繼勛格外與眾不同,拈著摺扇,繞著那幾盆杜鵑,正自欣賞。喧嘩、兩個婢女膝行跟隨在他的身後,高高奉起酒盤,他時不時停下步子,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熱鬧的堂上,只有他沒穿官袍,一襲白衣,輕帶緩行,顯得頗為瀟洒出塵。
姚好古等人鬨堂喝彩。
眾人默然,神色不同,都沉浸入了往事。
絲竹歌舞,滿堂皆歡。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鄧舍遵循雙城舊例,拉了他,坐上主席,就挨近在自己的身邊。對他如此禮遇,除了因他立有大功,更因他代表的趙過所部。
誰不想?可是處處兵火,有的人家鄉離此千里之遠,道路阻隔,怎麼接?人人都是此念,半晌沒人開口。有人說道:「如今烽火四起,道路不寧。路上若有個閃失,反為不美。臣等,有此心,而無此力。」
「拾闕。我且問你,那一晚,遼陽夜宴,關平章問志。我怎麼回答的?」
讚許的同時,不忘提醒。所謂有褒有抑,鄧舍用心良苦。諄諄之言,非真愛其才之人,不能說出。
鄧舍,他對高麗王的心態,可以給以理解,卻不以為然。
鄧舍沒絲毫的印象。這個答案,再度出乎了他的意料。
※※※
楊萬虎沒讀書人那麼多的花花腸子,辭讓了兩句,耐不住鄧舍的堅持,兩個人吆五喝六,猜了起來。
鄧舍揪然不樂,推案起身。由鄧三的音容笑貌,他又想及,鄧三陣亡時,他收拾鄧三的骨殖,發誓要送還故鄉,讓他葉落歸根。這誓言,至今未能實現。他自小從軍,南征北戰,離開故鄉已經很久了。
鄧舍一笑,轉望堂上。
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誰的家中沒有親人,誰的家中沒有老小,誰的心中又沒有牽挂呢?也許兵荒馬亂的,家中早已無人,可越是無人,對比往日的歡樂,難免越引得人惆悵傷感。
楊萬虎「都指揮使」的官銜,與萬戶相仿,是為三品,加翼元帥府元帥位,可升半格,從二品。前來赴宴的官員,從二品以上的,有好幾個,類似姚好古、洪繼勛都是正二品的高職,他本來沒資格坐在前邊。
治國當以忠孝,自古忠臣出孝子。鄧舍讚賞的拍了拍他,轉問別人,道:「你們呢?家中有親人的,想把他們接來么?」
楊萬虎從軍前,已經做了好幾年的流人,家鄉尚有老母,一直不得相見,酒勁兒上來,淚水潸然。
他的親人,他的故鄉。他想道:「我的親人在哪裡呢?我的故鄉在哪裡呢?」
堂外轉出一班女樂,鼓瑟吹笙,歌舞大作。數個侍衛捧了幾樣物事,列隊上堂,一一擺在地上。
鄧舍說道:「諸君。你們從我起兵,時間長的,將近十年了。時間短的,也有數年、年余。每日征伐疆場,多少手足埋骨他鄉。舊日之袍澤,十不存半。時當今日,功成名就。家中的父母妻兒,你們可想念么?」
洪繼勛說的很中肯,沒有把所有的功勞都說成是鄧舍的,點出了其中有文臣武將們的出謀劃策、浴血奮戰。要換了個別人來說,當此大捷,絕不會如此,少不了一頂頂高帽子戴上去,豈會止「英明神武」四個字簡單概括的?這也是洪繼勛的性格使然,要讓他如吳鶴年這些人一樣溜須拍馬,怎麼也做不出來的。
鄧舍扶了他起來,溫言說道:「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將軍一怒,流血漂櫓。這寶劍與你,你臨陣殺敵,便如我在。日後行兵用事,需得加倍小心,不可使得此劍落入敵手,玷污了我海東的威名。」
海東軍中,高層里遼東人不多,每逢佳節倍思親,大勝之餘,想念家鄉與親人,最正常不過的了。聞聽鄧舍慷慨沉鬱的語調,宴席上歡快的氣氛,不由為之一靜。划拳的放下了拳頭,聽樂的睜開了眼睛,睡著的夢中醒來,每一個人,都望向了鄧舍。
眾人只覺香氣浮動,抬眼看去,卻是幾盆杜鵑花。一樹樹花朵錦簇,有紅的,有白的,有紫的,紅的又分深紅與淡紅,放在一起,奼紫嫣紅。在紅色燭光的映襯下,如彩虹霞光。花芳馥郁,爭奇鬥豔。
「主公有十萬虎賁,莫說諸位的家眷親人,天下何處去不的?烽火四起,就把那烽火滅了;道路不寧,就把那道路打通。如此,既報主恩,又報親恩。十萬眾當縱橫天下,大丈夫應意氣風發。」
注:
他立在堂中,睥睨左右,皎然不群,一席話說的擲地有聲。
「回主公。頭一個見到高麗王的,卻不是末將。最早突入王宮的,乃末將所部之先鋒,方米罕、郭從龍等人。」
鞭敲金蹬響,人唱凱歌還。
他喃喃重複幾遍,稍稍體會到了高麗王的心情。
「先生何出此言?」
他瞥了楊萬虎眼,有心諫言鄧舍,不該忘了身份,與臣子豁拳戲鬧,看鄧舍有了三分酒意,曉得現在不是時候,忍住沒說。且等明日鄧舍酒醒了,再做進諫,他心裏邊打起了腹稿,到時候該怎麼上言。
鄧舍也站起身來,端起酒杯,笑道:「能得王京,我當然有功勞。」
他很少說笑話,群臣急忙捧場,發出點笑聲,笑了會兒。
楊萬虎激動不已,不知該如何表達,道:「請大將軍放心。人在劍在。末將誓死,不辱大將軍的威名。」
「末將到宮中的時候,郭從龍等已經把高麗王拿下了王座。他倒沒說什麼話,見了末將,只是反反覆復地嘟噥一句著甚麼『夢幻泡影,電光和露』的,似乎是句佛經,抱著他的胡琴,死不放手。趙將軍特命,就把胡琴與了他,沒有再要。」
子欲養而親不待,好容易功成名就,過了艱難求生的時候,欲盡孝于膝下,卻沒了機會。
鄧舍帶點醉意,指點楊萬虎,笑道:「真不愧我的大將軍,有血怒之勇。」
洪繼勛又與他們不同,慨然說道:「長袖成歌杯酒間,對天邀月,人生幾何?大丈夫生長天地間,一報國恩,二報親恩。諸公,欲報親恩,當戮力勇進,事非不可為。何至做楚囚對泣?」
方補真道:「主公天資英才,非常人可比。問大地誰主沉浮,志向遠大。今王京大勝,唯盼主公不可驕傲,再接再厲。」
這回答太出人意料,鄧舍本以為,高麗王不說橫劍自刎,以身殉國,至少會痛斥大罵幾句。要沒膽子,大可一言不發,如果懦弱,痛哭求饒也不奇怪。搞了半天,只有一句「夢幻泡影,如露如電」。
鄧舍笑道:「這幾盆杜鵑,趙將軍特命人送來的,采自高麗王的後宮花苑之中。洪先生曾說過,待王京破日,系彼國君于座下,共賞名花于良宵。豪情壯志可嘉,文人雅趣可品。高麗王暫時送不來,洪先生,先與這幾盆杜鵑,聊以助興吧。」
想到此處,有些官員就比較拘束了,害怕失禮,落個笑柄出去,未免難堪。鄧舍灑目一看,對他們的心思,略微有所了解,暗中一笑,袖子里抻出拳頭,叫楊萬虎,道:「橫刀立馬,唯我楊大將軍。來,來,來。咱倆行個酒令,劃上兩拳,瞧瞧究竟誰勝誰負?」
酒過三杯,鄧舍拍了拍手。
眾人飲了第一杯酒。第二杯酒,當敬主要的功臣。鄧舍親手給洪繼勛、姚好古兩人斟上滿杯,請他們飲了。接著第三杯酒,敬前線征戰的將士,由楊萬虎等幾個回來的軍官代表喝下。——報捷的軍官們,鄧舍特別放寬,也允許了他們參加酒宴。
楊萬虎面見鄧舍,奉上告捷文書。鄧舍果然大喜,當日夜間,舉辦酒宴,海東文武官員,三品以上,悉數出席。
1、蛟子蛟孫。
鄧舍自知勝之不武,哈哈一笑,攆了眾人,道:「猜枚划拳,得有殺氣。你們這些讀書人,玩兒不來的。且去,那邊廂有酒牌、籌令。今日盛會,雖無蘭亭曲水流觴之雅,但規模尤其過之。諸公,……,不醉不歸!」
鄧舍的笑容慢慢凝滯。
方補真官居治書侍御史,剛好正三品,今夜也在席上。鄧舍記得,那一晚,他也在現場。鄧舍拍了拍案幾,招手喚他過來。方補真小步走到近前,他是御史,有就糾風紀的職責,沒敢喝多,保持著清醒。
「電光泡影?」
洪繼勛轉身,長長一揖,道:「佳句未曾有。臣觀此花,歡喜之餘,多有憂傷。」
楊萬虎熱血澎湃,短劍出鞘,插在地上:「既報主恩,又報親恩!」
因這高麗王看破紅塵的念想引起,鄧舍突然對那天自己的回答,很感興趣。
趙過在捷報上,早把攻克王京、生擒麗王的過程說的清清楚楚。方米罕、郭從龍既為楊萬虎的部曲,說頭一個見到麗王的是楊萬虎,也不為錯。難的楊萬虎這般實誠,鄧舍不動聲色,點了點頭,聽他繼續往下說。
洪、姚居前,群臣起立,第一杯酒,先敬鄧舍。洪繼勛上祝酒辭:「今我大軍,奔襲千里,一鼓而破敵國之都城,擒其王,獲其後。有諸將之勇,有群臣之謀。但是,功勞最大的,還是主公。要沒有主公的英明神武、賞罰嚴明,就沒有諸將的勇敢;要沒有主公的運籌帷幄、兼聽則明,群臣的出謀劃策,便無英武之地。
「為何?」
「觀彼中原豪傑,彼此攻伐,看似氣焰漲天,但是能如主公這樣,擒獲一國的國君,讓他匍匐腳下的,一個也沒有。今得高麗,主公之名、主公之威,必將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臣等,為主公賀。」
周朝就有「天子五爪,諸侯四爪,大夫三爪」的說法。就是說,五爪金龍,是天子的規格,諸侯王的規格,可用四爪之龍。蛟龍,即為四爪。
堂上,悄然無聲。
姚好古便坐在鄧舍一側,探過身子,撥了方補真一下,笑道:「方夫子,今夜歡宴,你就暫時收了你那呆板嘴臉罷。主公難得高興一回,你不要掃興。過來,咱與你喝上兩杯。」要論為臣之道,方補真不如姚好古遠甚。
楊萬虎撲通一聲,跪倒地上,用力地磕著頭,道:「末將不孝,六年沒見過家中的老母親了。主公,主公,有一句話,末將一直想說,只是一直不敢提起,怕您誤以為末將起了別樣的心思。待南高麗戰事完了,求主公給末將放幾天的假,末將想回去,接了老母親來。」
方補真愕然,半年前的事兒,怎麼現在想起來問了?他對鄧舍那夜的回答,印象深刻,想也不想,脫口說道:「主公當時大醉,回答了兩句,『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當失望到了極點,往昔奮鬥的目標,到最終,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嘔心瀝血,半世做為,盡數負了東流。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除了發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的感嘆,又能怎樣呢?
眾人都喝了酒,幾分酒力沖頭,多半淚下涕泣。
鄧舍神色一正,接著說道:「此戰雖勝,高麗未平。諸公,不可驕傲,更不可懈怠。只要諸位能精誠團結,這次的勝利,對我海東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這杯酒,大家一起飲了!你們為我賀,我也為你們賀。哈哈。」
他不止想念鄧三與含辛茹苦撫養他成人的親人,他不止想念故鄉。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親人,他更想念他上一世的故鄉。生於茲,長於茲,那山,那水,那土,而今,連去看一眼,都成為奢望。
鄧舍鼓勵地笑了笑,幫他把寶劍佩戴身上,示意他回來座位,兩人閑談幾句。他轉開話題,問道:「當日攻破王京,生擒麗王。我聽說,頭一個見到麗王的,便是你。那高麗王,當時的模樣怎樣?有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姚好古道:「臣家中有妻,當年舍家、投筆從戎的時候,孩兒已經有三歲了。屈指算來,四五年過去。臣若今日回家,我那孩兒,恐怕都會不認識我了。五年了,一千多個日夜,怎麼會不想家呢?」
鄧舍指著他,對姚好古說道:「說到夫子,洪先生才是真的夫子。」他帶點調笑,叫洪繼勛的名字,問道,「洪夫子,洪夫子,伴美賞花,不可無詩。可有佳句了么?且吟來,伴我下酒。」
看蒼茫大地,問誰主沉浮?細細想來,半年前,他北有高麗之敵,西有關鐸之壓,立足海東未穩,前路茫茫,發出這樣的感慨,也正在情理之中。短短九個字,既表現出了對天命的敬畏,又暗藏蘊有奮起相爭、不甘聽從擺布的鬥志。與高麗王消極、逃避的態度相比,高下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