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十二章 三喻

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十二章 三喻

然而,方從哲大約是想抓住這個機會,向鄧舍表現他的才幹,所以卻有意無意的,把話題引向了海東的整個外交方針政策。因其醉翁之意不在酒,東繞西繞下來,解決「內部空虛之困境」,也自然而然地就變成了「枝節」。他並且諫言鄧舍,應該「以考慮根本為重」。
「我海東之長呢?」
「脊者,天下之堅硬處也。日前,殿下與察罕益都激戰,長達兩月,最酣烈的時候,宇內之群雄無不屏住呼吸、翹起腳尖,敬畏地遠遠觀看。則,殿下對秦軍之硬,應該是很有了解的。以秦卒之勇,被堅甲,帶利劍,一人當百,不足言也。這是察罕的長處。
「殿下所問者,不是問該怎樣來實現盟約。以卑職以為,殿下其實是想問該怎樣來擒虎捉鷹,可對么?」
「蓋因殿下橫空出世,而群雄欲知殿下之心意也。臣聞之,疑不能久,久則必亂。從殿下過海來益都至今,見過的外國使者也很多了,不管對哪一國的使者,殿下都是笑語殷勤,短時間內還好,如果時間一長,則必然會導致群雄相疑于殿下,群雄一旦相疑于殿下,則我海東又外有強敵,那麼,殿下必然就會很難再找到盟友。
「非但勢銳,殿下仁厚愛才之名,也早已傳遍北國。殘如河光秀,不以其低賤而棄之;勇如郭從龍,不以其勇敢而過寵,賢與不肖,皆得才所用。上至公卿世家,乃至布衣之士,無不對此交口稱讚。是殿下之賢,亦然天下少見。
「是以,若論吃苦耐勞、忘死敢戰,我海東之勝察罕、吳國公者則遠甚。」
「解決暫時的難關,不過是我海東外交之枝節。而與吳國公結盟,卻實在是為我海東外交之根本。」
「卑職又請為殿下論天下之脊、天下之腰、天下之臂三者的關係。」
既然海東佔據了益都,天下大勢所趨,在可以預見的不久之將來,戰事必然會一次接著一次。要想立穩腳,結盟強援的事兒,就刻不容緩。
「吳國公雖積粟如山,雖然麾下的諸將都能征善戰,左有友諒之擾,右有士誠窺伺。是其不滅此兩強就不能一飛衝天,是其雖殫精竭慮卻無法得心應手。若將他比作雄鷹,則友諒與士誠就是他的網罟,罟中之鷹是也。這就是他的短處。吳國公少的,是人和也。
「我海東,連關外而坐山東,以遼東為依託,顯鋒芒在中原,雖側居天下之東方,西出可擊大都之首,南下能通南北之道,是為天下之臂也。
「察罕,據陝西而有晉冀,堅有崤函之固,悍蔽大都之首,居高臨下,出則席捲天下,退則足以自守,是為天下之脊也。
「卑職又請以此三喻,為殿下分析群雄之短長。」
「你是說?
鄧舍默然,注意到方從哲說了半天,嘴唇都幹了,忽然想起來,方從哲說他是陪吳使去買過土特產之後,隨即就來了王府,笑道:「方主事侃侃而談,竟令我為之忘餐。方主事,你吃過飯了么?」
鄧舍召他來,為的本是看看他適合不適合做為使者出使外國,換而言之,就是為了解決內部空虛之困境才召他來的。
「腰者,天下之柔軟處。吳國公處兩強之間,數年來,幾乎無月不戰、無日不鬥,或侵士誠,或略友諒。而他與兩強的戰事雖如此的曠日持久,卻不但沒有窘困不支的景象,反倒是越戰越勇。主嚴以明,將知以武,以吳地之富,積粟如山,這是吳國公的長處。」
方從哲對眾人行個禮,雖官卑人微,不見絲毫的拘束,坦然落座。
「欲外結強援,既名之為『強』,則首要之重,當然就是要選擇強者以為結交。這也是卑職剛才請問諸位大人以為天下之五強,最終所存者為誰的原因。既然所存者,極有可能便是李察罕與吳國公,則我海東欲『外結強援』,自然非此兩人莫屬。
「請講。」
「今天下大勢,蓋此三分是也。我海東既然外有察罕之強敵,若要選擇結盟,當然便只有選擇吳國公了。臣也孤陋,卻也只聽說過,擇其賢者而鄰居,從來沒有聽說過,選其無用者而為盟約。如果不選擇吳國公結盟,卻去選擇與張士誠等結盟,那麼,山東必不能守。殿下渡海而來益都所圖之事,也必然便會因此而前功盡棄。
如今,海東外有強敵,內部空虛。因為陸路上有察罕的阻隔,所以,就算與朱元璋結盟,頂多外部可稍壯聲勢,對海東內部的空虛卻毫無幫助。故此,鄧舍有此一問。
「若無脊,則天下塌。若無腰,則南北絕。而若無臂,則是為脊、腰皆無用。是以,我海東既已為天下之臂,則就算我無意外出,脊、腰也必然會來與我紛爭不休。是為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海東已然處在了風口浪尖。
方從哲分析過了三雄之長處,趙過問道:「短、短處呢?」
「卑職又請仍以先前三喻,為殿下分析如何擒虎捉鷹。」
顏之希就是這樣想的。他大點其頭,提出了與方從哲不同的意見,說道:「選擇、並且結交盟友固然為長遠之重策,但是該結交誰?卻不一定非就是強者。何如結盟弱者,比如張士誠之流?先聯手弱者,一起吞食強者。既滅強國,然後再決戰弱者,是不是會更省力氣?」
鄧舍微微一笑,心中想道:「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整個世界。」對方從哲此議頗以為然。
「請講。」
鄧舍問洪繼勛,道:「先生以為呢?」
眾人又議論了一會兒。等飯菜上來,留下方從哲與剛才沒有吃完飯的大臣們在堂上接著用食不提。鄧舍與洪繼勛等邁步出堂。出了堂門不遠,問洪繼勛,說道:「方從哲之才,先生以為可用否?」
「那麼,進一步地來說,如何擒虎?正如卑職一再所言,如今虎強而我弱,非得與雄鷹聯手不可。那麼,再進一步地說,如何捉鷹?殿下適才擔憂與吳國公聯手,會不會與虎謀皮。卑職以為這是杞人憂天。這也的確是杞人憂天,但是,這是否就是說,對吳國公就完全不需要憂慮了呢?是否就一定要等到擒虎以後,才能捉鷹呢?
鄧舍問他的是該怎麼解決內部困境,方從哲長篇大論,一番話下來,卻把重點歸結到了「枝節」與「根本」上去。看似文不對題,鄧舍卻明白了他的意思。
綜合方從哲的論述,是一個原則,一個確定,一個款通。原則是先取察罕,次取江淮。確定是從江南群雄中選擇了朱元璋做為盟友。款通是在與朱元璋結盟的同時,又暗中相助張士誠。
「我海東之短在沒有地利。山東地四平,條達輻輳,無有名山大川之阻。濟寧到泰安,不過百里。從濟南至益都,二百余里。馬趨人緩,不待倦而可至。北與遼東,相隔瀚海。來往交通,難以暢達。倘若有戰,或虞不及接應。若將我海東比作常山之蛇,則海峽就是我的七寸。這就是我海東的短處。」
「至於士誠、友諒、國珍、玉珍、有定諸子,無非或為腿、膝,或為腳、趾,其國雖富,其人雖眾,無所用力處也。
「蓋因殿下橫空出世,而群雄皆不知殿下之心意也。故此,遠至台州,南至吳越,西到楚漢,方國珍、張士誠、吳國公、陳友諒,乃競相遣派使者,攜珠寶、帶美人,不辭千里之遙,而奔走益都之道。此數人者,皆強國也,不以山水為遠,而來益都,求見於殿下之前,遊說于群臣之間,所為者何?
「也不盡然。先下手為強。擒虎之同時,殿下也可以私下款通友諒與士誠。友諒遠而士誠近,藉助士誠的力量,以此來消磨吳國公的實力。如此一來,是我擒虎的同時又拔掉鷹羽,折斷脊樑的同時又取下腰肢,天下的走勢,不就很明顯了么?」
「又,殿下以為,擇吳國公為盟,或會有與虎謀皮之憂。以卑職看來,此實為杞人憂天。時局總是在變化的,到時候真的發展到這一步了,再說不晚。何況,現在殿下以區區山東之地,就有敢與李察罕爭鋒的勇氣,吳國公雖強,又有何懼?試問殿下,李察罕與吳國公相比,誰為虎焉?」
洪繼勛恃才自傲不假,越恃才自傲的人,越有自尊,越不會說假話。他沉默了片刻,說道:「縱橫捭闔,辯麗橫肆,比較長短,言必稱利,此蘇秦、張儀之徒也。」
「李察罕雖有十萬之軍,雖然佔據了晉冀、陝西之地,鄰有孛羅之覬覦,上有大都之牽制。是其軍雖硬而不能收發由心,是其人雖多謀而不能任意施為。無法做到令從一出,沒辦法隨心所欲。若將他比作猛虎,則孛羅與大都就是他的籠子,柙中之虎是也。這就是他的短處。李察罕少的,是天時也。
「殿下以區區八千永平之卒,一二年間,席捲遼東、掩有高麗。強如納哈出、貴如高麗王,或屈膝納貢,或俯首稱臣,臨殿下一怒之威,無不屏息凝氣,戰戰兢兢,莫敢言聲。是殿下之勢銳,天下少見。
「講來。」
姬宗周說方從哲有自知,知道他本人的能力一在典章之學,一在縱橫之術。蘇秦、張儀,都是有名的縱橫家。洪繼勛稱他為「蘇、張之徒」,也就等同變相地認可了他在縱橫之術上確有所長。
對呀。既然朱元璋會是群雄中的勝利者,那麼與朱元璋結盟,不就是與虎謀皮了么?
「我海東目前面臨的形勢,的確如你所言,內外交困。你適才說解決之道,不外乎『外結強援,內則卧薪嘗膽』。卧薪嘗膽我已經知道了。外結強援,願聞其詳。」
「察罕欲圖江南,必先圖山東。江南欲圖北地,也必先得山東不可。
鄧舍與洪繼勛、姬宗周談談說說,快走回到議事堂時,又猛地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忘了問方從哲,吩咐侍衛,說道:「去,問問方從哲,為何他先中舉而不應,來益都,又不肯出仕士誠。現如今,卻願為我之臣?」
「沒有。」
不但鄧舍明白了他的意思,顏之希、楊行健等人聽到現在,也才算是終於聽明白了。顏之希心中想道:「此子雖然只不過是個八品小官,心志不小。」雖然明白過來了,卻沒有惱怒,瞧了方從哲幾眼,又想道,「口若懸河,口才不錯。分析天下大勢,見識倒也是不錯。」
「較之察罕,我海東之堅甲、利劍不如之。較之吳國公,我海東之積粟、富庶不如之。然,我海東之民,生長黑山白水之間,久處天寒酷冷之中,若論吃苦耐勞、忘死敢戰,卻是察罕、吳國公不如我之者遠甚。
為何當初海東諸將都認為女真騎兵敢戰?就因為女真人太窮。得到的都是賺的,戰死了也沒啥虧的。只不過,如今在方從哲這些從江浙富庶地區過來的人看來,海東的漢人軍隊實則也是與女真差不多而已。
鄧舍笑對姬宗周,說道:「得洪先生一贊,方從哲果有自知之明。」
很快,侍衛回來,原封不動地把方從哲的話重複出來:「卑職進取之臣,不事無為之主。」
鄧舍連受了方從哲幾頂高帽子,又是「殿下之銳」,又是「殿下之賢」的,他也的確是求賢若渴、愛才心切,因此,雖然他所關心的「如何解決內部困境」在方從哲嘴裏成了「支微末節」,卻是也與顏之希一樣,並不惱怒,索性順著方從哲的話鋒,問道:「如你所言,與吳國公結盟是為我海東外交之根本。你這個結論的根據是因為,你認為吳國公會是天下群雄中最終的所存者之一。那麼,既然如此,你就不怕我海東與吳國公結盟,或許是與虎謀皮么?」
「方主事所言甚是。你以脊、腰、臂為譬喻,我聽起來覺得很好。你能再詳細地闡述一下么?」
「請。」
「來人,為方主事準備膳食。」
「但是,吳國公遠在金陵,雖離我不遠,中有濟寧、河南相隔。『鞭雖之長,不及馬腹』,即便我海東與吳國公結援了,或許可為外在的臂助,於我內困有何幫助?我聽說,『攘外必先安內』,內若不穩,縱有外援,又有何益?」
「李察罕為脊,吳國公為腰。竊為殿下計,上策無過先折天下之脊樑,元廷塌陷。再取天下之腰肢,是南北混一。也即是說,擒虎捉鷹的基本原則,應該以滅察罕為先,以取江淮為次。
鄧舍不回答,只是笑,說道:「你且來講講看。」
「李察罕、吳國公的短處是這樣了,那我海東的短處呢?又是什麼?」
「以殿下之賢,以殿下之銳,今又橫渡瀚海,更且擊走察罕,是中原逐鹿之英,又多一雄矣。當其時也,南北莫不顧望,東西莫不狐疑。天下英雄顧望、狐疑者為何?
「為何?臣聞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海東之地,可謂憂患之地是也。臣又聞之,窮山惡水出刁民。我海東之地,可謂窮山惡水之地是也。山既窮,水既惡,地既憂患,則我海東的百姓就沒有什麼擔心可失去的。今主公得山東,是我海東窮山惡水之民,得以從此踏足繁華富庶之中國,主公賞罰又極其嚴明,得有一功,既享富貴。縱然一死,無有可失。
「洪大人所言,固然老成謀國。結盟強援之事,也確實非一言兩語可決。但是,結盟強援之事,實在是也絕不能久拖而不決!為什麼呢?因為我海東如今既已入主益都,便是不管願意不願意,都已經成為天下之臂了。
「現在的形勢,與殿下當初在平壤時是不一樣的。在平壤的時候,殿下與群雄相隔有大海,互相只是為貿易商賈之利,殿下與群雄同時交好也無所謂。現今,殿下既渡海而來山東,與群雄之間的利益,就不但只是商賈之薄利,更關係到了群雄的切身根本之利。
鄧舍笑道:「我聽說,真正的賢人能夠見微知著。洪先生從蛛絲馬跡中,便能夠大胆推斷出天下五雄里,最終存者必為李察罕、吳國公。不管這個推斷對不對,最起碼『見微知著』四個字,當之無愧。方主事與洪先生既然所見略同,可見,方主事應該也是一位高明之士。
「所以,殿下剛才問卑職,結好吳國公,或可為我海東外在之臂助,如何相助我海東內在之空虛?卑職以為,殿下的目光不應該這麼短淺。殿下渡過大海,來到益都,是為了什麼呢?眼下我海東內在的空虛,只是暫時的難處;長遠的發展規劃,才應該是殿下考慮的重點。」
「請講。」
方從哲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說,海東太窮,百姓們連活都快活不下去了,如今一入中原之地,鄧舍又獎罰分明,只要敢打敢殺,就能得到富貴。就算戰死,也沒什麼可損失的。所以,海東的軍隊就特別的驍悍敢戰。
這個地利之短,是沒辦法的。鄧舍點了點頭,又問道:「那麼,如果我海東與吳國公結盟,該怎樣來實現盟約呢?」
方從哲說道:「卑職在山東也久。雖然我進入迎賓館還沒有多長時間,但是在山東有很長時間了,對殿下在海東的作為也早有耳聞。
「民雖少而皆勇,國雖窮而益堅。上下一心,後顧無憂,唯殿下之令而是從。此是為我海東的長處。而我海東的長處,就是李察罕、吳國公的短處。
也就是說,在方從哲的眼裡,如何解決眼下的困境,其實是件小事。最重要的,該是如何趁擊退察罕的機會,把海東的外交方針給確定下來。
至多一個五十步,一個百步。說到底,還是都比富地方的軍隊不怕死。漁陽自古豪俠地,幽燕從來盛用武。這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方從哲道:「卑職又請為殿下分析群雄之形勢。」
「不錯。」
「而李察罕,是我生死之敵也。彼晉冀與我山東,譬如兩虎相爭中原,勢必不能容。我海東又既然與晉冀有此水火不容之勢,那麼,欲接強援,該與誰結,也就呼之欲出,不言可知了。」
「吳國公,占金陵而擁江淮,險有長江之阻,橫斷南北道路,四通八達,下則囊括江南,上則并吞北國,是為天下之腰也。
「你是說,我海東要想渡過眼下的難關,就只能與吳國公結援?」
「我山東是位處四戰之地也。而我山東的地利之短,殿下又已經知道了。所以,結盟強援之事,急不容緩!是欲以海峽為我七寸之斷,抑或欲挾風雲而化飛龍。卑職也人微言輕,不敢多言,唯請殿下決斷之。」
洪繼勛沒有再表示不屑,慎重地說道:「此國家大事,非一言兩語可決。」暫時不表態。鄧舍頷首,又聽方從哲說道:「卑職尚有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