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二章 庭辯

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二章 庭辯

「且夫,我雖少學,卻也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亂而不解,子貢恥諸。說而不富貴,儀、秦恥諸。』我雖然的確是帶著我的三寸不爛之舌,為了給燕王謀利而來到了貴國,但是就我的本意來說,卻絕非儀、秦之流,單純是為了富貴而來的。我之所來,正不但是為燕王,也更是為相助貴國排解憂難而來的。」
殿上安靜,門外細雨聲聲。方從哲提點精神,往前走上兩步,按住衣襟,劈頭第一句話就是說道:「我聽說過一句俗語:『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今以吳之強,與公之賢,乃欲諂媚蒙元,稱臣屬,何以異於牛後?
方從哲又補充道:「現今,東吳雖名為元臣,但是也就像您剛才所說的,您卻也並非就是肯真心地臣事韃虜。那麼,察罕對您的威脅,您就不能不慎重地加以考慮。如果您不借給我海東糧食,便是在察罕之外,又徒然空豎起來了一個強敵。而如果您肯借給我海東糧食,則便是在驅狼吞虎之外,又必然會能得到燕王的感激。燕王之仁,可也是聞名北地的!」
「適才入殿的時候,我這位同伴,時三千的勇武,您是看在眼中了。在我海東,像他這樣的人,車載斗量!放目軍中,比比皆是。是以,我海東雖窮,有這樣的強軍,面對雖盛之察罕,我們卻也絲毫不會畏懼。
「有了這些優勢,若再加上您的壯志,則何止稱越之霸?以我之見,恐怕連那不可言之事,也是全然可以相問!」何為「不可言」?無非問鼎天下。張士誠連連點頭,頗以為然,意猶未盡。他又故意追問方從哲:「以君以為,我東吳之成就,到底可為如何?能達到怎麼樣的程度呢?」
舉出益都一戰的例子,來證明海東的軍強。以此推理,即使察罕再來,估計也難以取勝。
方從哲答道:「適才公之臣下,雖為戲言。我等既為來使,卻也不可不回答之。剛才,那位先生問我等害怕不害怕?從哲實言以相告:從哲之壯,不及勇夫。從哲之力,難以縛雞。從哲所以隨羅公,伴時公,行海路,冒風波,不辭艱險,輾轉千里,馳騁而來到貴地,所倚仗的只不過是胸中的一番浩然之氣。理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自我來吳,百姓對您的讚譽,我在路上多有聞聽。今入殿上,又見到了隨從公之諸君,也全都是名實兼備的賢人。由此見之,是公之據吳,民心所向;公之府中,人才濟濟。『人和』之稱,實則已不用我再多言。
羅國器心頭一跳,急忙轉眼去看方從哲。潘元紹與韓謙的質疑很對,該怎麼回答他們?
陳基啞然。無言以對。
方從哲這話其實就是在說:「我能為你牟取的,只是解決近憂。至於日後,會不會出現與海東交惡,這已經不是我能所說的了。何況,即使真的出現了這種情況,我剛才誇了你們東吳有那麼多的優勢,你張士誠又自認為很有雄心壯志,難道還會怕與我海東交戰么?」
羅國器、方從哲、時三千目不斜視,從如狼似虎的東吳悍卒中間緩步而行,冒雨入殿。
「察罕雖有秦晉之強軍,但是他圖謀山東的想法,我海東已經知道了。海東雖弱,勇士冠絕天下。益都之戰,事起倉促,尚且未敗。更何況如今察罕的志向,我已經知之!如果他再來侵襲,會鹿死誰手?請公自斷。」
張士誠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良久,慨然嘆息,說道:「先生真是雄辯之士。」
韓謙、錢輔,是張士誠的謀主一流。潘元紹,是他的女婿,現管水軍。李伯升,則是他的結義兄弟之一。號稱其麾下第一驍將。留下的這幾個人,確實都是他的心腹親信之臣。
「公有前人吳越君主的志向,那麼,想來是不屑自守的。
他看了羅國器一眼,心想:「重頭戲來了。」
「不助我海東,則吳亡在即。助我海東,則能滅強敵在境外。如果只是為擔憂以後的『養虎為患』,而竟置迫在眉睫的危險不顧。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說您了。是該說您智慧呢?還是該說您不智慧呢?」
「想你們東吳使者來我海東,我家主公殷勤招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待你們使者的情誼,不可謂不深重!
方從哲點了點頭,說道:「『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這是韓非《五蠹》中的話。韓非在後邊總結地說道:『以是言之,夫仁義辯智,非所以持國也。』儒生,也是他所言道的『五蠹』之一。
「人皆言吳人脆弱。春秋之末,以齊、楚、晉三國之強,而吳足以入楚、禍齊、脅晉。越既並吳,山東諸侯亦且惕惕焉。及秦之衰,項羽起於會稽,巨鹿之戰,士無不一當十,呼聲動天地。諸侯從壁上觀,皆惴恐。猶謂吳人脆弱,不足以當秦晉之甲騎乎?猶謂吳人脆弱,不足以懼諸侯與壁上乎!
他聞言之後,不僅沒有發怒,反而面有慚色,轉顧諸臣,說道:「吾並非不知蒙元實為韃虜,是我華夏的仇讎。奈何情勢,不得不稍委曲求全。」
張士誠說道:「適才我臣下所言,是為戲言。三位幸毋見責。」
「我久聞先生的大名,知道先生少受業于義烏黃溍。黃公,大儒,文名四方。若按照韓非的『五蠹』來說,那麼,陳先生所師從黃公學者,豈非無用?試請問先生:平素所學者為何?難道不是儒家經典,聖人之言么?又或者,莫非先生也贊成韓非,真的以為儒生是五蠹之一么?」
這時,殿上諸人沒有再起來質疑,而皆是聚精會神,聽他解釋。
方從哲環顧諸人,頓了一頓,才又說道:「無它,利字使然。亂世之年,人皆圖利。子貢之存魯,確有利與敵國,故此,其能說動敵國,實現『存魯』。子貢之削魯,確無利與齊國,故此,他說不動齊國,致使『削魯』。」
時三千怒髮衝冠,睚眥俱裂,拽著袖子,逼視左右兩側的東吳群臣。東吳群臣沒有人可以回答他的質問,先前站起的兩人,悻悻落座。
「竊為公計,何必在明知察罕未必能夠取勝之時,因為區區粟米,而招致燕王的懷疑?為守一粟,豎一國三面之強敵,智者不取。」
方從哲話音落地,偌大的殿堂之上,一時間,竟然是沉寂安靜。諸人表情各異,有的驚然,有的讚歎;或者低首沉思,或者眉飛色舞。四角燭火飄搖,唯聞其外風雨聲聲。
那人答道:「臨海陳基。」
張士誠整袖、理衣、正座、肅容,誠懇地說道:「吾固有此志久矣。請先生言,放眼天下,以如今的形勢,吾該行何策,以『霸越』?」
次日上午,張士誠令從中出,直接從太尉府下出命令,答應了方從哲的請求,借糧十萬石與海東。
正在此時,門外有客來拜。投了個名剌進來,點名求見方從哲。方從哲打開那名帖一看,見其上一行字:「太原羅貫中。」
「公之一動,天下驚動。若公斷糧與大都,則大都飢;若公絕交與諸侯,則諸侯餓。用一府地養億萬民。試請問公,天下間除了您之外,還有誰人能有這樣的威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即此謂也。
「是我之壯,雖不及勇夫;是我之力,雖不足以縛雞,然而雖千里之險阻,我尚且不懼。何況貴國只是在殿外陳列了幾個干戈之士?雖然勇武,但是要想讓從哲感到害怕,卻還是遠遠不夠。貴國此舉,雖不必說可發一笑,但確難為大方!未免多此一舉。」
踞坐在側席上的潘元紹聞言而起,攘臂發怒,說道:「海東缺糧,地方殘破,朝不保夕。如果得不到俺們的糧食,軍馬再精良,也不會是察罕的對手。自保不及,還用『得一國三面之強敵』的話來嚇唬俺們么?」
又用這句話,用燕王「仁厚」的名聲,來打消張士誠對海東與金陵同為宋臣的擔憂。
陳基與饒介,皆是張士誠府中有名的文士。
「如此一來,設若東吳有事,便如今日我海東求糧的例子,您只需要遣派一個使者,匹馬單車,馳入益都。燕王豈能會不投桃報李?凡有您之所請,必定無有不允!何為『結遠援』,這就是結交遠處的強援!公既結交了遠處的強援,又能做到內量國力,那麼『國削之患』自然而然地也就得到了消弭。是我為公計也。
李伯升抓住了這一點,因此而起身言道:「益都之戰,海東雖然沒有落敗,但是察罕卻打下了濟南,並且全身而退。你說你們海東軍強,這又該怎麼解釋?況且,濟南,是益都的門戶。沒有濟南,益都何以自保?」
西邊有朱元璋的咄咄逼人,北邊又接壤安豐朝廷,距離察罕的勢力範圍也不遠,南邊的方國珍也早已經便投降了蒙元,廣東的陳友定更對蒙元是忠心耿耿。張士誠若不降,則難免要淪為四面受敵的困境。所以,迫於情勢,眼下來說,不得不暫時投降,以此來「委曲求全」。保存國家。
韓謙、錢輔、潘元紹、李伯升諸人皆不由默然。
「又再請觀公之所據。南臨閩粵,北指金陵。佩帶江湖,東瀕大海。此形勝之地是也。而江浙之地,又且河水多而森林茂密,山巒連而地勢險峻。此是又有奇變之資也。形勝者,足以擴土;奇變者,足以自守。
張士誠沉思良久。
給張士誠說過了利,又給他講危害。方從哲言語間,隱隱透出了威脅。如果東吳不肯借糧給海東,就是得罪了燕王。得罪了燕王,難道就不怕海東與安豐並及朱元璋聯手,共取東吳之地么?
明擺著想聽方從哲再說好話。方從哲心領神會,侃侃答道:「若以我看來,韓非子的話雖然無禮,但是卻也有對的地方。若公果肯聽我言,以東吳之此數利,再『行法術于內,而事智于外,則必然治強矣。』」這句話也是韓非子《五蠹》中的話。
「那麼,我就請為公講一講『事智于外』是什麼意思了。所謂『事智于外』,意思就是說該怎麼與諸侯交接。該怎麼以本國的實力,而與天下的諸侯或者交好、或者敵對。我聽說,『結遠援以守其國家。』我也又有聽說,『內不量力,外恃諸侯者,則國削之患也。』
「公有好賢之名,仁義之稱。士若有才,則必折節下之,不以其卑賤為意。人若有德,則必不恥而師之,亦不以其低微為懷。是公之美名,早就享譽中外。南北群雄,誰不聞之?江浙百姓,人皆稱頌!
「吳王濞率江湖子弟起而叛漢,事雖不成,君臣皆為震動。曹魏以漢之丞相,蜀劉以漢之苗裔,而孫氏立國,非漢丞相,亦非漢之苗裔,承三代之烈風,獨以江南為表裡,而竟至能抗衡兩國之強敵。何也?全賴吳人之強橫也。又至東晉,淝水之戰,更一戰大破強秦百萬!以前秦之強,風聲鶴唳。吳人其脆弱乎?吳人其脆弱乎?猶且還說吳人脆弱么?
方從哲瞧了這人一眼,卻是認得,知道他便是饒介。微微一笑,答道:「三寸不爛之舌,可當百萬雄師。三寸不爛之舌,可生白骨,活死人。我帶著我的舌頭,來到貴國東吳,當然是為了燕王牟利。
「牛後」是什麼東西?不是牛尾巴,而是牛「出糞」的地方。這句話,罵人罵得很重了。也許如果換了別的君主,說不定當場就會發怒。要說這張士誠,為什麼人皆誇其「仁厚」,贊其「寬容」呢?確有過人之處。
「公言有壯志,而公又甘為韃虜奴僕。此公自相矛盾處,我實在不解。公若果欲聞該如何『事智于外』,我斗膽,先請公為我解此疑惑。」
「是公有廣地、雄軍,天下之精兵,此東吳優勢之二也。」
「請說。」
他默然片刻,說道:「吾當然為此憂慮。奈何敵強!先生有何言以教我?」
可是,還沒等他開口,突然就聽見左邊席上,有一人按幾起立,高聲說道:「三位偽宋之賊,來求見我大元之太尉,不知所為者何?請問你們,剛才可見到我布列在殿外的勇士了么?你們害怕了沒有?」
「什麼是『結遠援』?遠交近攻。什麼又是『國削之患』?單純地自恃有強援的幫助,而看不清楚真正的大勢所趨,這就是不自量力,必有『國削之患』。方今天下,君臣土崩,上下瓦解。元失其鹿,群雄共逐之。
「若公有此勝志,則聽我之言,『霸越』可成。若公無此勝志,抑或公有此勝志,而卻不肯聽我言,則『吳破』必矣!」
入得殿內,天光陰暗,四角點起了油燈、蠟燭,眼前一亮。只見殿宇深深,佔地甚大。兩側放滿了案幾,有數十人或坐或立,居處其後。這些人里,有穿戴儒服的文士,也有披掛鎧甲的武將,或老或少,有美有丑。本來喧嘩不堪的殿上,此時因三人的入內,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諸人目光灼灼,視線盡皆放在了他們的身上。方從哲大致地灑眼掠過,見正中主席坐了一人。
饒介坐下。右側又有一東吳士子站起,嘲笑說道:「你這是在以子貢自居了?但是,難道你就沒有聽說過『子貢辯智而魯削』的故事么?」
「公之所據,枕江而倚湖,食海王之饒,擁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賦所出。吳郡之於天下,如家之有府庫,人之有胸腹也。是公有府庫膏腴之地,佔據天下胸腹要害,自有爭雄天下的資本,富庶自不必多言。
「公如果肯救海東,則是為『高義』。海東雖得其救,外有秦晉的察罕。公坐山而觀虎鬥之,大利也。義救困燕,威卻強秦,不肯去這麼做,不務此,而卻是目光短淺,只去可惜區區的粟米,專務粟米,則為國計者過矣。
張士誠沉吟不語。
羅國器是正使,按理說,應該需要先說話。
「難道這就是有『仁厚』之名的張公,接待客人的方法么?」
再誇獎東吳民風果決,軍隊敢戰。張士誠撫須而笑。
不待細看,料來定為張士誠無疑。三人前後行禮,跪拜說道:「海東使臣羅國器、方從哲、時三千,見過張公。」
三人起身,方從哲偷眼相看,見那說話之人,正是主座的張士誠。隔得也遠,光線也不好,瞧不太清楚張士誠的面貌。只見他坐姿慵懶,一手支頭,一雙眼中時有光芒閃過,似乎也正在細細地打量他們三人。
方從哲分別從幾個方面,分析了東吳的長處。他雖然說是請為張士誠「分析東吳的優劣」,對東吳的劣處卻是隻字不肯提及,至此,做出總結,他說道:「是公據東吳,國富、雄軍、形勝,有天時,有人和。
羅國器說道:「我等遠來,負有王命。雖艱險,不敢辭。」
張士誠哈哈大笑,頗為自得地說道:「要論『人和』二字,確實也不用你再多說。」他雖然要論軍強,或有不及朱元璋、陳友諒,但是如果要只來比較「仁義」美名的話,他卻是一直對此都極為自詡的。
「我也愚陋,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個地方的人脆弱而竟可以至此的!『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人性好武,風氣果決,視死如歸,戰而貴詐,此東吳之舊風也。
「又且,蒙元者,韃虜之屬也。自蒙元入中國,蹂躪百姓近有百年之久。上國衣冠,盡數淪陷。聖人典籍,不復再存。公以英明神武的天資,才為世出,崛起民間,如今既然佔有了膏腴強橫的吳地,卻為何不思為我漢兒出力,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竟願為戎狄之奴,甘做幫凶!致使祖宗蒙羞,聖賢為恥。我雖不才,卻也是竊為公羞之!
左側席上又一人起立,仰頭大笑,說道:「偽宋之王,也敢自稱王命?以吾看來,亡命之徒倒也還差不多!叛逆之賊,也居然膽大!真是不知死活。」喝令殿外的士卒,惡狠狠地說道,「來人,即將此叛逆之賊綁了出去!立斬殿外。以示我忠臣不肯與賊子共立的意思。」
「但是貴國人文薈萃,承續前賢之智,作者往來,綿延數代不絕,是賢士能人輩出的地方。如果我的言辭真的只是對燕王有利,而對貴國有害,貴國的能人志士難道會聽不出來么?若能聽的出來,先生又何懼之有?
再又又誇獎張士誠有美名,有「人和」。
張士誠好文不假,沒讀過《易經》。詢問過了這句話的意思,他大點其頭,說道:「正是,正是!吾的心意正是在此!」
韓謙卻是不屑一顧,發出嗤笑的聲音,說道:「潘公所言甚是。海東自保不及,還想來威脅俺們東吳?」他調侃似的,學方從哲的語氣,說道,「俺倒是也還想請試問一下你,若我東吳不肯借糧與你們海東,燕王恐乎?你們朝不保夕的燕王會不會因此而恐懼?」
先誇獎東吳富庶,地方有錢。張士誠面有得色。
張士誠實事求是地說:「海東軍卒,稱雄東北。益都一戰,足可與察罕相抗。」
方從哲又向張士誠說道:「子貢一出,而能『霸越』、『破吳』。
羅國器聽說了這個消息之後,對方從哲說道:「中涵之才,勝我十倍。等到你我回到了益都,我必會大力向主公推薦。」細細回想方從哲的辯辭,一夜過後,猶覺酣暢淋漓。再細想初入太尉府時,受到東吳群臣刁難的過程,更是猶覺驚心動魄。連連讚歎,對方從哲甘拜下風。
張士誠哈哈大笑,他還是很有些王者氣度的,說道:「誠然此理!你接著往下說。」
方從哲也知道,張士誠不可能會因為他的一句話,便將群臣盡數屏退。畢竟,兩方彼此分屬兩國。而且他的本意,也並不是真的就想張士誠把群臣悉數退去,他只是想把其臣下中忠誠蒙元的那些人趕走而已。留下的既然是張士誠心腹,意圖已然達到,不必再吞吞吐吐了。
「放眼天下,如今,公據有吳越之地,此天下糧倉。若論形勢,實在已遠勝古之春秋吳越。只是,形勢雖然勝過了古之春秋吳越,我所不知道的,卻是不知道公的雄圖壯志是否也一樣勝過了古之春秋吳越的君王?
「再請觀公之所據,南抵紹興,北逾徐州,近乎濟寧之金溝,西距汝、潁、濠、泗,東薄海,二千余里,帶甲數十萬。
羅國器以目視方從哲,方從哲不動聲色,咳嗽了一聲。時三千挺胸出列,叫道:「甚麼叛逆之賊?甚麼自稱忠臣!好沒廉恥,兀的顛倒黑白。遮莫你們東吳的使者,就從沒去過我海東么?遮莫你們東吳的使者去到了我海東的時候,我家主公對待他們,也是不由分說,即便威脅以斬殺么?
方從哲坦誠地說道:「我今來說公,雖是為您牟利,但我畢竟是海東人,不可能賣國以求榮!至於察罕滅后,會怎麼樣?這已經不是我可以向您說的了。但是,即便日後或許真的會出現東吳與我海東為敵的情況,以公之賢,以松江之富,以吳人之強,難道您就沒有半點取勝的自信么?」
張士誠困守東吳,有一個遠憂,也有一個近慮。他的近慮,便是朱元璋。肘腋之大患。他的遠憂,他所以不得不降元的原因,卻也正是察罕。察罕佔據了河南,隨時可以南下。如果他南下,危害更勝朱元璋十倍。
說客說人的說辭,向來都是只說人優,不言人劣。方從哲可謂深得其中三味。他瞧了眼張士誠的神色,又說道:「又再請為公言人和。」張士誠昂首而坐,聲若洪鐘,一揮手,充滿氣勢地說道:「君請言之!」
「天下之卿相人臣,乃至布衣之士,莫不高賢公之處仁行義,皆願奉教陳忠於前之日久矣。」
「如果海東滅亡,而對公有利。我便請求您不要借糧給海東。如果海東滅亡,而對公不利,則唯請公圖之。削弱了海東就是壯大了察罕,壯大了察罕就是對您的威脅。我的看法就是這樣,請您好好地考慮一下吧。」
他話雖說的委婉,實際上還是在諷刺張士誠的此舉未免有些貽笑大方。
「我聽說,最上策的不是在本國內打仗,而是驅狼吞虎,滅敵在境外。那麼,又該如何驅狼吞虎,滅敵在境外呢?我又請試問公,以為我海東如何?」
一個略顯遲鈍的聲音,隨之響起,說道:「諸位使者從海東遠來,不需多禮,都請起來吧。」說話人的聲音並不大,卻很厚重,並且帶有濃厚的江浙口音,回蕩在寬廣的殿堂之中,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而如今,俺們漂洋過海,千里迢迢,遠來平江。你們不殷勤接待也就罷了,卻竟將俺們空閑投擲,居然見也不與相見。不但不與相見,好容易見了面,還偏在外頭擺放下士卒。擺下士卒也就算了,入了你們的殿內,你們還又吵吵嚷嚷,喊打喊殺。問俺們害怕不害怕?真可發一笑!
「假設以南北而論。江南的群雄,不外乎公、朱元璋與陳友諒三人。北地的群雄,也不外乎燕王、察罕、孛羅此三人。余者不說,又只說公、燕王與察罕。察罕之境,臨海東而接東吳,勢如巨虎,虎視兩端。昨天,我請您想一想,誰是今日之曹操?察罕,就是今天的曹操!
「『如何驅狼吞虎,滅敵在境外?』若以察罕為虎,則我海東,即為狼也。公若欲滅強敵在境外,非用我海東不可!」
右側席上,又有一東吳臣子起立,以手指點,斥責言道:「偽宋之賊,也好意思自稱浩然!你的浩然之氣是什麼?就是丟棄仁義,用你的三寸不爛之舌,為你偽宋之燕王謀利,而置我東吳于險境。不但想要敗壞我主的忠臣美名,更是想要擾亂我主的國政么?」
——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說之。齊人說:「子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為界。
「並且,今公坐擁江浙富庶,視海東缺粟而不肯幫忙,則海東必然生疑。海東又與強吳同歸宋室。公是守一粟,而得一國三面之強敵。」「一國三面」,金陵、安豐與海東。
他聞言點頭,做出來一副瞭然的表情,說道:「如此,則公的苦心,我知道了!您這是在『以迂求直』。正如《易經》上說:『尺蠖之屈,求其信也,龍蛇之得以存身也。』」「信」,即「伸」。暗以「龍蛇」比喻張士誠,不動聲色地又給他拍了一個馬屁。誇獎他能屈能伸,可稱為大丈夫。
「鑄山煮海,國用富饒。這就是東吳的優勢之一。」
就算韓非子說的都是事實,子貢確實雖經出使而不行,導致了「削魯」的後果,但是他卻也的確有過「存魯」的成績,這又是為什麼呢?
方從哲接著剛才的話,又說道:「沒有圖謀敵國的志向,而令人疑之,拙也。有圖謀敵國的志向,使人知之,殆也。此兩者舉事之大患。察罕圖謀我海東的志向,已為我所知,可知其『殆』。而東吳沒有圖謀我海東的志向,卻因為不肯借我糧食,而非要使得我海東生疑,是可謂『拙』。
韓謙陪坐一側,聽了多時,此時不以為然地插口說道:「你這話道理是不錯。但是,你說來繞去,還是想求俺們借糧與海東。如你所言,海東的士卒如此善戰,俺們又借了糧食給你們,縱然你們最終可以戰勝察罕,難道俺們東吳不是養虎為患了么?」
方從哲問道:「請問先生何名?」
「天時不與,上有韃主,察罕身不由己,雖全身而退,何足以憂?人和不與,側有孛羅,察罕顧盼失措,縱得濟南,何足為慮?」
方從哲立在大殿之中,冷風從外而來,捲動他的衣袖,颯颯作響。他不慌不亂,笑了一笑,先沖潘元紹點點頭,再安詳地回答韓謙,說道:「君子不恐!」回答過了潘元紹和韓謙,然後再又依舊對張士誠說道:「潘公與韓公此言,看似不錯。實則大謬不然!
錢輔坐在韓謙的對面,他也是不停地搖頭,說道:「然而,終究還是『養虎為患』。」
方從哲答道:「我先請為公分析東吳的優劣。」
方從哲答道:「所謂『事智于外』,牽涉國之稱霸。是軍國重言,不可輕入別耳。我聽說『君不密,則失其國。』公若果欲想聞之,則請公先屏退左右,然後我可以與公從容言之。」
方從哲又說道:「韓非之言,是辱我儒生。『子貢削魯』,其事之真假,姑且不言。就算確有其事,『子貢說齊而不行』。但是,卻又有前賢言道,『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是何理也?」
方從哲豈會不知此理?他是明知故問。因為不把這層關係挑透,他接下去的言辭便沒辦法講。
「以察罕之強,坐擁關內之地,半天下,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粟積如山,車馬萬乘。以至虎賁之士,跿跔科頭,貫頤奮戟者,不可勝數!較之昔日的曹操,猶自更勝三分。非只為我漢人之仇讎,亦誠為公與燕王之強敵。試請問公,對此,您平時就沒有過憂慮么?」
再又誇獎東吳有天時、地利。張士誠聞言聽后,深覺有理,很是贊同。不覺壯志勃勃,手握腰邊短劍,挺胸直首,睥睨左右。有王者之姿。
張士誠屏息凝神,說道:「我知道『行法術于內』的意思。但是,『事智于外』,該如何行之?」
「不屑自守,如何擴土?竊為公計,公既有江淮,南臨閩粵。是上可以越淮河,進取中原;下可以扣閩粵,規復南疆。進亦可,退亦可。『地利』二字,誠哉斯言!時當亂世,群雄爭起,恢復中華,是公又有天時。
子貢的出使,儘管其最根本之目的,是為了保全魯國,但是按照他的計策,也確實造成了「強晉、霸越」的附帶作用。也就是說,他的計策在「存魯」之餘,也確實存在有幫助敵國的一面。這也就是為什麼他能夠說動敵國,最終實現成功「存魯」的原因。既利己,又利人。
「絕交與諸侯」,暗指張士誠納糧給朱元璋的事情。張士誠打不過朱元璋,所以早些時候簽下了條約,他需得年年進貢糧食與金陵。這本是丟人的事兒,力不如人,近似俯首稱臣。但從方從哲話里說出來,反倒成了張士誠「威勢」的一個表現。「一府地養億萬民。」同時,用「諸侯」而不用「金陵」,似乎也就還有了一點海東使者的此次前來,也正是為了請求東吳借糧的意思在內。
「如此言之,則天時、地利,也是盡在公手了。此是為東吳優勢之三。」
方從哲慷慨激昂,猛地擊打雙掌,說道:「然也!秦卒雖強,被甲胄以會戰。我海東雖窮,戰士們卻不穿鎧甲、赤裸上身就敢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若以我海東之卒與秦卒相比,便好似拿孟賁之與怯夫相較!
張士誠屏退群臣,只留下了韓謙、錢輔、潘元紹、李伯升等人,說道:「此數人皆吾心腹,不需退去。先生有何言語,但請直言吧。吾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