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八章 菩薩

第七卷 補天手段略施展

第三十八章 菩薩

姬沖得意洋洋,也是抱拳遜謝,故作謙虛。正走間,聽到前邊街角鑼鼓喧天,路上行人很多都熙攘著奔跑過去。他便在馬上,隨手拽住一人,問道:「前頭是誰?遮莫是哪個大官人出街走在這裏了?好大的聲勢。」
姬沖點了點頭,放開了他,與小廝說道:「俺以為是誰,卻不料是個假和尚!也罷,既順路碰上,你們且隨俺也去瞧瞧。」
姬沖大大咧咧,也不藏短,直言相告,說道:「卻是昨日,在迎春園,撞見一個東街上的潑皮,不開眼,非要與小爺搶一個新才來的高麗倌人。小爺一怒之下,與他鬥毆。那廝倒也好漢,雖被小爺打了他一個『落花流水春去也』,也給小爺的臉上來了一拳。就此落下個烏青。」
時三千得任王府侍衛軍千戶,自然更也不需多講,雖然一樣還都是千戶銜,看看畢千牛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這時,姬宗周既有相召,那姬沖卻也剛好,今日倒是在家,即轉朱閣、過庭院,來入書房。拱手一揖,說道:「剛才聽小廝說,父親大人有召。正是吃飯時候,大人不去吃飯,反叫俺來,不知是為何故?所為何事?」
姬沖這才上前,問道:「到底何事?請大人說吧。俺『洗耳恭聽』。」對他的陰陽怪調,姬宗周只當不聞,說道:「待飯後,你且去揀選幾件物事,不需要太貴重,只要顯得有人情味就行了。給方從哲送去。」
「你說你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的時候,一帆風順;說在今日主公手下的時候,卻步步荊棘。你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大人,請你出去在街市上走一圈,就不說行省、分省的官兒怎麼看你,便連那百姓,也都十個裡邊有四五個都在說您是『今時的馮道』。
轉過街角,只見無數人頭擁擠。
隨著地盤的擴大,境內的賢人越來越多,前來投奔的有才之士也是越來越多,行省內有正規編製的官員就那麼多,連帶分省在內,宰執、行院、行台的職位也就那麼多,數量有限,不可能每個前來相投的人都能得到合適其才學與身份的任命,所以創辦這麼一個集賢院,不給其實權,但是給其清貴,尊崇之,並且時刻隨行左右,凡遇到疑難的問題,又可以隨時都能用得上他們的智慧,不但是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兩全其美。
「且罷了。小爺又沒吃虧。那廝也算條好漢。知道了小爺的名字后,下跪求饒。家君常教俺,做人,不可『欺人過甚』。便權且放他一馬。」姬沖雖藉助姬宗周的權勢,為人也霸道,但卻也不是一味恃強欺人的。瞧見對方「算是條好漢」,也就願意放過那潑皮一次。
「你不知,方從哲剛被主公升遷任了集賢院參議。」
姬宗周拿眼一看,見姬沖穿戴的還算整齊,只是眉梢眼角,不知為何,卻有一點的烏青淤跡。
「乃公」,乃,即是你;公,即是父親。換成市井話,就是「你老子」的意思。這真是把姬宗周給氣急了,鐵如意揮的虎虎生風。
五品,可不是小官兒。
姬沖說道:「怪哉!老何何時回來了?卻也不來尋俺,與俺說話。」
要知道,原任行省左右司郎中的吳鶴年,權力雖大,但較其品秩,也只不過才是「從五品」。而一向深得鄧舍重用的顏之希,從益都知府改調去任的行省左右司員外郎位,更也才只有「從六品」。鄧舍的這道令旨一出,益都上下,稍微敏感的人,頓時便即知曉:海東又將要出一新貴。
姬宗周只得把上午發生在朝堂上的那一幕告訴了姬沖。說完了,又長嘆一聲,說道:「想老父我當年在前毛平章、士誠府中任職的時候,真可謂是一帆風順!不敢說要風得風,但至少從沒過坎坷。怎麼換了在主公手下任事,就步步荊棘了呢?一不小心,就動輒出錯!」
姬沖一撇嘴,也不與姬宗周爭辯,只說道:「大人喚俺來是為何事?俗諺雲說:『吃千吃萬,不如吃飯。』一天不吃飯,人就餓得慌。大人不吃飯,俺卻還餓著呢。有什麼事兒,就請快說了吧。」
他瞧了姬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沖兒,你是咱們姬家的希望,是老父的長子。以後,學點好!現在也還不指望你為咱們姬家生光,但是最起碼,你也要學會體諒一下老父的難處與老夫的苦處!這分省宰執,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尤其居官在亂世,更是不易!沖兒,老夫的這些話,都是肺腑之言。我怎麼會害你呢?你要,……」
「前毛平章與士誠,一個是來益都人生地疏,一個是胸無大志,所以一個得借重您,一個也要重用您,您當然就能一帆風順。而當今我海東之主公,卻與前毛平章與士誠都不同,海東人才濟濟,如今擊走了察罕,在益都也算是漸漸立足已穩,更重要的,燕王殿下,更且是一位有雄圖偉略的主君。您說,就以您『今時之馮道』的美名,您怎麼能不步步荊棘呢?那老方,為何不任蒙元的官兒?也不任士誠的官兒?偏偏就任了主公的官兒?『進取之臣,不事無為之主。』這是老方說的原話。主公是有為之主,可是您呢?您是『進取之臣』么?您怎麼能不步步荊棘!」
千百的百姓中間,有一乘小轎,前頭二、三十和尚開道,後邊又有三、二十道士殿後。又是磬、又是鑼,敲鑼打鼓。更有好幾面的旗幟,高高豎立,伴隨慢行。有的旗幟上寫著:「總理益都諸教。」字大、墨深。有的旗幟上則寫著:「得道活佛轉世。」銀鉤、鐵畫。姬沖笑與諸小廝說道:「裝的恁像,忒也好笑!除了一個『般若波羅蜜多』,他還會說些甚麼?」
只不過姬沖這人,到底年歲小,又仗著姬宗周的勢,這幾年,多少豪門破敗,偏偏他姬家青雲直上,在山東一省,可稱炙手可熱,多少人巴結,多少人討好?他也就因此而養成了一個浪蕩公子的性子。
兩道令旨發出,很快,姬宗周也就知道了。他當時正在府衙裡邊辦理政務。雖然在知道方從哲得任集賢院參議之後,嘴上沒說話,卻因為上午在朝堂中的那一幕,心裏會不會犯點嘀咕?卻也就非外人可以知曉了。
「有何別情?請大人明示。『人無不可對人言。』大人不說明白,俺這禮物咋給老方送去呢?不明不白,未免糊塗!」
看人潮人海,姬沖居高臨下,不經意,人群中卻瞧見了一個熟人。年當三旬,正值壯歲,引了兩個伴當,在人流中低頭行走。可不就是原先朱元璋派來給小毛平章燒火做飯的何必聚么?鄧捨得了益都后,何必聚就轉去了金陵。卻不知何故,如今又回來了。看他幾個人行色匆匆,似是往柳前街而去。柳前街,即為是士誠之舊臣聚居的地方。
「無緣無故,給老方送甚麼禮物?」
日則走馬鬥雞,夜則流連風月。總醉里仰頭,蘭台上白眼望青天;常興緻起來,在街衢橫衝直撞。不以讀書向上為志,唯以遊山玩水為業。結交了許多的市井豪俠,認識了無數的粉蝶流鶯。凡殺豬屠狗之輩,倘有一絲半點的意氣,必會與之稱兄道弟。凡青樓賣笑之流,若有半點一絲的容貌,必擠破了頭、務要成為入幕之賓。一擲千金、驕奢傲慢。
「罷了,罷了。老夫不和你這小畜生一般見識。你且近前,我有話說。」
雖已將將入夜,街道上人還是不少,熱熱鬧鬧。
集賢院,與早先設立在平壤的清華館類似,也是鄧舍專為招攬士子、有才之士而設置的一個館閣。只不過比清華館高了一等。又同時,清華館是歸行省直轄的,而集賢院卻不歸行省管,卻是直接對燕王府、也就是直接對鄧舍本人負責。在任職方面,倒是與清華館一樣,內分設有兩級。最高一級稱為「學士」;次一級稱為「參議」。學士從四品,參議正五品。
「活菩薩」者,趙忠是也。鄧舍任了他為總理益都佛、道諸教事宜。趙忠此人,臉厚心黑,去管理佛、道諸教正是最合適不過。做的風生水起。一邊大規模地裁剪出家人,迫使和尚、道士們還俗;一邊還沒有惹起信男信女們的不滿。他本蒙古薩滿的學徒出身,不知從哪裡聽來了些許佛教經典的演繹,學會了一點「如是我聞」,搖身一變,儼然得道高僧。
姬沖見勢不妙,三兩步竄出去,一溜煙兒跑出去好遠,扭頭看姬宗周沒追出來,才放了心,仍舊又是撇了一撇嘴,說道:「但去做,還怕人說!」到底姬宗周是他父親,父親有命,不可不從。不等吃過飯,他即選了幾件物事,叫了三四個小廝,騎上高頭大馬,徑自出門前去方府。
那人是認得他的,雖然心急,不敢不答,說道:「大郎不知,不是大官人出街,卻是今日正該活菩薩給信男信女們講經。要往城西的大寺廟裡去。剛好走經這裏。街上的人們,都是跑過去想要看看活菩薩的。」
知子莫如父。姬宗周對他的這個兒子,那絕對可算是非常了解的。一看即知,必是又在外頭闖了什麼禍,沉下面色,嚴厲地斥責說道:「二十弱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賴老父的情分,主公前不久才剛拔擢你去任了鑄幣局的都事,恩寵不可謂不厚!你不兢兢業業,偏生還整天在外頭鬥雞走狗!看看你的樣子,成何體統!不但有失觀瞻,走出去給別人一看,人家都會怎麼說?鐵定指指點點。更是大大丟了我姬家的面子!」
姬宗周氣的,鬍子都亂是發抖,伸起手,指著姬沖,罵道:「看你什麼德行!難道這就是兒子在跟父親說話的時候,應該有的態度么?」回手就往案几上去摸。案几上放的有鐵如意、案几上放的也有石硯台。
大郎者,姬宗周的長子,名叫姬沖。剛過了弱冠之歲,年有二十一二。年歲雖小,卻因了姬宗周的關係,早就在毛貴當權益都的時候,便已經在省中任了有一個小官兒。再經過王士誠、鄧舍的先後入主益都,對姬宗周都是大加籠絡,姬沖的官兒也就隨之水漲船高,較之最先,不但沒有降低,反而多有提升。現為益都分省鑄幣局的一個都事。大大的肥差。
《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是佛教的一個經典。沒多少字,百十字上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即是此經中的名言。趙忠,還真是如他所說,不管去哪兒,不管開的甚麼盂蘭盆會,從來倒頭說的都是只有此經。
別看姬衝浪盪公子,眼光見識倒還是不錯。話說的有理,姬宗周卻聞言大怒!被姬沖氣的臉色刷白,猛的站起來,站不穩,險些跌倒,抄起案几上的鐵如意,就往姬沖的身上打去,痛罵道:「『今時之馮道』?無法無天的小畜生!有你這麼對乃公說話的么?你這是在辱罵乃公么?」
「東街潑皮?倒也可惱!大郎,您一句話,咱去尋他報仇。」
雨水漸漸地停了。冷風輕吹拂面,空氣冰涼清新。姬沖與諸小廝輕裘肥馬,招搖過市。路人看見他,有頓時嚇了一跳,慌不迭驚惶竄走的,也有笑臉相迎,上前來殷殷勤勤與他相打招呼的。更有較為相熟的,也瞧見了他眼角的烏青,不免笑問一句:「大郎,又何處惹事了?」
只知道傍晚散了堂后,他回到府中,先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待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飯好,下人請他去吃,他也不去,只說:「叫大郎來。」
姬宗周有苦難言,只道:「其中另有別情,你不知道。只管聽了我的吩咐去做。」
前幾天,有一回,也是因為姬沖在外邊鬧了事,姬宗周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罵他不讀書。是以,最近這陣子,每當再見到姬宗周,姬沖總是「出口成章」,幾乎每句話都會引用一句古人、古書或俗諺中的言語。看似好像是想以此來在明面上表示他「謹遵了父教,日常閑余開始常有讀書了」,實際上,卻是針鋒相對,無非是在向姬宗周暗示他絕非是不讀書之人。
益都城中,十萬百姓,人皆稱之為「小霸王」。分省上下,三千衙內,無不視其為帶班的領袖。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小霸王、姬衙內。
路人聽了,少不了高聲稱讚:「大郎真有家教,端得是有容人之雅量。」
「老方陞官,倒還真是快。話說回來,大人也不必因此就給他送禮吧?要非是俺認識了他,把他推薦給大人;又要非是大人賞識他,又把他薦舉給了主公。他老方再有能耐,怕也難以一月連升數級吧?『感恩圖報』,此人之常理。依俺看,大人完全不必給他送禮;在家裡等著,該他給咱們送禮才對。」姬沖認識的人很多,方從哲也就是他推薦給姬宗周的。
姬沖稱呼他為「假和尚」,倒是不錯。沒剃髮,不戒律,但是他就是有本事,扮出一幅莊嚴寶相,讓信男信女相信他就是高僧轉世。也正因此,一有出街,就搞得全城都是驚動。姬沖與諸小廝們,驅馬過去觀看。
他是益都城內出名的衙內,何必聚在益都時,也常與他來往的。他卻是想去打個招呼,忽然心中一動,轉了臉,只作沒瞧見。也不知又想些甚麼。只管先去方從哲家裡。見過方從哲,夜深出來,轉去了李首生府上。
姬宗周忍了怒氣,緩聲說道:「你且過來,我不誆你。」
姬沖往後退了兩步,不慌不忙,說道:「大人若是惱了,牆上掛的有拂塵。俺這就脫了褲子,任大人打兩下、出出氣就是。那鐵如意、石硯台可千萬莫要拿起。東西太重,打在身上不是頑的。夫子說:『小棒則受,大棒則走。』大人若是定要去拿那鐵如意與石硯台,俺可是就要跑了。」
下午,燕王府傳出兩道令旨。其一,擢方從哲入集賢院,任參議;行分省左右司都事事。其二,調時三千入王府侍衛軍,任千戶。
「你,你!」姬宗周怒目而視,姬沖面色不變。過了好半天,姬宗周無奈,實在拿他這個無賴兒子沒辦法。只得長嘆一聲,說道:「家門不幸,生有逆子!」姬沖嗤笑一聲,應聲回道:「『養不教,父之過。』」
方從哲原為迎賓館接待,一個剛剛九品,才入流的小官兒,先是因以策對卓異而被拔擢為分省左右司都事,並被選為出使浙西的副使;接著因出使有功,回來還不到兩天,就又被升遷為集賢院參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連升何止三級,一下子就跳到了五品。
與方從哲等一直說話到飯時,又留了飯。
細論起來,也就彷彿前朝的翰林院。唐憲宗以來,以及有宋一代,宰相多從翰林院中遴選。人皆視入翰林院為清貴之選。何謂「清貴」?地位高,但是又沒太多雜七雜八的事兒,較為清閑。一個專門的人才儲備庫。
話沒說完,姬沖截口說道:「大人,俺有點小小的見識,不知當說不當說?」姬宗周愕然,不知他為何意,說道:「且說來。」
集賢院的職轄範圍,包括了文學、圖書、起草令旨;以及參謀日常政務、贊畫重要軍機等等。也可以說,這就是鄧舍的一個幕府。既有秘書的成分,也有參謀的許可權在內。可謂是燕王府的「智囊」與「謀士團」。
「說話倒是行。『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大人,你可且莫要誆騙俺。哄的俺近前了,又抄起大棒揍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