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三十七章 齊頭
「可惜卻不知禮。」
「奉燕王書信，請吳國公觀看。」
「吳國公又令閣下為文，禱於上帝，閣下揮筆立就，其中有言寫道：『倘元祚未終，則群雄當早伏其辜。某亦在群雄中，請自某始。若已厭元德，有天命者宜歸之，無使斯民久阽危苦。』這真是質樸到極點的實話！
「上將軍徐達言簡慮精，令出不二，與下同甘共苦，以故所向克捷；懷遠常遇春，沉鷙果敢，善撫士卒，因此摧鋒陷陣，未嘗敗北。又有濠州湯、耿、顧時、郭興、陳德、唐勝宗、陸中亨，定遠兩馮、吳氏昆仲、華雲龍、藍玉，巢縣二廖，泗州胡通甫，等等諸將，皆以勇略聞。
「能建出這麼堅固的兩處營壘，實話說，非俺一人之功。平壤講武學堂里出來那些的小子們，著實也給俺出了不少的主意，提出了很多不錯的意見。軍中稱他們為『燕王門生』，果然名師出高徒。和他們一比，俺可真的是便自覺好像老朽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吾衰矣。哈哈。」
金陵「檢校所」，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與海東通政司相仿，是特務機構。只不過，海東通政司主要針對外部，而金陵檢校所重點針對內部。本名「拱衛司」，是朱元璋早就設立的，專職監視、偵查、鎮壓官吏的不法行為。這其實也就是後來明王朝錦衣衛的前身，任職其中的官員都是朱元璋的親信文武，被稱為「檢校」，包括「風聞之事」，也可「奏聞」。
方從哲微笑不變，卻只是負手而立，看著他，仍舊不肯說話。
室內諸人各自坐在席上，姿態各異，有的半躺，有的飲茶，有的手指在案上輕敲，有的正襟危坐，視線卻紛紛投注，都集中在了才站起的那人與方從哲的身上。但見他兩人對立，一個仰頭大笑，一個抿嘴微笑。
……
「不辭千里，來金陵何事？」
笑聲不絕。
方從哲先是出使松江，又接著出使大同，可謂出使的經驗已然十分豐富。對范常這番話的用意當然清清楚楚，不外乎炫耀本國的實力。
「請問君子姓名？」
聽方從哲把場面話說過，楊憲重整旗鼓，再聚中氣，二度仰頭又是一陣大笑。這回他學聰明了，笑了沒兩聲，也不指望再等人詢問，便就收聲，面色一正，說道：「方使，……」長篇大論剛開了個頭，方從哲似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再又插口，說道：「
要想當個好的說客，首要一個條件，就是得「知己知彼」。
范常為人比較樸實，聽了方從哲的稱讚，倒是沒有什麼得意的神色，謙虛地說道：「我主麾下，能人輩出。定遠李、胡，策事多中；高郵汪朝宗，廉明持重。傑出如四先生，善辯如孫伯融。朱允升提綱挈領，陶主敬忠厚長者。此皆文臣中之出眾者，武臣更是燦如繁星，數不勝數。
「我，……。俺！」那人措不及防。方從哲有問，而且問的很合理，問他姓名。兩個人對話，總得知道對方是誰。他不能不理，無奈之下，只得把話頭咽下，呼了口氣，回答方從哲，說道：「在下太原楊憲。」
牆壁不是很高，只有一丈多。
開了兩個門，一個在前邊，一個在後邊。從後門出去，走不多遠，還有兩個較小的營寨。這兩個營寨是反擊用的，等到戰時，其中也會駐紮少量的軍卒，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羅國器稱之為「戰卒」，而同時把負責守營的士卒稱為「守卒」。遇到敵情，「戰卒」出擊；「守卒」守營。
這兩處設置在高地上的營壘雖然都不很大，但是如果用之得當，五百人足以能頂住數倍之敵的攻擊。只要敵人無法將這兩處營壘徹底拔下，那麼他們對棣州的進攻就必然不可能會集中所有的力量。
「金陵確實群賢畢集，但是可惜，……」
天空上大雁飛過，高地中軍旗飄飄。
而「陶主敬」，則指的是陶安。其實陶安的年齡並不大，現在也不過三十多歲，但有長者之風，十分的忠厚淳樸。
這就算進入正題了。發笑之人昂起首、挺起胸，收縮丹田、把中氣聚足，正欲待開口，方從哲突然問道：「請問先生姓名？」
中間的核心部分呈方形，便於屯駐部隊、囤積物資；兩門的出口處部分是長方形，有利士卒行動；其餘部分和營寨的外觀一樣，也都是曲折形。
「閣下之名，從哲早久仰之。」
金陵城，吳國公府，側室內。
「原來閣下便是范子權，從哲久仰大名。昔年，吳國公得滁州，聽說閣下杖策謁軍門，面陳謀略，稱：『滁州雖好，畢竟山城；舟楫不通，商旅不集，又無險要可守，非久留之地。』因諫言吳國公攻打
羅國器從軍有幾個轉變。先是被迫「從賊」，從一個文弱書生轉職做了帶兵的千戶；然後依附鄧舍、成就高位。到底他本是儒家子，乃一門心思想要再轉迴文職。代表海東出使了兩次，也做了幾件治民、理政的事兒，但轉回頭來，現如今在棣州，卻依然還是未能脫去率軍征戰的宿命。
高地上的地形較為起伏，所以立在其上的牆壁也隨之凹凸曲折，頗似棱堡堡壘。整個營寨有十幾個牆角，這些突出的牆角固然是攻擊的對象，但是它也能更容易得到附近牆角的火力支援，比矩形城池的防守要更有利一些，有利組織火力，易守難攻。能使五百人的力量得到最大的發揮。
「定遠李、胡」，指的是李善長和胡惟庸。雖然朱元璋手底下的文臣各地都有，但文臣之首，卻依然還是他的老鄉。
「大人文武兼備，深通攻守之道。有此兩營在此，我棣州城必固若金湯。」
但在見朱元璋之前，方從哲先被引入了一個側室。室內坐有數人，皆儒生衣冠，或老或少，有丑有俊。先有一人站起問道：「客從何處來？」
「千山萬水，行經千里。從哲是從益都來。」
「汪朝宗」，則說的是汪廣洋。「四先生」，是劉基、宋濂、葉琛、章溢，他們四個都是浙江人。「孫伯融」，則是孫炎，有名的善辯之人，劉基就是被他說服出山投靠朱元璋的。「朱允升」，乃是朱升，他給朱元璋提出了「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九個字，奠定了金陵今日局面的基礎。
楊憲，字希武；他有個弟弟名叫楊希聖。兄弟二人皆有才名，現在都在朱元璋手下任事。特別是楊憲，通經史、有才辯，裁決公務明敏，才幹非常，深得朱元璋重用。只是他這個人性格刻削，專務搏擊，為人沒什麼器量，而且熱衷權勢。更重要的，他如今任職還在金陵的檢校所中，且是其中的一個重要首領官。所以，他在金陵沒多少人緣，大部分的官員都或者是鄙薄其為人而不屑與他交往，又或者是因其職位很忌憚他。
「區區范常，何足掛齒。」
楊憲漲得滿臉通紅，硬生生把話頭再度壓下，睜著雙眼，直勾勾盯住方從哲，看他樣子，好似恨不得一口將之吞下。這不怪他，快出到嘴邊的話兩次都被人壓下，確實不太好受，換了誰都會難免發怒。
也所以，儘
范常老實，聞言羞赧，非常慚愧，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一時無話可說，退回席中坐下。他退回，不代表別人服氣，又有一人長身立起，睥睨方從哲，先不說話，仰頭便是一陣哈哈大笑。
可是方從哲才說了金陵群臣不知禮，如果不回答他，不是更加的落其口實么？因此方從哲有問，金陵必須有回答。楊憲強自忍住怒氣，一揮衣袖，硬幫幫地說道：「方使有何問題？請說吧。本官洗耳恭聽。」
四野皆翠，花香和草香混在一起，加上泥土的香味，令人不覺心曠神怡。
幾句話，范常既表現了謙虛，又巧妙地自誇了金陵的實力。
「燕王的信是寫給吳國公的。閣下只不過是吳國公的一個臣子，又怎敢便主動索信觀看？」
「嘗聞太原有兩楊，伯兄長才，仲弟清名。原來閣下便是楊希武。」
「吳國公從閣下計，取和州。既取和州，兵不戢。閣下又諫言吳國公，說：『得一城而使人肝腦塗地，何以成大事？』吳國公因此而切責諸將，搜軍中所掠婦女，還其家。百姓大悅。
邊兒上諸人終於有個忍耐不住，咳嗽了聲，說道：「楊大人，你為何發笑？」
「大人自謙過甚。年輕人有衝勁、有幹勁，這些都是好的。但畢竟他們經驗不足，此番守棣州，掌舵的、把握大局方向的，還是非得大人不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請問閣下，這普天下間，莫非還有第二個燕王？」
發笑之人已經大笑了足有小半刻鐘，卻因為一直沒有人給他捧哏，無法停下，不免後繼無力。他暗中叫苦，原本睥睨方從哲的眼神，漸漸變成了懇求，連連眨眼，似乎在說：「老兄，你總是開個口，給個話兒。」
因為這兩處營壘都是只需要駐紮五百人，所以建築的面積並不大，人手和材料又足夠，建造的進度很快。已經差不多算是竣工。
這或許也是在亂世之中，儒生、文士的一個無奈。只不過，羅國器這次的領軍又和以前不同了。若說他以前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和一群粗魯的漢子為伍、廝殺疆場；那麼此一番他便就頗如「儒將」之流，指揮倜儻。
但相比起初的時候，這笑聲明顯地
大凡自古，若是領軍的將軍目不識丁、不讀詩文，即便再驍勇善戰最終也至多得到一個「勇夫」的稱號，了不起說聲「勇冠三軍」。但如是文人領軍，加個「儒」字就不一樣了。正如姬宗周的稱讚，說出去這叫做「文武兼備」。便如三國周郎，「曲有誤、周郎顧」。檔次便截然不同了。
這種構造，即使被攻破后，敵人要想在營壘內擴展戰果也是很困難的。因為，營壘內的道路不是直的，而是拐彎抹角。敵若入內，必陷入困難境地，易被守卒分段截擊。而且同時，羅國器還在這些曲折的道路上設置了一些陷阱。比如進入某段路后，前後可有千斤閘放下，守卒能居高臨下地射箭、抑或丟入柴、油，用火焚燒。又且，因為中間部分是方形，負責指揮的將校也能夠視營內各處的戰況及時遣派後備隊過去支援。
單從棣州防禦來看，如果來敵果然只是萬餘人，也許羅國器還真的能憑藉這兩處營壘的呼應而持十日左右。
「滁州范常。」
兩座營壘的外觀都呈八邊形。
由於時間的關係，建築這兩座營壘的材料大部分都是木材，做成木柵欄的形狀，同時也用了少量的磚石與泥炭。
發笑之人好似撈著了個救命的稻草，急忙停下笑聲，給幫他解圍的那人送過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如釋重負，忙不迭介面說道：「本官發笑，不為別事，卻正是因為這位方使而笑。」
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
室外的陽光投射入來，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並及各種器物也映下陰影，交錯搖曳。朗朗不斷的笑聲傳入院中；而院里有涼風吹來，花香盈鼻。
一行數人立在平原，從高空望下去，他們是如此的渺小。只聞笑聲被風吹散，遠遠地傳播在翠綠的原野上。
方從哲心知，此人這一陣大笑是很有名堂的。這叫做「先聲奪人」。他不說話，先發笑，如果方從哲按照常理去問他為何發笑？就陷入被動了。所以方從哲也不應聲，只是抿著嘴，看著他，嘴角上也綻出一抹微笑。
棣州城外，寬廣肥沃的原野之上，羅國器、姬宗周等人輕騎簡從迤邐而行，正在分別檢驗築造在兩處高地上的營壘。
……
方從哲若無其事，遊走視線，觀望席中，很感興趣似的問道：「不知先生的弟弟，希聖先生可也在此么？」
在營寨內，兩座主營皆分為
察罕改變了計劃，不再求解圍巨野，而是把攻取棣州、進逼益都作為了現階段戰事的重點。反過來，用王保保牽制住益都的主力，以造成益都內部空虛的良機，同時，令埋伏在南韓的暗樁發動，以成遙相呼應之勢，爭取斷絕海東的援軍。多種手段齊用，真如泰山壓頂也似，壓向鄧舍。
楊憲既任職其間，他的性格又很刻削，不得人緣當然也就不足為奇了。
方從哲來金陵前，曾經下了很大的力氣來了解朱元璋的性格以及金陵群臣的事迹。范常是朱元璋手下較有名氣的一個人，所以方從哲對他很是熟悉，三言兩句間，就把他的幾件得意事全給點了出來。
按照常理，方從哲這個時候應該問一句：「我有何可笑之處？」可方從哲還是不問，依然只是看著他，微微地笑。先前幫發笑之人解圍的那人沒辦法，只好跟著問道：「請問楊大人，不知這為方使有何可笑之處？」
「此話怎講？」
朱元璋是濠州人，所以他的親信也多是濠州人，類如徐達、湯和、耿炳文等，都是濠州人。包括定遠亦屬濠州。也就是說，「定遠兩馮、吳氏昆仲」，馮國用、馮國勝，吳良、吳楨等人也算朱元璋的老鄉。這些人都是朱元璋的得力臂助。不過，其中馮國用已在去年以暴疾死在軍中。
把兩處營壘都檢驗了一遍后，羅國器、姬宗周催馬下到平原。羅國器揚鞭指點，回望高處，問姬宗周，說道：「姬公，你看俺這兩處營壘怎樣？」
並且因為利用了地形，所以施工量也會小很多。如果非要在這種地形上建築矩形城池，將會是十分艱巨。
「請你把書信拿來，容我一觀。」
也是因此，適才他大笑了半天，竟然遲遲沒人肯替他解圍。
「哪個燕王？」
言外之意：不管你方從哲來金陵是為的什麼，有事相求也好，抑或者談判盟約也罷，我金陵的實力就是這樣，很厲害，你也別當頭就是拿權勢壓人，說什麼「你家燕王」、「我家吳國公」之類的。先給你來個下馬威，免得在即將開始的對談中失去主動。這是老套路了，方從哲曬然一笑。
「可惜什麼？」
而在益都城內，鄧舍對這一切，卻都還是毫不知曉。至若棣州城中，羅國器布防的基礎也仍然還僅僅是針對來敵至多萬余的假設。而金陵城裡，方從哲來到已有多日，這一天，總算得到了朱元璋的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