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三十八章 並推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三十八章 並推

溫暖的陽光在室內流淌,案幾坐席都是古樸的造型。
方從哲心道:「『姜還是老的辣』。久聞陳中行篤學博覽,有『天資沉粹』的美譽,素來號稱『金陵第一人品』。但是為人樸實,看來卻並不代表就不聰明。他的這個問題,彷彿溫和,卻便就譬如重劍無鋒,一個回答不好,就必會惹人譏笑!較之楊憲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一籌。」
所以,方從哲不能夠回答實話。
棣州城外的綠野上,羅國器與姬宗周等人策馬回城。一邊行,一邊感受著南來的暖風。羅國器仰頭瞧了瞧天色,笑道:「快到傍晚了。……,前幾天熱得叫人汗流浹背,半點不想動。這幾天倒是變得涼爽起來。」
陳遇愕然,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勉勉強強地回答道:「我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讀書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所以我受不了那種憂愁,但家弟卻改變不了那種樂趣。
……
方從哲不答反問,說道:「聽說陳中復是先生的弟弟,工楷書,繪事精雅。當中復先生年幼時,有一次在您讀書時,曾經在您的身邊戲弄筆墨,學著您的樣子繪畫。您斥責他說:『吾豈他無一長?汝乃習其下者乎?』
1、我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方從哲一人立在堂上,獨自面對江南、淮泗間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髮蒼蒼,足以為他的祖父;便是年輕的也至少三旬開外,可以當他的叔伯輩。但是此時此刻,這些人卻皆默然無言。一時間,堂上沉寂。
「孔、孟何以為此?『識時務』者是也。為了『出而用世』因此不得已而為之。若是不用『辯說』來當作手段,便無法把學識『用世』。『識時務者為俊傑』。如果縱有才學,卻不識時務,無非一截朽木罷了。」
方從哲自來到金陵后,連著幾天,朱元璋都不見他。對他的來意,金陵諸人其實早就心中有數,一清二楚。因此,楊憲的這個問題便就問的非常刁鑽,如果方從哲照實回答,難免便會落人嘲笑。有事來求金陵,還不肯低三下四,反而氣勢洶洶地指責人家「不知禮」。怎麼也說不過去。
「伸手不打笑臉人」。
「是城中軍里派出去的斥候。」
但見此人,年近五旬,頭戴儒巾,頷下長須,頭髮和鬍鬚都已經花白。雖然年齡長過方從哲許多,在站起身後,他卻首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絲毫沒有託大,完全是與同輩相見的禮節,行禮過後,他方才開口說道:「以前我就曾經聽說過尊使『善辯』的名聲,但是對傳言中的話總是有些不能相信,不過今日一見,當真名下無虛。尊使端得辯才無礙,真是口若懸河。……,在下金陵陳遇,卻有個問題想問尊使。」
方從哲和陳遇的這一問一答是有出處的,乃是出自《世說新語》。剛才楊憲引用古典來抨擊方從哲,轉眼間,就變成了方從哲引用古人語句來回擊陳遇,巧妙化解陷阱。
楊憲不屑一顧地說道:「尊使縱三寸不爛之舌,能說得天花亂墜。惟獨可惜『辭勝於理,終必受詘』。」言畢,不再與方從哲辯論,昂著頭,很高傲地坐回席內。
戴安道既厲操東山,而其兄欲建式遏之功。謝太傅曰:「卿兄弟志業、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先生請講。」
馬蹄得得,如催似促。
楊憲略拾前勇,強顏道:「方使遠來,與我金陵士子相見,頭一句便是指責俺們『不知禮』,其勢也何其洶洶!在下才疏學淺,沒有什麼可以教尊使的。但是有一句話卻想要請問尊使:既然俺們金陵是一個『不知禮』的地方,那麼尊使又為何跋涉山水,不辭千里前來呢?是為何事?」
……
「天高氣爽,正用兵之時。天氣變得涼快些也有好處。最起碼,等到開戰的時候,士卒們不會太過勞苦。」
他笑了笑,說道:「前日主公有軍文送來,提及姬沖。說若是姬沖想要回去益都,令我不要阻攔,從之便是。本來昨天就想與大人說說這件事的。只是這幾日軍務繁忙,暫時沒顧得上。大人,你可與姬沖談過了么?」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人緩緩起身。
風卷葉梢,從院中衛士的鋒鏑間吹過,帶一絲凜冽的金戈之氣,悄無聲息、浸入室來。
但是,又有個麻煩就出來了。如果他不回答實話,那他來求見朱元璋是為何事?總不能臨時捏造一件事。這樣做的話,就等同把正事耽誤。
方從哲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說道:「『不知禮』之言,是我方才的冒昧狂妄之詞,還請先生不要放在心裡。今番我前來金陵到底是為何事?想來諸位大賢應該是早已清楚。實話實說,從哲這回來金陵,就是作為一個說客而來的。『故作驚人之語』,此為說客常態。先生又何必計較?」
孫龍是「辯士」的代表;孔穿是孔子的後人,自然為「儒生」的代表。楊憲引用這一句話來評價方從哲,換而言之,也就是鄙視他徒逞口舌之利,沒什麼真才實學,不是「大道」。荀子斥責公孫龍,說他是「此惑於用名以亂實也」;鄒衍則批評其為「害大道」,「不能無害君子」。
等陳遇回答之後,方從哲徐徐說道:「從哲與家兄,亦是如此。」各有各的志向,誰也不能改變。陳遇默然,與室內諸人交換個眼色,說道:「請先生稍坐,容遇且退。」倒著身形,慢慢退出室外,自前去求見朱元璋。
姬宗周暗中長嘆,有苦自己知,他想道:「反正姬沖是不打算先回,而有主公的嚴令在,我也走不成。就算會死,也至少死個好名聲吧!唯有希望姬沖能夠說對,若我父子同時命喪此城,主公會能更善待我家。」
方從哲出使松江、大同時,都先後有人用「縱橫之術惑君亂國」等等的罵名來詰難過他。因此,方從哲對此是早有準備,半點兒不亂的。並且較之他前兩次的反駁,他這一回的反駁更是洋洋洒洒,引經據典,把孔、孟、荀子都當作正面的例子舉了出來。又重點渲染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這個概念。一番反駁說過,堂上的金陵群臣皆無言以答。
「尊使不愧『說客』的自稱,果然伶牙俐齒。但是,有句話不知尊使聽過沒有?」
「五月南風興,思君下巴陵。」
出城已經有大半天了,馬不停蹄地連著檢查了兩處營壘,姬宗周畢竟文臣,身體上有點吃不消,覺得跨在坐騎上的兩腿內側都被磨得生疼了。再加上離城漸近,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兩天和姬沖的那次夜談,姬沖執意不肯先回益都。一念及此,他更是不但身體疲累、腦袋也頓時疼痛起來,儘管仍舊堅持和羅國器一問一答,但難免顯出來有些心不在焉。
陳遇的問題並不難,甚至聽起來很隨便。
羅國器是城中主將,所以行在隊伍的最前邊,超出了姬宗周半個馬頭,這時回首,扭過頭瞧了眼姬宗周,見他面色低沉,似有心事,微微一怔,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城中,看到城頭上戍卒走動,一面大旗斜斜插出,上寫了一個「姬」字,卻正是姬沖所部。頓時猜出了姬宗周的心事。
頗有「破罐子破摔」的索性。
他曾經做過平原君的門客,平原君很器重他。
「是呀。如今城外營壘已成,下場雨,一來,可以去去熱氣;二來,雨後道路泥濘,或許也能稍微推遲一下元軍的來襲。」
被方從哲接二連三地打岔,楊憲本來氣勢如虹,此時不免泄氣,圓睜雙目,瞪著對方。方從哲偏不看他,眼神遊移。楊憲無可奈何,按下怒氣,回答說道:「舍弟有職務在身,數日前已出城公幹。所以並沒有在席中。」
此問看似心平氣和,只是請教方從哲為何他兄弟不同,實則在問題中埋下了陷阱。兄弟兩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個幌子,這個問題的重點是在前邊:方從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
「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時務』是什麼呢?『時』者,當前;『務』者,事情或形勢。真正的俊傑應該是視當前的形勢而採取合適的應對。現如今的形勢是怎樣的呢?元失其鹿,豪傑競逐而雌雄未決。此亂世也。
並且,陳遇擅長丹青,「曾寫太祖御容,妙絕當時」,還給朱元璋繪過畫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雖沒什麼官職,但是地位卻很重要。
但是有一天,孔子的七代孫孔穿從魯國來到趙國,面見平原君,在與平原君經過一番交談后,平原君對公孫龍說:「公無復與孔子高辯事也!其人理勝於辭,公辭勝於理。辭勝於理,終必受詘。」
※※※
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其中有一個「名家」,以善辯而著稱。「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孫龍,有「白馬非馬」之說,接近「詭辯」的範疇,幾乎沒有人能把他辯倒,周遊在諸侯的門下,獨領一時的風騷。
見疾奔而來的是有兩騎,穿著百姓的服色,打扮得如蒙古人。隨從侍衛皆取出弓矢,箭在弦、刀在腰,喝叫戒備。待其奔至近處,有眼尖的看到在那兩個來人的馬頭上,分別掛了一面小旗,底色是紅,上繪飛鷹。
諸人停下前行,迎風颯颯的紅旗下,羅國器抽身觀望。
金陵城中,吳國公府,側室之內,風聲暗入,有人在用手指輕彈案幾,一聲聲、一點點,也好像在扣動諸人的心弦。
如果方從哲一個回答不好,要不就是抬高了鄧舍、貶低了朱元璋,從而形同在主人家貶低主人,導致「不知禮」;要不就是太高了朱元璋,貶低了鄧舍,從而出使在外不能宣揚本國威風,導致「有辱使命」。
「丹青之道,雖難比聖人學問,但若用之得當,足可陶冶情操。先生與令弟亦然同產,令弟既悠遊書畫間、厲操東山,而先生卻欲建式遏之功,從哲也愚鈍,請問先生:又是因何令先生兄弟的志業也是如此的不同?」
方從哲這麼一老老實實地說話,楊憲反倒是沒了脾氣。更何況因被接連打岔,他的氣勢早不復開始,卻不肯就此偃旗息鼓,姑且振奮精神,挺身直立,厲聲說道:「『故作驚人之語是說客常態』。如此說來,方使乃小覷俺金陵無人,所以故說大話,用之以來侮辱吳國公,侮辱俺們么?」
「不瞞大人說,我和犬子見是見過了,談也談過了,但我們談論的卻並非回去益都,而是說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
「這是一個大爭之世。便如古之春秋戰國。昔春秋戰國時,以孔子之儒,尚且稱讚子貢的辯才。以孟子之名,尚且以『知言』自許,並且以『好辯』著名,不僅如此,他還身體力行,『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積極地在各諸侯國從事遊說。《戰國策》記孟子勸齊伐燕,言稱:『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也,不可失也。』這難道不是縱橫家的典型說辭么?大儒荀子,其本身雖無縱橫之行,但在其書中卻有『談說之術』的分析。可為『縱橫之法』,堪為『遊說之經』。《說苑》的《善說》篇開篇明義即錄引其論,並將他與鬼谷子、子貢、蘇秦等相提並論。
「原來如此。」方從哲轉回視線,跌足嗟嘆,現出惋惜的神情,連連說道,「緣慳一面,可惜可惜!」襝衽正容,問楊憲,說道,「剛才見先生似乎有話想要說。久聞先生大才,不知道有什麼想要教我的?」
注:
方從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內金陵群臣的首領,若要想見朱元璋,必得過了他這一關。當下肅然起敬,還禮說道:「久聞靜誠先生人品金陵第一。從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見,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麼問題?請先生講。」
陳遇問道:「賢兄弟本為同產,為何志業迥異?」
不過,他想雖如此想,聽了羅國器的稱讚,心中卻不由一動。他從沒聽過別人的真心稱讚,隱約里,似有一點異樣的感覺。這感覺來得很快,去得也很快。還還沒等他細細品味,陡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
「就連孔、孟這樣的聖人,荀子這樣的大儒,還都帶有『辯士』的風采。可我適才聽先生的言論,似乎對『辯士』不屑一顧。難道說,先生認為您的學識已經超越孔、孟,可以批評聖人了么?
「厲操東山」,指隱居;「式遏之功」,指建功立業。
方從哲讀書也很多,一聽就明白了楊憲的意思,也不生氣,依然還是微微一笑,說道:「先生高誼,從哲本來對您是十分仰慕的。但如今聽先生此言,實在令從哲大失所望。
陳遇,金陵人,字中行,號靜誠。嘗為蒙元的溫州教授,后棄官歸隱。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輔佐。「每詢以大計,皆稱旨,命以官,始終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賴。朱元璋曾經手寫「中行先生」四個字來稱呼他,並且先後數次親自登門,去他家拜訪他。
氣可鼓,不可泄。
姬宗周扯動麵皮,大約是想笑,但是終究卻沒有笑出來,說道:「有勞大人關懷。犬子現今在大人的帳下,料來大人對犬子的脾氣性格應是十分了解。犬子年輕氣盛,且對主公忠心耿耿,當此強敵來臨之際,他又怎肯棄城而走?並且,他就算想走,我也不會同意的。就連大人都還沒走,他既身為大人部將,統領千人之眾,又怎能首先奔逃?
他問道:「尊使的兄長方希哲現在金陵任職參議,與我是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問題便是想請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辯,固然使人嘆為觀止,但是尊兄卻寡言慎行,極得『慎獨』之道。賢兄弟本為同產,為何志業迥異?」
「吳國公威震華夏,可謂『絕世梟雄』。從哲在益都的時候,嘗隨侍燕王左右,很多次都聽到燕王稱讚吳國公,贊其為『江南英雄第一』。從哲此次前來金陵,正是為了向吳國公轉達我主對他的愛慕與欽佩。先生所謂的『侮辱』二字,真不知從何談起!諸位先生或學富五車,為江南學問的重鎮;或深明將略,有臨機制變的高才。從哲雖遠在益都,但對諸位先生卻也是欽慕已久。先生又所謂『侮辱』二字,也不知從何談起!」
羅國器幾乎不能相信這話是姬宗周說出來的,但看姬宗周的表情,又不像是假,油然生敬,敬佩地說道:「賢父子乃心王室,雖處危險之中而面不改色、彼此激勵,真是忠臣孝子的典範。『城在人在,城失人亡』八個字,更是說的慷慨有力。國器雖自甘不如,但也願與大人以此共勉。」
「昨天我見到講武學堂里出來的一個學生,在學堂中時,他學過天氣。聽他說起,也許過幾天還會有場雨下。要是果真如此,那真是最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