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一章 靜室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一章 靜室

「還都汴梁,定不世之功,上可報皇恩。削平關中,救百姓出水火,下則拯蒼生。功成之日,當割據山河,永為盟好。幸勿觀望,速賜迴音。」
朱元璋是和尚的出身,曾經四處游丐,本來目不知書,但是他很勤奮,行軍打仗之餘,每下一地,必定會搜求當地的宿儒以及飽學之士,或「留置幕下、有疑輒問」,或請「會食省中、分值講經史」,所以到目前為止,他不但已經識字,並且還已經能寫些簡單的文章、乃至詩詞歌賦。
朱元璋頷首,說道:「尊使本為浙產,是浙江人,現在海東任事,遠離家鄉。你的哥哥希哲曾告訴過我,說你的父親年事已高,你的母親獨處家中。我沒讀過什麼書,卻也聽說過『父母在,不遠遊』。如尊使所說,燕王手下人才輩出,也不差你一個,何不就此留在金陵?一來,我與燕王同為宋臣,你也不算另投別主;二來,浙江距離金陵甚近,你還可以常常回家探親,甚至把父母接來也可。兩全其美。至若燕王那裡,我可以寫封信去,燕王有君子的雅量,料來也必不會反對。中涵以為如何?」
「不過卻是奇怪,主公有次酒後直呼吳國公的姓名,喚他叫做『朱麻子』。也不知主公是從何處聽來的,觀這吳國公的面貌,分明半個麻子也無!」
室內紅燭高燒,亮如白晝。
「禮儀?誠信?你的解釋倒是有趣。」
「我主寬宏誠信,人所共知。請問明公,我家主公的信您也看過了,不知道您對此是怎樣以為的?」
「從哲智謀不及洪繼勛,篤行不及姚好古;政事不如吳鶴年,耿直不如方補真;文學遠遜顏之希,經濟難比羅李郎。國用安飽讀宿儒,潘賢二臨機應變。文武雙全有羅國器、楊行健、鞠勝、李溢,智勇足備有文華國、陳虎、趙過、慶千興。姬宗周嫻熟辭令;王宗哲通曉禮儀。其它比如佟生養、鄧承志、陳猱頭、畢千牛、張歹兒、李子繁、楊萬虎、劉楊、陳牌子、高延世、郭從龍、傅友德、柳三郎等等忠義慷慨的英傑,動以百數,譬如粲爛繁星,數不勝數。……,如從哲不才之輩,不可勝計。」
朱元璋微微動容,雙手合在一起,說道:「這樣的人,確實可以稱之為『大丈夫』!」
「山東人物如何?」
方從哲對相法不精通,但是就只看朱元璋的相貌,卻也果然符合「雄傑」二字。他在看朱元璋,朱元璋也在看他。兩人打量已畢,方從哲跪拜行禮。朱元璋是皇宋朝廷的吳國公,這一個跪拜禮節是必須要行的。
「禮者,君之大柄;儀者,使上下有序。禮儀之邦,誠而且信。用禮儀治國,百姓會安居樂業;用禮儀行諸侯,諸侯會不懷疑。」
通過與方希哲的書信來往,方從哲對朱元璋的脾氣、性格、喜好都早已有所了解。和張士誠的優待士人以求名譽不同,朱元璋是一個典型的「務實派」。凡是被他重用的臣子,大部分都是實幹家,用方從哲的話來說,也可以講這些人都是「識時務」的俊傑。故此,借朱元璋的此問,方從哲表面上是在講述本人的志向,其實卻是在委婉地投朱元璋之所好。
史書上記載朱元璋的相貌,有八個字:「姿貌雄傑,奇骨貫頂。」所謂「奇骨貫頂」,說的其實便是帝王面相。什麼叫「奇骨貫頂」?不是說有一根骨頭直凸出到頭頂,而是講「日角龍顏」,意思和「日角相」差不多。
「人們都認為孔門七十二賢,顏回最賢,但是從哲卻獨以為子貢才是當之無愧的『十哲』之首。何也?當春秋亂時,諸國紛爭,顏回之賢,無利百姓。而子貢之賢,『合乎時宜』,用之則國興民富,不用則國亡民窮。
除了雨聲之外,吳國公府中一片寂靜。
方從哲頓時精神一振,開篇第一句話,如此說道:「明公坐擁金陵,此虎距龍盤之地。」風聲雨聲,夜色星光。靜室對談,剛入正題。
「尊使幾天前就來了,卻因我公務繁忙,所以拖延到今夜才能相見。還請尊使不要見責。」
這一句回答的很合適,既稱讚了自家的主公,又不露聲色地捧了朱元璋。且把話題重又拉回到了他出使的本意上。
「晉冀察罕,陷我汴梁。君父之仇,弗與共戴天。生死之敵,即為此也。今孤奉天子之詔,統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伐濟寧,平定河南,迎陛下還都於京師。……」云云。
「春秋衛國人,名端木賜,字子貢。孔門七十二賢,十哲之一。」
「山東,春秋齊魯之地,古為青州。山有岱宗之雄,秦漢以下封禪的所在。水有黃河之險,方今足以閉塞以獨步中原。『南有泰山,東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運河溝通南北,通衢相接東西。地廣數千里,人煙繁茂。自我主執政以來,輕徭薄賦,百姓樂服。」
如果說這幾句話還算的上「冠冕堂皇」,是打起來小明王的旗幟來請朱元璋參戰,那麼在書信的末尾,有一句話卻就是直指益都與金陵兩家的私利了。或而言之,便是鄧舍許諾給朱元璋的好處。這樣寫道:
卻是朱元璋起了愛才之心。
「壯哉!豈不誠大丈夫哉!」
「我主燕王,轄萬里之地,理億兆之民。一舉一動,皆如日月之行,為眾人仰望。每有一個決定,都會關係到全省百姓的禍福。因此,燕王的為人寬大為懷,時刻以蒼生為念。而燕王的志向自然便是想要稱其所職,不致愧對百姓,有失朝廷寄託。故而,每有小錯,必定改之。」
但他忽出此問,卻也是大出了方從哲的意料。他先是愕然,跟著鎮定下來,說道:「從哲已與燕王定了主臣的名分,道義所在,雖蒙明公錯愛,請恕從哲不敢答應。正如從哲的兄長希哲現在明公幕府中,從哲的不留,正比如希哲的不往。儘管說『父母在,不遠遊』,但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當此亂世,為百姓求生,為天下立太平,亦然聖人的教導。」
這一句的回答更是合適。一方面點明了鄧舍的為人和志向,是想要做一個稱職的人君;另一方面也很坦率地說出「人無完人」,有時候鄧舍也會犯下小錯,但是很快必然就會「改之」。這要比單純的讚譽更容易令人接受和相信,不止無損鄧舍的形象,實則賦予人性,相反給了美化。
從他見方從哲開始,先是試探方從哲的真實才幹,接著打聽山東的人物風土,最後詢問鄧舍的為人志向。在經過一番了解和鋪墊后,終將話題言歸正傳。
「尊使剛才說,子貢『合乎時宜』,因此可稱最賢。現今也是如春秋、戰國一樣的亂世,立身亂世之中,而卻講究『禮儀』?這是不是有些不合時宜了呢?」
「更也是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子貢善辯,縱橫家之祖,此其一也。『可與言《詩》』,文學出眾,此其二也。『賜也達』,子貢通情達理,有非凡的政治才能,此其三也。『貨殖焉,臆則屢中』,在理財和經商上,他也有著卓越的天分,此其四也。
「子貢是誰?」
常人的額頭大多是圓的。額頭方則貴,按照相書而言,高貴的人額頭自然也就與眾不同,是方形的。如果在天庭上還有一塊方正突起的骨頭便就會越發的妙了,在相法上,這叫做「伏羲骨」,也就是「日角」。
也因此,他這回對子貢的解釋,就和他上次出使松江時大為不同。
陳遇接住書信,轉呈給朱元璋。
朱元璋和陳遇對視一眼,擊節讚歎,說道:「尊使欲效子貢之志,果然有子貢的才幹。」子貢是孔門七十二賢。朱元璋此話是在誇獎方從哲,更也是在稱讚鄧舍。他正襟危坐,說道:「尊使來我金陵,有何以教我?」
「從哲這次前來金陵,求見明公,雖然是奉我主之命,但實際上,更也是為順應民心。所以,從哲說,我更也是為了天下的百姓而來。」
天庭上的這塊骨頭越是方大,便越是尊貴。若它上至百會,下至中正,形如印綬,就更是「貴不可言」了,相術上稱之為「朝天伏羲骨」,乃為開國帝王之品,是最好的「日角相」。也就是「奇骨貫頂」的表現之一。
朱元璋一笑,不答反問,說道:「燕王手下,如尊使者幾人?」
「當割據山河,永為盟好?」
雨水落在庭上,風涼如水。因為漸漸下大,雨聲已不再是點點滴滴,而是響成了一片,似從遠遠的地方傳來,又彷彿近在咫尺。放在室內案几上的茶水已涼。陳遇示意侍女將之潑去,換上新茶。青瓷的茶碗,紅漆的案面。茶碗里茶葉根根豎立,漂浮水中,熱氣蒸氳,與燭光混成一處。
「在前宋崖山之沉,蒙元入主中原,亂我中華已久。幸有我皇龍興於潁上,劉太保起兵從河南,繼而明公由濠州發起,我家主公轉戰在遼東,誠可謂『首倡之功,全在我宋』。宇內的豪傑因此而紛紛影從,南北的英雄無不趨之如騖。人心振奮,民意鼎沸,皆欲以『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己任。熊熊烈火,其實發自幼苗,時至今日,早已成燎原之勢。
像是三國時,蜀中張松出使許昌,因其面貌醜陋,曹操見到后,「先見張松人物猥瑣,五分不喜」。首先看到這個人就不想和他說話,那就壞菜了,還出使什麼?果然,接著又因「聞言語衝撞」,曹操遂拂袖而起,轉入後堂。不用多說,張松的出使任務肯定是完成不了了,白跑一趟。
朱元璋看到此處,眼皮跳了一挑,不動聲色地瞧了方從哲一眼,把書信重新疊好,放在案上,卻不就此針對書信展開話題,而是岔開話風,緩緩地說道:「素聞尊使之名,自比蘇秦、張儀,可有此事么?」
夜色沉沉,已經五更。
「噢?不知此人有何優異,能入孔門十哲,且令尊使願效仿其志?」
「尊使請起。」
朱元璋不覺莞爾,但卻還是不肯轉入正題,笑道:「『驅除韃虜、恢復漢家衣冠』?說實話,我對你家主公聞名已久,只是可惜至今尚且沒有機會能得一見。請問尊使,燕王的為人和志向如何?」
「從哲這次來,不但是為了我家主公,更也是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多等幾天,並不算什麼。」
方從哲是使者、是客人,不能長久地打量主人,但就只是看了一眼,便就忍不住心中讚歎,暗中想道:「久聞吳國公雄才偉略,以布衣之身,崛起草莽,興於濠州,自引滁、和之軍渡江南下以來,先下金陵,繼而開疆拓土,輾轉兩強之間,並與雙雄為敵,以寡擊眾,卻偏偏戰無不勝,打下了偌大的一份基業。果然聞名不如見面,觀其氣度,實在雄渾!……
出使別國,首要的一個前提,不能讓別國的主君討厭你。
朱元璋微微一笑,說道:「尊使言之甚是。……,尊使不辭千里,來我金陵,路上勞苦。還是在很多年前,我曾經去過一次山東。當時剛剛水患過後,白骨遍野。久聞燕王英才蓋世,不知如今的山東風土如何?」
「子貢之善辯,出使楚國,救孔子脫出陳、蔡之厄;子貢之言詩,『告諸往而知來者』;子貢之從政,『常相魯、衛』;子貢之理財,『家累千金』。以至『結駟連騎,束帛之幣,收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仆庭與之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于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
打開鄧舍的書信,朱元璋觀看,見其上話語不多,大略言道:
因為夜色已深,朱元璋沒有在正廳接見方從哲,而是私室相見。
朱元璋嘆道:「燕王得人,乃至於斯!」
相見禮畢,方從哲起身。
「孔、孟故里,民俗樸實。出乎北地,拔乎中原,禮儀之邦。」
方從哲當然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他本就人物俊朗,言語又故意投人所好,不管他的任務能否完成,至少有一條現在已可保證,他已經略微得到了些許朱元璋的好感。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應該不會受到太多為難。
方從哲立定,拿眼觀看,只見一個壯年的錦衣漢子坐在案后,陳遇相陪在側。
「聽說燕王有書信給我?請尊使拿來,容我觀看。」
方從哲從容答道:「我主有驅除韃虜、恢復漢家衣冠的志向,所以眾士仰慕。這和明公所以能得到江南、淮泗英才的投效是一樣的道理。」
「蘇秦、張儀,辯士也。從哲不才,願效子貢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