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二章 喧夜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二章 喧夜

按照道理來講,他既已投降,鄧舍也沒為難他,平素待他還不錯,時有賞賜,他應該不會捲入這次作亂才對。奈何他有兩個兒子,都是早就暗中不忿。他年歲老了不假,可惜他的兒子們還年富力強。
像他們所說的這些,真好像是反手之間就可換天。
這一夜,涼山君府血流成河。
「現在該如何將這些人發落,請大人示下。」
目標直指城西御街,涼山君府。
三四個士卒從隨行的輜重車上取下撞木,抬起來,重重一聲,狠狠地撞在府門上。撞了一下后,退後幾步,再又撞擊。府門豈能與城牆相比?沒三兩下,轟然坍陷。地上積水甚多,濺射到諸人的臉上。鞠勝因離得近,也被濺到臉上的有,他混不以為意,抹了把臉,正待接著下令。
穿過兩條街道,鞠勝引領諸人來到了御街。急促的命令一道道傳下去,百十人或圍堵街口,或包圍涼山君府。準備已定,百戶過來請示:「各隊皆已就位。請問大人,是先叫上幾聲,命他們開門;還是怎麼著?」
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王禮,一個叫王禎。不久前,私下裡和一個從大都前來的故舊朋友見了面。
「這叫做中心開花,四處烽煙!漢兒正用兵濟寧,路途遙遠,隔絕大海,定然措不及防。朝鮮、遼東的漢兒又有世家寶、納哈出為俺們牽制。等鄧賊接到軍報日,必定為時已晚!」
「是,是。」
像是好奇有趣地偷覷,又似乎冷漠無情的凝視。
他們的這位朋友帶來了奇氏、察罕的手信。在信上,奇氏和察罕許諾,若他們肯在漢陽府起事,那麼,察罕帖木兒便會在山東牽制鄧舍的主力;而奇氏也會發動遼西世家寶、瀋陽納哈出,用來牽制遼東、朝鮮的海東駐軍。然後裡應外合,爭取一舉恢復高麗王朝。待事成,功大者為王。
有一隻野貓正伏在街邊的屋檐下,機靈地支棱起了耳朵,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夜色漆黑,雨落成片。街道的轉角處先是有一抹火光在雨水中隱約閃現,映照在對面的牆壁上,隨著腳步聲的奔近,火光越來越亮。
慘叫聲、慟哭聲,驚叫聲、兵器撞擊聲,以及砸毀東西的聲音、牆壁倒塌的聲音,還有士卒們的喊殺聲,見到值錢物事彼此爭奪的聲音,此起彼伏,直響了兩個多時辰,到東天大亮,夜晚逝去之時,方才慢慢平息。
不是一個人在走路,而是好像有很多人,他們都在奔跑。
軍務不是鞠勝的職責,說了幾句,也就放下了。他問道:「哪一位是涼山君?誰是王禮?誰是王禎?」
便在這個時候,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院里黑壓壓跪了許多的人。
鞠勝點了點頭,負手踱入府內,至主院中。
一群養尊處優的膏粱子弟,不識軍法、不識戰陣,夸夸其談,自以為是,標準的「紙上談兵」。這不,還沒等起事,就因事機不秘已被發現。甚至就連通政司已調查清楚,鞠勝也都帶人摸上門來了,他們還茫然不知。
鞠勝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瞧了那百戶一眼。
士卒們粗魯地從人堆中拽出三人,推到鞠勝的面前。
「當舉事當天,俺會先用父親的名義,請姚好古等人赴宴。在宴席上,把他們一網打盡。到時候,城中群龍無首,我方又準備充足,勝算何止八成!十成也是有的。」王禎比王禮的信心還足。
一支火把出現在了轉角。緊隨其後,兩支、三支、五支、六支,成片的火把躍入它的眼帘。火光閃亮,傳過雨幕,一朵朵的火苗跳躍在它的眼中;又從它的眼中傳出,到對角,是上百個全副武裝、頂盔貫甲的軍卒。
大部分的人都是衣服不整,只穿了小衣的也有不少。大雨如注地落下,沖在他們的身上,每個人都又驚又怕,嘴唇烏青。鞠勝看到,人堆里有十幾個女人,皆鬢髮零亂,也不知是否士卒們故意為之的,她們幾乎全都是衣不蔽體,尤其幾個較為年輕貌美的,更是近乎一絲不掛。
「奪下漢陽府後,我方必須連續出擊,不能給漢兒做出反應的機會。所以,也不用所有參与此事的人都來漢陽,選出一部分各自留在本城,待接到我漢陽府起事成功的訊號之後,便就立刻也分別在各城起事。」
那野貓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的到來,聳起了身子,好像是在威脅似的,低低地叫了一聲:「喵。」
「作亂鬧事?好么,反咬一口!」鞠勝冷笑說道,示意那百戶回話。那百戶大聲說道:「奉姚平章令,搜捕亂黨!」也不再與府內多廢話,反正門都撞開了,一聲令下,幾十個如狼似虎的士卒紛紛撲入府內。
若是將之形容為外松內緊,則在同一時間的南高麗漢陽府,城裡城外,卻剛好截然相反,外緊內松。
府中亂成一團。
冒夜雨,士卒踐水。
金陵城,吳國公府,靜室內。
隊伍的最前邊,有兩個人帶頭。一個穿著平民的服色,一個穿著黑衣箭袖。平民服色的那人正是通政司的暗探,而穿著箭袖之人卻便正是鞠勝。
火苗處處起,雨水雖大,卻也澆之不滅。
「此番起事,俺打算用『衣帶詔』的名義。想俺麗朝已有數百年,在民間極得民心,旗幟立處,凡海東的百姓肯定雲和而影從。」
最可憐的是涼山君,王禮和王禎在做些甚麼,他身為父親,身為一家之主,其實早就知道。只是他管不住他的兒子們。父子間曾經有過一次談話,涼山君說服不了兒子,最後凄涼地說了句:「滅我族者,必你二人。」
涼山君是前高麗王室,論輩分,前高麗王王祺還得叫他一聲叔叔。年紀已經不小了,五六十歲。當日海東軍馬入城,涼山君倒是很「識時務」,沒有做無謂的反抗,帶頭投降,故此在眾多的高麗宗室中,他是少數不多還能保住本來家宅、原本地位的人之一。
他抿著嘴,咬牙一笑,說道:「咱來時沒滅火把,料來府中已經發現。再叫幾聲門?不是給他們負隅頑抗的機會?……,傳俺令下,撞門!」
王禮、王禎早已睡下,聞訊起身,倉促之下,不及應戰。姚好古對軍械控制得很嚴,他們千辛萬苦也不過偷運入城了些許刀劍、弓箭,哪裡會是披甲人的對手?入城前,鞠勝宣講命令的時候,就已經與士卒們說得清楚:「待動手后,無論男女、不管老幼,只要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落雨如注,終於漸漸地把余火澆滅。漢陽府驚心動魄的殺人夜已經過去,而遠在數千裡外的棣州,戰火卻剛剛開始。
隨後幾天,負責外地的方補真也相繼地送來軍報,別的各城中誅殺與擒拿的人犯數目,略與漢陽府相當。
因為參与舉事作亂的大部分都是王室、勛貴之後,所以他們家中多有僕僮,只涼山君府內,僕僮便不下二三百人。加上其它的一些,只漢陽府內就可湊夠一千多人。此外,漢陽府的駐軍中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原本的降軍,也可以聯絡一下,與之共同舉事。
大凡一個王朝滅亡,必有遺老遺少。何況高麗是被漢人所滅。經過一番的聯繫與密謀,他們兄弟兩人還真的找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輩。彼此約定,四月底在漢陽府集會,五月初就正式立旗作亂。
一個老人,兩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那老人的氣色還好,兩個中年人都是面如土色,差點跪不成,險些癱倒在地。
這個許諾,或者可稱之為約定,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同意。
「不要掉隊。再轉過兩條街就到了。」
大雨嘩嘩落下,鞠勝淋得像個落湯雞。
「每個城中都有咱們的人!每個城中的駐軍中也都有咱們的舊卒!百姓又皆思咱們麗朝。如此,則無交兵,守無堅城,不招必影從。事成定矣!」
為什麼?察罕或許可以牽制益都軍,但是要想指望世家寶、納哈出牽制遼東、朝鮮軍簡直痴人說夢。可是,「痴人說夢」也好,「利令智昏」也罷,王禮和王禎本就滿心的不忿,整日處心積慮地想要改變現狀,只是苦無辦法,忽然間,奇氏和察罕都主動遞來了支持,一個是蒙元的國母,一個是如今軍隊最強的男人,他們兄弟兩人當然求之不得,當場就拍板決定,答應完全按照信中所說行事。
夜逝去,天光亮。
具體計劃如下:
「我王師入城日,涼山君有相迎之功。雖已查明今日此事,與君無關。但是犯事的是你兩個兒子,怕是牽連之責,你難以逃脫。來人,把涼山君扶起來,好生對待。」鞠勝和顏悅色,與涼山君說過,轉目去看王禮和王禎,看著他兩人的那副驚怕樣子,好似爛泥扶不上牆,目光中透出憐憫和不屑,搖了搖頭,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何苦來著?」
「街上見貓。下著雨,還出星星,這狗日的天氣,實在太怪了。」
「為兒孫謀,不得不反!」
猶如風捲殘雲,不到三個時辰,各地捷報頻傳,前腳接後腳送入省府之中。此役,姚好古動用兵力五百,共計擒拿亂黨人犯二百四十餘人,當場誅殺近六百人。而當喧嘩的夜結束時,城中的百姓很多都還不知此事。
百戶撇嘴,露出輕蔑的笑容,說道:「土雞瓦狗之徒,也想叫咱們兄弟有傷亡?陣亡一個沒有,傷倒是有兩個。一個是不小心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扭了腳;一個是被因火燒塌的房梁落下,胳膊上被擦了一下。都是小傷,無關緊要。」
王禮信心滿滿:「以有備打不備,勝算八成以上!」
「這些都是亂黨,怎麼處置都可以。但是如果在戰場上,老弟,你的手下要還是這樣,你就等著被砍頭吧!」
受驚的野貓拔腿逃走,在雨水中、在火光下,拉出一道黑影,飛快地竄上牆頭,溜走了。被嚇了一跳的士卒罵罵咧咧,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東方的夜空里,厚厚積雨雲的縫隙中,那三兩點的星光還在閃亮。
漢陽府是南高麗數一數二的大城,排水系統做得還算不錯,但就算如此,有些地勢較為低洼的街衢,上邊也已然積了深深的一層水。人從中走過,能浸過腳脖子。因夜色深沉,城中燈光稀落,缺少反光,積水黑壓壓的。
「士卒有傷亡么?」
百戶從府內出來,向鞠勝稟報:「涼山君府內,共計男女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非本府人計有四十二人。在捕拿的過程中,因有人持械頑抗,死者三百二十四人,現餘下九十八個活口,都已集中在主院里。涼山君、王禮、王禎等及其家眷皆在其內,另外非本府人也還剩下有二十來個活口。卑職大致地問了一下,這些人多是外地的前高麗宗室、勛貴子弟。」
主賓對坐,陳遇相陪。數支紅燭,有紅袖添茶;涼風帶雨,聽雨聲淙淙。表面的氣氛看似安詳清靜,但是主賓之間,一個是名震江南的豪傑,一個是以善辯著稱的辯士,風輕雲淡之下,其實卻隱藏著鬥智激辯的張力。
這句話果然應驗。
試想,他的兒子們本為宗室,高人一等,可以任意地作威作福,現如今卻國破家亡,特別是自從姚好古執政漢陽以來,採取了種種抑制麗人豪強、扶植漢人大戶的措施,眼看漢人的勢力一天強似一天,也許不出十年、五年,這漢陽府恐怕就再無他們說話的份了,乃至說不定,一個普通的昔日下人就能爬到他們的頭上去,如此巨大的反差,又怎能忍受?
他心中有句話沒有說出,也是不屑與王禮和王禎說出:「像你們這種貨色,和主公的英明神武相比簡直天壤之別,也敢作亂興事。不自量力!」
「……,狗日的,哪兒來的野貓?」
「姚平章還在衙門中等候,將他們送去省府。聽姚平章發落便是。」
他奉了姚好古的命令,趕去城外調了五百軍馬,把任務分別一一交代下去,留了三百人負責城外的捕拿,自帶兩百人入城。因為聚集在城中的「麗人亂黨」並不是都在一處的,所以帶入城中的兩百人又分作數隊,他現在所帶的這一支是人數最多的,將要面臨的任務最重。
那百戶面色微紅,解釋說道:「抓這些人的時候,很多都是從床上拽下來的。也沒工夫等他們穿衣服。所以,有些、有些,有點『有失觀瞻』。」看來鄧舍的軍官教導團成績不錯,居然這個百戶也都能說成語了。
府內火光亮起,有人氣急敗壞地高叫:「來者何人?此是涼山君府!你們想作亂鬧事么?還不速速退下!」
漢陽府臨海,水氣充足,夜雨下得比金陵更大。多半夜的時間過去,愈下愈大,已經從起初的濛濛細雨逐漸變得大如瓢潑。就好像用篩子往下篩似的,雨線形成直道,密密麻麻垂落,把夜空和大地連成一片。放眼遠近,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雨水,從屋檐上、從牆頭上、從亭台樓榭上,從樹梢上連綿不斷地跌落下來,又都從院中滾出去,在街道上匯成急流。
軍卒的隊伍里,不時有低沉的輕喝:「快點!跟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