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四十九章 偕亡
「將軍恨什麼？」
「豈有眼見同袍浴血，而勇士們卻掉頭逃跑的？」
掐算時辰，他們已在亂軍陣中衝殺了足有兩刻多鍾。
……
「殺賊怎會覺累！不累，不累！」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願朱顏不改常依舊，花中消遣，酒內忘憂。分茶攧竹，打馬藏鬮，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閑愁到我心頭。伴的是銀箏婦銀台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甌。你道我老也暫休，占排場風月功名首，更玲瓏又剔透。我是個錦陣花營都帥頭，曾玩府游州。」
盾牌揚起，擋住敵人的槍刺；馬刀回擊，將之攔腰斬斷。
若是假以時日，肯定也會和柳三一樣，全軍皆知。
「這個時候，還去談論什麼戰局大勢？你帶上本官的親衛，速去垛口，協助防守。不管怎樣，要堅持到王國毅反應過來，抑或是羅大人遣了預備隊過來為止。」
姬宗周低下頭，像是奇怪，又像是稀罕，顫巍巍舉起右手，也許是想將之拽出，還沒握住，身形就往前栽倒。撞在了琴案上。那古琴跌落望樓。姬沖跪拜在堂上，燭影搖紅，他說道：「父親盡忠，孩兒盡孝。」
姬沖轉顧左右，到此時，從者已不到二十人。
「父親大人！」
這還是在元軍把主力悉數調走，只留下了數百步騎擊殺的情況下，如若不然，怕是連半刻鐘都堅持不了。姬沖無可奈何，嘆了口氣，閃身避開一支箭矢，側耳細聽，西邊益都援軍的營地里遙遙傳來喊殺聲不絕。
因為自出城后，一直交戰不斷，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功夫去看，甚至差點都忘掉了。這會兒想起，從懷中取出，打開觀看。錦囊里只有一個紙條，上邊寫道：「你如孝順，出城見到王國毅后，就不要再回來了。」
琴弦崩斷，箭中胸前。
他轉過臉，看了看左右隨從，幾乎每個人都是氣喘吁吁，胯下坐騎也都是汗出如漿。無論人馬，便就不說傷創，單隻體力上就都已經堅持不住。
「大人！城北亦遭到了韃子的猛烈攻擊。羅大人騰不出手來救援城西。」
存下的十數騎從者，聞令而動，先是分為兩隊，一左一右，把姬沖護在其間；繼而兩隊合一，首尾相顧，姬沖處在正中，擺出個蛇形陣。這種陣勢較為靈活，能軟能硬，如果遇到敵人的弱處，可以像個錐子似的，狠狠穿透；而若是遇到敵人的強處，也可變幻如一條走蛇，靈巧地繞過。
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個老家人轉交給他的錦囊。
姬沖所唱，仍舊是關漢卿的名曲《一枝花·不伏老》。這曲子，在他臨去大都的黎明，辭別諸弟后曾經唱過。對這首曲子
「啊！」
姬宗周如遭重創，面色慘白，退了幾步，搖搖欲倒。隨從慌忙上前扶住，他勉力站穩身形，再去看向城下，元軍的先鋒已近在咫尺。
「將軍，你恨什麼？」
唱到此時，姬沖已不是在唱了，是在吶喊，是在嘶喊。他殺敵，他往前沖，他看向城頭，元軍的第一面旗已插在城西。
「看其動靜，這一回，韃子怕是真攻！」
他心中喊道，淚水流下面頰。馬刀敲打盾牌，繼續方才的高歌，他接著唱道：「子弟每是個茅草岡、沙土窩初生的兔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蒼翎毛老野雞踏的陣馬兒熟。經了些窩弓冷箭槍頭，不曾落人後。恰不道『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時間不多，必須速做決議！」姬沖解開鎧甲，按了按臂膀上的傷處。這是舊傷了，還是上次回棣州時留下的，這會兒又開了口，血流不止。有從者把披風撕開，幫他重新綁好。活動了一下，覺得好受一點。重又穿好鎧甲，他丟下斷槍，抽出馬刀，做出了決定，說道，「先不直接向東回城。這韃子的第二重營很空虛，咱們打他個措手不及，改往北走，待橫穿過營，繞過前頭的第一重營壘，然後再折往東行，回城裡去！」
在元軍的第二重營壘中，姬沖等找到了一處還算堅固的壁壘，沖入其中，暫作休整。環顧身邊，只剩下了八九人，還有兩個失去了戰馬。
元卒果然被弄了個措手不及，剛擺好的陣勢再度宣告瓦解。氣得任亮哇哇大叫。敵人只有四五十人，現如今更只有存了不到十人，區區些許的殘兵敗將，還是客場作戰，卻竟被他們來去自如，實在奇恥大辱。
姬衝心中「咯噔」一跳，他想的已不止是城西危險，他想的更是他的父親姬宗周。棣州城西，乃姬宗周負責防禦的位置。真是沒有想到，一次出城，卻竟然看到了元軍「圍城阻援」與「調虎離山」整個過程的實行。
便在這兩面招展的大旗旁邊，迎著陽光，有一人盤坐在望樓上，似乎正在撫琴；邊兒上還有一人，手裡大約是拿了柄小旗，正在指揮軍卒殺敵。
「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來時容易去時難。來的時候，因為趁敵不備，前兩道營壘好過；但此時此刻，元軍早有防備，要再想毫髮無傷地快速通過，無異於難比登天。
「本以為這兩天韃子的攻勢已夠兇猛，萬沒料到，他們卻還保留了實力。在截擊王國毅部的同時，竟
「益都的第二、第三批援軍最多兩日內就可到達。就算韃子傾盡全力攻下了我城，城池殘破，估計他們也是定然難以守住的。卻是奇怪，為何他們竟如此不惜代價、孤注一擲？莫非是巨野方向發生了什麼變化？」
諸人皆以為然，短暫的戰場議論結束，人人打起勇氣，再上坐騎，催馬奔出，詐往東行，行不及遠，猛地轉過方向，一溜煙奔朝北去。
從出城到現在，只不過短短的大半個時辰，姬沖就已第二次面臨兩難。
長槍刺來，正中奔馬的脖頸。
羅國器的大旗不知何時豎在了城西，與姬宗周的旗幟並肩而立。
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
透過重重的營壘，在高高躍起的那一刻，有從者扭頭朝棣州城頭上看了一眼，立刻帶著驚訝，高聲地叫了聲：「你們看！」
火銃冒出白煙，箭矢激射望樓。姬宗周的手在顫抖，但他還在堅持彈琴。雖然琴聲已經走調，但姬沖慷慨有力的話語聲彷彿還回蕩在他的耳邊：「人皆稱父親為『今日馮道』。父親豈不知，遇明主，當以死效之？」
「大丈夫當馬革裹屍，死在戰場，正得其所！」
馬蹄的的，不是歸人。
只是因為父子身份的不同，故此出發點不同罷了。現如今，在這樣一個城外援軍受襲、城西也受攻擊的時刻，姬沖看著手中的紙條，茫然失神。
……
一個清朗、明澈的嗓音，在殘酷的戰場上衝天而起：「攀出牆朵朵花，折臨路枝枝柳。花攀紅蕊嫩，柳折翠條柔，浪子風流。憑著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殘柳敗休。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鮮血如泉湧出，馬鳴哀聲，往前繼續跑了幾步，轟然倒地。馬上的騎士也隨之摔落，還沒有來得及爬起，七八個敵人圍攏上來，戈矛橫七豎八地紮下。連聲慘叫也無，那騎士就已慘死。隨從姬沖的戰士又少一個。
箭矢如雨，刀槍碰撞。有人在慘叫，有人在流血。姬沖的眼半睜半閉，他像是看到了，又像是沒有看到，低回的音調漸入高昂，他接著唱道：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大人請看，城西王國毅軍營的方向，似有火頭。說不得，也許元軍已經先對他展開了攻勢。」
迎著初起的朝陽，姬沖仰頭眯眼，把斷槍當作鼓槌，把盾牌當作鼓面，隨著馬蹄賓士的節奏，一下下敲出響聲。這響聲開始時並不甚大
馬蹄的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
「你們要不想跟俺回城，也行。等過了韃子的這道營，想走的，儘管走。」
……
姬沖率領五十人橫衝直突、遊走陣外，雖然也點起了幾堆火，但是畢竟火勢太小，很快便被元軍的士卒撲滅，沒有起到給援軍示警的作用。因此，他改變了計劃，改而引領諸人重又向元軍的第二重營壘中衝去。
別人看到的，只是他錦衣玉食卻不奮發向上。別人看到的，只是他日日夜夜尋歡青樓。別人看到的，只是他甘與市井為伍，博戲斗賭。別人看到的，只是一個豪爽遊俠姬大郎，別人看到的，只是益都有名「姬衙內」。
「城西的駐軍多數都已被羅大人調去了城北。……，將軍，城西危矣。」
「出城轉了這半晌，千軍萬馬陣中，咱們如入無人之境，連踏兩重韃子的營壘，且與韃子軍中所謂的悍將『銀牌』任亮交手多刻，穩佔上風，殺敵不下百人。弟兄們！韃子的精銳也就是這樣了。」他睥睨任亮，嘲笑地說道，「這就是『精銳』？『悍將』也！」哈哈一笑，又與諸人說道，「讀書不可無酒，殺賊不可無曲。你們且往前，俺給你們唱首曲子助興。」
賓士在營壘中，早晨的空氣清爽乾淨，撲在面上，令人精神振奮。繞過營房，避開支柱，自壕溝上跳躍而過，從拒馬的縫隙中飛快穿行。前邊有零零散散的元卒匆忙圍堵，後頭是任亮帶領數百人大呼小叫地追趕。
姬沖等人皆是輕騎兵，機動靈活，時而在空地上疾行，時而轉入營壘的外側轉上一匝，藉助地形和營寨的掩護，把任亮再度甩掉。對任亮的叫嚷，姬沖充耳不聞，笑與諸人說道：「弟兄們，累了么？」
羅國器身為主將，不在城北禦敵，跑到城西作甚？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城西遭遇到了超乎想象的攻擊，而且城北已無援軍可派。四個字浮現在姬沖的心頭：「城池將破。」
看著那琴掉落望樓，滑翔在晨時的陽光下。姬沖睚眥欲裂。他仰天高喊，叫了一聲：「父親！請恕孩兒不孝。」不再向北行，撥馬沖東，直往城去。
姬沖的歌聲漸入尾聲。
任亮兜著馬，還在後邊緊趕，邊追邊叫道：「兀那賊子！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當這裡是什麼地方！鄉下茅廁么？休走，再吃俺一刀。」他披掛的是重鎧，前半時馬力充足，殺到眼下，若論後勁怕是已不如姬沖。
又有人叫道：「哎喲不好！必是韃子兵分兩路，一路阻擊紮營在城西的益都援軍；一路
「罷了！便按你所說。」
「你要是真的孝順，出了城，見到王國毅后，就不要再回來了。」
「將軍，城外援軍受襲；城西、城北也受到敵襲。咱們該何去何從？」
西邊十數裡外，王國毅拼力突圍；東邊數裡外，上萬元軍蟻附登城。戰鼓和號角齊鳴，殺聲與呼聲振地。旗幟代表了榮耀，城池是攻防的要塞。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
「我恨不在城頭。」
任亮猜出了他的打算，叫道：「攔住他！營里帳篷、柴火太多，如果走了水，必然難以撲滅！待黑煙升起，肯定就會引起益都賊軍的警戒。」只有火光還無所謂，因為軍營中點篝火也是很正常的；但若是加上煙氣，就截然不同了。好端端的營里怎麼會有滾滾黑煙呢？那隻能是失了火。
……
從者認不出來，姬沖卻認得分明。那彈琴之人正是姬宗周；而指揮士卒的那人不必說，定是羅國器。
城西火起。
「大人！韃子來了。」
雖說姬宗周從來沒給姬衝過一個好臉色；儘管姬沖也很少有不頂撞姬宗周的時候，到底父子情深。兩人有過多次姬沖是否該出城的爭執，每次的爭執都是圍繞「忠」與「孝」。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想讓對方聽自己的，都認為對方是錯的。為什麼？其實他們都是對的。
海東軍中，要講風雅，第一當數柳三郎。一支橫笛吹起，管教三軍落淚。就連鄧舍聽后也是驚為絕技，讚不絕口。柳三郎之後，便得說姬大郎。他雖然從軍的時間較短，但畢竟有多年浪蕩公子、眠花宿柳的底子在，且為人又豪爽，好交際，所以一腔小曲的唱詞兒也早就是聞名棣州了。
八九人的從者，有兩騎是一人兩馬，速度稍慢，落在後邊。先後被任亮趕上，舉刀砍落。剩下的四個人緊隨姬沖，又高聲問道：「將軍恨什麼？」
這邊任亮組織人攔截姬沖，那邊元軍的主力怕走漏消息、加快了行動。好一番廝殺！在人群與馬堆中，姬沖等人拼力奮鬥。夜色慢慢消褪，遠遠的東方有一輪紅日躍出地面。當第一道陽光來臨大地之時，在鋼刀與鮮血的鳴奏曲之中，他們聽見在十數裡外驀然間爆發出一陣吶喊！
有時候，恍惚里，午夜夢回，他甚至會覺得這曲子簡直就是對他的量身定做。他深深地理解關漢卿，可是又有誰，會理解他呢？
「何去何從？你們說呢？你們想咱們該怎麼辦？去哪兒？」
臂膀上的創口，鮮血順著淌下，流出鎧
棣州城西。
「去城西王國毅營肯定不行。回去城中，還得過一重多的韃子營壘，現如今城北、城西也受到敵襲，城內定然無力幫助咱。咱們就只有這幾個人了，要想憑藉單獨的力量殺過去，恐會不易。」
若是他現在聽從了姬宗周的命令，轉身逃走，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但是姬宗周要求的「孝」，和他該做的「孝」，究竟是不是一回事？他該按照姬宗周的要求去「盡孝」？還是該按照他本心的驅使去「盡孝」？
唱詞稍停，從者有人高叫：「將軍！看城西！」
姬衝心懷激蕩，叫道：「我恨！」
……
對酒當歌，人生苦短。
受任亮的那一刀重擊，讓姬沖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過來；不但沒有恢復過來，傷勢還越來越重。隨從里有人叫道：「將軍！韃子已襲援軍，咱們無力回天。只有生死各由天命，且回城去吧！先將此事報與羅大人。」
「王國毅部就駐紮在城西外邊，他是怎麼搞的？便就任由韃子集合了萬人之眾，居然沒有發現？……，啊呀，王國毅誤我。」
「不管如何，總得先從這營里衝出去。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姬宗周匆匆趕上城頭，放眼看去，清晨的陽光下，韃子攻城的部隊一眼望不到邊際，至少萬人。他頓時明白：「中了韃子之計。快派人去城北，請羅大人速遣軍馬過來支援。」城西現有的守卒不到五百人，加上助戰的百姓，也才只有一千出頭。無論如何，是擋不住萬人進攻的。
「大人？」
別人看到的，只是他有「大根腳」。
姬沖的努力終究還是無用，元軍按照計劃展開了對益都援軍的突襲。
「守御就是。」
黎明前，正是人精神最為怠倦的時刻。元軍選擇在此時向益都援軍發動突襲，可謂煞費苦心。卻不料竟被姬沖發現，也算是陰差陽錯。
說是不讓別人在這個時候去討論戰局大勢，但是姬宗周卻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既然元軍有此餘力，為何直到現在才突然發起總攻？真的是因為巨野戰場發生了變化？
元軍的這次拂曉攻擊無聲無息，等到被守卒發現，為時已晚。第一波的元軍幾乎已快把雲梯抬過了護城河。姬宗周忙了大半夜的布防，快到天亮的時候才剛眯了會兒眼，沒有睡熟，就被將校叫醒了。
若說他頭一次的進退兩難是因為該不該「盡忠職守」，那麼這一次的兩難便是緣由該如何「為父盡孝」。
壁壘外，腳步陣陣，是元卒圍攏了上來。
……
五十騎，此時已只剩下四十人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