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七章 福通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七章 福通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片刻,一個沙啞的嗓音響起:「俺聽見了。」
「金陵來的是誰?」
堂上再度陷入安靜。
「他們是為求聖旨、明主次而來,這個聖旨就是咱們的重寶。說白了,看誰給的條件好,就把聖旨給誰!……,劉公,這是一次機會!咱們一定要抓住,用的好了,東山再起、不是難事。」
鞠勝二話不說,跪拜在地,慨然說道:「君有命,臣豈敢辭!」
諸人催馬急行,趕在金陵使者的前邊,先入了城池。在城門處,出示了符節,自有人引領他們先去賓館安歇,一邊層層通報,告之了劉福通。
饒是劉福通總板著臉,聞聽王顯忠此言,也是不由一笑。憨厚人有憨厚人的可愛處。只是,這個意見是絕對不能聽從的。丁國珍說道:「王平章所言甚是,不過以卑職之見,此事關係重大,還是從長計議得好。」
姚好古是當之無愧的海東文臣中第二號人物,他又為何特意示好鞠勝呢?看重的不但有鞠勝乃是「朝臣」,平時長隨鄧舍左右;他看重的更有鞠勝「益都人」的身份。向鞠勝示好,就等同向益都派的諸臣示好。
「益都呢?」
人雖遠在南韓,但抓住機會,不動聲色間就給了益都群臣一個好印象。較之洪繼勛,那簡直是強得沒邊兒了。洪繼勛整天在益都,也沒見他與鞠勝、李溢、國用安等等這些益都系的文臣們拉出有什麼好交情。
「敢問老爺,見他們不見?」
飯後,又召來劉十九,如此這般交代一番。
劉六,劉福通的弟弟,現為安豐朝廷的知樞密院事。丁國珍,河中人,現為安豐朝廷的監察御史,有文武才,素得劉福通信用,堪稱心腹。
鞠勝手搭涼棚,瞧得片刻,哼了一聲,也沒回答劉十九,只說道:「且入城去。」
就在鞠勝、劉十九與金陵使者前後來到不久,消息已傳入了劉福通耳中。他年有四旬,按說正在身強力壯、年富力強之時,鬢角卻已有了白髮,剛散朝回來,坐在交椅里,正在閉目養神,聞訊后,半天沒反應。
「是。」
遣使去安豐,有現成的人選,——劉福通的叔伯幼弟劉十九。
羅文素讀過書,怔了一怔,猛然想起一事,試探性地說道:「兩地使者齊來,確實蹊蹺!大人,不知您可見過他們了么?可是為的那事么?」
「別打了啞謎行不行?到底什麼事兒?老劉,你又有過什麼猜測了?」
當年隨韓山童起義的,有劉福通、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咬兒等人。連年的征戰與爭權奪利,先是韓山童陣亡;接著韓咬兒被擒,送到大都后,被斬;又隨後,杜遵道為劉福通所殺;盛文郁失勢,外放曹州,後來病故。這些元勛舊臣里,現而今還有些權勢的,劉福通之外,也就剩下了羅文素、王顯忠。
「明主次」,其實也就是為了更方便地搶地盤。王顯忠粗魯歸粗魯,這句話說的卻是一針見血。他滿臉不忿,與劉福通說道:「小鄧狡詐,不講情義,不是好人!先後關鐸、潘誠、王士誠都死在他的手下,老劉,當時你說以大局為重,咱『既往不咎』,給了他多少支持?可是便在早先,令他南下打徐州,以解張士誠對咱安豐的威脅,他卻推推阻阻,又是沒糧、又是沒兵,可轉過眼就和察罕打得熱鬧!明把咱當猴兒耍!現在用得到咱們,就想起咱們了,巴巴地跑來求聖旨?老劉!不要答應他。」
「挾天子以令諸侯。」
丁國珍一愣,說道:「已有決定?」
鄧舍微微頷首,不再多問,話題一轉,說到了眼下,先是三言兩語便把遣人出使安豐的來龍去脈講解清楚,隨後言道:「大眼兒,我知道你跋涉數千里,好容易才回來益都,很勞累。本該給你放個假,讓你回家好好歇歇,也多陪陪你的老父母、妻兒子女,奈何軍情如火,時間不等人。你就再辛苦一遭,這就隨劉十九同去安豐吧!如何?可好么?」
鞠勝補充說道:「當初主公不殺王祺,真明智之舉!所謂『高瞻遠矚』,即謂此乎?果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咱們有何重寶?」
從這一點就可看出,姚好古深諳為官之道。
「……,派人,去請羅文素、王顯忠、劉六、丁國珍來。」
一言既出,堂上諸人再一次面面相覷,彼此對視,誰也不知道劉福通為何會做出這個決定,劉六問道:「請問哥哥,這卻是為何?」
正因為城小,所以劉福通的府邸離迎賓館不遠。
「和他一起來的,還有益都使臣、金陵使者。」
丁國珍蹙起眉頭,說道:「益都正在與察罕交戰,聽說前陣子方從哲去了金陵。這才沒過去幾天,兩地的使者便就接踵而來。劉公,看來您之前的猜測很對啊。」
他早先本來是奉旨來益都,要求南下打徐州的,但卻被鄧舍收服了。當然,他的這個「被收服」絕不是「心服口服」,無非是因為看海東現如今比安豐更有實力,故此改換門庭而已。也無所謂,管他「口服心不服」也罷,任其「利益使然」也好,只要能對海東產生幫助,就是稱職臣子。
——「扯住虎皮做大旗」,不止鄧舍想到了,朱元璋也想到了。
卻原來是在平定了漢陽府之亂后,姚好古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能簡單地只呈送一份軍報就算了事,必須得有重臣親自面見鄧舍,詳細稟告。因此,就請了鞠勝回來。
便就在鄧舍為難之時,有個好消息送來:鞠勝回來了。
鄧舍一笑,說道:「我給老姚的迴文里,特別指出,首惡固然要懲,可也不能殺得太狠。……,老姚可按此執行了么?」
「奉主公令,首惡已懲。涼山君滿門抄斬,並及涉及此案、又情節嚴重者,亦一律處斬,悉數傳首南韓諸城,以儆效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從漢陽府出發來益都時,局面已經漸趨穩定。」
對海東、對鄧舍,王顯忠一肚子的怨氣。
劉六問道:「不知哥哥相召,是為何事?」
「請主公放心。姚平章為政,本就是寬猛相濟。對主公您的指示,他執行得非常好。」鞠勝的回答確實是實話,但其中亦不乏對姚好古「投桃報李」的意思在內。
這就叫做「管他黑貓白貓,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不過,只派他一個人去也不行,到底並非鄧舍心腹,還需得另遣一人與之同行。
劉福通起身相迎,分賓主落座。
首先,最先發現亂事的人是鞠勝,有首功;其次,面見鄧舍、奏報平亂經過是一個大大的美差。有句話不是說:「朝里有人好做官」?當面講的功勞和寫在紙面上的功勞自然是不一樣的。姚好古和方補真的關係親密,所以請了鞠勝回去益都。一來示好鞠勝,二者表示謙讓、不居功。
有關南韓平亂,之前已有一份捷報送來益都,鄧舍略微了解。見鞠勝歸來,當即召見入府,又詳細詢問:「捷報上說,此次亂事牽涉甚廣。不但有漢陽府,還波及到了周邊的許多府縣。現今情況如何了?」
「自汴梁失利,我軍退守安豐以來,北有察罕、東有張士誠,兩面強敵,困守孤城。一則,無險可據;二來,軍糧匱乏。縱能堅持一時,但長此以往,怕是難免覆滅之患。劉公,剛好益都、金陵的使者齊來,何妨先聽聽他們的說法?有道是:『取之左右逢其源』,我既有重寶在手……」
從丁國珍等來到始,劉福通只在才見面的時候說了兩句話,中間笑了一次,別的全是丁國珍等四人在互相對話,話說到這時,他們四人的意見已經逐漸一致,都閉上了嘴,同時看向劉福通,等他做出決斷。
遠遠一看,劉十九認得旗號,勒住韁繩,停下坐騎,與鞠勝說道:「哎呀,大人請看,那撥人卻是從金陵來的。」
同時,鄧舍另外寫下了一道令旨,又選派得力精幹之人趕去遼陽送給陳虎,教他整頓軍備,限三日內開拔去遼西。這且按下不提,只說鞠勝與劉十九,也沒帶多少隨從,日夜兼程,輕騎而行,不幾天,已到了安豐。
「劉十九與鞠勝。」
劉六替劉福通答道:「王哥哥你有所不知。前些時候,你在外巡查三軍,然後城裡得知了方從哲去金陵之事。當時,俺家哥哥就說方從哲去金陵必是為尋聯盟而去。金陵與益都的聯盟結不成倒罷,如若結成,鄧舍與朱元璋定會遣派使者前來我安豐。如今看來,應該是他兩家結盟已成。」
他說道:「條件要看,但聖旨給誰,俺已有決定。」
「明主次?」王顯忠恍然大悟,啐了口,恨恨地說道,「狗日的!吃香喝辣時想不起咱們,搶起地盤來倒是一個比一個來得快!」
「老朱也不是好人!俺還記得,去年他派個人來,花言巧語地想要哄咱們舍了安豐,去金陵。俺呸!一看就是不安好心!老丁,你那會兒怎麼說的,他這叫什麼?」
「鞠勝?」劉福通微微睜了一下眼,旋即重又閉上,說道,「十九回來了?」
有人問了:為什麼叫鞠勝回來,不叫方補真回來呢?這中間卻是存了姚好古的一層心思在。
「自是為求聖旨,明主次。」
——確實沒用多長時間,城小,府邸都挨著呢,出了這個府門,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那個府門。
怎麼扭轉?用王祺的語氣來寫出一道榜文,宣示南韓,說明其實他們勾結的是蒙古人,就把矛盾的焦點給轉移了。有蒙古人種種欺壓高麗人的暴政在前,只要把文字寫得漂亮點,完全可以激起麗人的憤慨和唾棄。
劉六又問道:「如哥哥所說,不答應鄧舍,也不答應朱元璋?」
「幕後的黑手查出來沒有?」
來報信的人跪在堂上,伏著頭也不敢動,偷眼觀瞧,見他好像睡著了似的,大起膽子,又稟告一遍,道:「老爺,益都和金陵都忽有使者來了。」
王顯忠是個粗人,沒什麼心眼,莫名其妙地說道:「這還沒到主公的壽辰呢,怎麼益都和金陵就有使者來了?」小明王的壽辰在下個月,所以王顯忠一聽,就以為使者是為此事來的。要不然,還有什麼事兒能使得兩地使者同時來到?
見天光近午,鄧舍留飯。飯席上,又把出使的重要意義細細給鞠勝剖明,並略問了些鞠勝巡遊各地的成果。此前,鞠勝是奉了鄧舍之命,巡遊各地傳送《令海東秀才學騎射》令旨的。成果不錯。一言帶過。
「老十九?」
「老爺,見是不見?」
劉六問道:「那答應朱元璋?」
王顯忠瞪大了眼,叫道:「俺老王愛憎分明!」
就在安豐城門外,碰見了另一撥使者。
「汪河。」
羅文素道:「如何從長計議?」
「為何結盟成了,他兩家就定會遣人來我安豐?」
「給海東。」
涼山君的兒子們打出來的旗號是「奉王祺衣帶詔」,宣稱要「恢復麗朝」,這是一個不利的輿論,必須扭轉過來。
不多時,四人來到。
「十九回來了。」
劉福通睜開了眼,精光四射。
羅文素、王顯忠、劉六、丁國珍面面相覷。
「對!拿著天子命令群猴兒。明顯是要咱們當傀儡。」
但是問題出來了,這「另遣一人」該選誰是好呢?羅國器、方補真、楊行健、鞠勝、方從哲等用慣了的諸人現下都不在益都,或者是在前線戰場、或者是尚在出使回程的路上。而留守益都的群臣里,洪繼勛、吳鶴年、羅李郎等人又各有職責,走不開。王宗哲、章渝、趙忠、河光秀倒是閑,可要不並非心腹,要不就是能力不足,卻又是皆不堪出使的重任。
下午,他兩人就啟程前往安豐而去。
「涼山君確實不知情。問了他的兩個兒子,都是軟蛋。沒問幾句,還沒動刑,就全交代了。果如主公所料,幕後之人正是察罕帖木兒與韃子皇后奇氏。姚平章已張榜各邑,將韃子的陰謀公佈於眾。並按照主公吩咐,榜文的內容是用王祺的語氣來寫的。」
王顯忠依舊一頭霧水,問道:「什麼事兒?」
安豐不是大城。佔地不廣,城中的住宅建築也很粗陋,街道崎嶇不平。排水系統也不好,下場雨,到處都是積水,泥濘不堪。別說與汴梁相比,連益都都遠遠不如。實在沒有「帝都」的氣象,如果有客從大都、金陵、松江此類名城來了,沒準兒還會以為這是個小縣城呢。如果非要找出一個它與別地不同之處,也許就只有一條:滿大街都是頭裹紅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