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八章 聖旨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八章 聖旨

「劉太保呢?」
也許鄧舍和朱元璋一樣,本質也是野心勃勃之輩。可不管怎麼說,一來,畢竟他還不曾如此明目張胆地暴露過心思,完全把安豐視作可利用的傀儡;二者,益都距離安豐也比較遠,就算是此戰打敗了察罕,但是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其發展之重點應該還會是在北方,定然暫時無力顧及江、淮。換而言之,對安豐來說,益都的安全係數要遠比金陵為高。
羅文素、王顯忠恍然大悟。
「僵持不下,只好聽從。」
「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後爭心生」。如果劉福通不答應金陵和益都的請求,不肯出聖旨,就是同時得罪了朱元璋與鄧舍,只會激起他們的不滿,乃至「同仇敵愾」之心,以他兩人的狠辣手段而言,說不準就會因此做出什麼事兒來。把安豐放在金陵與益都的對立面上,是為「急之則相持」。
簡而言之,劉福通的意思就是聖旨內容要含糊,可以確定鄧舍為此戰的主帥,但是卻也不能把朱元璋放得太低。打一個比方,如果將益都和金陵比作兩座山,乍一看,似乎益都這座山較之金陵高些,但歸根到底相差不多,而且兩者還都是山。主、次雖分,可是也等同沒分。
丁國珍問道:「然則,請問劉公,聖旨該怎麼寫?」
聖旨該怎麼寫,這本來應該是小明王的事兒。不過,從劉福通笞殺杜遵道后,宋朝廷的權力便就悉數歸入其手,無論軍政諸事,小明王但只點頭而已。所以,丁國珍此問,在場諸人沒一個覺得奇怪,反而理所當然。
扶案而起,窗外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一瞬間,諸人好似又看到了他當年睥睨江山、縱橫天下的氣勢。只是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站了片刻,重新落座,歸入陰影,再度緩緩地閉上雙目,好像又開始繼續養神。
羅文素說道:「太保高明!這樣一來,既定了益都為主,卻也沒得罪金陵。恰是『兩全其美』。」王顯忠也是連連稱讚不已。
金陵距離安豐較近,而且朱元璋曾經提出過請小明王遷去金陵。為何請小明王「遷去金陵」?是因為他忠心耿耿么?顯然不是!無非是看中了小明王、劉福通的名氣和號召力,欲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罷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劉福通既看出了這一點,對朱元璋又怎會不忌憚?
劉福通決定把聖旨給海東,引起了諸人的疑惑。劉六問道:「請問哥哥,這卻是為何?」
鄧舍啞然,雖然他早就知道劉福通握有安豐實權,小明王只是傀儡,但是卻沒想到居然「傀儡」到這個程度,搖了搖頭,接著問道:「劉太保氣色如何?」
鄧舍心道:「姜還是老的辣。」非常明顯,在安豐朝堂上的這場爭執,分明就是一出鬧劇。什麼王顯忠支持汪河,又什麼丁國珍偏向海東,又什麼羅文素打圓場,「說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明明全是在演戲罷了。
「難以琢磨?」
「先打下汴梁?」
隨從聽出了鄧舍的潛台詞,說道:「是啊!所以鞠大人極為不滿,認為王顯忠是在胡扯八道,差點拂袖而出。便在此時,羅文素出列,一邊肯定鞠勝的意見,一邊也著實誇獎金陵的忠誠,說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丁國珍、羅文素略有醒悟,劉六與王顯忠卻還是迷惘不解,王顯忠問道:「哥哥此話怎講?為什麼說把聖旨給了老朱,對咱們就是有害無益?」
只是可惜,他兩人說的只是表面,其實沒有看出劉福通這層安排的深意。丁國珍看出來了,拍手叫絕,說道:「古人云:『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後爭心生。』劉公,您的此計真是太好了!高瞻遠矚,即為此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可以容忍朱元璋,他可以忍耐鄧舍,他可以暫時地蟄伏起來,他可以忍受失敗,但要想讓他從此徹底地收起爪牙,自願從波瀾壯闊中退出,卻是絕無可能!他怎肯甘心?他又怎會屈從!只從這一道聖旨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深謀遠慮,也同時可以看出他的壯心不已。
「可見到主公了么?」
「若把聖旨交給金陵,對咱們安豐有害而無益。」
信使答道:「到安豐的當天晚上,小人隨鞠大人、劉大人先見了劉太保;次日,見到了主公。」
「沒有。」
劉福通雖然不讀書,到底縱橫天下多年,「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不管怎麼說,也是自宋亡以來,百年中有數的漢人英雄之一。雖然說,蒙元入主中原后,造反的漢人一直層出不窮,幾無斷絕。但若不是韓山童與他,這一場紅巾軍大起義也不會這麼快就發展到如此轟轟烈烈的地步!
因為鞠勝、劉十九還需要拜訪一下沙劉二等人,所以還沒有回來。送聖旨來益都的是兩個人,一個乃朝廷特使,另一個則是隨鞠勝一起出使的隨從。在招待過特使后,鄧舍把那隨從召來,詢問細節。
「什麼辦法?」
「是的。」
「正是。以前的劉太保鋒芒畢露,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現在的劉太保看似失去了鋒芒,但卻變得令人無法猜測他究竟真實的想法。」
就以劉福通在安豐的權勢而言,沒有他的首肯與默認,誰敢自作主張?
「覺得怎樣?」
等到打下的汴梁時候,河南也差不多都該被收復了,不說戰事結束,也快到結束之時了,還用得著再分主次?
「嘿嘿。看來劉太保是對我與朱元璋誰都不放心,打算叫俺們彼此牽制,……。羅文素提出此議、劉太保表示同意后,鞠勝是怎麼說的?還有汪河呢?」
「沒有。」
……
「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直到這時才睜開了眼,點頭表示同意。」
「然後呢?」
「……,難以琢磨。」
「主公精神如何?」
「有兩個原因。首先益都遠而金陵近,且金陵如果出兵,必經我安豐。其次,朱元璋曾經提出過請主公遷去金陵,而小鄧雖然『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先後殺關鐸、潘誠、王士誠等人,但就目前來說,對咱們安豐、對咱們主公卻似乎還並無覬覦之意。所以,聖旨寧可給小鄧,也不能給朱元璋。」
劉福通坐在交椅上,他的雙眼還是閉著,但是在他沉靜的外表下,掩在袖中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他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從天邊滾滾兒過,像是在說:「不成功便成仁,豈能苟活在世?一定要東山再起!」
隨從答道:「當時朝堂之上,鞠大人與金陵的使者汪河激烈爭辯,想要為主公爭取到副帥的任命。鞠大人提出,主公乃是燕王,品級高過吳國公,當然應該做副帥。汪河則說此戰若無金陵參加,勝負猶不好說,而且打河南、還舊都肯定是要以金陵為主,所以吳國公當為副帥。劉太保只閉著眼,彷彿聽而不聞。辯論了足有半個時辰,丁國珍出列,提議不如按雙方出兵的數目來決定究竟誰適合做副帥。我海東的精銳現今大多都已投入戰場,吳國公顯而易見不能與主公相比。因此汪河堅決反對。」
劉福通等雖然早就打出了前宋的旗號,且把年號等等也早就定下了,但小明王還不算正式地登基稱帝,故此,宋政權上下一概稱其為「主公」。
答應他兩人的請求,並且也確定了鄧舍為主,可同時又不肯給其實權、將之地位徹底明確下來,反而很含糊,「緩之而後爭心生」。誰的「爭心」?自然是金陵與益都的「爭心」。戰敗就不說了,如果戰勝,為了爭奪更多的利益,兩方必會發生內鬥。內鬥一起,得利者誰人?只有是安豐。
「安豐朝堂之上,惟聞劉太保之聲。主公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教小人等免禮平身;第二句是在劉太保答允下聖旨后說了聲『好』;第三句是在事情議過,劉太保請退朝時又說了一句『好』。」
丁國珍道:「遠交近攻。」
「噢!不要徐州,不要糧餉、不要軍卒。」鄧舍不覺古怪,若有所思,喃喃地說道,「平白給了道聖旨,放任臣子們去打地盤,卻一無所求。劉太保,那你想是要什麼?」正琢磨間,堂外侍衛來報:「洪先生來到。」
鄧舍又看了眼聖旨,隨手捲起,丟在案上,說道:「聽從便聽從罷。反正聖旨已下,想再改也沒可能了。無論如何,至少咱們海東算是得到了此戰副帥的位置。『暫行』同知樞密院事?吳國公啊吳國公,劉太保想的分明是過河拆橋!」也不知他想到了什麼,忽然又是嘿然一笑,轉開話題,問道,「劉太保對此可提出什麼要求沒有?」
「是什麼?」
劉福通轉過頭,瞧了王顯忠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惹惱了他又怎樣!難不成,他還敢把咱安豐打破?」
「什麼要求也沒有。」
「就是如聖旨上所言。以劉太保為主帥,以主公為副帥。同時,為表彰朱元璋的『乃心王室』,拔擢他入樞密院,暫行『同知樞密院事』。」
如此一來,二選一,肯定選擇益都。
「同知樞密院事」在樞密院里僅次「知樞密院事」,而眾所周知,樞密院是掌握軍權的最高機構,雖然只是「暫行」,但從理論上講,朱元璋就已在鄧舍之上,有了調動、指揮海東軍隊的權力。但同時,鄧舍卻又偏被任命為此戰的副元帥,論實質,似乎又該在朱元璋之上。
鄧舍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從案几上拿起聖旨,打開來,說道:「聖旨上,劉太保自任兵馬大元帥,命我與吳國公經略腹里。雖說給了我一個副元帥的頭銜,但接著就命吳國公暫行『同知樞密院事』。當時他的原話是怎麼說的?」
聖旨很快就分別發下,不到三天,便送到了益都。
「王顯忠隨之出列,表示贊同汪河的意見。並提出如果我益都不願,不妨就暫且擱置這個爭議,看看誰先打下汴梁,誰就是此戰的主帥。」
「什麼要求也沒有?沒有再要求咱們南下打徐州?」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不要把話說得太明白了。可任小鄧為此戰之主帥,也可以把他誇得天花亂墜。但是類似『節度海東、金陵兩地軍馬』這樣的話絕不能寫!」
黃河石人出,挑動天下反。率三千子弟,首倡起事;殺黑牛白馬,登高一呼,影從者百萬。紅旗豎起,就像是一聲春雷炸響,驅散了籠罩在中國大地上幾近百年的異族陰雲。多少的豪傑歡喜雀躍,從四面八方奔來,匯聚在他的麾下;多少的英俊彈冠相慶,不辭千里而來,甘願受其驅使。為了同一個目標,在吶喊與激情間,又有多少的漢家子拋頭顱、灑熱血!所向披靡,年余間拓地千萬里;三路北伐大都,幾乎逼得元帝倉皇逃遁。
王顯忠佩服地說道:「哥哥就是哥哥,站得高,看得遠!聽哥哥這麼一分析,聖旨的確是該給益都、而不給金陵。只是,也正如哥哥所言,朱元璋如果出兵,十有八九會經過咱們安豐,若將聖旨給了益都,會不會惹惱了他?」
「也沒有要求糧秣、軍餉?」
劉福通沉默了會兒,說道:「就按俺剛才話里的意思去寫。但有一點需得注意。」
「半句不曾提及分軍給安豐之事?」
他回答說道:「較之數年前,劉太保明顯地老了許多,鬢角全都白了,而且也深沉了許多,言談舉止不復再有當年氣吞萬里的豪邁,不知是才得過病還是怎的,嗓音有點沙啞。不過,小人總覺得,……」說到此處,這人頓了頓,皺起眉頭,像是在尋找合適的形容。
那個時候的朱元璋,還在郭子興的手底下唯唯諾諾;而鄧舍,也才是紅巾軍里的一個馬前卒子。最盛的時候,天下誰人不知君!殺伐決斷,威名何止如日中天?即使現如今運道不在,處在了末路,猛虎依舊是猛虎。
丁國珍說「取之左右逢其源」,這才是真正的「取之左右逢其源」!
這個隨從是遼東紅巾的老人,北伐之前,曾經見過劉福通。
——丁國珍果然把劉福通的設想很完美地付之了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