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五十九章 流光
「那咱們城中的駐軍怎麼辦？」
金鄉周邊有元軍的兩個大糧倉，儲糧甚多。孫子云：「因糧于敵」，在戰爭中，從敵國取得軍資費用和糧秣，如此，便「軍食可足也」。特別如益都的現狀，儲糧日漸缺乏，便就顯得「因糧于敵」更加的重要了。
人人手持心中的聖旗，滿面紅光地走向罪惡。隱隱中，他也會覺得這似乎只是一個借口，但重要麼？他問自己。是借口，又抑或不是借口，重要麼？最重要的，是不要迷失在權力里；至少他還牢記他的抱負是什麼。
鄧舍一笑，暫時放下了這端心思，糧食雖少，卻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拆東牆、補西牆，盡可勉強支撐，眼下的關鍵到底還是在前線的戰局上，他轉口問道：「棣州現今的形勢如何了？」
單州、成武。
洪繼勛的「雄圖」，也正是暗指此意。
鄧舍當下打發走了信使，略略地與洪繼勛講了一下剛才對談的內容和感覺到的古怪，說道：「劉太保居然連一個條件都沒有提，看來他所謀者甚大啊！」
按鄧舍本意，其實他是不想動用海東存糧的。
兩人一前一後，步出了陰涼的室內，來入光芒普照的院中。沐浴在陽光之下，鄧舍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好似陰暗被一掃而空，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他轉開話題，問道：「先生來找我，是為何事？」
當前世的時候，鄧舍就常常為他扼腕嘆息，換了這一世，一樣的驅除異族、恢復中華。在逐漸地將此目標視為個人責任的同時，在越來越有使命感的同時，鄧舍難免地也會因此而對時光的流逝越發敏感。
為什麼呢？
「那怕是也支撐不了一個月。」
「半個月，……」
換句通俗的話講，就是「活到老，學到老」，不管年紀大小，只要肯學，總是比不學的強。
鄧舍醒過神來，抬頭看了看室外的陽光。陽光燦爛，在牆上曬出道道的光影；沒有風，院里的樹木安靜矗立，枝繁葉茂，迎向太陽。他忽然起意，站起身，笑對洪繼勛說道：「院中陽光正好，先生，不如出去走走？」
簡單來講：佔據樞紐；接著直搗黃龍；隨後全線推進、遍地開花；最終促敵決戰。可以說，鄧舍戰前分兵三路的設
洪繼勛多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鄧舍的意思，而且聽出來了其中蘊含的深意，笑道：「主公雄圖！臣雖不才，鞠躬盡瘁。」
「是。」
鄧舍年紀雖少，畢竟兩世為人，對此的感觸尤為深刻。他想起了後世聽過的一首歌，原本是《大英雄鄭成功》的主題曲，叫做《向天再借五百年》。鄭成功不到四十歲就病死了，英年早逝，未能實現驅除韃虜的壯志，所以在歌曲中，最後的一句這樣唱道：「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洪繼勛答應了。
鄧舍下意識地在院中踱步思忖，先不說金陵，問起了另外一件事，說道：「王保保既已從魚台、金鄉撤退，李和尚有沒有隨即跟進、趁勢佔據城池？」
「他急著撤軍，糧秣、輜重是帶不了多少的。最多，放把火燒掉。聽說那兩個糧倉很大，而李首生也早已遣派了足夠的人手潛入金鄉，只要李和尚的速度快一點，好歹還是能夠搶救出來一些的。」
不過，鄧舍在此引用，意思卻不是指的這個。他是在說，少年、壯年如日光之燦，而老年卻是如蠟燭之明，不能等到變為蠟燭的時候才成就功業，「出名要趁早」，成就功業也一樣需要趁早。
「奉主公之令，羅李郎、吳鶴年已經先後給前線送去了兩批糧秣，剩下的存糧也僅夠益都駐軍食用，實在已調無可調。」
洪繼勛頓了頓，說道：「主公，說起糧食，咱軍中的存糧可確實不多了。泰安那邊，鄧承志已經發來了兩封急報，說目前儲糧的數目僅還只夠全軍半月之需，——這還是加上了趙左丞在巨野所繳獲的糧食。」
「告訴羅國器、王國毅等人，不可懈怠、更不可大意！不求他們有功，只要無過、能守住棣州，不放韃子的一兵一卒過界，就是大功一件。」
洪繼勛自無不可。
鄧舍頷首，說道：「先生高見，想來也確實如此了。」不過卻沒放在心上。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陰謀詭計也是沒用，
四五月天氣，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之時，流光容易把人拋。
要是有第三個人在場，肯定不知道他兩人在說些什麼，但彼此明白。鄧舍哈哈大笑，說道：「欲展雄圖，正需要依賴先生之力！」他之所以會突然提出「成就功業需趁早」的觀點，內里所蘊含之深意不是別的，正是在隱約暗示打下江山、得了天下后，他還想要有充足的時間來治理天下。
嘉祥，在濟州的西邊，在山陽湖的西北邊，是楊萬虎去巨野的必經之地。早先，趙過分給胡忠兩千騎兵來到此地，不求克城，守住要隘就是。楊萬虎既已渡湖，與胡忠聯手，軍力大增，一舉攻下嘉祥倒也在意料之中。
「劉備當時已過盛年，而主公現如今卻風華正茂，是不能相比的。為何突出此言？」
魚台、金鄉，都在山陽湖等諸湖的正西邊，在巨野和嘉祥的南邊，屬濟寧路南部。王保保兵敗巨野后，因為西北方有高延世的千騎中途阻礙，所以只有南撤，先是撤退到了此兩地。現而今，楊萬虎、李和尚先後渡過湖水，等同已威脅到了此兩地的側翼，故此，他只好再度後撤。
洪繼勛說道：「王保保頗有乃父之風，雖然因為兵力不足的緣故放棄了金鄉、魚台，全線收縮退入單州、成武，但是以臣看來，金鄉的存糧他肯定不會給咱們留下，即使李和尚能夠及時趕到，怕也是收穫不多。」
陽光正好，院外芭蕉，綠葉正濃。
「據軍報，李和尚分出了兵馬千人，正往此兩地趕去。現在也許已經趕到了。城中已無敵軍駐紮，佔據城池輕而易舉。」
「命李靖、李蘭儘力搜集東南沿海各郡縣的儲糧，吩咐他們除留夠本軍所用之外，悉數運來益都。」
好有一比，慶千興就是發動機，只要兗州、濟州在手，就可以通過種種的渠道把泰安、乃至益都的物資、軍隊源源不斷地送上前線戰場；同時，也保證了泰安等大後方的安全問題。而趙過就好比是離弦的箭矢，衝勁十足，在戰事的
一個在濟寧路，在濟寧與西邊曹州的接壤地帶；一個在曹州。
「是啊。」
一來，海東也不富裕，而且年前那次與察罕的戰爭就已經動用了不少海東的倉儲。海東的主要百姓是高麗人，才得高麗，如果搜刮太重，實在不利統治。更別說，便在前不久姚好古才剛粉碎一次前高麗勛貴的反叛。
數萬大軍在外，臨強敵，戰無一月之糧，這就很危險了。
兩三年前，他曾經因見部屬殺死無辜的村民而大發雷霆；兩三年後，不知不覺間，他已鐵石心腸。不但鐵石心腸，而且越來越現實主義。偶爾有時候，當獨處靜室，或夜深從夢中驚醒，他也會不由自主地憶起往昔，從而捫心自問，問現在做的對還是不對，也有過負罪，也有過愧疚，但為了實現抱負和壯志，他想：「也許手段並不重要。」
鄧舍扶住樹，略微活動了一下腰，近來戰事緊急，他很少有時間活動，身體不免有些不適應，微微彎腰，拍了拍腿，與洪繼勛笑道：「昔年劉備奔荊州，為劉表上客，安逸數年，見髀里肉生，不覺涕泣。先生，想當年，我也是身不離鞍，髀肉皆消。自來益都之後，卻就很少出城了，更別說騎射武功，……，哎呀，荒廢了很多呀。『日月若馳，老將至矣，而功業不立』。劉備當年的所感，我如今也是『心有戚戚然』。」
這就是洪繼勛的推測，不愧海東智囊，智謀出眾，推測得很對。三言兩語，就將劉福通的心思說出了八分。
「魚台倒也罷了，金鄉是一定要拿下的。」
「嗯？」
「再告訴陳猱頭，需得時刻注意棣州動靜，如果羅國器、王國毅等戰敗失利，他必須立刻拉上去，把漏洞堵上！」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這是春秋時晉國的樂師師曠說給晉平公聽的一句話，後邊還有一句，「孰與昧行乎？」
「主公英明神武、寬厚愛民，今日百姓雖苦，正為明日的
本意是說少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如同初生太陽的陽光一樣；中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如同正午太陽的陽光一樣；老年的時候喜歡學習，就像是把蠟燭的光亮一樣，「孰與昧行乎」？和在暗中走路相比，哪一個更好呢？
「成武、單州？」
「主公？」
「主公的軍令已經分別送至遼西、遼陽。陳虎迴文，保證三日內定能出軍。遼西李鄴則已開始了對世家寶的試探性進攻，待陳虎軍到，便會發起總攻。大約是受此影響，畢竟遼西一下，我軍就可直取大都，所以早先從大都出來的元軍在昨日停下了前進的步伐。根據棣州軍報，似乎有撤退回去的跡象。只要它這一路軍馬撤回，而察罕又再無援兵派去，那麼我棣州城便就敢保無虞，至多也就是有驚無險而已。」
明知道鄧舍和朱元璋都不是良善之輩，就算是此時提出要求估計也得不到什麼回應，所以乾脆就什麼都不提，順便還能維護一下朝廷的尊嚴，然後坐等戰事發展到一定程度，或者會更有利安豐了，再伺機而動。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許人間見白頭。縱有豪情萬丈，縱有再多的抱負，縱有無數的理想與追求想要去實現，但最大的敵人不是強敵、也不是自己，而是如白駒過隙一般的歲月匆匆。
二來，從海東運糧來益都，路途遙遠，又是陸路、又是海路，路上的消耗太大。十成糧，最後能運來益都五六成就算不錯的了。孫子為何說「因糧于敵」？這個從本國運輸會產生的消耗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
攻入濟寧路的海東軍隊分為三股，趙過直搗黃龍，逼走王保保；楊萬虎、李和尚走山陽湖，擊濟寧腹地，再度逼退王保保；慶千興佔據兗州、圍困濟州，則是把濟寧路的樞紐中轉地帶牢牢地握在手中。
嗅著滿院的花香，鄧舍轉過目光，不再去看，靜下心神，悠然問道：「金陵吳國公，現軍至何處了？」
「益都存糧還有多少？」
「……，調無可調也要往前線繼續調！」
鄧舍嘆了口氣，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軍卒也好、糧秣也好，重擔終還是都要落在百姓的頭上。先生，付出代價如此，若是此戰我軍還不能勝，……，說實話，我自己都會覺得愧對海東
洪繼勛點頭稱是，說道：「主公言之有理。臣觀劉太保為人，絕非肯認命的。他窘促安豐一地已有很長時間了，空有雄心萬丈卻無從得已施展。現如今，主公好容易說動了金陵，要共取察罕帖木兒。對他來講，可謂天賜良機，料來是絕不肯輕輕放過的。以臣之見，之所以他什麼都不要，不外乎放長線、釣大魚，也許是想要等待一個更好的時機。」
說過濟寧的戰事，議論過糧餉的籌備，再又說了一下棣州和遼西的情況。
陳猱頭本在萊州駐紮，前陣子奉令調來益都。不過，雖說是調來益都，他卻沒有在城中駐紮，而是築營在了城外西北五十里處，距離棣州不到二百里。若說羅國器、王國毅是益都的大門，第一道防線；他就是第二道防線，守衛益都的同時，還有呼應棣州、隨時馳援的責任。
鄧舍搖了搖頭，說道：「不然。我聽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今我年紀雖輕，尚不算老，但大丈夫功成業立，理應趁早，豈能真的等到耋耄老朽之時么？」
「泰安才送來的軍報。昨日，楊萬虎率部為先鋒，已經衝破了山陽湖西岸元軍的阻擊，並與胡忠部相互配合，一戰攻取嘉祥，和趙左丞會師了。李和尚隨後推進，沿途打掃戰場，至遲明日，大約也就會抵達巨野城下。此外，慶千興重重圍困濟州，濟州之敵多次突圍都沒能成功。再有，大約是因為受到楊萬虎、李和尚部告捷的影響，王保保部主動捨棄魚台、金鄉等地，再次後撤，目前已經退縮至了成武、單州一帶。」
對濟寧周邊的地形、地勢、城縣，鄧舍早就熟記如流了，不看地圖，也一清二楚。
「希望如此。」
鄧舍抬起頭，透過院門遠望，下午的陽光流淌，映照在遠處的芭蕉樹上，點點流金。才從室內出來時，覺得陽光很暖，過了這麼多時，不覺有些熱了，步入樹下的蔭涼處，他說道：「仗打到這個程度，撤軍是絕無可能的。撐不夠一個月？咬了牙、拼了命，也要撐下去！不過先生也言之有理，不可沒有後手，以防萬一戰事膠著。這樣吧，即傳令平壤，給文華國半個月的時間，命通過劉楊的水師，先送一批糧食來支援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