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九十八章 日中

第八卷 干戈斧鉞耀天日

第九十八章 日中

迎著越來越密集的箭矢,常二應命馳出。指派給他的十個人還沒有來得及跟著出陣,兩支勁弩射來,來如流星,不及閃避,一支中了他的坐騎,一支中了他的面門,大叫一聲,人與馬一起,栽倒在地。
即所謂「鼓之則進,重鼓則擊。金之則止,重金則退」。
「先發制人,后發制於人。」
防禦是固守;阻擊是阻止敵人的前進;而進攻,便往往是用局部優勢的兵力殲滅敵人局部劣勢的兵力。
風從北來,經過蒲水,帶了點水氣,橫穿元陣,經過陣中這塊激戰的地帶,把塵土吹散了一些,露出了部分戰鬥的過程,如驚鴻一瞥,很快有更多的塵土被雙方的士卒、奔馬揚起,又將之遮掩在了其中。
每個方陣都有一個代表本隊的鼓聲,也許是不同的音調,也許是不同的節奏,當這種特定的鼓聲響起時,被命令到的各隊便需要向主將指定的方陣聚攏,重新集結在一處,從而或者防禦,或者是阻擊,或者是進攻。
隨從觀音奴出列的數個騎士進退失據,藍玉馳馬奔出,帶了三十多人,三度沖陣。兩個小部隊匯合一處,有勇將為鋒銳,聲勢遠勝觀音奴,就如攻城槌撞上了堅實的城門,響如雷動,塵土大作。
常二能做到親兵隊長的位置,本身絕非尋常之人,在吳軍中頗有勇名,不料竟出陣即亡,大大出乎了常遇春的意料。他偷覷左右,見俱變色。
鐵甲營向前推進,周邊的元軍士卒保持包圍,可供吳軍騎兵馳騁的空地越來越窄。鐵甲營后的火銃、弓弩手相繼就位,開始發射弓弩、火銃。
鼓點一響,向前一步;鼓點兩響,向前兩步。依此類推,直到鼓聲暫停,角聲響起,人皆立定,高舉大斧。隨後,角聲停,重鼓響。
「撤?咱們如今深入敵陣數百步,往哪裡撤?一旦後撤,前後左右都是敵人,必敗!只有鼓勇向前,把對面的韃子擊退,才有求活的可能!」
堂堂七尺丈夫,豈能因為怯敵而退?如果這樣,還不如去做個婦人。戰死疆場正為男兒歸宿,寧願馬革裹屍,也不能受辱敵手。
「旗幟」,就是主將指揮戰鬥的手;「金鼓」,就是主將指揮戰鬥的聲音。不管是哪一支軍隊,對此的要求都極其嚴格,「鼓失次者有誅,喧嘩者有誅,不聽金、鼓、鈴、旗者有誅」。只要出現違反、不從,就是斬首。
他按住韁繩,單手提矛,在萬軍敵陣里,回首與眾騎厲聲說道:「幸得生為男兒,如果死無所名,豈不愧對此身?還不如描眉畫粉,穿上婦人的衣裳,打扮成女子的模樣!壯士應該死在疆場!寧陣前死,不辱虜手。」
鼓角、旗幟,在戰鬥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可以傳達簡單的命令,比如全軍進攻,抑或全軍撤退;另一方面,也可以傳達較為複雜的命令,就像是陣型的調動等等。那麼,如果命令太過複雜,會不會出現部屬們聽不懂的情況呢?這個在通常情況下是不會的,因為從軍入伍,無論是將校還是普通的士卒,首先一件事就是「識旗幟,辨金鼓」。
吳軍入陣的這些騎兵們本來都是吳越、淮泗間的勇士奇材,受此激勵,全部振奮起來,皆攥拳、舉刀槍,說道:「今在存亡之地,死生從將軍。」俱皆奮勇,吶喊高叫。常遇春打馬疾馳,眾人緊隨其後。
面對戰馬奔來之勢,沒有一個鐵甲士卒躲閃的。十幾桿大斧或前、或左、或右,凈往觀音奴的身上、馬上招呼。縱有三頭六臂,一時間也無法招架,況且他長槍已出,只有眼睜睜看著銳利的斧頭或落在他的馬上,或砍在他的身上。鐵甲營的士卒都是力士,力氣很大,一斧下去,能把馬脖子砍開一半。馬嘶哀鳴,前腿一軟,側摔倒下。觀音奴一聲沒出,頭、臂、腿都被砍開了,與掉落的長槍一處散落地上,鮮血染紅地面。
重鼓一響,大斧一劈;重鼓兩響,大斧再劈。又依此類推,直到重鼓暫停,響鼓起。響鼓起,軍旗連飆,陣型散開,各自為戰。
他用長矛點了點常二,命令說道:「給你十騎,先去沖沖鐵甲陣,看看狗日們的能耐!」
不過,他也沒有白白戰死,戰馬衝鋒的力量也還是把鐵甲陣撞擊出了一個凹陷,被正面撞擊到的鐵甲士卒踉蹌了一下,吐出一口鮮血,歪歪斜斜地走了兩步,轟然倒地。但是,排在其後的士卒,馬上就將空當補上。
元軍的「步鼓」之聲早就停止,「重鼓」響如雷鳴,急如驟雨,扣人心弦、動人心魄。鼓聲十響,揮斧十下;十五響,十五下;二十響,二十下。揮斧是個體力活,二十下之後,前隊、后隊轉換,后隊往前、前隊暫作休整。第三十次鼓點響起,塵土下落,藍玉馳馬衝出,回歸本陣。
重鼓暫停,「步鼓」又響,鐵甲營的士卒隨鼓點前進。走沒幾步,「步鼓」變成了「趨鼓」。「趨」者,快走的意思,十步一聲,這是進攻的前奏。
幾百個人,幾百副鐵甲凝聚在一塊兒,就好像個鋼鐵怪獸;一兩個人的打擊根本起不到什麼作用。常遇春之所以剛才遣派常二去沖陣,其實是為了想看看鐵甲營的軍紀。連經兩個人的陣亡,證明了確實軍紀嚴明。
常遇春雖好身先士卒、殺入敵陣,卻不代表他就是魯莽之輩。他敢陷陣,是因為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如果在沒有把握時,他卻也不肯主動送死。
「材官」與「射騎」兩千戶雖說都是弓弩、火銃手,但是卻分別有各自不同的擅長,前者擅與步卒野戰,後者擅與騎兵野戰。當日趙過攻打巨野,「射騎營」對上的是佟生養,給女真騎兵曾經造成過不小的傷亡。
嘈雜亂殺的陣上,涼風吹開了陰雲,露出了懸挂在天中的日頭。陽光灑下來,明亮了聚集成堆、成千上萬的鎧甲與軍器。戰至此時,天已正午。
——這三種響聲都是有講究的。
快到陣前的時候,他忽然一個大轉彎,帶著三百騎從陣前擦了過去,改往南沖,撞入普通的元卒陣里,攪殺一番,又突陣而出,向東馳去。順著入陣的原路,一干人徑直往蔡遷、馮國勝所在的方位殺去。
五百人結陣畢,皆執大斧,聞鼓聲而前。前頭的千餘步卒聽到鼓聲,紛紛散開,讓出了一條通道。不過他們雖然散開,卻並沒有就走,而是繼續圍在周圍,尋機再戰。火銃、弓弩手亦隨在鐵甲營后,按照鼓聲向前。
鐵甲營乃精銳中的精銳,在這一個方面上更不會犯錯。
元軍右翼。
甲士和弩手配合確實很厲害。如果說甲士是盾牌,弩手就是武器。憑藉輕騎兵要想突破,實屬不易。不客氣地說:以卵擊石。特別在目前吳軍騎兵皆鏖戰半晌,無論體力抑或馬力都難以為繼的情況下,更是不好對抗。常二、觀音奴先後陣亡,藍玉沖陣亦無結果,吳軍眾騎不由後退。
天氣陰沉,漸有風起。
眨眼間,吳騎接連中箭。
親兵副隊長觀音奴與常二的關係很好。合力沖陣半晌,常二沒有死在敵將手下,反因中箭矢而死,他不覺大怒,又是憤怒又是為常二不值,叫道:「將軍,且看俺去與二哥報仇!」催馬奔出,徑往鐵甲陣去。
常遇春忙點數騎,仍令隨從。
事實上,常遇春對此也是非常贊同。
常二說道:「鐵甲軍盡重甲,神弩軍皆強弩,怎麼才能擊退?」
三十六計,走為上。
瀰漫的塵土裡,看不清楚戰況的細節,只聽得接連不斷有人、有馬、有鐵甲沉重倒地的聲音。藍玉諸人呼叱不絕,鐵甲營士卒默默無聲。槍尖撞擊斧刃,摩擦令人牙酸;大斧砍中鎧甲,清脆如滴水穿石。有人怒罵,有人催馬,有人招呼同僚,有人只悶頭苦戰。更夾雜箭矢雨落的風聲。
很快,戰場清理開,形成了吳軍三百余騎兵對陣元軍五百鐵甲士的局面。
振奮起了士氣后,常遇春卻不肯就與鐵甲陣硬拼。
常遇春鼻孔里哼了一聲,說道:「怎麼?」
隨他入陣的三十余騎,跟隨歸來的不到二十。人人都是滿身血污,盡皆挂彩,半數以上戈矛已斷,換刀在手;就連藍玉本人胳臂上也受了斧傷。再看元陣,儘管也有傷亡,但陣型卻依然堅固無缺。
「要不?先撤吧!」
「材官」,是西漢時弩兵的一種名稱。「射騎」,用的則是三國麹義的一段故事。袁紹與公孫瓚在界橋大戰,麹義用強弩千張,大敗公孫瓚的萬余騎兵。公孫瓚麾下鼎鼎大名的「白馬義從」就是因為此戰一蹶不振。
面對鐵罐子似的鐵甲士,騎兵們頓時便有了無處下手的感覺。
他們在陣中鏖戰至今,坐騎的衝擊速度早就不如最初;而且,因為場地的狹窄,四周還有元卒的包圍,也不可能有足夠的空地來再讓他們從容地提升馬速。一邊是養精蓄銳、有重甲保護;一邊是激戰已久,馬力漸疲。
近距離下,這些武器,特別是強弩的威力非常大,能夠貫穿整個鎧甲,若在平地上射中了人,甚至可以把整個人都釘在地上。其巨大的衝擊力,哪怕是如現在面對騎兵,如果射中合適位置,也完全可以將戰馬掀翻。
王保保重新布陣,借千餘步卒稍微困住了常遇春、藍玉之機,命五百鐵甲士卒組成了五個彼此相接的百人方陣,形如弧形。每一個方陣都是橫排十人,縱列十人,俱皆披掛重鎧,手執大斧,聽從鼓聲,向前推進。
常遇春勃然大怒。
但這個「散開」,並不是說就這麼「星散」了,而只是五個方陣散開,每個方陣裡邊的一百名士卒還是聚集在一起的。並且,隨著戰事的發展,鼓聲、角聲很可能還會繼續響。再響的時候,就是「散而復聚」。
鼓聲最先響的時候,是列陣迎敵,「一步一鼓,步鼓也。十步一鼓,趨鼓也」。而當重鼓響起的時候,便是結陣阻敵,「一鼓一擊而左,一鼓一擊而右」。而又當響鼓起、軍旗飆時,則便是只有一種情況,即敵人已經沖入陣中,已無法憑藉陣型對抗,所以要散開各自為戰。
吃一塹長一智,有了常二的前車之鑒,觀音奴比較警惕,手中長槍舞開,護住面門與馬身,衝到鐵甲陣前,暴喝一聲,長槍刺出。剛剛刺出,猛聽到鼓聲大作,當面的十幾個敵人同時聽從號令,舉起大斧,猛往下砍。
常遇春的親兵隊長常二一邊隨著常遇春控韁兜轉,保持馬速,一邊大聲地說道:「將軍!我部入陣已有多時,弟兄們累的不輕,坐騎也都很疲累。韃子調來了鐵甲營、神弩軍,咱們是輕騎,怕難與爭鋒啊!」
藍玉畢竟年少,雖有銳氣,在全局上想得不多,急與常遇春說道:「將軍,韃子鐵甲、神弩兩軍果然了得!我部已疲,請先稍退,暫避其鋒。」
元軍的這支火銃、弓弩手是王保保從「神弩軍」中調來的。「神弩軍」為下萬戶,現存三千來人,有五個千戶的編製。其中最精銳的有兩個,皆有獨立的編號,一個號稱「射騎」,一個號稱「材官」。
賽因赤答忽說:「專死不勇」。
鐵甲軍、火銃與弓弩手來到。
奔馬對重鎧;刀槍對長斧。
種種聲音傳出,以及混合外邊的鼓聲、角聲、催戰聲、助戰聲,旁觀者、圍聽者無不失驚動容。尤其元軍的普通士卒,到底不能和精銳相比,過度的吃驚駭然之下,乃至有兩股顫慄,站立不穩的。
現在,又和鐵甲營聯手,對付上了常遇春。
常遇春避開一支激射過來的弩矢,聽見身後有人發出一聲慘呼。卻是他避開了,後頭之人沒能避開,應矢墜馬,摔倒地上,砸出一股塵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