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七章 李察罕改援曹州 梁士蔭獻策益都

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七章 李察罕改援曹州 梁士蔭獻策益都

鄧舍吩咐免禮,笑道:「今與諸君來我府中,乃我與諸君的私下見面,不必行公家禮節,只以賓主禮見可矣!」
蕭遠是武將,正如陸離會對洪繼勛感興趣一樣,他也暗自注意郭從龍多時了。此時聽到鄧舍的間接介紹,他忙起身見禮,說道:「原來將軍便是郭武子。……,夜叉之名,俺是久聞了!」郭從龍背上紋綉有一個笑天夜叉,故此,又有時候會被人稱為「郭夜叉」。
小罪用笞,較大的罪則用杖。元朝的刑罰,「笞杖刑」均以七為尾數,從七開始,笞刑最高五十七,杖刑最高一百零七,打一百零七下是最多的。自然,軍法與刑法不同,但一百零七軍棍打下去,就算是個鐵人,性命也要丟掉半條,不養個十天半月,傷勢定難好轉。
陸聚、陸離對視了一眼。
陸聚、陸離都姓陸,他兩人又同屬張士誠,且分別坐鎮的徐、宿二州又俱皆為淮泗重地,相隔不過百里,所以有好事者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喚作「大小陸」。陸聚年長,是為大陸;陸離較為年輕,是為小陸。
洪繼勛還欲再言,鄧舍笑著打斷了他,說道:「不意先生之名,亦遠播淮泗。『遼左名將,無過文陳;海東英雄,唯數洪公』。要我看來,這句話說的不算錯。想我自永平起兵以來,多賴先生之力。沒有先生,就沒有今日的海東。……,小陸公,你可知此話最先出自誰人之口么?」
「『寬猛相濟,政是以和』。罪臣以為,儘管徐、宿百姓確實還有不少心向士誠的,但畢竟徐、宿兩地乃大王新得,又何必著急呢?士誠固然寬仁,大王又何嘗不仁厚?只要大王能把治理遼東、高麗、山東的經驗搬到徐、宿去,稍安勿躁,假以時日,徐、宿民心又何愁不必盡歸大王?」
眾人落座,侍女上茶。
身為徐州城守、宿州城守的陸聚、陸離所獻之策也不過如此,作為陸聚幕僚的梁士蔭又能呈獻上何策呢?鄧舍這一問本是敷衍,總不能問過陸聚、陸離,底下就不問了。然而得到的答案卻不由令他精神一振。
他轉目余者,一一指點,說道:「大陸公身後的這一位先生,面容清癯、一表人才,定是淮泗名士梁先生了。……,梁先生身邊這一位虎相狼行,骨健筋強,昂然有英雄之氣,必為徐州之虎蕭將軍。……,蕭將軍身後這位,猿臂蜂腰,雖武將裝束,卻氣度文雅,不用說,肯定即為張冠張將軍了。……,這一位將軍臉如鐵缽,虯須捲髮,則定是劉鳳劉將軍了?」
……
「我麾下有不少將校皆出身山東。」鄧舍回身指了指侍立身側的郭從龍,笑道:「武子雖非山東人,籍貫河北,泛而言之,你們倆也可算同鄉了。」
一來,河北、山東相鄰;二來,兩地皆同屬腹里,說是同鄉雖然有些牽強,但是馬馬虎虎也能說的過去。「武子」,是郭從龍的小名。
「蕭將軍大名,俺也久仰了。」郭從龍還了一禮。
鄧舍沉吟說道:「小陸公的意思是我當以軍法治理徐、宿?」
瞧著郭從龍一絲不苟地還禮,他一邊大翻白眼,一邊嘀咕:「明明是個粗漢,偏生學做秀才!嘿嘿,就這身板還扮斯文還禮。真也不怕惹人嗤笑!」
「若說人才濟濟,今日咱們這堂上才是人才濟濟。諸位都知道,我一直都在海東,不久前才剛來益都,對淮泗一帶的情況不很熟悉。如今,因為諸君憐憫生民之苦,不願用戰火來危害他們,所以攜帶徐、宿二州來到了益都。對如何治理徐、宿,該怎樣保境安民,諸位可有教我?」
鄧舍奇怪地問道:「大陸公因何嘆氣?」
察罕故作遲疑,諸將皆附和李惟馨說道:「還請主公將杖刑權且寄下,留待後日。」
「形便之國,……,使為外藩。……,未從之國,望風景附,……,此王業也。」
處罰過了王保保,因為軍情緊急,察罕帖木兒沒有多做停留,當即調派諸將,當天就出了碗子城,直奔曹州而去。
他的小動作,鄧舍沒注意,郭從龍可全看在了眼裡,待還過禮后,故意昂首挺胸,雄赳赳立在鄧舍座旁,斜眼瞅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斜跨在腰邊的長弓。這一下,高延世頓時就像吃了個蹬心腳,氣得差點從位子上摔下來。須知,當日他與郭從龍交手的時候,便是吃虧在了箭矢之下。
「亂世之秋,治理地方,自然要在軍備!特別像徐、宿這樣的情況,上至官屬、下至黎民,都有不少仍舊還想著士誠,更尤其需要重視軍備!」
「先生此策是我沒有想到的,果然不愧奇才名士之稱,才識出眾!大陸公以徐州投我,非重用無以為報,將任為益都右丞。小陸公知兵事,有將略,請先屈居益都僉院之職。蕭將軍徐州猛虎,威名遠揚,也請先居僉院。張冠、劉鳳兩位將軍,不日便有大用。……,只是梁先生,卻不知你欲居何職?若欲為文職,分省參政非你莫屬;若欲參謀軍事,則分院僉院虛位以待!陳元龍文武兼資,先生亦文膽武識俱佳。請先生言之!」
從入堂內始,陸離的目光大多落在鄧捨身上,其次便是洪繼勛,如今落座,更是剛好與洪繼勛斜對面,忍不住頻頻目視。
——而至若為何「笞杖刑」都是以七為尾數,則源自蒙古風俗。即蒙元世祖忽必烈說的:「天饒他一下,地饒他一下,我饒他一下」。
「大王也稱公是海東智囊,公又何必自謙?」
如果單州沒有失守,如果曹州沒有受到威脅,也許李察罕還不用懲處王保保,就像他說的「許其戴罪立功」就是了。但現如今,單州、成武皆失,曹州危在旦夕,卻又正如李惟馨所言「正將士發奮、三軍用命之際」。
「大王足不出益都,而對我等徐、宿諸人卻竟能如此的了解!兵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徐、宿又怎能不敗,而大王又怎能不勝呢?」
陸離首先說道:「淮泗重鎮,徐、宿居首。大王今得徐、宿,是已穩穩立足在了淮泗之地。雖然如此,但徐州、宿州這兩個地方,卻長期屬士誠所有。士誠為人寬仁,頗得民心。故而,罪臣愚見,大王切不可大意!」
不錯,徐州是曾為士誠所有,但這個「所有」更多只是名義上的。張士誠從來沒有把徐州徹底地控制在手中過。徐州先為芝麻李所有,繼而被陸聚佔據,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是與三國時期一樣,隱然自成一派的。
鄧舍注意到了,很善解人意,不等他出聲詢問,主動介紹,說道:「這一位洪繼勛洪先生,向為我之倚重,實乃我海東智囊。」
他往眾人中看了看,示意高延世不必介紹,笑指陸聚,說道:「君必大陸公。」又笑著點了點陸離,說道,「君必小陸公!」
「久聞大陸公天生異象,眼眉短少,乃虎狼之貌;又久聞小陸公人物英俊、最是風流。我雖無識人之明,不能說慧眼如炬,但既對二公仰慕已久,現如今真人來到了面前,自然也是能分辨出來的。……,哈哈。」
如果依梁士蔭的提議,「使為外藩」?不過多地加以干涉,給他們較大的自由?會不會更有助治理呢?而且如果以此為典範,淮泗諸城又會不會真的因此而「望風景附」呢?
李惟馨又替王保保求情,說道:「眼下曹州危急,正用人之時,小將軍若受此杖責,必難行動,不利戰事。在下斗膽,還請主公把這一百零七下杖責權且寄下,留待日後。」
「正是。今天我與諸位相見,吳公本也要來的,只是因臨時有些公務,走不脫身,所以只好等到明日再見了。」
鄧舍點了點頭,笑道:「二公不愧淮泗名士,見解都非常獨到。」口中稱讚,心中卻十分失望,陸聚、陸離兩人所說的皆為常人之策,毫無出奇之處,他頓了頓,接著問梁士蔭,說道,「梁先生有何高見,可以教我?」
「此非我之力,皆洪公、吳公之力。」
「正欲請大王解惑。」
「如今天下紛亂,民不聊生。不怕諸君笑話,我雖起自草莽,人本微末,但是卻也有些志向,願為蒼生解倒懸。或因我能力有限,不能及此,但也希望能夠做到保民圖治。我既然有這樣的心愿,當然求賢若渴了。」
全部說對。陸聚不由喟然嘆息。
陸離英俊,洪繼勛更英俊,兩個美男子相對座談,很是令人賞心悅目。
「素聞吳公明習律令、嫻熟政務。盛名之下,果無虛士!大王府中人才濟濟,真可喜可賀。」
梁士蔭說道:「孫權圍陳登於匡琦。陳登遣派功曹陳矯去許都求援,說曹操曰:『鄙郡雖小,形便之國也,若蒙救援,使為外籓,則吳人銼謀,徐方永安,武聲遠震,仁愛滂流,未從之國,望風景附,崇德養威,此王業也』。……,大王既然知道陳登,那麼肯定也知道陳矯說的這段話。罪臣以為,這段話正適合放在當下,用來做治理徐州、宿州的辦法。」
只有這樣做,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察罕帖木兒順水推舟,說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便改以杖責一百零七。」
鄧舍笑孜孜地等郭從龍與蕭遠見過禮,接著問梁士蔭,說道:「先生久居大邑,今一路行來,至我益都。不知對我山東的風土人情,以為如何?」
陸聚、陸離、梁士蔭等人久在淮泗,皆可謂地頭蛇一級的人物,對淮泗的情況最為了解,對該如何治理徐、宿也最有發言權。而且,通過此問,也可以甄別出到底誰是真心投降,誰又是虛與委蛇。所以,無論從公從似,鄧舍的這個問題都是必須要問的。
「正是。」
李察罕老練行伍,自然知曉越是在這種時刻,越是需要「賞罰嚴明」,無可奈何,只好從了李惟馨的諫言,傳下軍令,將諸將齊齊召來,以敗軍、喪師、失地的罪名要嚴懲王保保。——按軍法,當斬。
「……,大陸公,依你看呢?」
「當求之於古耳,造次難得比也」,是劉備評價陳登的話。意思就是說像陳登這樣的人只能求之於古代,當代的人恐怕很難有能與之相比的。
陳登說曹操的這段話,其實最關鍵的也就是四個字:「使為外藩」。
二陸剛剛起身,聞聽此言,又跪倒在地,說道:「大王謬讚!我等降臣之身,對此實不敢當。」
「噢?那先生是想做什麼啊?……,哈哈,只要不是想退隱山林,儘管說,我必滿足先生。」
鄧舍連連搖頭,說道:「可惜可惜!」
當然了,「斬」是肯定不會「斬」的。
剛才是兩個文臣相見,這會兒又變成兩個武將相見。適才是洪繼勛面色微變,這一會兒則卻又變成高延世翻起白眼。鄧舍入益都時,高延世與郭從龍曾有過交手,因為當時喝多了酒,被郭從龍戰敗。高延世何等心高氣傲之人,儘管與郭從龍是真正的河北老鄉,卻一直不能對此釋懷。
「該如何治理徐、宿,是一件大事。罪臣才疏學淺,不敢妄言。但是,三國時,有一位徐州名士,叫做陳登的,不知大王可否知道?」
再看堂下,果如他所言。陸聚不但幾乎沒有眼眉,並且睫毛也很少,眼上差不多沒有什麼掩蓋的東西,看起來頗有點古怪。而陸離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目若秋波,的的確確是一個美男子的模樣。
「罪臣也只是道聽途說,具體最先出自誰人之口卻是不知。」
說了半天話,鄧舍的這一句才算是轉入主題。
鄧舍頷首,吩咐郭從龍磨墨,又叫時三千過來鋪紙,提筆在手,親自把梁士蔭說的這段話寫了下來,折好,放入信封,又封印好,令道:「拿下去,交給宣使院,命速送去徐州。」
賓主對答,敘談多時。
「敢問大王,您說的吳公可是松齋先生么?」吳鶴年,號松齋。
益都。
軍令一下,自有李惟馨以及諸將一起跪地求情,請求察罕帖木兒免王保保一死,改用別的方式加以懲罰。
「無它,唯因諸君名動淮泗。天下誰人不識君?我雖遠在益都,亦早有聞知矣!實不相瞞,素有與諸位相見之意,今日終能得償夙願,快哉快哉!……,諸位,請落座。」
便在察罕帖木兒決定改而馳援曹州、八千精銳絡繹出了碗子城的同時,高延世與柳三押送著徐、宿二州的俘虜、降卒抵達了益都。
「哈哈。……,大陸公可知我為何對你們如此了解么?」
他也沒有帶太多的人參與這次接見。只有三個人在側,洪繼勛、吳鶴年與郭從龍。再加上隨行覲見的高延世、柳三,以及站在堂上護衛的時三千,海東這邊共計有六個臣屬在場。而徐、宿二州的降人也是共有六人。
「是。」
「主公天生慧眼,一說就中。猜得很對。」
鄧舍說完了,問高延世:「我猜的可對?」
「大王求賢若渴,難怪海東蒸蒸日上。」
「此罪臣之陋見,裁斷全在大王。」
如此,從人數上而言,勝利者一方與失敗者一方,至少從表面上看來也是相當。
高延世居首,柳三殿後,一行人步入堂中,分成兩列,跪拜行禮。
「大王可惜什麼?」
不過儘管養眼,洪繼勛聞言,卻不由色動,面上神色一變,起身還禮,正容說道:「『遼左名將』、『海東英雄』云云,繼勛孤陋,從來不曾聽說過,不知小陸公是從何聞之的?這個贊語,未免太有些言過其實!」
陸離肅然起敬,慌忙起身,長揖到底,恭敬說道:「洪公之名,離所久仰!往日我還在宿州的時候,曾經聽說這一句話,說『遼左名將,無過文陳;海東英雄,唯數洪公』。對洪公心慕已久,今得一見,三生有幸!」
「可知我為何猜對?」
「既然諸將替你求情,這杖責便就權且寄下!……,若是你能在馳援曹州中立下功勞,可酌情免減;若依舊不肯用命、無有戰功,則兩過並罰!」
梁士蔭此策,洪繼勛也頗為奇之,想了會兒,說道:「軍事不可放權,政務似可一試。而具體的操作,主公與臣皆遠在益都,不可遙控,還需楊行健自行斟酌。」
時三千接令轉身,自拿著信出堂而去。
「齊魯聖人之邦,民風淳樸厚重。罪臣一路行來,見沿途州縣雖然年前才遭了兵火,但是城郭卻都已經修繕完好,而且戍卒軍紀嚴明,與百姓秋毫無犯。路無流民,道無賊寇。大王治國之能,由此可見一斑!」
放在眼下來說,如今的形勢與三國時雖有不同,但大體上卻是很相像的。曹操在北方,鄧舍也是在北方;孫策在江東,張士誠、朱元璋也是在江東。唯一不同的地方,三國時徐州不屬孫策,而如今徐州曾為士誠所有。
「能說出此話的人肯定很有卓識,可惜卻因為不知是誰而不能一見。」
鄧舍問蕭遠,說道:「聽說將軍是山東人?」
梁士蔭拈鬚,看了看陸聚,又再看了看鄧舍,然後跪拜在地,說道:「罪臣降人之身,豈敢妄圖大王重用!分省、行院皆非罪臣之所欲也。」
究其深意,需要放在三國時代的大背景之下,「自董卓已來,豪傑並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數」,地方勢力很多。徐州也是其中一個,而且還是其中比較大的一個地方勢力。有地利、有軍馬、有名士,自成一體。在力不能及的時候,最好不要居高臨下的去統治它,而是「使為外藩」。
「陳元龍文武兼資,『當求之於古耳,造次難得比也』。我當然知道此人。」
降卒之類,自有專人接管。鄧舍早空出了一座大營,專門用來安排降卒;並調集了兩個千戶,負責暫時看管。而至於陸聚、陸離、梁士蔭、張冠、蕭遠、劉鳳等人,鄧舍則在燕王府的大堂上接見了他們。
「不知。」
「罪臣早就聽說過海東通政司的大名。若大王允許,罪臣想入此司。」
「小人得志便猖狂!……,罷了,老子今兒個是得勝回朝,高興!大人有大量,不與這龜縮益都、半點戰功沒有撈著的傻廝一般見識。」高延世氣哼哼地別開了臉,不再去看他。
鄧舍熟思良久,問洪繼勛道:「先生以為如何?」
陸聚說道:「大王能有此願,天下蒼生之福。」
鄧舍笑道:「說了不必公禮相見,兩位快快請起。」
「可是雙城洪公?」
為顯示寬容的態度,鄧舍沒穿王服,僅著便裝。這樣不會顯得氣勢凌人。
然而,再往深層分析。
說到「笞杖刑」,不得不多說一句。蒙元的減去三下,看似體恤百姓,政行以寬,實際上較之唐宋,卻是刑重了。唐宋的「笞杖刑」,「笞刑」最高是五十,「杖刑」最高是一百,都少於蒙元。不過較之遼朝,蒙元的刑罰還算是輕的。遼朝不用「笞刑」,只用「杖刑」,最高三百。
「士誠寬仁,頗得民心?……,然則,小陸公以當以何策治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