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八章 議取曹州英雄所見 品評人物不相與謀
他們全都猜了出來，鄧舍方才的詢問其實只不過是一種試探，試探他們幾人究竟是不是真心投降。如果是真心投降，就會說實話；如果不是，就會用花言巧語來把他往錯誤的方向上引導。
鄧舍啞然失笑，回首顧視郭從龍，笑道：「武子！你竟不能與此五人同列。」
陸聚思忖著說道：「人雖年少，雅量深沉。非庸才也，可稱人傑！」
「問末將，如末將之勇者，海東有幾人？」
梁士蔭堅持行完了禮，這才回歸座位，繼續說道：「既得主公信用，那麼臣便就可以和主公談論大事了。」
——「河濟」，即黃河與濟水。黃河、濟水、長江、淮河，並稱「四瀆」。
「先生所言甚是。」
夜幕下，陸聚、陸離等到了給他們備好的府邸，因為比較倉促，一時找不到足夠的合適宅院，所以他們暫時先住在一起。剛剛見過鄧舍，他們這幾個人全無睡意，受了陸離的邀請，一同來到他的房中。
高延世答道：「二陸與梁士蔭乘馬車，張冠、蕭遠、劉鳳騎馬。從徐州到益都，幾百里路上，陸聚幾乎都沒有出過馬車，陸離倒是常去找梁士蔭說話。張冠、蕭遠與陸聚相仿，也比較沉默。只有劉鳳，話著實不少！」
直到夜近二更，才親自送了他們出去，自有人引著他們去早就備好的府邸中安歇。並說好了，明天的朝會他們也參加，見見海東的文武大臣們。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道：「並且，臣以為，除了上述的重要性外，佔取曹州對主公您還有兩個好處。」
「哪兩個好處？」
鄧舍問高延世、柳三，說道：「在你們來的路上，陸聚等人各有何表現？」
「噢？」鄧舍來了興趣，問道，「你怎麼回答的？」
「梁士蔭有何表現？」
話題不知不覺從議論徐、宿降將轉入了君臣梯己。
「今天下反覆，四海波盪，枯名釣譽者不可勝數。今見燕王，恢宏大度，同似漢高！」梁士蔭拂袖起身，斬釘截鐵地說道，「馬援曾雲，『當今之世，非獨君擇臣，臣亦擇君』。元室將頹，士誠非進取之主，明君難再遇。諸位，我意已決：燕王既推赤心入我腹中，我豈能不以赤誠應之？」
聽他說完了這段話，洪繼勛打開泥金摺扇，搖了兩搖，暗中想道：「好一篇錦繡說辭！先引《孫子》之言，說明『先知』的重要性；接著又用毛遂之典，自詡最擅『刺事』；最後拿班叔皮稱讚漢高的話來給主公戴上一頂
鄧舍心念電轉，神色不變，哈哈一笑，說道：「通政司只是個小衙門，行省知事也只不過才從五品。先生如此大才，屈居這等小位，不覺得委屈么？」
陸聚說道：「曹州重鎮，大王若能取之，自然取之為上。」
「在來益都的路上，臣見到了單州的露布。如今，主公已經平定了濟寧全路，並且兵鋒直指曹州。不知下一步有何打算？」
陸離說道：「取之自然最好，只是大王的雄師已在濟寧苦戰月余，再取曹州，可千萬需得謹慎。」
「末將隨主公出生入死時，友德尚在偽漢。豈能與末將同列！」原來是嫌傅友德資歷太淺。
蕭遠說道：「高延世勇猛善戰，想當日俺與他在戰場上交手時，只見他跋扈狂傲，而今日他恭坐堂上，卻戰戰兢兢，每逢燕王開口，必屏息凝神。又及郭從龍、時三千兩人，只觀其外表便可知亦必為猛將。可是今天燕王與我等敘談多時，他們兩個人一個侍立座側、一個按刀堂下，形貌溫順，終無倦色。燕王年不及弱冠，卻能令猛將帖服，必有過人之處。」
「小平章騎射雙絕，胡忠嫻熟弓馬，李和尚驍悍無前，陳猱頭鐵槍無敵。還有鄧僉院，攻略如火、勇不可當。此五人者，皆可與末將同列。」
高延世謙虛了兩句，話鋒一轉，老大不客氣地接著說道：「不過，若是主公一定要賞，俺也不求別的。好叫主公知曉，延世已經多時未回家鄉，甚是思念親人。等到前線戰事平了，還請主公開恩，准延世幾天假，回去看看。」
諸人都是愕然。陸離說道：「先生為何突發此言？你我既同降海東，將為燕王臣子，自該如此！」
鄧舍心道：「年少得意，飛揚跋扈。有如此的脾氣，也難怪以前他在士誠麾下時，總受同僚排擠。」雖然如此，對高延世的這個性格，他卻並不討厭，相反，還覺得直爽可愛，哈哈一笑，說道，「此番徐州一戰，小高將軍接連生擒徐州兩員上將。先是劉鳳，后則蕭遠。我軍之所以能這麼快取下徐州，你功莫大焉
……
高延世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末將回答他說，我海東勇將如雲，如末將者不可勝數。……，但如果一定要分個上下的話，遼東、朝鮮、南韓諸將末將不熟悉，不敢亂說，但就如今在益都的諸將里而言，步戰能勝過末將的有很多；然而單論馬戰，可與末將同列的不過四五人而已。」
梁士蔭高聲說道：「主公恢宏大度，沒有因為臣是初降而心生懷疑，真古之漢高、今之真主也！」站起身來，非常隆重地重新又施叩拜大禮。
「問過你什麼？」
他是知道高延世與郭從龍有芥蒂的，此時聽了高延世的回答，只覺想笑，之所以會這麼對郭從龍說話，也並無惡意，純粹打趣為主。——不但他想笑，就連素來不大瞧得起武將的洪繼勛，聽過之後也是不由莞爾。
「商湯滅夏，以曹為本；建商之後，立都於亳。孫臏『圍魏救趙』，敗魏軍於桂陵，遂使齊稱雄於諸侯。漢高逐鹿，數敗失利，而終有曹州之勝，乃登帝位於定陶。東漢末年，群雄並起，曹孟德立足曹州，南征北戰，而掩有中原，成就了帝王之業。……，曹州，實中原之重鎮，誠我山東之要地！」
張冠說道：「聽說察罕帖木兒已親率大軍，來援單州。如果沒有把握速勝，覺得不能速克曹州，最好三思為妙。」
此言一出，堂中眾人，不論是海東文武、抑或徐州降人，無不變色。有愕然的，有大驚的。有不敢置信的，有幾疑聽錯的。
一個是「知人善任使」，出自東漢班彪的《王命論》：「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功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徵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
「適才堂上會談，主公對陸聚、陸離、梁士蔭等人多有試探，不知可有所得？」
幾個徐、宿降將，有的模稜兩可、有的贊同、有的委婉反對、有的坦言不知。
蕭遠說道：「曹州駐軍不多。大王挾大勝之威，以眾擊寡，取之應該不難。」
「話不能這麼說！只能說是『英雄所見略同』！……，也不瞞諸位，其實我昨天就已經下令給了前線，命阿過見機行事，若有可能就取下曹州，若不能為就守好成武。」
「四五人？」
談談說說，不覺天色漸晚。
這個要求真出了鄧舍意料，說道：「好，好！家和萬事興。大丈夫固該志在四海，但是卻也絕
梁士蔭畢竟與鄧舍初見，不但鄧舍不太了解他，他也不了解鄧舍，卻是不知鄧舍向來不肯直接回答臣下問題，都是先聽臣子們發表了意見，然後才肯說出他想法的。
梁士蔭說道：「通政司品秩雖低，然位處要津，職有『刺事』之責。罪臣粗鄙，別無所長，自問也只有在『刺事先知』上算得上較為精通。若得大王恩准，果真可入通政司，莫說從五品，便是做個胥吏也心滿意足。」
陸聚、陸離等都不是傻子，心中皆不禁想道：「你昨天就做出了攻取曹州的決定，命令也都已傳去前線，剛才卻又為何故意詢問俺等意見？自過黃河北上、一路行來，每見有士子，凡提及你的名字，常有稱你為『今之曹操』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今見你這般狡詐，的確曹操無疑！」
張冠說道：「實事求是地說，燕王的確可稱英雄。不過也夠狡詐的，故意拿言語試探咱們，怪不得有人說是他『今之曹操』！」
——當日徐州之戰，劉鳳遇見高延世，自誇「淮泗馬將第一」，結果不足三個就被高延世生擒。也許因為這原因，學了乖，學會了謙虛，現在開始改而自稱「徐州馬將第一」。
鄧舍微微一笑，說道：「諸位的意思，我已知矣！」看了看洪繼勛，復與梁士蔭說道，「不瞞先生，你的此議，早兩天前洪先生就與我提過了。」
「和陸離聊天之餘，常常鑽出馬車，自請騎馬，似對沿途風土十分留意。……，對了，他還問過末將……」
只留下室內眾人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鄧舍故作驚訝，說道：「先生為何突然行此大禮？我不是說過了么？今日相見，咱們只是賓主，不必行公家禮節。……，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鄧僉院」，說的是鄧承志。
「請先生言之。」
郭從龍不慌不忙，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高將軍所舉諸將乃是『獨擅馬戰者』。臣不但精擅馬戰，而且精擅步戰。所以，不在高將軍所列的這五個人中也很正常。」
看著這一干人的身影消失夜色中，鄧舍與洪繼勛、高延世、柳三轉回堂上。
「先生旁觀者明，請試言之。」
鄧舍一笑，注意到高延世似有反唇相譏的意思。他不想兩員虎將因這點小事爭執，岔開話題，又問高延世，說道：「傅友德號稱霹靂將軍，喑啞跳蕩，所向無敵，
劉鳳說道：「俺是個粗人，徐州馬將第一，只會衝鋒陷陣。幾位大人與將軍說的好像都有道理，至若到底該不該取曹州，俺實在是不知道。」
不過，儘管這個球又被鄧舍使個太極拳給打了回來，他卻絲毫也沒有介意，因為對這個問題，在來益都的路上他已經考慮成熟了。當下，他侃侃而談，說道：「曹州乃天下之中，世為四達之衢，南臨淮泗、北通相魏，位處濟兗之前、遙控汴宋之郊。春秋時，曹州最為多事，會盟征伐，幾乎無歲不興；戰國后，河濟有難，曹州輒先受之。」
鄧舍吩咐留飯，席上談笑風生，似乎剛才的試探壓根兒不是他做出來的一樣。飯後，又留眾人品茶。
說到這裏，他抬頭看了鄧舍一眼，又補充說道：「罪臣聽說，做主君的應該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即所謂『知人善任使』，此漢高所以興也。……，今天與大王是初次相見，想來大王對罪臣的能力肯定還不夠了解，所以，罪臣冒昧斗膽、毛遂自薦，還請大王不要見責。」
「其一，曹州西有黃河故道，若得曹州，稍屯精卒，便足以拒察罕於境外。其二，曹州既足以拒察罕於境外，便足以庇濟寧之翼下。濟寧內有運河，外既安穩，運河就可以使用，對我山東而言，此實為大利也。」
講完了曹州的重要性，梁士蔭說出了他的諫言：「曹州既為重鎮，民風且又剽悍，那麼，如今主公既然已經佔據了濟寧路，而且兵鋒也已直接指向曹州了，為何不順勢而取之呢？」
他這一番話里引用了兩句古人言語。
鄧舍略作沉吟，問陸聚、陸離等人，說道：「大陸公、小陸公、蕭將軍、張將軍、劉將軍，不知你們幾位覺得梁先生此議如何？」
「為將者，自當為主公開疆拓土，這都是末將的本分事，怎敢因為些微的功勞便討要賞賜？」
通政司是什麼地方？
對這一點，鄧舍深有感觸，說道：「前番濟寧之戰，阿過血戰巨野。當時就有一支曹州軍駐紮在巨野，雖然僅是韃子的地方部隊，連主力精銳都算不上，但卻著實能打！在阿過送來的軍報上，對此曾有過專門提出。」
「以臣觀之，梁士蔭先後獻上兩條了好計策，似有真降主公之意。陸聚、陸離、張冠、劉鳳四人心意模糊，暫時有些看不明白。而當主公答應了梁士蔭的請求、許其入通政司后，臣見蕭遠的面色為之一變，一副又是驚詫、
一時間，十幾道目光悉數集中在了梁士蔭身上，隨之，又紛紛轉移到鄧捨身上。
先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些閑話，陸離忽然問道：「聞名不如見面。今天見到了燕王，諸位，你們覺得他為人如何？」
明為管轄海東各地的驛站，其實專責「刺事」，專門負責打探軍情，掌管機要之事，乃是海東頭一等最為機密的衙門。能在這個衙門辦事的，全部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嫡系裡的嫡系。就比如現今通政司的兩個首腦人物，李首生與王老德，皆為上馬賊老人的出身。——如果沒有這層可靠的關係，鄧舍也絕對不可能放心由他們來掌管這等機要所在。
「小陸公自有主意，在下不必多說。但是，大陸公，念在你我往日主賓一場的情誼上，卻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日後行事請千萬三思后動！……，待到明日朝會後，我便算正式入了通政司。諸位，都請好自為之吧。」
堂上眾人，洪繼勛、郭從龍、高延世、柳三等海東文武聽聞此言，皆不覺詫異，——或者可以說是頓感驚奇，不約而同地俱皆往梁士蔭身上看去。包括陸聚、陸離、張冠、蕭遠、劉鳳諸人也都是不由一驚，因為對梁士蔭的這個請求他們事先也是不知道的。
陸離轉目梁士蔭，說道：「梁先生為何沉默不言？你覺得燕王怎麼樣？」
一個是「先知」，出自《孫子兵法》。孫子談論情報與間諜：這樣說道：「……，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于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
「願聞先生高見？」
「且曹州人性強悍，負義氣，遇事敢為。民風剽悍，人皆尚武，稍加訓練，便是虎賁之師。」
「噢？原來如此！卻是臣自以為是，冒昧言之了。」
而梁士蔭又是什麼身份？一個徐州降人，而且還是剛剛投降，這才與鄧舍初次相見。居然一開口就想去通政司！
梁士蔭要比鄧舍了解陸聚、陸離等人，特別在來益都的路上，陸離曾經多次尋他說話。有些事雖沒說透，但是他卻非常清楚的。把這幾句話硬邦邦地撂下，他長揖一禮，不再與諸人多說，轉身大步而出，自歸室內。
鄧舍笑道：「既然先生不嫌屈就，便就請先暫居益都通政司同知之職吧。」
「不錯。曹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