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六章 益都城裡鬥法會 燕王府中美名傳

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六章 益都城裡鬥法會 燕王府中美名傳

彼此相視,又都是一笑。一切的意思全都在這一笑之中,不必多說了。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這個時辰,街上正是人多時候。他們這一路上走來,前頭雖有衙役開路,但仍走得不快,足足用了兩刻多鍾。景慧和道衍等人大開眼界。
事實上,鄧舍之所以提出「遠海補助」,很大的程度正是為了浙西、以及台州的海商。無論怎樣,遼東、朝鮮、南韓都是他自己的地盤,地盤內互通有無當然無,可怎麼也比不上吸引江南的商人過海前來。
直到玄奘法師來到,答以:「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才解決了這一論辯紛爭。見不見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可是,問題就又出來了,便如這第五個僧人所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一知(又)是什麼?」
鄧舍雖遠,可實力很強,能夠與察罕帖木兒打個平手,兼又有水師,隨時可以順海南下。可以說,也是有資格的「真人」候選人之一,方國珍自然不肯得罪。故此,完全不必擔憂他會不會也和張士誠一樣禁下轄出海、與益都貿易。
先有益都僧人的技不如人,繼而又有道衍與第五個僧人的惺惺相惜,兩邊各退一步,也都需要休息一下,接著再戰了,因此皆應道:「好。」
聽了他的回答,景慧二話不說,邁步上前,舉起手,狠狠地在他光亮亮的腦門上敲了一下,罵道:「蠢材!你回答的都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指望這點悟性,還想生死解脫?」
「無雲生嶺上,有月落波心。」
「最初不覺,忽然動心。」
「佛法如此,較之儒、道,有何區別?」
「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出自北宋王安石的一首詞,調寄《望江南》。全詞是「皈依法,法不可思議。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了法更無疑」。乃是一首「禪詩」。
並且,與益都做買賣還有一個好處,不用走太多的陸路,直接走海路就可以。比如從平壤、又或者南韓,順風揚帆,快的話,半天就能到萊州。抑或者從江浙,也用不了太長時間。海路不遠,同時海東又有水師,足以保證安全,不用顧慮倭寇、海盜等問題。所以,相比陸上的生意,反而更加安全。
「名者身外之物,何必執著。」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是一個典故。玄奘法師西去取經,當時印度有人問佛教徒:「見道時是什麼境界?」佛教徒回答道:「無所見、無能見,能所雙亡,即無所見的境界,也無能見的作用。」但既無所見,也無能見,又如何知道是「見道」了?因此這一問就把人問住了,膠住了好幾年。
不管什麼時候,總是有要錢不要命、膽大包天的人。
「祖師西來」,問的是達摩西來。達摩西來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傳佛法么?「為傳佛法」也是一種執著。達摩西來只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沒有必要究其意思。所以景慧回答:「莫謗祖師好」。這第三個僧人沒理解他的意思,追問「意旨如何」?就是「什麼意思」?景慧懶得和他多說,乾脆回答:「我不會」。「我不會」,你自己領悟去吧。
「意旨如何?」
「飢來吃飯困來眠。」
「踏遍青山,行至水窮」,三教的道路不同;「如咬硬石頭」,相同點是在想要有成就,都需要毅力。
兩人相對一笑。
趙忠和道衍和尚只不過對答了幾句機鋒,卻怎麼扯到勘破生死上去了?
總領益都佛道衙門是個正六品的衙門,在益都大大小小的衙門中,算是比較重要的,所以,衙門所在地並不偏僻。入了城后,沿著主幹大街,一路向前,接近城中后,轉入左邊那條街,走不幾步,就到了衙門口。
禪宗本就講究「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已經說到這等程度了,卻還不領悟,虧了整日學佛!也難怪景慧不屑與之多言。
道衍又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那第五個和尚應道:「善哉善哉。」
……
「我不會。」
景慧與道衍對視一眼,兩人皆心中想道:「好和尚!問過俺們誰是景慧,換了俺們問時,卻非但不肯回答,反更扯到執著云云。早知俺們來后,定會有場鬥法,只是你這禿頭又何必如此著急?」
「諸法無我,我無諸法。」
「踏遍青山,行至水窮。」
「如何戒執著?」
就這麼一個舉措,便吸引到了大量的海東商人。消息傳開后,甚至還吸引來了不少的江浙富商。
所以,這僧人回答「諸法無我,我無諸法」。
「你問我。」
道衍答道:「猛火著油煎。」不等其繼續發問,反問道,「如何是禪?」
這第五個和尚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只拿手點了點空中。
道衍的禪風與景慧不同。景慧咄咄逼人,他則較為柔和。與這第四個僧人一問一答,對答如流。
而至於方國珍會不會禁止轄下的居民出海?
景慧和尚瞧了這僧人一眼,不回答,咄咄逼人地反問道:「誰縛汝?」
……
如此回答后,既沒有打誑語,既不會讓人覺得他「學人不會」;同時,又能將這個「話頭」一筆帶過,不再糾纏。
「執著是痴,痴即執著。」
這第三個和尚雖不解其意,但聽出了輕視,面紅耳赤地下去了。
景慧和尚仍不回答:「誰垢汝?」
來到衙門后,趙忠把隨從、跟班都留在了外頭,只領著景慧與道衍進了室內。景慧合十還禮,說道:「貧僧景慧。請教禪師法號名諱?」
因為他遵奉蒙元年號的問題,朱元璋在去年的時候派人去質問他,質問他為何「不奉正朔」,也就是為何仍用「至正」,而不用宋政權的「龍鳳」年號。
自吳鶴年接替顏之希任了益都知府後,在鄧舍的支持下,接連實行了好幾道的新政,一方面大力招徠流民、恢復農業,一方面與萊州等沿岸港口聯手,加大了和遼東、朝鮮、南韓等省的商業貿易。
除了一個小吏打扮的外,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頭。
「如何是涅槃?」
景慧師從梵琦,梵琦的名望很高,不管是交流也好、抑或不服氣也罷,益都的和尚們肯定不會放過他們。他們其實也早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也正如他們的不滿,這個僧人確實著急了點,居然不等他倆落座,連口茶也不讓喝,就這麼開始了「鬥法」。
商人是幹什麼的?無利不起早。如今亂世,到處割據,走一趟遠門,就算不說安全問題,只收稅,簡直就是關卡林立、稅種如毛。一文錢的東西,有時候交的稅都不止好幾倍、乃至好幾十倍。忽然有這麼一個地方,不收稅,還倒貼,當然趨之如騖。
「如何是凈土?」
室內的眾益都僧人面面相覷。景慧的回答與那僧人完全一樣,可偏沒人能說他半句不是。為什麼?禪宗就講究這個。這個回答方式,也是打機鋒、參話頭的一種手段。
趙忠問道衍:「甚麼處來」?「怎麼來」?道衍回答:「來處來」,「歡喜而來」,其實就正暗合了這句老話。「來處來」,講的是「出生」;「歡喜而來」,講的是未學佛法前的一點「塵心」,凡夫俗子嘛,總是喜生惡死。而到了最後回答「怎麼去」:「陌上花開,緩緩歸去」。雖然「去」了,但並不「傷悲」,很雲淡風輕,講的卻正是學佛后的一種感觸,即勘破生死。
果然,趙忠聞言之後,非但沒有輕視他,反而頓時對他刮目相看,笑著與景慧說道:「我自少年時便長在北地,甚少南下。早就聽說江南人傑地靈、佛法興盛,高僧如雲、大德林立,只是可惜緣分不夠,至今連一個都沒有見過。今日總算有緣,能夠見到兩位禪師,果然名下無虛!」
其實,如果他早點來,看到的還不是這樣情景。益都開始熱鬧起來,不過就是這幾個月的事兒,主要的功臣當然是吳鶴年。
與之前獻地一樣,他這幾句話也是說得很漂亮。
所以,他引用了這句詞,言外之意:「我希望我的六根能夠清凈,能不被世間的表象迷惑」,也就是說,他希望能夠做到「陌上花開,緩緩歸去」。
景慧橫眉立目,「咄」了一聲,聲如響雷:「你即今在甚麼處?」仍舊是反問。這第二個僧人被他的獅子吼一震,頓時心神失守,驚駭之下,張口結舌,無言以答。
室內短暫的冷場后,最先開口的這僧人氣勢已消,眼見不是景慧的對手了。又一僧人開口說道:「戒執著如此。如何是解脫?」
而且,他的這個回答還有兩個好處。一個表現出了他的急智,一個表現出了他的博學多覽。作為一個和尚,通常都是誦經而已,沒有一定的文化修養和文化興趣,是不可能知道王安石這首詞的。
——倒貼,是鄧舍的主意,用「遠航補助」的名義,針對一些急需、缺乏的物品,比如糧食、種子、耕牛、布匹等,由左右司適量地給予商人一定補助。也就是說,當遠來商人所帶的貨物中有這幾樣東西的時候,不但不交稅,衙門還會補助倒貼一些錢。說白了,這也就是後世的「退稅」政策,多用來鼓勵出口。只不過,現在用到了「鼓勵進口」上。
並且,即便張士誠真的能將出海貿易完全禁止,也不怕。還有台州等地呢。台州方國珍的地盤雖然比較小,只有三郡之地,但至少有一條,不缺糧食。只要鄧舍肯把「遠海補助」提高,不怕他們不來。
不錯,浙西一帶現為張士誠的勢力範圍,而鄧舍剛搶佔了徐州、宿州,肯定已引起了張士誠的敵視。可以預見,也許很快他就會下命令,禁止沿海與益都的貿易往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張士誠缺少水師,他管得了陸上,管不了海上。有足夠的利潤在前吸引,不怕浙西人不犯險走私。
佛家講的執著主要有兩個,一個「我執」,一個「法執」。所謂「我執」,即固執常一不變的主宰之「我」,從而產生種種「我見」;所謂「法執」,就是固執外境實有,從而產生虛妄分別的「法見」。那麼,如何破執著?如何戒掉執著呢?簡單說,放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其次,方國珍這個人,首尾兩端,又想保持自立,又不敢得罪強者。
「生也猶如著衫,死也還同脫絝。」
單就「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一句而言,意思是說:「願我的六根能夠不為境轉,寂靜而無諸煩惱。心就好像月光照琉璃,不再被世間的表象迷惑,而能明了諸法的本性」。
……
景慧心中冷笑,面上如常,反問道:「請教和尚,何為執著?」
道衍一笑,答道:「你問我,我問你。」
道衍為什麼沒有正面回答趙忠的問話,卻引用了這句詞呢?原因很簡單,首先,正如趙忠的問題,「小和尚年紀輕輕,……」他確實太年輕了。再天才的人物,也不可能在這個歲數就完全地勘破生死。
為了吸引海東,主要是朝鮮、南韓的富商多來益都做貿易,吳鶴年專門調低了稅收,對本地急需的物品甚至不收稅,乃至倒貼。
「如咬硬石頭。」
「如何戒執著?」
「諸法無我,我無諸法。」
——確實很有禪味。
既安全,又省錢,不交稅、或者少交稅,商人們怎麼不如潮水而來?
「如咬硬石頭」,正好與道衍和尚之前所說的「猛火著油煎」相對應。
道衍合十,說道:「阿彌陀佛。」
「有何同?」
「趙州雲:『我在青州,作一領衣衫重七斤』。意旨如何?」
第三個僧人接上了陣,開口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談談說說,一行人進入城中。
他回答說道:「當初獻三郡,為保百姓,請上國多發軍馬來守,交還城池。倘遽奉正朔,張士誠、陳友定來攻,援若不及,則危矣。姑以至正為名,彼則無名罪我。果欲從命,必須多發軍馬,即當以三郡交還,國珍願領弟侄赴京聽命,止乞一身不仕,以報元之恩德。」
道衍答道:「願我六根常寂靜,心如寶月映琉璃。」
景慧暗道:「真是沒有想到,這益都城裡與俺早先猜測的完全不同!本以為鄧賊殘暴,去年益都又才經戰事,必滿目蕭條、車馬稀疏,卻實在沒料到,居然這等熱鬧繁華!雖不能說摩肩接踵,但卻也揮汗成雨。」嘖嘖稱奇。
「如何是禪」?這個問題很泛,回答可以多種。「猛火著油煎」,著重點是在學禪就需要有大毅力來抗境的侵擾。「以手點空」,重點卻是放在了「看破紅塵」。道衍與這和尚的回答,雖然各自的著重點不同,但都很對。
室內諸人皆撫掌讚歎,一直沒說話的第五個僧人邁步出列,開口問道:「玄奘大和尚雲: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一知是什麼?」
「誰將生死與汝?」
室內諸人,包括之前的四個和尚無不合十讚歎,高誦佛號:「阿彌陀佛!」
接連三個反問,景慧的氣勢幾乎到了頂峰。這第二個開口的僧人額頭出汗,不知該如何回對,勉強又跟了一問:「如何得出三界去?」
景慧心中的想法,他的嘖嘖稱奇,暫且按下不說,只說他與道衍跟著趙忠來入佛道衙門內,登堂入室,抬眼觀瞧,只見室內已坐有多人。
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知」,本就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如何用語言來形容?道衍和尚答以「最初不覺,忽然心動」。非常貼切。
從他和朱元璋的來往就可以看出:早在前年,也即至正十九年,因見朱元璋逐漸勢大,他就遣人去金陵,「以溫、台、慶元三郡來獻」,想把轄下的三州之地獻給朱元璋,並想留下他的次子為質。話說的很漂亮,可也就是說說而已,因為在同一時間,他卻還遵奉蒙元年號;並且又同時,早在至正十七年,他就與張士誠「結為婚姻」。
「莫謗祖師好。」
鬥法至此,告一段落,可還不算完。不能只益都和尚問,景慧、道衍也想問。剛好,第五個和尚有問出了一個問題:「如何是禪?」
首先,他本就是海上起家,「分守三郡,威行海上」,不讓出海,不就等於斷了他的根基么?早在鄧舍還沒有打下南韓時,他就曾遣使去過平壤。所為何去?還不就是為了通商!他地盤本就不大,再不讓出海通商,面對咄咄逼人的朱元璋、張士誠,以及福建陳友定,他拿什麼來堅持下去?
說也好笑,本是這僧人氣勢洶洶地問他,兩句話不到,卻成了景慧氣勢洶洶地教訓這僧人。這僧人面帶愕然,退後了兩步,捂著腦門,下意識地說道:「那麼請和尚指示,如何破執著?」
「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是什麼意思?依舊用他自己的話來解釋,即:「姑莫順從,……,以觀其變」。
趁這「鬥法」暫停的機會,趙忠見縫插針,笑道:「幾位禪師你來我往,或棒喝,或拈花,機鋒相對,妙語連珠。實令我旁觀者心動神馳。……,各位,且先請落座,飲些茶水,然後再探討佛意,如何?」
可朱元璋何等人物?世之英傑!豈會因此就就迷惑住了?當時就說道:「姑置之,俟我克蘇州,彼雖欲奉正朔則遲矣!」
由此,可見他的「心持兩端」。
兩個和尚彼此越發惺惺相惜。
其次,反過來說,既然他沒有勘破生死,卻又怎麼「陌上花開,緩緩歸去」?不是矛盾了么?出家人不能打誑語,你沒到這個境界,卻說出這個境界的話,是什麼意思?豈不真就成了景慧所說的「學人不會」?
農業的恢復,商業的發展,又再加上益都乃山東的首府,投入到這裏的資金肯定也是最多,種種原因結合在一起,造就出了現在的繁華熱鬧。
總而言之,拿方國珍自己的話來說,他一門心思打定的主意就是:「智謀之士不為禍始,不為福先。朝廷雖無道,猶可以延歲月;豪傑雖並起,智均力敵。然且莫適為主,保境安民以俟真人之出,斯吾志也。」
一個三旬上下的僧人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問道:「不知哪一位是景慧和尚?」
連著三人鬥法,已見識到了景慧的厲害,這第四個和尚劍走偏鋒,不肯再問景慧,改而問道衍。——道衍年輕,才剛二十齣頭。這第四個和尚以為他是景慧的弟子,開口問道:「不落文字,祖祖相傳,傳的是個什麼?」
聽了趙忠的問話:「小和尚年紀輕輕,就勘破生死了么?」
第四個和尚挺身而出。
見趙忠來到,室內眾人無論僧俗,俱皆起身。彼此相見。有作揖的,有合十的,一邊行禮,一邊互相打量。
有句老話:「來則歡喜去時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