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七章 吳鶴年受劾陰柔如蛇 方補真直諫願為蒼鷹

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十七章 吳鶴年受劾陰柔如蛇 方補真直諫願為蒼鷹

鄧舍問得沒頭沒腦,方補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是說道:「日前,臣奉主公令旨,曾去南韓。在南韓,姚公也曾將類似的話說過給臣聽。」
小三來入房內,下跪行禮。
洪繼勛一直沒開口,這時見室內無人了,方才開口,說道:「方補真性直,不畏權貴,對主公來說,其實倒是件好事。俗雲:『國無諫臣必亡,人無諫友則敗』。有方補真這麼一個人存在,對朝堂、地方確有好處。主公又何須為此悶悶不樂呢?」
「他們?」
「噢?叫他進來。」
漢武帝天漢年間,民間起事者眾,地方官員督捕不力,因派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仗節,興兵鎮壓,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誅。后因稱此等特派官員為繡衣直指。繡衣,表示地位尊貴;直指,謂處事無私。
「道衍?」鄧舍轉臉問邊兒上坐著的白衣人,「……,先生,你聽說過這人么?」白衣人正是洪繼勛,搖了搖頭,答道:「不曾聽聞。」
他說道:「狀若病虎,溫文爾雅?……,嘿嘿,果然是隨景慧一起來的,怕也不是個等閑人物。……,你剛才說景慧與迎他的和尚們鬥法了?你可將過程記下了么?且說來聽聽。」
鄧舍豈會不知吳鶴年的心思?打擊權貴、整肅法紀,這明顯是個得罪人的活兒,吳鶴年受了方補真的彈劾,別看面上無事,絕對心中銜恨,因此,想把他拉進來,一來算是報復,二來也可甩掉這塊燙手山芋。——按方補真的性格,嫉惡如仇、勇於任事,只要鄧舍同意他參与此事,可以斷言:就根本不需要吳鶴年參合了,他一個人就能把這事兒全接下來。
「你,……。真是個拗相公、強項令!」
很快,方補真重入室內,莫名其妙,問道:「主公召臣回來,是另有事情么?」
「有些氣盛。與迎他的和尚們鬥法,鋒芒畢露、氣勢洶洶,銳不可當。不像個和尚,反倒似個上陣殺敵的猛將。」
「請主公拭目以待。」
鄧舍皺了眉頭,說道:「這倒是個問題。」
另兩個坐著的人就在他們面前。一個側面而坐,二十多歲,一襲白衣,輕輕搖著摺扇,嘴角似笑非笑;一個正面而坐,面前擺放有一個書桌,兩手放在其上,眉頭微蹙,好像在思考什麼問題。
對方補真的請求,鄧舍痛快答應,揮了揮手,示意小三退下,正襟危坐,說道:「請拾闕接著剛才往下說吧。」
吳鶴年柔聲說道:「謝主公恩德。臣必全力以赴,將此邪風糾正。」
「是。趙大人直接把他們帶去了佛道衙門。」
「是啊。我也是個人。方補真屢次面折廷爭,直言相諫於我,常常弄得我下不來台。現在我不以為意,可以後呢?每思及此,我就不由心驚。」
「主公有此一念,就是方補真的福氣。」
「臣一人之力,怕有不逮。還請主公能給臣派個幫手。」
「前線接連報捷,本是喜事。但捷報傳來益都后,城中卻反而因此漸漸變得烏煙瘴氣!權貴橫行街市,豪奴無法無天。特別是那些益都、山東籍貫的官員,如鞠、劉諸家;以及軍中諸將,如郭、高等人。或恃寵而驕,或恃功而傲。便就比如前日,劉名將家中豪奴騎馬跨刀、招搖過市,衝撞街衢、以之為樂,百姓凡所見者無不側目!
這是鄧舍好意,提醒方補真別得罪人太多,殊不料方補真硬邦邦一句話頂了回來:「道不同,不相與為謀。雖為同僚,若道不同,何異仇讎?」
「主公若用臣,何需十日?五日內,必令益都安寧!」
「好,好。」
「又比如昨日,高延世在家中置酒擺筵,一大幫軍將吆五喝六,通宵達旦,直鬧到今天早上!吵得四鄰不安。臣今兒去衙門,碰見了左右司員外郎章渝章大人,見他眼圈發黑,無精打采,問是怎麼了?便因被高延世吵得一宿沒睡著。臣問他:『為何不去制止』?主公您猜他怎麼說的?」
繡衣直指,又叫繡衣御史。
「如何?」
方補真扭頭,瞥了一眼彎著腰站在旁邊的那人一眼,冷笑一聲,惡狠狠地說道:「地方不寧,首要的責任當時是在守牧的身上。臣請主公,先處罰益都知府吳鶴年!」——低眉順眼站在他邊兒上那人就是吳鶴年。
鄧舍又問小三:「景慧人物如何?」
就算鄧舍覺得不對,也不會當著方補真的面說出來,——對這位「拗相公」,他實在是有些怕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沒覺得這句話錯,眼見方補真的眉毛又橫了起來、眼又豎了起來,這分明就是準備「發飆」的前兆,連忙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當然不是。」
「起來吧。……,見著景慧和尚了?」
方補真一頭霧水地接住,低頭去看,認得筆跡,卻是姚好古從南韓來的一封條陳。鄧舍說道:「這是老姚前幾天新來的摺子,前頭說的都是公務,這後邊說的全部是你。你把我划的那句話讀出來。」
「子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既沒能力把地方治理好,免官、去職。」
「拾闕為人,臣知之甚深。其人秉性忠直,其性爆烈如火。一點看不慣的,就如蠅在食,不吐不快。也就是主公仁厚,他方才能僥倖活到今日,……」鄧舍划的地方到此為止,再往下看就得翻頁了,沒得允許,方補真不敢妄為,因此也就讀到此處,戛然而止,將摺子還給了鄧舍。
「你想要誰幫你?」
「你說的對。按你的想法,怎麼處理?」
「主公自主政海東、入主山東以來,多次降下令旨,收回寺廟土地,放和尚尼姑還俗。這實在是大大的德政。還希望主公能夠堅持下來,不要半途而廢。豈不聞『行百里者半九十』?」
綜上兩條,料來這個和尚也非尋常人物。
人貴有自知之明。鄧舍兩世為人,別的不說,只在這「自知」上,確實比常人強得多。他說道:「我今與先生相約:若是日後,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脾氣,或是受了讒言,想殺方補真的時候,希望先生勸諫我,讓我想起今日之事。」
「這世上最無用的就是和尚。一,不事生產,坐享其成,用些妖言哄騙住愚男愚婦,驅使天子之民如用自家之奴,好比蠹蟲,非但對國家無利,更且有害;二,『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語言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不知父子之情』,背棄綱常名教,不合先王之道。若任之流行,必『亂亡相繼,運祚不長』!蒙元建國初年,是多麼的興盛,鐵騎到處,天下無敵。為何短短數十年就民怨鼎沸、將臨滅亡?還不正就是因為韃虜無知,太過信奉佛教么?」
他暗下發怒,面子上一絲不漏,柔聲細氣地說道:「方大人言之甚是。臣治理地方無能,應該受罰。」
「謝主公恩賜。」
「臣知主公是對臣好,臣也知姚公是對臣好。只是秉性如此,臣亦無法可為。主公帳下人才濟濟,臣文不及諸公,武不及諸將,唯一志向,願為主公蒼鷹,『奉職死節官下』,此實臣之願也。」
「只是如何?」
鄧舍笑了一笑,說道:「『亂亡相繼,運祚不長』,這是韓昌黎說的話吧?」
方補真沉默了會兒,說道:「當時臣回答姚公,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臣生來性子就是如此,想改,怕也改不了。如果改了,也就不是臣了。」
「只要主公清明,又有何妨?」
「咦?小方,你這話怎麼說?」
他倒是知道方補真一貫的風格,連對鄧舍都毫不留情面,何況別的文武官員?不彈劾則已,一旦彈劾,必是往死里整治。如若不然,又怎會有「方噴子」這個外號廣為流傳?因此,雖是心中大罵不止,其實方補真這句話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篤定鄧舍不會聽從,所以並不慌亂。
「章大人苦笑搖頭,只說了兩個字:『不敢』。……,主公!章大人堂堂左右司郎中,並與高延世都曾同為王士誠部屬,算有舊誼。可即便如此,他居然都不敢去制止!連他都不敢,更別說別的官員;也更別說普通的平頭百姓了。……,驕兵悍將,莫過於此!還有比這更甚的么?」
「主公是怕?」
室外有一人,偷聽已久,趁此空隙,轉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門,轉入城中主街,來到一處大宅子前,也不用通報,只管入內。
小三,就是剛從佛道衙門回來的那人。
「漢景帝能說不清明么?雖知郅都之忠,不能免其死。唐太宗能說不清明么?雖以魏徵為鏡,卻在其死後砸了他的墓碑。即便貴為天子,九五之尊,卻也還是個人啊!而又有哪個人沒有七情六慾,沒有喜怒哀愁呢?」
「除了景慧,還有個叫道衍的和尚,以及兩個隨從。」
小三能被派去偷聽,自有過人之處,不但讀過書,而且記憶力非常好。當下,把景慧、道衍與益都和尚們的鬥法過程一一講來。他口才不錯,把整個經過講得跌宕起伏,引人入勝。
對道衍和尚做出這樣一個評價的人就是袁珙,元末著名的相士,「所相士大夫數十百,其于死生禍福,遲速大小,並刻時日,無不奇中」,時人稱讚他說:「浙東袁珙,相法天下第一」。
話說到這個地步,實在沒法接著說了。鄧舍無可奈何,只得嘆了口氣,說道:「罷了,既然你志向如此。我也不多說了。你且去吧。……,只是,此回派你巡城,你要牢記,不可操之過急,能平緩解決的,就不要用激烈手段。都是同僚,何必一定要視之如仇呢?和和氣氣的多好。」
鄧舍無奈,只得說道:「如此,便罰俸三月。」
道衍和尚雖然名不見經傳,沒有什麼名氣,但鄧舍並沒有因此就將他忽略。首先,此人能與景慧同來,就說明至少也是景慧的朋友之流;其次,正如鄧舍剛才話中所說,景慧「有膽色、有勇氣跋涉千里、冒戰火來到益都」十分不易,而道衍卻能與之同行,又也說明此人有足夠的膽色。
鄧舍苦笑,心道:「小方能得姚好古賞識,不是笨人,也有才幹,只可惜太耿直了點。」說道:「這也不必,五日也好,十日也好,只要能把風氣扭轉過來,就算你大功一件。」
「是,是,這是自然。」
鄧舍哭笑不得,又是生氣,又不由有點佩服,想要訓其不識好歹,終是說不出口,千折百回,匯成了一句笑罵,說道:「知道了!滾你的去吧!」
「我不是悶悶不樂。國有諫臣,當然是好的。可是,自古以來,性子太直、太勇的人,沒有幾個是有好下場的。」
「拾闕,你說怎麼罰他好?」
故此,他微一猶豫,內里就首肯了,但需要問問方補真的意見,說道:「拾闕,你意下如何?」
鄧舍聽得興緻勃勃,卻惹惱了旁邊一人。不是別人,正是適才橫眉豎眼、滿臉通紅之人,乃是方補真,「哼」了一聲,說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原來此人,卻正是鄧舍放在佛道衙門裡的一個耳目。不管怎麼說,景慧師從梵琦,大大小小也算是個「名人」,正值兵荒馬亂之際,他忽然從大名來到益都,不可能不引起鄧舍的注意。既已引起注意,那麼放一個人去聽聽,看他見著益都的和尚們後會說些什麼,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洪繼勛起身,行了個禮,鄭重說道:「臣必牢記今日主公話語。」儘管他和姚好古不對付,連帶也不喜歡方補真,可鄧舍不願「因言殺人」,對整個的文官階層卻都是有好處,所以,他鄭重其事,許下諾言。
方補真走到書桌前。書桌上文牘堆積,鄧舍從中找到一份,翻到末尾,用指甲在下邊劃了划,遞過去,說道:「你看看。」
「你有什麼想法?」
「辯才無礙,深諳佛理。只是,……」
這人穿門過院,直接來到花廳后的書房外。
方補真義憤填膺,惱得脖子都紅了,聲音提得極大,把屋樑上的灰塵都震得直往下落。
方補真是個標準的儒生,抵觸佛教、反感佛教,不足為奇。
門外的侍衛通傳說道:「大將軍,小三回來了。」
在他身後,陽光耀眼,映在這宅子的門楣上,其上懸挂有一個金字橫匾,寫著:「燕王府」。
……
雖知吳鶴年用意,鄧舍卻不能不答應。
「正是。怎麼?主公覺得他說的不對么?」
「你且近前。」
韓愈的話肯定是對的,一個國家太過崇佛絕對不是件好事。然而,話說回來,不但和尚,包括道士在內,既然流傳千年,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徹底取締顯然也是不可能的。就不說歷史上有數不勝數的名人、才子都對佛道極有興趣、乃至深有研究,即便鄧舍本人,有時候也是喜歡翻翻道書佛經的,看過之後,確實會產生些與讀儒家經典不一樣的感悟。
果然,鄧舍說道:「龜齡治理益都,雖有過失,功勞也還是有的。才幾個月功夫,益都整個就變個了樣子。雖在戰時,商賈卻依然往來不絕。對支援前線、安定地方,都還是有大貢獻的。不能說他沒有能力。免官、去職未免嚴重了點。……,這樣吧,老吳,拾闕說得也對,前線打了勝仗,好事兒;可不能把好事兒變成壞事兒。權貴、諸將因戰勝強敵而驟然放鬆,有失態之處,的確是需要敲打敲打。這件事兒,本在你職責範圍之內,還是交給你去辦。限定個日期,你把這股風扭過來。你看如何?」
吳鶴年性子陰沉,惱死了方補真,心中想道:「好你個方噴子!俺說你怎麼巴巴地跑到俺衙門裡,非要俺跟著你一起來見主公?卻原來是他娘的想彈劾老子!彈劾倒也罷了,還他娘的非要老子也在現場,什麼東西!」
「方大人秉直敢言、勇悍公廉,足可當此重任。臣若能得方大人所助,必事半功倍。」
方補真來就是為了請求鄧舍「糾風紀」,事情說完、辦好,他倒也乾脆,不拖泥帶水,當即便就拜辭。吳鶴年是被他拉來的,來時就見洪繼勛在座,知道他與鄧舍兩人定有要事商議,也不多留,一起告辭。
「所以,臣懇請主公,要立刻採取措施,把這股妖風打下去,還益都、還山東一個朗朗乾坤。……,益都,就在主公的腳下,都還是如此。如果不加緊處理,待前線捷報傳遍海東,別的地方還了得么?」
站著的兩個,一個橫眉豎目、滿臉通紅,似乎正因什麼事而憤慨;一個面黑須白、低眉順眼,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
「年歲不大,相貌奇異。狀若病虎,言談舉止卻溫文爾雅。」
「狀若病虎」。在原本的歷史中,數年之後,也有一人對道衍的相貌做出了一樣的評價。只不過,在這個人的評價里,後邊一句話卻非「溫文爾雅」,而是「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劉秉忠,蒙元初年的大功臣,亦為和尚出身。
當然,對這個在原本歷史中、數年後才會出現的典故,鄧舍此時自然不知,不過,卻還是從小三的話里聽出了一點奇異之處。
「怎麼說的?」
其二,每個人的能力不同,吳鶴年的長處是在治理地方、是在處理政務上,讓他去糾風紀、整風氣,顯然不合適;而方補真的長處,卻剛好適合做這件事。為人君者,本就應該知人善用。
鄧舍問道:「老吳,你有什麼說的?」
書房裡有四個人在,兩個坐,兩個站。
鄧舍沉吟片刻說道:「你現為行台御史中丞,用這個銜來管地方似乎不太合適。這樣,我再給你個頭銜,兼它一個繡衣直指。如此,便名正言順。……,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下邊做面旗,將『繡衣直指』四字綉上,姑且也算是個王命旗牌,見旗如見我。拿去給你用,也好辦事。」
吳鶴年心中大罵:「老子什麼時候得罪過你了?一點小事,就想讓老子免官、去職?有必要這麼小題大做?狗日的,王八蛋!」
他有他的考慮,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值此前線剛剛一場激戰才罷、料定察罕帖木兒必不會落敗收手,正急需要休養生息、以備再戰的時刻,吳鶴年最好心無旁騖、不要分心,此為其一。
好有一比,如果用賭錢來做比較,便就好像「大賭傾家,小賭怡情」一樣。——這些話,鄧舍也就是想想,是不會對方補真說的。
鄧舍委實不願在這個時候處罰吳鶴年,畢竟,吳鶴年功大於過,現在正是需要他再接再礪、進一步招商引賈、安定益都的時候,大功還未曾賞,豈能反因小過受罰?轉過頭,他瞧了眼洪繼勛,洪繼勛依舊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穩坐釣魚台,看樣子是不打算出言解圍。方補真「凶名在外」,便是洪繼勛,等閑也不願去招惹他,自找霉頭。
吳鶴年跪地叩頭,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知恥后勇,十日之內,必將益都風氣整肅!……,只是,……」
景慧、道衍與益都的和尚們一番鬥法之後,分別落座。
等他們兩人出去,鄧舍又令門外侍衛:「把方補真叫回來。」
方補真恭恭敬敬行個禮,倒退出房。
「只是什麼?」
「來了兩個和尚只是小事。他們與益都和尚鬥法的經過,主公也聽過了。臣請繼續與主公商議大事。」
鄧舍唯一愕然,隨即來了興趣,很感興趣地接著說道:「不像和尚,反倒似個殺人的猛將?……也正該他有這個性子,要不然,怕也不會有膽色、用勇氣跋涉千里,冒著戰火來我益都。……,他是如此,那道衍呢?人物又如何?」
方補真插口說道:「吳鶴年失職,縱不免官,也不能不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