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二十三章 陳平奇計行不行 一封書信問南韓
馬得寶接著說道：「便在宴席上，發生了一件可笑之事。主公您知道的，道衍和尚相貌奇特，吳鶴年見了后，大為驚奇，連連稱讚，說他『異容貌，大丈夫』。」
「臣豈敢，臣豈敢！」
「『不敢妄自處罰』。將人放了？」
洪繼勛雖然銳意進取，畢竟是文人，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素來入世用「儒」、出世則「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道家「清靜無為」的影響。
洪繼勛一向與姚好古不對脾氣，此時聽了鄧舍之言，略有不滿，但他卻也知姚好古在鄧舍心中的地位，明白鄧舍不可能不問姚好古的意見，當下強自按住不滿，說道：「姚平章老成謀國，主公問問他的意見也是應該。只是，有一事尚請主公謹慎。」
兩人都很忙，「半日閑」也偷不得多長時間。
洪繼勛接過來，卻不先飲，而是給鄧舍也滿上一碗，同樣遞給，笑道：「主公何嘗不是？」
「卻是方才臣見到吳鶴年，聽他說起了一件趣事。」
有鄧舍的另眼相看，有趙忠的殷勤照顧，兩個大和尚自來益都后，連著幾天，日子過得都很舒坦。但他兩人來益都，卻不是為「舒坦」而來的。
鄧舍與洪繼勛笑歸笑，但豈會不知，馬得寶所說的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絕對是其捏造。
馬得寶滿臉堆笑，說道：「是，是。臣廢話了，臣是虛偽了。不過，虛偽當然不好，可以臣之見，卻怎麼比小人強一點。」
馬得寶，燕王府宣使。這大熱天的，他來幹什麼？
馬得寶緊跟著又來上一句：「道衍和尚並說：『吳大人果然相如其名，
也不知怎的，經過了「馬得寶貶官復職」以及等等一些事後，如今鄧舍一見他就想跟他開幾句玩笑，調戲調戲。
與方才悶熱的室內，恍惚兩個天地。
「嘿嘿。這廝端得滑不留手。」
「這倒沒有。他問清事實后，把那兩個官兒都扣在了衙門裡，命人去請來了他們分別的上官。請其上官處置。」
馬得寶說道：「王爺與右丞也覺得好笑么？在府衙里，吳鶴年與臣說起此事時，卻是滿面怒色，罵不絕口。」
他兩人書房內議事，外邊走廊里、院子里的侍衛、隨從都站得遠遠的，十分安靜。便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來至門外。兩人停下話頭，齊齊向門口看去。聽得門外報道：「臣馬得寶求見王爺。」
……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間，不能建功立業，蹉跎時日，豈不枉費七尺之身，愧對列祖列宗！……，先生說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問這是幸運抑或不幸運？依我看，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戰離亂，此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顯，名聞天下，此是為幸！……
聽過鄧舍的「批評」與「勉勵」，他自失一笑，說道：「主公說的是。臣一時情不自禁，倒是有些『無病呻吟』了！」
馬得寶「嗤」的一聲，忽然笑了起來。
「那兩個官兒，一個是左右司的人，一個是樞密分院的人。吳鶴年既不管左右司、也不管樞密分院，他是地方府衙的首官兒，故此不敢妄自處罰。」
「你呀，就是一個真小人！厚顏無恥！還好意思說什麼虛偽
他這邊忙碌，按下不提。
吳鶴年，名鶴年，字龜齡。什麼叫「相如其名，貌如其字」？這不是在說吳鶴年長的像個鶴、像個烏龜么？細細想來，還真是挺像。吳鶴年脖子長，鶴的脖子也長；吳鶴年面黑，烏龜的龜殼也不白。
鄧舍微微一怔，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吳鶴年的模樣，吳鶴年相貌奇醜，白鬢黑面，長頸高喉。道衍和尚同樣的話拿來說他，「異容貌，大丈夫」，稱讚的意思微乎其微，十有八九暗含諷刺。確實好笑。
聊了沒一會兒，洪繼勛便起身告辭，鄧舍親送至門外。看他遠走，轉回書房，自己動手，鋪紙磨墨，自將「引蛇出洞」的計策詳細寫下，封印好了，喚來隨從，命交給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給姚好古去看。
洪繼勛年輕，有朝氣、有銳氣，朝氣蓬勃；而姚好古年長，老成持重。事關「國運」，不能只聽洪繼勛的，也還得聽聽姚好古的見解。
清風吹動衣襟。洪繼勛合上摺扇，解開衣帶，倚著竹子安閑地坐定，不由感慨說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臨風而坐，心曠神怡。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時，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彷彿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緣溪而上，誤入桃源。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亦人生一大快事！只可惜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鄧舍與洪繼勛對視一眼，皆不由失笑。
等他走後，洪繼勛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止住咳嗽，笑著說道：「主公說吳鶴年滑不留手，臣看，馬得寶這廝才是真的滑不留手。……，也不
鄧舍揮了揮手，笑罵說道：「行了。你別在這兒給老子賣弄口舌了。滾你的蛋去吧！」馬得寶行個禮，笑嘻嘻地下去了。
「蘇子雖多求仙之言，但歸根結底，卻是因『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光陰如白駒過隙，追之不及。先生本英雄豪傑，當代名士，向以天下為憂，有吞吐山河之志。這會兒，卻怎麼忽然惆悵起來了？」
「奉王爺之令，臣剛去了益都府衙。去時，正好趕上吳鶴年處置那兩個違紀官員。」
笑了一陣，鄧舍又親手奉茶，倒了一碗涼湯，遞給洪繼勛，說道：「剛才只顧與先生商討國事軍機，卻沒注意，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飲下此碗涼湯，咱們出去走走？聽窗外起了風，竹林里想必涼爽。」
馬得寶推開門，來入室內，跪拜行禮。起身，見到了洪繼勛，忙又行禮，說道：「右丞大人也在啊。……，王爺，臣沒有打擾了你們談話吧？」
「什麼事兒？」
「他怎麼處置的？」
「得了，說你幹什麼來的吧。」
「不需先生叮囑，我自心中有數。」
可如果不放，他就要得罪人，該怎麼辦？一個「不歸地方府衙管」的借口，把犯事官兒的上司請來，請他們自己處置。于情于理，誰也挑不出毛病。兩下討好，兩全其美。「滑不留手」四字，評價地非常貼切。
「……，你這是在跟我狡辯么？」
「你笑甚麼？」
「啊，臣突然想起了一事，所以失笑。」
「昨夜趙忠在佛道衙門宴請景慧、道衍，請了一些官員到場。吳鶴年也在其中。」
「這自無可笑之處
道衍和尚，鄧舍親眼見過的，聰明穩重，怎可能「對一個初次見面之人」，並且「這人還是海東重臣」說這種帶著侮辱性質的玩笑話？
「臣復命來了。」
如此大事，怎可三言兩語便下決斷呢？鄧舍想了很久，還是不能做出決定，緩緩說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言而決。這樣吧，先生且等幾日，容我想上一想。……，順便，給老姚去封信，看看他的說法。」
「人都來了，還說什麼打擾不打擾的？虛偽！」
「噢？」
「道衍確實相貌出奇，這有何可笑？」
兩人相對一笑，舉起碗，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成了，固然平定北地指日可待；可如果不成，數年來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打下的江山也必然毀於一旦。這已經不是「奇計」不「奇計」的問題了，而是有關「國運」。
「君不密則失國，臣不密則失身。未定策前，千萬別再讓第四個人知道。」
趙忠宴請道衍、景慧，此事鄧舍是知道的。遠來是客，尤其景慧名師高徒、道衍一代人傑，不能不好好招待一番。他點了點頭，等馬得寶接著往下說。
鄧舍麾下兩員能臣，海東境內兩大謀士：一個洪繼勛、一個姚好古。
「是，是。臣就是一真小人，可以臣之見，真小人雖不好，卻怎麼比偽君子強一點。」
方補真乃奉旨巡街，代表的是鄧舍。如果吳鶴年把這兩個官兒給放了，等於是不給鄧舍面子，定會引來鄧舍的雷霆大怒。
洪繼勛疑惑得看向鄧舍，鄧舍一拍腦袋，笑道：「險些卻忘了！先生來前，我派
本來趙忠打算下午請他兩位出城，就近去山上，拜訪一下古剎里的高僧，順路游游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體不適」給推辭掉了，飯後，請來道衍，托「念佛」之名，兩人在室中密議。
洪繼勛奇計「引蛇出洞」，能行與否，鄧舍躊躇不決。
卻是不止洪繼勛，鄧舍亦不覺早出了一身汗水。他們討論「引蛇出洞」入迷，剛才卻是誰都沒有注意。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景慧、道衍兩個大和尚。
洪繼勛正喝著茶，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險些「君前失禮」，勉強咽下去，咳嗽連連，嗆得滿臉通紅，指著馬得寶說道：「老馬、老馬！」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炎熱、繁忙的季節里，洪繼勛忽然享此閑暇時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嘆卻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連鄧舍，不也時常會有「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的感慨么？
出了書房，自有人前頭引路，轉去窗后竹林。林中溪水潺潺。涼風拂面、水氣盈盈，果然甚是爽快。又叫人搬來軟椅，對坐溪畔林下。兩個隨從端來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過的，吃起來冰涼脆口。
不用說，定然是吳鶴年怕鄧舍不滿意他對那兩個違紀官員的處置，故此特地央求馬得寶幫忙說些好話的。這「好話」說得也確實管用，一笑一樂，鄧舍對吳鶴年的油滑縱有不滿，也早煙消雲散了。
只不過對洪繼勛而言，像現在這種自然的情感流露太少了而已。
「何事？」
「何事如此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