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何人更守元帝鼎
第二十九章 燕王敲山震惡虎 楊公辣手定徐宿
柳三注意到席上的氣氛有些沉重，當下出席說道：「今日盛會，不可無曲。末將新學得一曲，想獻給主公；同時也好給諸君佐一佐酒興。」
「《管子》卻為何還沒讀完？」
鄧舍看著他遠走，一個人又在月色下立了會兒，良久，嘿然一笑，自言自語地說道：「卻沒想到，承志倒是與老姚不謀而合。」
鄧舍的意思兩位「陸公」都聽懂了。所謂「真的『公』」指的是「公侯伯子男」里的「公」；但意思雖懂了，聽起來卻有些古怪，頗不是味兒。陸離尷尬地笑了笑，說道：「主公醉了，主公醉了。」
「此為尋常伎倆！雖然有用，難以很快見效。……，你可知楊行健在徐州用了什麼辦法么？」
「孩兒以為，治民和治軍有相同之處，這樣的情況下，正該恩威並施、寬猛相濟。」
鄧舍輕輕用力，拉得陸離往前一跌，險些跌入他的懷中，哈哈大笑，說道：「醉了？你也忒小看本王酒量！些許水酒，算得甚麼？」眯縫著眼，轉首去看另一邊兒的陸聚，說道，「小陸公說我醉了。大陸公，你說，我醉了么？」
鄧舍停下腳步，看了鄧承志一眼，倒是因他的這句話勾起了一樁心事，不過並沒有當即說出，而是又笑了笑，說道：「吾兒壯志可嘉！都說王保保是李家的千里駒，吾兒與之相比，亦毫不遜色！不過，如今言此，為時尚早。」抬頭瞧了瞧夜色，聽見四更更鼓響起，他說道，「……，夜色已深，我已到後院，不必你再陪伴，你自去歇息吧！」
「是。」
安徐、宿諸將之心，固然有之。但鄧舍盟誓的更多意思卻在敲山震虎。「封帖木事」如果是真，那麼徐、宿諸將欲要作亂，只有一個倚仗，——便是徐、宿的降卒。在降軍馬上就要開始改編的此刻，鄧舍盟此毒誓，沒有異志的自然感激涕零，而若是有異志的卻不得不再掂量掂量了。
「你這不是刀，是劍！」郭從龍亦挺胸起身、將佩刀取下，連刀鞘一起握在手中，說道，「俺這一柄才是寶刀！若無主公，便無末將！末將讀書人，是個粗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主公讓俺做甚麼，俺便去做甚麼！……，主公，您且說，您有什麼大事想辦？末將定馬前效命！」
「《唐李問對》已經讀完了，並遵父王吩咐，寫了一篇讀後感，名叫《奇正論》，正欲呈給父王，請父王批評。《管子》還沒有看完。」
那侍臣應聲接旨。
「是。」
「是有些多了。」
他兩個出了名的猛將，威名在外，此時鄧舍一句話下來，都是踴躍響應，聲如滾雷，震動屋瓦。席上諸人如蕭遠、張冠、劉鳳等降將皆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鄧舍放聲大笑，說道：「前日我接到楊行健的
鄧舍晃著身子站起來，就著鄧承志的攙扶，醉醺醺地吩咐仍在廳下伺候的隨從、侍臣們，說道：「夜深了，你們不必陪我，都早點歇息去吧。……，吾兒，你扶著我，咱們也往後院睡覺去者！」
而陸離從始至終，除了僅有的一兩次變色之外，一直都是若無其事、對答有禮。再又至如蕭遠、張冠、劉鳳諸人，在聽到鄧舍盟誓的時候、以及隨後，神色各有異，分別不同，全都一一落在鄧舍眼中。
鄧承志知道這是調笑之言，撓了撓頭，憨憨一笑，不再多問了。他不問，對明月、迎清風，漫步府內，鄧舍倒是來了談興，說道：「楊行健前日來信，信中講了一件事。承志，你得多學一學。」
鄧舍又問席上諸人：「如何？」
陸離答道：「此勇力之士也。」
鄧承志躬身告退。
等到散席諸人走後，偌大廳中只剩下了鄧舍、鄧承志。
「河北雙名將，海東兩爪牙！」
晚風吹拂麵皮，甚是清爽。鄧舍迎著晚風，負手而行。
這時他們已快走到後院。
「前番濟寧之戰，你去泰安前，我曾交代你：『喝酒誤事』。囑咐你尚且如此，何況我呢？今日檢閱、夜宴徐、宿諸將，都是大事，我怎麼可能在席上醉酒？一旦失態，豈不前功盡棄么？」
「原來如此！可父王為何如此啊？……，席上裝醉，卻是為何？」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什麼事？」
「他取牢中死囚為左右，日常帶在身邊，小有違令，便立斬之！」
郭從龍、高延世一個抽刀、一個拔劍，同時狠狠地砍在案几上，異口同聲當先響應，叫道：「末將等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死無噍類』！」
「不錯，《唐李問對》的精髓就在『奇正』二字，用兵之精髓也就在『奇正』二字。你讀完此書，能挑出『奇正』來寫一篇讀後感，算是讀進去了！明天就拿來給我看看。」
兩位「陸公」無話可說，唯同聲言道：「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死無噍類！」
穿過兩個院落，夜鳥歸宿，從頭頂飛過，帶來三兩鳴叫。鄧舍忽然一笑，站直了身子，不再依靠鄧承志的臂上，說道：「承志，你再三地偷看我，路都不好好走，……，是不是有話想問？」
鄧舍將手臂支在椅上，歪著身子，把頭側過去，盯著陸離的眼，說道：「小陸公，我一片
「淮泗之地，民風悍勇，本就難治。又自我皇龍興以來，徐州等處久遭兵亂，城頭變幻大王旗，有很多芝麻李、韃子的潰卒散亂城中鄉野，往往相聚，不服衙門。如此一來，地方上便就越發不好管教。又更且，我海東的根基是在遼東、山東，徐、宿二州孤懸河外，因此，治理起來更加困難重重。……，承志，你且來說，這種情況下，該如何治理？該用什麼辦法來約束？怎麼才能儘快將局面安定？」
「噢？《奇正論》？」
「是的。」
說完此節，他畢竟年少，還是好奇，忍不住又問道：「父王在席上佯醉，不知用意為何？在父王與諸臣盟誓的時候，孩兒見陸聚、陸離等人臉上似有點不好看。難道是父王聽了風聲，徐、宿諸將對改編降軍有不滿，故此特意如此，以安其心么？」
「『將軍者，國之爪牙也』。你們兩人有此心愿，非常之好！」鄧舍顧盼二陸，大笑著問道，「大陸公、小陸公，你們看我海東爪牙如何？」
臨了散席，陸聚吞吞吐吐、似有話說，但最終沒有說。
陸聚答道：「主公是有些多了。」
鄧承志扶著鄧舍起身，說道：「父王，你喝醉了，走路看著點台階。」
「這樣做，的確能令觀者失色。但是，那觀者裡邊若有親近人，怕不會不知殺的其實只是死囚！孩兒以為，用這樣的辦法立威未免不是很合適。真要想殺人立威，誰人不可殺之？又何必用死囚呢？」
這個誓言不可謂不毒。
「末將不知。」
蕭遠、張冠、劉鳳、梁士蔭，以及鄧承志、柳三等海東諸將先後起身，皆抽刀在手，同聲盟誓：「末將等與主公相約：同心協力、共成大事！肝膽相照、永不相負！有違此誓者，天誅地滅，死無噍類！」
鄧承志面有難色，說道：「回父王，不是孩兒不用功，只是這《管子》太難讀了。孩兒少年失學，若非父王教誨，怕到現在還識不得字，所以讀起來很是吃力。」
不等鄧承志說話，他隨即轉開話題，問道：「承志，前日我給你的兩本書，你可讀完了么？」
「多了好啊，醉了好啊。古人云：酒後吐真言。醉后才吐真言！……，小陸公，我若不醉，這話且不會對你說呢！」
鄧舍歡暢大笑，鬆開了二陸的手，點名一個侍臣，說道：「今日盛宴，我與諸君相約，雖不能與漢高的『山河之盟』相比，但亦是一件美事，可傳佳話！你吩咐下去，叫集賢院、清華館、迎賓館的才子們都給我就此事寫篇詩文上來！……，寫得好的，大大有賞。」
「這就是你見識不到的地方了！
「這，……」鄧承志想了片刻，說道，「殺不服，寬良民。」
西營閱兵更多的是一個形式，目的有二，一個進一步地凝聚益都民心，安定後方；一個寬解降軍之心，減少他們的疑慮，便於下一步的改編順利。整個閱兵的過程非常成功，簡而言之，這兩個目的全都達到了。
高延世、郭從龍皆道：「名將不敢稱，小小戰功全賴主公英明。今生今世，能為主公『爪牙』，實末將之願！」
鄧承志這才懂了，說道：「父王遣楊行健治徐，真是用對人了！」
打發走了隨從、侍臣，父子兩人相伴，出了宴會廳，行走在清朗如水的月色下，往後院而去。鄧承志雖然年少，一向對「政治」也無興趣，但人並不傻，看出了席上的蹊蹺，這會兒獨自陪伴鄧舍，有心相問，又怕他醉了不好說，連著覷看了幾回鄧舍面色，欲言又止。
打徐州時，高延世立下大功，連斬徐州多員上將，乃至號稱「淮泗馬將第一」的劉鳳亦不足三合便被他手到擒來，「名動淮泗」四個字確實半點也無誇大。郭從龍雖無出戰，但有往日的赫赫戰功，被淮泗、江南人拿來和高延世並列，也十分正常。
前幾天，李首生才剛密報過「封帖木」活動異常，但鄧舍卻好似都已經將之忘掉，酒至半酣，他一手拉著陸聚、一手拉著陸離，推心置腹，直說：「兩位的美名我早聞之，恨不能相見！今日兩位來投，實償我多年夙願！兩位陸公皆有文武之才、龍鳳之姿，出將入相不在話下！卻只因我爵低官卑，不能厚待兩位，十分慚愧！……，且待來日，必不負二公！」
郭從龍、高延世諸將也在席中，他們兩人也都喝得有些多了。
梁士蔭在鄧舍盟誓時，有些吃驚；但後來大約是想起了什麼，驚訝消去，換了冷笑，直到散席還時不時地看一眼陸離等人，冷笑不止。
集賢院、清華館、迎賓館，這幾個地方是海東供養「名士」的地方。凡在院中館里的，都是有文名之輩。或為學士、或為參議。他們沒有實權，但地位很清貴，在各地的文壇、士林中影響很大。
陸聚答道：「虎士也。」
「古人云：『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擇也』。四方無憂的時候
鄧承志呆了一呆，再去看鄧舍時，只見目光清明，又哪裡有半個醉意了？他頓時醒悟，失笑說道：「父王？……，父王剛才是在裝醉？」
此中深意，鄧舍不想多講，微微一笑，說道：「我裝醉是為了什麼，等你把《管子》讀通，自然就能明白了。」
他頓了頓，拿眼去撒席上諸人，扯著兩位「陸公」的手，霍然起身，搖搖晃晃地對著諸人大聲說道：「諸位，諸君！我一片心意，可對明月！……，你們都是淮泗的健兒，徐、宿的英豪，不嫌我出身卑鄙，不嫌我年歲輕輕，能來投我，我非常的開心！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今日能得你們相助，……，天下英才，濟濟一堂，試問，我還有什麼大事辦不成？」
管子「春秋第一相」之譽，相齊，使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成為春秋五霸之首，文武全才，治國之道主張法制，且尊重民意，並知農事、擅經濟。《管子》里有一篇《輕重》，是歷代少見的經濟專論，其中的許多觀點放到眼下也不過時。——三國時，諸葛亮就每自比管仲、樂毅。鄧舍對管仲也是十分的推崇。
「噢？真的有些多了？」
聞聽鄧舍此言，高延世首先跳起，滿臉醉紅，按劍昂首，大聲說道：「主公天縱英明，神武睿智，誰敢嫌主公出身卑鄙？誰敢輕視主公年少？」惡狠狠地逼視席上，徐、宿諸將皆不敢與之對視，他將短劍從腰間取下，猛地拍在案上，「主辱臣死。若有人不服，且先來問一問俺的這柄寶刀！」
鄧舍笑了笑，說道：「徐、宿重地，不可不慎。如今將有楊萬虎、文有楊行健，都做得不錯，我總算可以放下心來了。……，說到用對人，承志，改編降軍、編練新軍，這兩件事都非同小可、十分重要，你既身負抓總統辦之責，可萬萬不可大意輕忽！」
鄧舍點了點頭，說道：「你有這點見識很不錯了！但具體如何呢？怎麼恩威並施，如何寬猛相濟？」
柳三出立席下，橫笛在手。滿座俱靜，聽他娓娓吹來。笛音清澈，傳出廳外。只見廳外的夜空月明星稀，有烏鵲飛來，繞樹三匝。
陸聚、陸離，包括席上蕭遠、張冠、劉鳳、梁士蔭等降將都是不由面色一變。
「以死囚為左右，違令即斬？」鄧承志不太理解，問道，「這樣做有效果么？」
鄧舍連連搖頭，用力
有個成語叫「民無噍類」。「噍類」的意思指能吃東西的動物，特指活人。「民無噍類」的意思就是說老百姓沒有活路了，沒有活下來的人。鄧舍引「噍類」用在此處，卻是在說「誰敢違背誓約，便誅滅九族」。
「甚好！」鄧舍給陸聚、陸離介紹，「柳三橫笛，乃我海東一絕。兩位陸公，一起來聽聽！」
「老楊在信上說：『觀者相顧失色，皆拱手遵約束』。……，你說有效果沒有？」
「我不是挑了幾個集賢院的參議給你？不懂的地方就去問他們！……，豈有身在山東，卻不讀《管子》的道理？我現在雖也不用你來治國，我現在雖也不用你來治民，但國家之事，你卻不可不知！你不想學孔孟之道也無所謂，但《管子》卻是必須要讀！」
盟誓既罷，鄧舍令諸人落座，重新開宴。
「請父王放心。……，父王，徐、宿既穩；不日內，降軍也可改編完畢；至多月余，新軍也能編練完成。察罕老賊屯軍曹州，至今不走；若等到咱們新軍、降軍都編練好時，他仍不走？……，父王，何不趁此機會將他拿下！」
鄧承志恭聲稱是，說道：「是，是。」
他沒有立刻回答鄧承志，而是過了一會兒，仰頭望了望明月，方才似有所感地說了幾句話，卻是引的蘇軾《水調歌頭》里的幾句：「把酒問青天，明月幾時有？……，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嘿嘿，『高處不勝寒』。」
陸離想要掙開鄧舍的手，無奈鄧舍力大，掙脫不得，反被抓得更緊了些。
陸離答道：「主公厚愛，愧不敢當。臣有何德何能，值得主公如此讚許？區區賤名，有污清聽！倒是主公您的威名，臣等才是聞之已久。今日以降人敗將的身份，能得主公收容，並寵以高位顯爵，實令臣等惶恐不安。」
當晚，鄧舍又在城中宴請陸聚、陸離等等一乾的徐、宿降將，凡千戶以上皆應邀赴宴。在宴席上，鄧舍只管勸酒，半句公事不談。
——包括那現在已經入了通政司的梁士蔭，儘管名義上乃李首生的副手，可對此事也是一無所知。
鄧承志雖是鄧舍義子，但並非所有的軍機要事都知道，比如「封帖木」事他就不知。說起「封帖木」事，其實不但鄧承志不知道，海東上下知道的寥寥無幾，也就鄧舍、李首生、洪繼勛數人而已。
是夜，酒宴直到夜半方散。
「不知。」
鄧舍左顧右盼，問二陸：「如何？」